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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夜路請放聲歌唱

        2017-11-13 00:35:52李娟
        關(guān)鍵詞:夜行夜路棕熊

        李娟

        在呼藍別斯,大片的森林,大片的森林,還是大片的森林。馬合沙提說:走夜路要大聲地歌唱!在森林深處,在前面懸崖邊的大石頭下——你看!那團黑乎乎的大東西說不定就是大棕熊呢!大棕熊在睡覺,在馬蹄聲驚擾到它之前,請大聲歌唱吧!遠(yuǎn)遠(yuǎn)地,大棕熊就會從睡夢中醒來,它側(cè)耳傾聽一會兒,沉重地起身,一搖一晃走了。一起唱歌吧!大聲地唱,用力地唱,“啊啊”地唱,閉著眼睛,捂著耳朵。胸腔里刮最大的風(fēng),嗓子眼開最美的花。唱歌吧!

        呼藍別斯,連綿的森林,高處的木屋。洗衣的少女在河邊草地上晾曬鮮艷的衣物。你騎馬離開后,她就躺在那里睡著了,一百年都沒有人經(jīng)過,一百年都沒人慢慢走近她的面孔。她一直睡到黑夜,大棕熊也來了,嗅她,繞著她走了一圈又一圈。這時遠(yuǎn)遠(yuǎn)的星空下有人唱起了歌。歌聲越來越近,她的睡夢越來越沉。大棕熊的眼睛閃閃發(fā)光。

        夜行的人啊,黑暗中你們一遍又一遍地經(jīng)過了些什么呢?在你們身邊的那些暗處,有什么被你永遠(yuǎn)地擦肩而過?那洗衣的少女不曾被你的歌聲喚醒,不曾在黑暗中抬起面孔,在草地上支撐起身子,循著歌聲記起一切……夜行的人,再唱大聲些吧!歌唱愛情吧,歌唱故鄉(xiāng)吧!對著黑暗的左邊唱,對著黑暗的右邊唱,再對著黑暗的前方唱。邊唱邊大聲說:“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夜行的人,若你不唱歌的話,不驚醒這黑夜的話,就永遠(yuǎn)也走不出呼藍別斯了。這重重的森林,這崎嶇纖細(xì)的山路,這孤獨疲憊的心。

        夜行的人啊,若你不唱歌的話,你年幼的阿娜爾在后來時光的所有清晨里,再也不能通過氣息分辨出野茶葉和普通的牛草了。你年幼的阿娜爾,你珍愛的女兒,她夜夜哭泣,她膽子小,聲音細(xì)渺,眼光不敢停留在飛逝的事物上。要是不唱歌的話,阿娜爾將多么可憐啊!她一個人坐在森林邊上,聽了又聽,等了又等,哭了又哭。她身邊露珠閃爍,她曾從那露珠中打開無數(shù)扇通向最微小世界的門。但是她卻再也打不開了。你不唱歌了,她便一扇門也沒有了!

        要是不唱歌的話,木屋邊那座古老的小墳?zāi)梗莻€七歲小孩的蜷身棲息之處,從此不能寧靜。那孩子夜夜來找你,通過你的沉默去找他的母親。那孩子過世了幾十年,當(dāng)年他的母親下葬他時,安慰他小小的靈魂說:“親愛的寶貝啊,你我緣分已盡,各自的道路卻還沒有走完,不要留戀這邊了,不要為已經(jīng)消失的疼痛而悲傷……”但是,你不唱,靜悄悄地經(jīng)過他的骨骸,你的安靜驚動了他。你的面龐如此黑暗,他敏感地驚疑而起。他頓時無可適從。

        要是不唱歌的話,黑暗中教我到哪里去找你?教我如何回到呼藍別斯?那么多的路,連綿的森林,起伏的大地。要是不唱歌的話,有再多的木薪也找不到一?;鸱N,有再長的壽命也得不到片刻的自如。要是不唱歌的話,說不出的話永遠(yuǎn)只能哽咽在嗓子眼里,流不出的淚只在心中滴滴懸結(jié)堅硬的鐘乳石。

        我曾聽過你的歌聲。那時,我站在呼藍別斯最高的一座山上的最高的一棵樹上,看到了你唱歌時的樣子。他們喜歡你才嚇唬你,他們說:“唱歌吧,唱歌吧!唱了歌,熊就不敢過來了?!蹦惚阍诶淅涞目諝庵卸溉怀龅谝痪?。像火柴在擦紙上擦了好幾下才“嗤”地引燃一束火苗,你唱了好幾句才捕捉到自己的聲音。像人猿泰山握住了懸崖間的藤索,你緊緊握住了自己的聲音,在群山間飄蕩。那時我就站在你路過的最高的那座山上的最高的那棵樹上,為你四面觀望,愿你此去一路平安。

        OK,親愛的,哪怕后來去了城市,走夜路時也要大聲地唱歌,像喝醉酒的人一樣無所顧忌。大聲地唱啊,讓遠(yuǎn)方的大棕熊也聽到了,靜靜地起身,為你在遙遠(yuǎn)的地方讓路。你發(fā)現(xiàn)街道如此空曠,行人素不相識。

        (選自《走夜路請放聲歌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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