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傾城
我曾歷經的事
文|葉傾城
一個女生發(fā)私信給我,反復說:“不想活了?!?/p>
細細讀完,我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她暗戀一個男生的事兒被同學發(fā)現(xiàn),她從此成了全班甚至全年級同學欺凌、嘲笑的對象。她無處可逃,無人可仗恃,只想逃到死亡里去。
我告訴她,初二那年,我也遭到了校園霸凌。
當時,我因父母工作調動而轉學。在新學校,我像在動物園里長大的雛獸,不知什么是生死搏斗,一派天真,卻突然間被丟到了大森林里,立刻成了被霸凌的對象。
還沒來得及融入女生的圈子,男生們已給我起了很難聽的綽號,在每一個我出現(xiàn)的地方,都會驀然喊叫起來。我又羞又惱,卻還要假裝若無其事。他們看到了我的窘態(tài),得意非凡,叫得更歡了。
然后,我不斷地丟東西、丟錢。有一天,我的書包被扔到樹梢上,課本、文具盒散了一地。那是午飯時間,我邊哭邊蹲在樹下?lián)欤肆鲝奈疑磉吅坪剖幨幍剡^去,沒有一個人停下來問我一句。
我第一次知道了被孤立是多么可怕的事,絕望得想去死。
內憂外困到這種程度,我也沒跟家人提起一個字,寧愿一晚一晚地在黑暗里飲泣。我上課時縮在座位上一聲不吭,下課鈴一響便沖出教室在操場上瘋跑。每次偶遇欺負我的壞男生,我都會垂下眉眼、心跳加快,他們則越發(fā)得意地嘲笑我。那時我還不知道一句話:“看到慫人就壓不住火?!笔堑?,人一慫,就等于告諸天下—你們可以欺負我,而我逆來順受,毫無還手之力。
后來讀到柴靜的《看見》,里面說到她中學時被小流氓欺負的事:“我起來邊哭邊走,都沒有去拍牛仔服上的土。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這件事,最難受的不是頭上和胳膊上的擦傷,也不是憤怒和委屈,是自憎的感覺—處于厄運中的人多有一種對自己的怨憎,認為是自我的某種殘破才招致了某種命運?!?/p>
和她一樣,被霸凌極大地打擊了我的自信心,一下子,我在自己的心目中只有缺點,沒有優(yōu)點。
升入高中后,當年欺負過我的男生里有一些去了別的學校。漸漸地,我能在校園里大聲說話、揚頭走路了。
跟人提起這件事,是我大學畢業(yè)后。當時,曾霸凌過我的一個男生發(fā)生了意外,他媽媽聯(lián)系到我們這班初中同學,希望我們能去看望一下他,喚起他的記憶—不去,絕對不去。
家人詫異于我的強硬姿態(tài)。而當我講完那段往事,我媽媽哭了,且反復對我說:“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們?我要是知道,一定去找老師,找他們的家長。換學校也行,我陪你上學也行?!?/p>
我吃驚極了,我以為她會說:“為什么他們不欺負別人只欺負你,你要反省?!蹦鞘堑谝淮斡腥?,且是我至愛的人,以最堅定的方式說:“這一切不是你的錯?!?/p>
我到最后也沒有去看望那位同學,而我的家人,之后也沒有勸過我,叫我原諒他。某種意義上,原諒就等于否定了我年少時的痛,這需要時間與閱歷,不可強求,也不是一種道德義務。
我還對那個發(fā)來私信的女生說:“霸凌恐怕是不會消失的。小孩就是小動物,長大的過程就是慢慢長成人的過程。青春期的小孩是半獸半人的狀態(tài),且有些人是狩獵者,有些人是獵物。在最美、最嬌嫩的年紀,我們的心與自尊,被人搓來揉去?!?/p>
而我給她的建議,也是想對當年的自己說的是—
首先是,活下去。別妄想用血警醒什么人,大家領悟力都很差,恐怕不會想到這事跟自己有關。
其次,不要因為被霸凌就小看自己。我們因為各種原因被霸凌—暗戀某人被發(fā)現(xiàn),青春期的肥胖,長了一臉的痘,成績不好,也許你只是和當年的我一樣,看多了《紅樓夢》,說起話來酸文假醋。但這一切,不是我們的錯。
然后,要相信父母的愛、師長的正直。父母不見得會不分青紅皂白地責備你,老師還是有可能會主持公道的。即使對抗不成,那種“有人挺我”的溫暖會貫穿你的一生。
有時候,你可以給父母一個機會,讓他們證明一下他們有多愛你。他們未必如你想象的那么落伍保守,因為他們也年輕過。
最后,也是最強烈的建議是:把這當作人生的禮物。
盧梭說過:“人不必吃了苦才能當詩人,青春期的苦已經足夠了。而挨過這苦,像大白菜挨過初霜,才有可能抽出又甜又嫩的皎白的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