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尤之
第四生產橋
何尤之
1
比如我們的牙齒。牙齒在磕磕碰碰了多年之后,會斷,會損,會掉落,會失去了功能。
一九七八年的第四生產橋就是這樣。第四生產橋在我們村,羸弱地殘缺地跨越在銀河之上。
銀河經過我們村,猶如一道被利刃劈開的大地的傷口,把村子分為河南河北。它和天上的銀河同名,也和天上的銀河一樣隔斷了交通。天上銀河把牛郎織女隔開了,地上銀河把我們村隔開了。天上銀河阻隔不了牛郎織女的愛情,地上銀河也阻隔不了兩岸的鄉(xiāng)情。聽我父親說,很久以前,河南河北的人是靠擺渡過河的。那是很遙遠的年代了。從我記事起,銀河上就有了第四生產橋,像一個任勞任怨的長者,挺著干枯的脊梁,默默承受著千萬腳步。從父親的感慨聲中,我想橋應該輝煌過。不過我從記得第四生產橋時起,它像一排年邁的牙齒,個別橋板脫落了,走在橋上能看見橋下湍急的水流。橋兩邊沒有欄桿,以至于水牛走到這兒不肯上橋,寧肯從水里鳧過去。橋不太寬,五六米,脊梁高高拱起,走上橋頂若凌山之巔,有些惶惑。上小學的時候,我天天經過銀河,看橋在銀河上綿弱得像一根飄忽的綢帶,在波濤浪花中斗折蛇行。
我父親是個水利人,是水利站的站長,他比誰都為這座橋擔憂。水利人是管水管橋的,橋破落到這步田地,我父親是很著急的,就像沒完成社員們交給他的任務一樣。我父親每周要兩三次去看橋,每塊橋板都有裂痕,兩塊橋板脫落了,橋面斑駁陸離,坑洼不平,像長滿青春痘的臉。每次看到橋,我父親就特別郁悶,仿佛聽到社員在質問,橋都快散架了,水利人還不出手么?我父親也喟嘆,橋太老了,該修了。我父親不是和我說的,我那時還是個初中生,記事了,但還不懂事。我父親是和我母親說的。我母親說是該修了,可修橋的錢誰出呢?大隊沒錢,水利站能出錢么?我父親嘆氣,說水利上的每一分錢都是國家的。
我父親沒去找大隊書記,他直接找了公社書記。公社書記說,你是搞水利的,你還不清楚我們公社有多少危橋嗎?我給你批經費了,其他地方的危橋怎么辦?我這個公社書記也是個窮方丈啊。我父親是明事理的人,他不能為難書記。再說全公社三四十座危橋,哪個大隊都有,公社就那么點財政,杯水車薪啊。
那時確實太窮了,公社窮,大隊更窮,老百姓窮得天天喝稀粥,稀粥能照見人影,哪來的錢修橋呢?
第四生產橋像一個蹣跚的老人,頑強地撐開雙腿,盤臥在銀河上。
記得是一九八三年,我們這兒發(fā)了場大水,百年不遇。天空連著下了一周的雨,滿眼汪洋,水天一色。雨水如同倒下來似的,直沖直撞。雨水肆虐地在鄉(xiāng)野村頭奔流,大河小溝都灌足了。鄉(xiāng)村像一只被雨淋了的落湯雞,在雨水中瑟瑟打抖。很多的田野和道路被水淹了,一些房子被浸泡在水中,或者倒了。銀河的水面連著道路和田地里的積水,仿若一方湖泊,波浪寬闊,水光瀲滟。第四生產橋也被淹了,只露了個頭頂浮在水面上。然而大水不能阻隔一切,該上學的上學,該下地的下地,該往外跑的往外跑。只要雙腳能踩著地,不管路是泥濘的,不管橋是腐朽的,辛勤的人總是要出發(fā)的。
就在那個瓢潑的雨天,天地混沌,水漫遍野的時候,小泥子的事把社員們震驚了,把整個村子埋在了悲涼之中。小泥子死了,烏鴉立在濕冷的枝頭慘叫。小泥子下午放學時,走上了第四生產橋。第四生產橋被水覆蓋了,只有最高的地方露出腦袋來。小泥子從走上橋時,心里就特別害怕。她隱隱看到水下的橋面,摸索著往前走。她知道有兩個地方橋板脫落了,走到第一個豁口的地方,她往邊上走,用前腳試探著,踩穩(wěn)了再邁后腳,很謹慎地過來了。小泥子拍拍胸口,有點慶幸,也有些得意。走到第二個豁口時,她還是這么走的。但這次她沒那么慶幸,她從那個豁口掉了下去。小泥子當時一定呼救了,但水大,橋長,人少,沒人聽見小泥子的呼救。
小泥子才九歲。
雨瓢潑了幾天,小泥子一家人就哭了幾天。
小泥子出事的時候,我父親沒在家。我父親有一個多星期沒回來了。我父親回來時,穿了件黑色雨衣,褲管卷得高高的,腿肚上滿是劃破的血痕,光著雙腳踩在水里,十個腳趾被水泡得發(fā)白,像漁民似的。我母親給父親換了雙布鞋,然后就說了小泥子的事。我父親驚悚地啊了一聲,忽然無聲了。之后臉上像抹了霜,見誰都不說話。我母親后來說,有兩個晚上,我父親暗自落淚了。我母親勸他,他不說話。我母親知道他在自責,他把小泥子的事因攬了過來。我母親勸他說這不能怪你,你也沒能力修橋。我父親在隱綽的油燈下喃喃嘆息,說在別人眼里我們是鋪路修橋的,不把溝渠河道治理好,我們就是沒盡到責任。如果早點修好橋,小泥子不會死。如果水利搞好了,不會淹了這么多農田房屋。如果我們不能解除洪患旱患路患橋患,我們就不是個稱職的水利人。
我父親開始了他漫長的修橋計劃。先和大隊書記商量了,大隊書記說這是水利站的事,得你們出錢,再說大隊也沒錢。我父親就往上跑,跑公社,跑縣水利局。領導找了不少,沒一個拍板給錢的。領導們總是放眼全局,說全縣那么多危橋,有的都跟豆腐架似的了,怎么排也排不到第四生產橋呀。我父親沒放棄,一想到小泥子,他就像挨了鞭子,想放都放不下了。我父親有輛永久牌自行車,天天騎著永久,一趟趟往鎮(zhèn)里跑,找鎮(zhèn)長,找書記,找財政所??h城離得遠,有三十多里路,我父親就坐船去。那時轎車極少,鎮(zhèn)政府才有一輛吉普,水利站有個機帆船,平時風里來浪里去,哪兒汛情往哪兒開。風雨過后,父親就坐船去縣里找領導。可惜縣鄉(xiāng)財政實在太薄了,修一座危橋比建座龍宮還難。
我父親最終也沒能實現他的愿望,竟抱著出師未捷身先死的遺憾突然去了。我們始料不及,像天塌了下來。父親才五十八歲,在一九八四年,在秋風乍臨的時候,突患腦溢血,幾個小時后就去了遙遠的地方。我父親是在醫(yī)院走的,數以千計的社員涌進了醫(yī)院,來向父親告別。悲慟之后我們在想,父親走得這么急,肯定會有許多的遺憾,但第四生產橋一定是他最大的遺憾。
2
在我父親離開的前幾年,我大哥通過水利培訓進了水利站,也成了一名水利工作者。在我父親為第四生產橋東奔西跑時,我大哥也幫著跑了。然,我父親尚且無能為力的事情,我年輕的大哥更無能為力了。特別是在我父親離開之后,我大哥放手了,我大哥也只能放手了。我大哥行動上放手了,心里卻從沒放手。每當經過第四生產橋時,我大哥說他都會想到父親,想到小泥子,想到父親的焦慮和奔波。我大哥比我大九歲,在他懂得父親焦慮的時候,我還不懂父親,也不懂大哥。我們不知道大哥已默默接過了父親的焦慮,雖然他沒有付諸行動。他還沒到付諸行動的時候,他太年輕,尚是新面孔。他無力改變一座橋的命運,只能蓄勢以待囤積力量,他相信總有一天他會有這個能力。而且我大哥早就想過,他要做的不是第四生產橋的簡單翻新,他是在銀河上畫一道美麗的彩虹。
在父親的光環(huán)突然消失后,我大哥更加踏實做事了。我大哥懂專業(yè)知識,懂工程技術,他主動下到農田第一線,開溝挖渠,疏通河道,鋪路建橋,防汛抗旱,在水利戰(zhàn)線上跌爬滾打了十幾年后,我大哥竟像我父親一樣,成了一名水利站長。相比父親,我大哥對水利事務懂得更具體,掌握更全面。我大哥的業(yè)績得到了縣局領導的高度認可,在水利系統(tǒng)有了些名氣。
到了二○○○年之后,我們在大哥臉上已找不到父親的焦慮,我們也沒有了焦慮。我們都搬離了老宅,大哥二哥住在了縣城,我生活在另一個城市。我大哥偶爾會提到第四生產橋,說橋面修好多次了,脫落的地方早補齊了,不過已是岌岌可危了。
其時我在一家民企做管理,沒能子承父業(yè)做名水利人,是我莫大的遺憾。如今我們家算得上水利世家了,我大哥和父親是名副其實的水利人,我二哥常協(xié)助我大哥做水利上的事。水利站職能之廣,工程之多,任務之重,單憑水利工作者無法按時完成,很多時候要向社會招標,吸收社會力量去建設。我二哥就是我大哥招之即來的社會力量。
記得是二○○四年,在我們都忽略了第四生產橋的時候,我大哥突然決定要徹底改變第四生產橋的命運——不是修,是重建。我大哥首先遭到了家人的反對。那座橋離我們遠了,已影響不到我們的生活。但我大哥是固執(zhí)的,他聽不進家人的勸告。
我父親之后的二十年,城鄉(xiāng)發(fā)生了巨變,已是今非昔比。要建一座普通的橋,村里已有足夠的能力。但我大哥說,銀河那么寬,要建個像樣的橋來造福子孫,就要得到上級的支持。大哥又說現在國家重視水利建設,鋪路修橋很舍得投入了。
我大哥很快從縣局弄來了建設指標,然后向社會招標。我二哥又被招募來了。我二哥不是正式的水利人,但常被大哥拉來干活,我大哥笑稱二哥是個沒編制的水利工作者。我還是羨慕我二哥,雖然是個沒編制的水利人,但畢竟做了許多水利上的事,為一方水土盡了力。我生活在另一座城市,故鄉(xiāng)是回不去了。我只能聽大哥二哥說些水利戰(zhàn)線上的新鮮事,由衷地為家鄉(xiāng)的水利事業(yè)喝彩。
第四生產橋開工了,首先是拆橋。我大哥負責工程指揮,我二哥在工地上揮汗如雨。我二哥長得瘦弱,個子也小,但干活時從不避讓,盡自己所能。拆橋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我二哥在撬一塊橋板時,一腳踩空,從四五米高的橋上栽了下去,偏偏落在了一塊石尖上,摔在河堤上昏迷不醒。鮮血染紅了石尖,染紅了河堤,染紅了我大哥的雙眼。我大哥急忙沖下河堤,我二哥已不省人事。我大哥急忙找了輛車,一干人將我二哥抬上車,送進了縣醫(yī)院搶救。
一群醫(yī)生圍過來搶救我二哥,拍了片后醫(yī)生說比較嚴重,五根肋骨摔斷了,處于危險期。我大哥顫著手在病危通知單上簽了字,然后又將姐妹們叫到了醫(yī)院。姐姐埋怨大哥,不讓你修那橋,你就是聽不進。姐姐說人家本村的都不出資修橋,你又何必操那個心呢。
我也趕了回來,在醫(yī)院見到二哥躺在床上,被一些冰冷的器械固定著。我心如刀割,眼淚簌簌的。大姐含著淚說,就為修那個破橋,把你二哥弄成了這樣子。
我二哥上手術臺那天,我大哥一直坐在手術室外,緊緊抿著嘴,臉色嚴峻。我坐在大哥身邊,感覺他的雙腿一直在微微戰(zhàn)栗。我安慰大哥說,二哥不會有事的。大哥點點頭,說嗯,爸爸會保佑他的。
果然,二哥從昏迷中慢慢蘇醒了過來。二哥的手術很成功。二哥對看望他的人說,給你們添麻煩了。我大哥一臉的寒意才漸漸融化。二哥在醫(yī)院住了三月,身體才痊愈。
看二哥沒有大礙,我大哥又去建橋了。兩個月后,一座氣勢非凡的大橋橫跨在了銀河之上。村里人說,這一家都是好人啊。我大哥擺了擺手,說我們是做水利的,這是本職工作。
二哥康復后,我們一起去了那座橋上。還叫第四生產橋,橋寬多了,也長多了,非常壯觀,非常大氣。橋兩邊是封閉的欄桿,再不用擔心掉河里了。我和二哥走在橋上,我問二哥生大哥的氣么?二哥搖搖頭,說我理解大哥,大哥是個責任感很強的人,他一直在設法幫父親彌補缺憾。我們兄妹中,也只有他能彌補父親的缺憾。
聽我二哥說,這些年大哥一直惦記著橋,常回來看看??礃蛎嫘藓昧耍判牧嗽S多。但橋畢竟老了,到了該退役的時候了。
我和大哥也會聊起第四生產橋。我大哥說,記得爸爸在世時常和我說,水利人就是引水利民的,做不好水利上的事,就是水利人的事,莫要怨天尤人。我大哥說,父親在世時幾次對他說,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第四生產橋。現在過去二十年了,他才讓父親放下這顆心,愧對父親了。
3
我常在我的城市向故鄉(xiāng)眺望,眺望第四生產橋。我仿佛看見橋上有許許多多的身影,來的來,去的去,深淺不一的腳印留在了橋上,留在了水利人的成績單上。我似乎看見了小泥子在橋上歡蹦著,看見父親在橋面上叉著步子,看見很多村民在橋上來來往往,看見大哥二哥他們在遠遠地望著。
我很欣慰。很多人都是欣慰的,包括我父親及哥哥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