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煒

時間里的覺悟

張 煒

讓我們對日后的文學和寫作談點希望，包括預測、對未來的一些判斷和期許；也講講過去和現(xiàn)在，討論一些最基本的問題。

廣義的文學

我們知道有大量的“文學作品”，它們正數(shù)量空前地印成一排排書，或不斷出現(xiàn)在報紙刊物網(wǎng)絡上。這里的“文學”只是一種籠統(tǒng)的說法，從學術上去嚴格定義它則是另一回事。一般來說，我們指的是“廣義的文學”。

之所以要有“文學”，是因為人人都有追求美的能力，有表達和想象的欲望。開始是口頭創(chuàng)作，后來發(fā)明了文字，就用符號來記錄和表述。每個人都有一些幻想和追求，都有審美的能力，都想構(gòu)筑更理想的人生。這個過程無論訴諸于文字符號還是口耳相傳，實際上都構(gòu)成了“文學”。比如說我們看了一份公文，它算不算文學作品？廣義上也算，因為我們?nèi)匀荒軌蚩吹阶珜懻叩那閼押腿の?、表達的一些思想，不過其中的“文學”含量少一些而已。從這個意義上推論，社會生活中出現(xiàn)的大量文字，比如工作中使用的一篇篇文字、報紙網(wǎng)絡上涌現(xiàn)的大量文字，粗粗分類，有的可歸入“散文”，有的算“文學評論”，有的則是“小說”。它們統(tǒng)屬于“廣義的文學”，無所不包，于是就有了各種可能性，甚至能夠出現(xiàn)杰出的作品，比如諸葛亮的《出師表》，就是散文史上不朽的篇章。這種自然生發(fā)的社會性寫作，的確會產(chǎn)生一些文學精品。作者書寫時或許并沒有什么文學抱負，也沒有明確的文學方向，客觀上卻誕生了極好的文學作品。很早以前沒有專業(yè)出版業(yè)，也沒有稿費，這反而少了許多淺近的文學功利，達成了更高的效果和目的:境界高遠，直指文學的核心。因為文學是一種生命現(xiàn)象，人人心靈深處都擁有這種表達的要求，是生命的特質(zhì)。無論一個人從事什么職業(yè)，都不會徹底湮滅這種生命的欲求。

就此而言，“文學寫作”是無所不在、隨時隨地都能發(fā)生的。我們常見的那些體裁標注分明的文字，比如“小說”和“報告文學”，甚至是“詩”，嚴格講來其中的一部分也極可能只屬于“廣義的文學”，而沒有進入“狹義的文學”。我們打開書籍雜志報刊，更包括網(wǎng)絡上流動的大量文字，里面有一些雖然明確標注了“文學作品”，但實際上很可能并沒有進入專業(yè)的、嚴格意義上的文學寫作。如果把“文學”做一個圖示，畫一個很大的圓，一層層小下去，中間只剩下很小的一個圓點，這極小的部分才是“狹義的文學”。它還常常被另一個名字所指代，就是平常所講的“純文學”“雅文學”“嚴肅文學”等等，總之并不確切?！皬V義的文學”是一個很大的圓圈，凡圈在里面的都是“文學”，比如言情小說，武俠小說，偵探小說，社會譴責小說，都在其中。還有一部分從內(nèi)容上看既不是“言情”也不是“武俠”和“偵探”，不是“社會譴責”，卻采用了一般的社會化視角和描述方式，并沒有進入個人化的獨創(chuàng)境界，更沒有完全屬于作家自己的語言表述方式，也仍然屬于“廣義的文學”。我們今天大量的出版物，特別是網(wǎng)絡上堆積的數(shù)不勝數(shù)的“文學作品”，基本上還是屬于“廣義的文學”。

它有如下特征:寫作者往往沒有經(jīng)歷漫長而嚴格的專業(yè)訓練和寫作實踐；它是社會化的、原生性和自發(fā)性的；它是以娛樂和消遣為基本目的、以商業(yè)利益為追求的。有人可能以為這主要指網(wǎng)絡發(fā)表或自費出版，其實并非如此，因為這只是出版和發(fā)表的園地或形式不同，絕非區(qū)分“廣義文學”和“狹義文學”的主要指標。首先要看文字品質(zhì)。文學既是語言藝術，就要從語言上鑒定，由第一道門檻把二者區(qū)別開來。每天涌動的大量“文學作品”，包括一些很有影響的讀物，嚴格講可能都屬于“廣義的文學”。雖然作出這樣的界定一般而言并不需要，但專業(yè)的文學研究卻必須分個清楚，因為這種區(qū)別是至關重要的，不這樣就無法進入詩學研究，就會陷入自我混亂。

“邊緣”與“核心”

“文學邊緣化”的說法至少傳了三十多年，卻是一個偽命題。不懂文學和沒有專業(yè)資質(zhì)的人才更多地這樣說，因為不了解什么是文學，也不了解文學發(fā)生和發(fā)展的本源、它與生命的關系。既然所有人都有文學的訴求和能力，它就是屬于每一個人每一個生命，是人類必要具備的一種特質(zhì)，只能是心靈之業(yè)。它永遠和心靈相系，與生命相關，又怎么會“邊緣”？可見有人說的“邊緣”，實際上在講它對社會生活的即時改造功能。那我們可以問一下，文學什么時候能夠顯著而快捷地改變社會？它如果真要改變社會，也是在緩慢不察的過程中一點點發(fā)生的，而且基本上留不下什么痕跡。因為文學難以形成命令，不能立刻轉(zhuǎn)化為社會動作。它只是心靈之物。

但就文學自身而言，又的確有“邊緣”和“核心”之別。文學的“邊緣”是什么？就是圖示中“文學”之圓的外部，是離開文學核心愈來愈遠的那個部分，它就是“邊緣”。

一般的社會化寫作，比如說大量紙質(zhì)出版物和網(wǎng)絡上的一些文學作品，有的盡管熱鬧或流行，但從文學版圖上丈量仍處于“邊緣”。有時熱鬧恰恰是因為離“核心”較遠的緣故。要借助社會化的推動以進入或轉(zhuǎn)化成“核心”，改變“邊緣”的性質(zhì)，是無濟于事的。文學的“核心”遵循時間邏輯，雖然有時也要借一些代表人物來標志，但更可靠的途徑還是經(jīng)歷時間的檢驗。某個時期的文學核心是以某些作品所抵達的高度與純度、詩性的深邃與品質(zhì)來標識的。單就一個階段的代表人物來說，只能是構(gòu)成文學核心的最優(yōu)秀的寫作者，不過有時候他們的某些作品也可能稍稍游離了“核心”，并不一定代表這個時期的最高水準。所以還是不宜用人去構(gòu)成一個時期的文學“核心”，而應該采用經(jīng)過時間鑒定的作品本身。

在文學版圖上，“邊緣”部分占有最大的面積。如果圖示中的內(nèi)核使用了紅色，依次使用黃色和綠色，那么黃綠地帶將是非常寬廣的。所以我們最大量接觸的往往是文學的“邊緣”，偶爾碰到“核心”卻不自知，朦朧中以為版圖內(nèi)的一切都是形質(zhì)類同的東西。實際上這其中的差異非常之巨大，它們基本上是兩種東西?！斑吘墶笔恰皬V義的文學”，它離開“核心”的半徑越長就越是“邊緣”，所占的面積也就越大。所以我們常常會看到大量語言粗糙、選材隨意、結(jié)構(gòu)混亂，連標點符號都不會使用的所謂“作品”擁有那么多讀者。它處于文學版圖的最邊緣，也就有大量受眾，因為它的半徑大，占有的面積大。真正的“核心”只能是很小的一部分，它面積較小。

有的讀者進入這個“核心”是不自覺的；有的則能產(chǎn)生強烈的共鳴，這是真正的文學讀者。文學和音樂一樣，有純音樂，也有“廣義的音樂”。這里不是說“廣義”就沒有價值，恰恰相反，它是基礎，蘊藏有強大的生長力和各種各樣的可能性?！蔼M義的文學”就存在于“廣義”之中。魯迅當年講的“匕首”和“投槍”，強調(diào)文學的“批判”與“吶喊”，在社會層面產(chǎn)生了很大的震動，既有積極參與社會改造的強大力量，又最終成為了文學的瑰寶?？梢娝囆g之域本來就十分復雜，難以將不同的部分作簡單的對立觀。人類精神生活中需要各種文字，所以“廣義”正是一種必然。許多人需要娛樂，要讀一點武俠小說言情偵探小說，滿足這種需求是有意義的?！皬V義文學”不是用來否定的一個對象，而僅僅是從專業(yè)和學術角度做出的一種區(qū)別。

仍然用音樂作比。通俗歌曲的歌者老百姓記得住，但是一些大音樂家的名字他們就知道得很少了。這并不妨礙后者構(gòu)成了音樂的核心部分，占有更重要的藝術地位?！抖吃隆肥侵袊円魳返拇?，當時在百姓之中知道阿炳的少之又少，歷經(jīng)了長時間的推廣普及，這位大音樂家的名字仍然不如普通歌手更為人知。因為他和他的藝術處于“核心”，在版圖中占有的“半徑”較短?！队⑿劢豁懬贰侗瘣斫豁懬纺軌蚵牰娜艘膊欢?，因為是純音樂，是“核心”部分。文學和音樂的道理都一樣，“核心”部分不好懂，有時候覺得懂了，也可能只是初步，真正領會還需要更高的修養(yǎng)。一座大城市舉辦交響音樂會，也只能演不多的幾場，因為整個城市能夠聽純音樂的也就那么多，不能有太大的奢望。純文學也是如此，看來書上的字都認識，故事也能懂，但從中真正獲取應有的享受就困難了。文字經(jīng)過純文學作家的再度組合之后，也就蘊藏了無限的奧妙，需要讀者具備相應的感悟力才能獲取。

數(shù)字時代的失敗

網(wǎng)絡上堆積的文字多極了，有人形容網(wǎng)上閱讀就像經(jīng)歷一場語言的沙塵暴，遮天蔽日。很多人在讀，點擊率很高。有人界定這些文字為“網(wǎng)絡文學”:作為一個概念可以理解，但作為一種專業(yè)和學術的表述就不夠得當了。網(wǎng)絡不過是發(fā)表作品的一個園地，不能用來命名文學的品類。如同收音機出現(xiàn)時，很多作家通過廣播來傳播作品，電波無遠弗屆，卻不能稱之為“無線電文學”。在報紙剛剛繁榮的時候，作為一個重要媒介，很多作家就活躍在報紙副刊上，但顯然不能將他們的作品稱為“副刊文學”。文學就是文學，只有優(yōu)劣之別，而不能因發(fā)表園地的不同而改變稱謂，更不能改變標準。一個寫作者可以在網(wǎng)絡上發(fā)表，也可以直接出版，重要的還是看內(nèi)容與品質(zhì)。不能因為在網(wǎng)絡上發(fā)表就一定要粗制濫造，發(fā)表的慎重與自我嚴苛任何時候都是必須的。網(wǎng)絡傳播受眾更多，也就更要謹慎才好，一個標點一個詞匯都應反復斟酌。法國是文學藝術之都，與法國朋友討論“網(wǎng)絡文學”，他們說那里沒有這個。因為這些西方人士認為在什么園地上發(fā)表沒有什么原則的不同，都要嚴格地對待自己的文字才好?？梢娤裎覀兙W(wǎng)絡上的蕪雜和泥沙俱下，他們一時還無法理解。

文學園地發(fā)生了變化，文學也還是文學，它仍然需要持守自己的品質(zhì)、高度和標準。如果僅僅因為換了發(fā)表的地方，文學品質(zhì)就隨之喪失了，標準也換掉了，那就太奇怪了。一切都取決于一個群體的素質(zhì)，舉個生活中的例子，到了火車上，只要車廂里有幾個人，這一趟坐下去就很不舒服:放肆吵鬧，狂打手機，大聲交談。似乎沒人知道這是對他人的侵犯，根本想不到要保持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到醫(yī)院去，常常擠不上電梯，因為許多人根本不排隊，梯中的人還沒出來就一擁而上；如果走防火通道，會發(fā)現(xiàn)通道里坐了站了吸煙的人，到處是痰跡。隨時隨地被侵犯，走到哪里都沒有尊嚴。這樣的素質(zhì)與群落，給他管人的權利，他一定會對有才能的人進行打壓；讓他管錢物，他一定會貪污。可見在這里談高品質(zhì)的閱讀和寫作差不多成了一種奢望，一切都似乎需要跟惡劣的環(huán)境相匹配。糟糕的群體就會鼓勵糟糕的寫作，榮譽，獎賞，喧嘩，天文數(shù)字的發(fā)行量，或許都將交給拙劣者。

在某些閱讀群體中，耳熟能詳?shù)某３Ｊ且恍┪淖掷??！斑吘墶备愠闪恕昂诵摹保昂诵摹睌D到了“邊緣”，美丑顛倒。文明的道路是漫長的，數(shù)字時代又將是怎樣的艱辛與坎坷。

未來的期待

就文學寫作和閱讀而言，今后幾年能否有所改觀？隨著教育的普及，大范圍招生，大學遍地，一切理應有所改變。一方面我們抱怨數(shù)字時代，像智能手機爭奪閱讀，還有微信之類，但另一方面它們又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推廣和普及的作用。許多人抱怨大學擴招，不能夠有效施教。這就像過去的出版社，一年只出十本書，這十本書會照料得很好，現(xiàn)在一年出二百本書，也就顧不得那么多了。教學，手機網(wǎng)絡，出版，其中的道理全都一樣。換一個讓人樂觀的角度想:畢竟是大面積普及了，文化的普及，教育的普及，出版物的普及，流通上的便捷，似乎正形成一場混亂的大推進。我們通過手機可以讀一些作品片段，網(wǎng)絡上也可以讀一點名著。國外有一部好作品，我們這里半年內(nèi)就可以譯過來，而且不止一個版本，雖然質(zhì)量參差不齊。三十年前看一個好譯本至少要等上四五年甚至更長，翻譯家要不斷地打磨和推敲，出版方還要提前論證這個域外作家值不值得翻譯?，F(xiàn)在一部書只要在國際上暢銷，我們這里立刻就會組織人馬翻譯，有時一星期內(nèi)幾個人就聯(lián)手把它譯完了，緊接著推到市場上。粗糙不可避免，但也的確迅速。網(wǎng)絡數(shù)字時代各種信息發(fā)達，正與過去的閉塞形成了強烈對比。這種文化上的激蕩狀態(tài)，使整個文學處于一種空前活潑的情勢。競爭加劇了，消息靈通了。四十年前人們隨便找到一本書就要讀，因為當時域內(nèi)只有幾個人在寫作。有的“過來人”常說:“你們年輕人要謙虛，看看當年的作家影響多么大！”他們忘了當年是什么狀態(tài)，那時沒有電視也沒有手機網(wǎng)絡；不僅如此，還不允許作家寫作，只讓三兩個愛好文學的“工農(nóng)兵”寫。這就好比一場田徑比賽，所有運動員都不許參賽，只讓一兩個腿腳有毛病的上跑道，他們想不得冠亞軍都不行。所以要有理性，不能簡單地看“影響”如何?！坝绊憽背３Ｊ亲畲蟮囊粋€陷阱，杰出固然可以有“影響”，但無恥可以造成“影響”，無底線可以造成“影響”，背叛可以造成“影響”，極左年代里也可以獲取巨大“影響”。但是當我們把“影響”排除在外，能夠冷靜地面對一個文本的時候，就需要具備真正的鑒別力和勇氣，需要審美的高度和強大的悟性了。排除一切附加的東西，直接面對文本說話，那確實要求一種非凡的能力。

現(xiàn)在是商業(yè)的娛樂的時代，文學藝術的情勢往往被功利集團所控制。商業(yè)功利，社會功利，道德功利，都可以左右它。杰出的寂寞令人尊敬，這是留給時間的。跟風閱讀，或許一輩子都看不到第一流的文學，也難以追蹤第一流的藝術。隨著越來越多的社會性寫作、“廣義文學”的大面積噴涌，它的“核心”正在經(jīng)受前所未有的考驗。在一種無限量的堆積和沖刷面前，“核心”正愈加變小，但變得更加頑韌和堅實，一點點沉淀到底層和深處。這有點像粉絲廠里攪得渾濁的綠豆湯汁，它將慢慢沉淀下來，結(jié)成一坨淀粉。這需要時間。在這種空前的動蕩過程中，混濁期會變得比較漫長，會令人焦慮和痛苦。

大家都知道有個拉美作家叫馬爾克斯，還有美國的索爾·貝婁。在許多人眼中，這是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到現(xiàn)在最杰出的兩位小說家。他們的作品一直保持了閱讀的魅力，難以忽略。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人會讀他們，慢慢進入風景迥異的兩個文學世界。特別是馬爾克斯，他所有重要的作品很快都翻譯過來。一個熟讀馬爾克斯的人可以試著理解什么是文學的“核心”，即什么是“狹義的文學”。拉美是個激烈動蕩的社會，有點像這里的階級斗爭時期，左翼力量很大。當年很多人指責馬爾克斯，說他“為文學而文學”，而“我們的社會如此黑暗”，所以“需要反抗，需要呼喊”，“如果你是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那么你就應該用作品去戰(zhàn)斗”。可是馬爾克斯對這些呼號充耳不聞，埋頭寫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所謂“魔幻現(xiàn)實主義”故事。事實上他的作品真的足夠怪異，完全屬于一個人的奇思妙想。可見一個好的作家，真正意義上的作家，各種誘惑都可以抵御，各種大聲都可以排除。在他看來無論多么尖銳的社會問題，無論多么強大的使命感，在自己手下首先要化為文學。

離開了這個前提，就進入不了“狹義的文學”，又何談杰出？原來“核心”就是一個用心靈創(chuàng)造的不會重復的世界，它需要擁有個人的語言方式、個人的視角與悟想。說到語言，有人立刻會記起教科書上的“向群眾學習語言”:看一個作家語言如何，第一眼就要看像不像“群眾”，如果不像，就是低一等的語言。向大眾學習語言只是一般意義上的道理，但學習的目的不是原樣照抄，而是進一步強化個人的語言方式。直接使用大眾語言也就不需要作家了。文學的第一道門檻是語言，區(qū)別大眾化寫作和文學家的寫作，最顯著的特征就是語言。文學語言趨同于大眾化、公文化、報刊化，最終無非都變成了套話。真正意義上的文學表述必須屬于作家本人，即除了他而外再沒有別人能夠做出的表述。如果一種語言是可以隨意復制的，那就不能算是文學語言。

隨著時間的演進，有一部分文字正慢慢回歸，變得更鎮(zhèn)靜更自我也更自由了。它們開始不再被一些文學教條所束縛，也躲開了那些大而無當?shù)恼T惑，愈加明白:簡單的社會化和道德化的訓誡是有害的。一個最樸素的道理不過是:中外古今，文學首先應該是文學。作家無論面對怎樣尖銳的當代問題，無論有多少不平多少憤怒抑或天大的喜悅，也還是要把這一切放到心中釀造，將它們變成文學，其他另講。不同的階層和職業(yè)總是具有不同的要求，因為利益不同，一個文學家要求的僅僅是、不過是:文學。心靈之業(yè)追求永恒，時間很快，十年一閃就過去了，然而就是這么短短的一段時間，就讓曾經(jīng)所謂的激動人心的“作品”蕩然無存了。原因何在？因為在文學的圓形版圖中，它們距離核心的半徑還是太大了。

“狹義的文學”只著眼于時間。這個意識在一些人那里將會變得愈加明顯。他們不再害怕寂寞，不約而同地回到個人的角落，就像李白那樣獨酌。除了不怕孤獨，也不怕外國，知道文學不由眼睛的顏色所決定，最后不過是回到心靈:生命自誕生的那一刻，一種神秘的力量就注入了靈魂之中，這就是審美力，黑眼睛和藍眼睛同樣都擁有這樣的幸運、這樣的力量。

是的，這種覺悟和認識正在茫茫大地上滋生。我們經(jīng)過沉淀的時間真的很長了，已經(jīng)到了湯水分明的時候。時間在演進，時間是有利息的。盡管一年中只有區(qū)區(qū)十二個月，但時間之輪總是在向前轉(zhuǎn)動，所以也就值得期待。在漫漫時間里，人會產(chǎn)生一些覺悟。

文學和文化

常常有人問“文學”和“文化”的關系，因為二者畢竟難以等同。有人把藝術和文化等同了，是不對的。曾有一個高明的西方理論家寫了一本著作，把意大利的佛羅倫薩當成了歐洲文化的核心，說這里的人推動了整個的歐洲文明。他舉例達·芬奇和但丁，說好多的藝術名人都出在此地，所以它應該是歐洲文化的核心?？墒橇碛幸粋€理論家說藝術不等于文化，文化包含了藝術，但卻不能等同于它們，所以不能將藝術之類替代文化。也許文化是一個更寬泛更復雜的表現(xiàn)形態(tài)，是一種綜合的呈現(xiàn)。比如說政治、商業(yè)、宗教，當然也包括藝術，甚至一些科技領域，都在通過自己的方式來綜合體現(xiàn)一種文化的方向和高度。再具體一點，文化還滲透在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有人動不動就講“酒文化”和其他的什么“文化”，一度讓人茫然。“文化”這個詞最難以界定，因為它太寬泛，簡直是無時不在地呈現(xiàn)著和表述著。它和文學的關系是包含而不是替代，但另一方面又可以說，從文化的傳承而論，還沒有什么能夠超過文學，很可能它是最重要的一種呈現(xiàn)和傳遞方式。

古文功力

“五四”以來提倡白話文，幾十年上百年過去了，許多人又開始懷念和向往古文，有人甚至嘗試用古文來寫作。這并不矛盾，因為白話就是從古文那里啟步和發(fā)展過來的。如果把古文這個基礎抽掉，漢語的源頭就沒有了。有一句詩說“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除掉源頭等于截斷活水。我們現(xiàn)在寫的是白話文，靠近的是清末古文，而清末古文又靠近前一個時期的語言，可見演進變化是逐步的，即便沒有“五四”前后的提倡，這種演進和改變也會發(fā)生。白話文高手必須有古文功力，這就緊連了“源頭”，讓“活水”流得更加暢旺。白話文從句子結(jié)構(gòu)到一些成詞都從古文轉(zhuǎn)換而來，是它的蛻變和生長。這個過程還在進行，曲曲折折，時不時地回旋?，F(xiàn)代語言的質(zhì)地和光澤，甚至是速度，都直接受制于古文，就像一條渠水總要受制于它的源頭一樣。古文是基礎，是前提，是柢部，是隆隆作響的現(xiàn)代語言發(fā)動機。今天的人起碼要讀懂清代古文，再早的也許困難一些。戰(zhàn)國時候的文言一些專家都讀不了，需要借助工具書。清末古文不僅要讀懂，最好會作一點，這樣書寫現(xiàn)代漢語時，筆觸可以更自由，怎么拐彎撥弄都不會出錯，因為有根柢。

聳立的一族

說到馬爾克斯的作品，有人能一口氣讀完《霍亂時期的愛情》，卻覺得《百年孤獨》讀來費力一點。其實專業(yè)人士眼里后一本也十分好讀。好的作家語言有自己的“調(diào)式”，他們即使翻譯過來也不會丟失這個“調(diào)式”，要讀進去并且津津有味，需要進入他獨有的“調(diào)式”才好。也有的讀不下去是趣味問題，或文學修養(yǎng)問題。有人問文字不是音樂怎么會有“調(diào)式”？是的，好的語言等同于音樂，節(jié)奏及高低音都有，還會有“和聲”。這是極專業(yè)的問題了。純文學依賴這種音樂元素，所以真正意義上的純文學要翻譯起來是很困難的，因為譯者要進入音樂層面才可以工作。一般意義上的通俗文學，翻譯時別把故事弄錯也就可以了。閱讀的道理也是一樣，要能夠享受語言，這是音樂的部分。這種閱讀或傾聽專業(yè)性較強，比如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有人會從中獲得巨大的感動，卻不能拿它去難為一般的樂盲。《霍亂時期的愛情》是雅俗共賞的，但真要讀懂也未必，因為純文學的門檻是很高的。前邊談到《二泉映月》，它有不同的演奏者，經(jīng)過他們，曲子的品質(zhì)就大為不同了。一個東洋人演奏《二泉映月》，流暢歡快，能把人氣死。他根本不理解阿炳這樣一個多情的盲人有多么痛苦和絕望，又是多么頑強。阿炳需要愛情，需要物質(zhì)，可是這個了不起的天才當時什么都沒有。這樣的一個人對于生活與苦難的體味可想而知，可以說深不見底。中國有一個去了海外的二胡大師，聽他的演奏，那才是打動人心，催人淚下。一個人的悲傷、喜悅、惱怒、激憤、絕望，以及短暫的沖動和狂喜，全在這一曲之中。不要以為《二泉映月》是一把簡單的二胡拉出來的，就一定不如國外的龐大樂隊，那可錯了。了不起的一首純音樂，它包含了偉大藝術的一切元素。我曾經(jīng)試著用《二泉映月》的結(jié)構(gòu)寫了長篇小說《柏慧》。馬爾克斯等新興作家在中國有熱度，無論內(nèi)行外行都知道，因為他們真的超絕有趣。一個作家一個讀者都很容易著迷于他們。但喜歡是一回事，冷靜的判斷又是另一回事。馬爾克斯是一個絕妙的講述者，一個偉大的技術主義者，但缺乏偉大作家的那種堅毅和理想，沒有那么寬闊和包容，也沒有那么深邃的思想。所以在馬爾克斯他們前方，永遠聳立著托爾斯泰一族。

語言的張力

最不好談的就是語言的“張力”。這是個形容詞，人們不停地講，可是只能意會難以言傳。怎樣才算有“張力”，實在講不好。在句子中使用別人反復用過的詞、采用習慣的句式，大概不會有張力。一個常見的詞用在不常用的地方，可能會有張力。這是一種習而不察的內(nèi)力，一種大可期待的膨脹力。采用句式和運用詞匯多半依賴習慣，習慣既成自然，又破壞了張力。讓閱讀者去習慣寫作者，而不是去滿足閱讀者的習慣。閱讀中習慣另一種語言的過程中就產(chǎn)生了張力。不顧一切地去滿足閱讀者的習慣，語言就會流向蒼白。但是另一方面刻意與雕琢又是語言的大忌，這其中的“度”真的難以掌握。在一系列的表述方式中，總有一個是最準確最精妙的，找到了它也就有了張力。放在手邊的東西拿來就用，這不是好習慣。有一些詞匯被反復使用，它自身所具備的能量早就揮發(fā)一空了，已經(jīng)派不上用場了。寫作者要自尊，應該有點矜持和脾氣，只用自己的詞匯。詞匯屬于大家的，但采用不同的用法就變成了自己的。寫作說到底還是一種創(chuàng)造活動，這種創(chuàng)造就從句式和用詞開始。詞匯就是這么多，幾百上千個，沒有個人的專利，但因為用的位置不一樣、角度不一樣、頻率不一樣，專利就有了。這也是一場“運算”，所以作文的人數(shù)學要好，邏輯思維要好。有人以為數(shù)學能力不行才作了文科，那是一種誤解。好的語言之類也許來自“直覺”，但意識深處已經(jīng)有過一場復雜的運算:一瞬間確定和判斷了某個詞匯的作用是什么，它對這個句子、對文章氣氛、前后關照，所起作用到底是什么。這是一場極其精密的數(shù)學大運算。好文章嚴格講也是個計算問題，它過于精密和復雜，而且速度超快，仿佛只靠直覺就把需要千萬次的運算解決了，將一個正確的結(jié)果落在紙上。很少見過數(shù)學能力差，邏輯能力差，在文學上會走得遠的人。

張 煒 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