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均
徐鵬飛本事研究
張 均
“特務”一詞,據商務版《新華詞典》的解釋,具有多層含義:軍隊中擔任警衛(wèi)、通信、運輸?shù)忍厥馊蝿盏娜藛T;經過特殊訓練或專門安排,從事情報、顛覆、破壞等活動的人。可見,“特務”并不限于今日人們熟知的國民黨軍統(tǒng)和中統(tǒng)組織。它原為中性詞語,世界各國、國共兩黨皆有類似組織。早在1925年,中共中央就成立了中央軍委“特務工作科”。甚至家喻戶曉的“紅色娘子軍”其全稱即為“中國工農紅軍第二獨立師女子軍特務連”。但在上世紀60年代以后,此種中性的“特務”概念趨于隱失,而逐漸被陰險、兇殘的軍統(tǒng)特務所取代。何以如此?很大程度上因于以《紅巖》為代表的革命文學對于特務的講述塑造了讀者的排斥感。其中,保密局(前身即“軍統(tǒng)”)西南特區(qū)區(qū)長徐鵬飛是同類形象中予人印象最深刻者。該形象完全依據現(xiàn)實中的徐遠舉塑造,甚至連名字都不曾改動(徐遠舉字鵬飛)。那么,從現(xiàn)實中的徐遠舉本事行狀到小說中的徐鵬飛形象,《紅巖》予以了怎樣的敘事處理,實在很值得考釋。遺憾的是,學界尚未對此話題的文學史價值予以重視。它不僅涉及到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講述“特務”的特殊方法,更涉及到當代文學將反面人物作為“刻板形象”生產時的共性與個性。
與《紅巖》中英雄、叛徒形象皆系由多個原型人物“綜合”而成不同,小說中的特務形象多數(shù)直接取自真實、具體的國民黨特務,如小說中的“貓頭鷹”即現(xiàn)實中被渣滓洞難友們貶稱為“貓頭鷹”的徐貴林,小說中“大猩猩”即現(xiàn)實中被難友們貶稱為“大猩猩”的李磊。當然,其中刻畫最集中、最成功者即由徐遠舉而來的徐鵬飛形象。應該說,這種“一對一”的形象塑造在當代文學中并不那么普遍。那么,此種形象塑造是否天然地高度逼真呢,徐鵬飛的本事與故事是否高度重疊呢?對此,英國歷史學家E.H.卡爾的感嘆很值得品味:“歷史是成功者的記錄,而不是失敗者的記錄”,歷史學家“把那些已經獲勝的力量拖曳到顯著的位置”,從而對現(xiàn)存秩序賦予“一種必然的表象”。顯然,作為現(xiàn)實的“失敗者”,徐遠舉等沒有機會參與文學對他的講述。故不難想象,作為“成功者”對“失敗者”的講述,《紅巖》中特務形象與現(xiàn)實中的特務必有較大“出入”。當然,最好的回答是由徐遠舉本人作出的。1961年12月小說《紅巖》公開出版時,徐作為戰(zhàn)犯正在北京功德林監(jiān)獄服刑。監(jiān)獄方面組織徐遠舉等戰(zhàn)犯閱讀《紅巖》,撰寫相關回憶。對此,曾與徐同被關押的戰(zhàn)犯文強回憶:“(黨組織)啟發(fā)徐遠舉寫出他爬上寶塔尖端的過程,通過現(xiàn)身說法,教育后人。為此,我也配合管理所,找他談過,他曾表示愿意寫,作為重新做人的開始。但許久他卻未曾動筆。我細問原因,他才說:‘我考慮過,要照《紅巖》小說那么虛構,我決不能附和……’”可見徐遠舉很反感小說《紅巖》的“虛構”。徐的重慶軍統(tǒng)同事、被特赦出獄的沈醉(小說化名“嚴醉”)亦持相似但更平和的觀點:“《紅巖》中的徐鵬飛,真名叫徐遠舉。不過,《紅巖》中的徐鵬飛,與真的徐遠舉是有不少出入的。因為那是一部小說,而不是歷史資料或傳記文學,所以允許作者加以創(chuàng)造。”顯然,無論“創(chuàng)造”還是“虛構”,都暗示了《紅巖》對徐鵬飛本事的大幅處理與刪改。那么,小說具體處理情形如何呢?據考訂,可分為三種情況:
第一,大體實錄。《紅巖》對徐鵬飛的描寫,主要集中在他破壞《挺進報》、獄中迫害和屠殺難友等事件之上。這些描寫真實性如何呢?應該說,從兩方面看比較可靠。一則羅廣斌等在寫作前曾做大量準備,“(羅、楊)在眾多的敵特檔案中,發(fā)現(xiàn)一整套跨度長15年之久的特務日記,使羅、楊對特務內部的種種矛盾變化,以及不同人物的面貌、心理特點,有了透徹而具體的理解”。二則“重慶地下黨破壞案”重要當事人(如徐遠舉、沈醉、馬識途等)都留有交代材料或回憶錄可資核查。尤其徐遠舉1964年10月在獄中所寫《我的罪行實錄》(后由公安部檔案館更名《血手染紅巖》公開出版),具有很高史料價值??睂κ妨?,可發(fā)現(xiàn)小說中徐鵬飛核心情節(jié),與徐遠舉本事幾近實錄。如小說中徐鵬飛因破壞《挺進報》和重慶地下黨有功,得到重慶綏靖公署、國防部二廳、保密局獎勵提拔即是實事照錄:毛人鳳對徐遠舉備加稱贊,決定成立西南特區(qū),“委徐遠舉為區(qū)長”,“將川、康、滇、黔四省省站交特區(qū)指揮”。又如徐鵬飛與嚴醉等的矛盾亦為實寫:“蔣介石為防左右不忠,歷來采取相互監(jiān)視的政策。就是對其最忠實的憲兵特務機關也不例外,搞得軍警特務機關貌合神離,各搞一套”,“不僅中統(tǒng)和軍統(tǒng)對立,憲兵與軍統(tǒng)特務時常打架,就是軍統(tǒng)內部也分成鄭介民、毛人鳳、唐縱三派明爭暗斗”。又如對《挺進報》的具體破壞也接近實錄。在小說中,是嚴醉下屬黎紀綱派“紅旗特務”鄭克昌打入地下黨經辦的沙坪書店,致使甫志高、許云峰先后被捕,由此拉開了大破壞的序幕。對此,徐遠舉在交代材料中說:
1948年3月的一天晚上,呂世琨偕同李克昌和一個二三十歲的青年特務向我匯報情況,說已在文城出版社發(fā)現(xiàn)了《挺進報》的發(fā)行據點。原來這個青年特務偽稱自己是失業(yè)青年,與該社的店員陳柏林認識了。陳柏林是一個中共黨員,愿意介紹他與組織發(fā)生聯(lián)系,他已搬進文城出版社去住了。我就指示他說,這個做法很好,還要深入下去,最好與中共地下黨直接發(fā)生聯(lián)系,不要輕舉妄動,以免又撲空?!?后來)陳柏林偕同內線前來與其上級見面,蹲伏在四處的特務蜂擁而上,將陳柏林及其領導任達哉一同逮捕,另外又逮捕了一個青年工人,解回二處。
小說所載與徐遠舉交代大致相同。又如小說所敘“擴大破壞”中對江姐、成崗等的抓捕情節(jié),也都近于實錄。據徐遠舉回憶,由于劉國定出賣以及在許建業(yè)住所搜獲的23份入黨申請書名單,他先后抓捕《挺進報》負責人陳然及發(fā)行人古承鑠、重慶城區(qū)區(qū)委書記李文祥、經濟負責人王樸、川北中心縣委駱安靖、黨員羅廣斌等,又由于冉益智叛變,他抓捕了劉國鋕、涂孝文、江竹筠、楊益言、李承林、唐虛谷等,前后共計捕獲地下黨133人。對此種種,《紅巖》當然不可能人人寫到,但它之所敘破壞、捕人情形往往形同實錄,甚至細節(jié)亦同。譬如成崗被捕的細節(jié)與陳然被捕情形幾無差別:“特務去逮捕陳然時,第一次捕空了,第二次才找到陳然家中。他只一個老母和—個妹妹,其妹夫在上海民生公司工作。特務們走進去時,陳然正在收藏文件,準備跳窗逃走,被特務們抓著?!敝劣谛≌f所寫大坪、嵐坪大屠殺、“一一·二七”大屠殺及國民黨潰逃前的大破壞,都有實錄成分。當然也有所改動。如徐遠舉對渣滓洞、白公館管理森嚴,獄中黨組織不敢生發(fā)暴動念頭,到最后屠殺發(fā)生時幾乎是束手就死:“11月27日,在白公館、渣滓洞、松林坡三處,共殺害黃顯聲、許曉軒、劉國志等200余人。其中渣滓洞的大屠殺,是我派雷天元、龍學瀾、熊祥等去執(zhí)行的,原擬分別勒死,因時間來不及,改用美國卡賓槍、湯姆生機關槍掃射,共殺死革命人士100余人?!钡≌f改為難友暴動并部分成功脫險。又如大屠殺本是蔣介石兵敗泄憤之舉(由蔣介石、毛人鳳直接下令),但小說改成徐遠舉積極倡議(對此徐遠舉尤難接受)。
第二,徹底刪除?!拔幕摌嫿⒃谙到y(tǒng)性的和有爭論的排斥(exciusions)之上”,《紅巖》對徐遠舉本事當然不是完全實錄。相反,小說“排斥”掉的材料和其“錄入”者幾乎同樣地多。據考訂,計有三方面本事材料未被納入故事。(1)徐遠舉的成長史被“刪除”。細心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紅巖》中的特務皆是“沒有歷史的人們”。與小說對江姐、許云峰乃至成崗、雙槍老太婆的過去戀戀講述不同(甚至甫志高亦略有歷史),《紅巖》從始至終未對徐鵬飛的“前史”講過只言片語。幸而《紅巖》出版以后,地方文史工作者于此方面做了不少資料工作,足以使徐的歷史大致為人所知。從各方材料看,徐出身殷實之家,少有大志:“他祖父是前清的欽賜進士,以商致富,他父親更是廣置田地,經營實業(yè)”,“(徐)自小衣食無愁,頑皮卻聰慧伶俐,5歲便入學讀書”,“課程內容從《三字經》《五言經》開始到《四書》《五經》和《左傳》等”,曾因學業(yè)優(yōu)秀被塾師夸獎為“來日定能大鵬展翅,鵬飛萬里!”,故他“以‘鵬飛’二字為名,抒發(fā)志向”,“立志要出人頭地,做一個不平凡的人”。徐遠舉少年從軍,畢業(yè)于黃埔軍校第7期(武漢分校),18歲入南京團警干部訓練班,并被戴笠挑入參謀本部特訓班,從此進入軍統(tǒng)。(2)徐遠舉的信仰亦遭“刪除”。小說對此全無述及,給人感覺徐鵬飛就是一位嗜血變態(tài)人物。但就徐遠舉本事行狀看,他在職上既未利用權力大力貪污,亦未曾利用職權占有女性軍統(tǒng)下屬(電影《烈火中永生》有此暗示),甚至對沾染財色的同僚存輕視之心??陀^而言,徐是國民黨系統(tǒng)里的理想主義者,其實在軍統(tǒng)內就頗有人“稱他為‘忠義之士’”。以“忠義”評價徐遠舉未必荒謬,實則他1949年被捕但遲至1964年才寫出“交代材料”,如此程度的“頑固”,顯然有不同于共產主義的信念的支撐。(3)徐與共產黨關系的復雜性也被“排斥”。小說中的徐鵬飛窮兇極惡,與共產黨勢不兩立。然而考之本事則復雜得多:“徐在破案中,一向是‘爭功奪獎’的,然而一些權勢人物要他放人,他也應允”,“黃埔五期畢業(yè)的重慶三青團負責人高允斌……來保釋的人至少在20人以上,徐都有求必應。被他保釋的人中,有報館主筆、編輯、記者等進步的民主人士,也有中共黨員”。而面對于己有恩的中共要人張志和,受儒家倫理影響的徐也“采取了睜只眼閉只眼的做法”,故作不知:
徐遠舉在張志和面前,也顯得格外的謙恭。即便是在他后來高升委員長重慶行營二處處長,保密局西南特區(qū)區(qū)長,手握生殺大權后,依然視張志和為父執(zhí),優(yōu)禮有加。張志和常去重慶,當面向周恩來請示匯報工作。為了保護張志和,這樣的見面必須是秘密進行的……時間大都在深夜里。而張志和一到重慶,徐遠舉準會知道,并敬張若上賓,親自跟在張身邊周旋服侍,請吃飯,請?zhí)?,請看戲,請打牌等。只有到了深夜,張志和才去與周恩來見面?!鋵崳孕爝h舉的精明,以他所控制的西南四省龐大的特務系統(tǒng),他對張志和多年的地下活動,不會毫無覺察的。
或因此故,1949年“一一·二七大屠殺”發(fā)生前夕,渣滓洞獄中黨組織一度考慮策反徐遠舉。在解放后發(fā)現(xiàn)的獄中黨員胡其芳(已犧牲)在向獄外黨組織遞交的《最后一份報告》中有這樣的文字:“提供我們的意見,作營救我們的參考?!员U蠌埲杭靶爝h舉將來優(yōu)厚待遇,作為將來交換條件?!煊趫?zhí)行命令有大權,可以拖延處決等待大軍到來。”由以上三個方面不難看出,徐遠舉本事遠較小說中的徐鵬飛豐富、復雜,但它們往往“不宜講述”。
第三,大膽虛構。應該說,相對于甫志高甚至相對于許云峰、江姐等英雄人物,《紅巖》有關徐鵬飛的虛構成分最低,不過亦有個別情節(jié)有捏造之嫌。譬如徐鵬飛與美國的關系。小說存在不少細節(jié)暗示保密局與美國的關系,也出現(xiàn)徐鵬飛、毛人鳳等與美國特別顧問的直接交往。這當然有所本事依據。一是美國在“重慶地下黨破壞案”期間曾幫助國民黨訓練情報人員,“因《挺進報》事件的影響,國防部第二廳加強偵防工作的布置。它根據美國上校顧問克雷斯特的建議”,“在各地組織‘反情報隊’,在南京情報學校舉辦反情報訓練班”,“訓練完畢后,編成九個反情報隊,分派到重慶、上海、南京、西安、武漢、北平、廣州、青島、昆明,進行危害人民的罪惡活動”。二是集中關押地下黨的白公館、渣滓洞監(jiān)獄本系“中美特種技術合作所”舊址,監(jiān)獄里的特務、警察、刑罰技術都系中美合作所的“遺留物”。不過整體而言,“重慶地下黨破壞案”期間的重慶保密局與美國的確沒有直接關系,即便是因《紅巖》而臭名昭著的中美合作所也已早在1946年初解散,而《挺進報》事件發(fā)生于兩年之后。小說中徐鵬飛等與美國顧問的密切互動皆為虛構。但這種虛構產生了事實效果,原本是為中國抗戰(zhàn)情報工作做出過巨大貢獻的中美合作所在一般大眾心目中則幾乎成了“集中營”的代名詞。
虛構、刪除、實錄,構成了徐遠舉本事進入小說故事的“外科手術”。對此,徐遠舉本人很不認可。他由此拒絕了功德林監(jiān)獄安排的寫作“《紅巖》讀后感”的任務:“徐遠舉因為有了這樣一些意見,終于沒有寫出那篇讀后感,管理所領導也沒有逼他寫。”不過,以“每一個零件都經過敲打”為特征的“外科手術”,顯然不可目為毫無道理的胡編亂造。而《紅巖》出版至今90余次的重印,更意味著它內含有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合理的秘密。至少,它在將徐遠舉本事轉化為徐鵬飛故事時,循守了某種既為上級組織所滿意又為一般大眾所歡迎的策略和機制。
怎樣講述反面人物的故事,其實不僅是中國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文學面臨的敘事難題,也是所有民族國家主流媒介都須考慮的認同生產問題。西方國家也好,非西方國家也好,在其現(xiàn)代化發(fā)展的不同階段,都有不同的“塑造國民”或“團結組成國民”的目標,因此也有其不同的“排除該國民內部的異質性”的任務。在《紅巖》寫作時期(1956-1961),不但曾經“一盤散沙”的中華民族正在重新凝聚為一個嶄新國家以爭取現(xiàn)代化,而且驟遭“三年災害”重挫的新中國也正需要重整人心,故此時文學認同生產的壓力更甚于往昔。鑒于認同“是圍繞著對立原則而建構的”,“發(fā)揮作用的”是“不排除另一者就顯然不能夠確立自身——而不貶低乃至最終憎恨他就顯然無法排除這另一者”的“普遍原則”,那么,為了凸顯預定的認同對象(如江姐等意志非凡的英雄),又該怎樣在敘事中完成預定的排斥(如徐鵬飛等特務)呢?在這方面,英國媒介學家利薩·泰勒提出的“刻板形象”概念具有一定的參考意義。他認為:“刻板形象指的是選擇并且建構簡化的、泛化的符號,用它們來對社會群體或是群體中某些個體進行區(qū)分。用來構建刻板形象的原始符號一般代表了相關群體的價值觀、態(tài)度、行為和背景?!边@里提及的“簡化的、泛化的符號”,主要指愚蠢、呆笨、兇殘、狡猾甚至色情狂等簡單、生動、易于被理解而且很少變化的特性。倘若某些群體或個人被這類符號建構為“刻板形象”的話,那么他們幾乎是“自然”地掉進了預定的排斥程序。顯然,中國當代文學中的反面人物大體上都屬于負面的“刻板形象”,他們往往被置于所謂“妖魔化——野獸化”的敘事設置中。從《林海雪原》到《青春之歌》到《紅巖》,從地主、土匪到叛徒、特務,大抵如此。
《紅巖》中的特務描寫在此方面猶為典型。這表現(xiàn)在兩個層面。(1)諸如“大猩猩”、“貓頭鷹”、“毒蜘蛛”之類稱謂,明顯是要將徐貴林、李磊、徐鵬飛等特務“區(qū)分”為不正常的、“非人類”的群體,其“貶低乃至最終憎恨”之意一覽無余。(2)《紅巖》對于特務的講述還遵循了“刻板形象”的基本規(guī)則:“刻板形象并不表現(xiàn)一個群體或社區(qū)中成員之間的差異和多樣性,反而從它們本身簡單的性質出發(fā),將重點放在寬泛的相似性和相同特征上”,“刻板形象構建的過程讓這些群體里每一個成員都成了‘一模一樣的’”。應該說,對多數(shù)特務而言,這種同質化的處理方法是很明顯的,如徐貴林、李磊在“獸化”方面的辨識度毋寧不高,而小說中出現(xiàn)的所有反方女性(如女特務、女記者)都兼具妖冶、丑陋兩個特點(實則此二特點很難“兼具”)。經此兩個層面的處理,缺乏個性的同質化“獸類”——特務——就自然地喪失了他(她)的倫理魅力,繼而在新的認同秩序中徹底喪失位置。故而可以說,《紅巖》的特務講述整體而言屬于普遍的“刻板形象”生產的具體案例。對此,國內學者如李楊、余岱宗等雖未使用這種稍嫌僵硬的西方概念,但對其主要的內涵其實多已討論到。不過,小說對綽號“毒蜘蛛”的徐鵬飛的講述真的這般簡單嗎?恐怕不宜如此等閑視之。的確,徐鵬飛也被“妖魔化、野獸化”了,但有關他的講述卻非“刻板形象”一詞可以概括。說得更準確一點,徐鵬飛的確是“刻板形象”,但又內含有關“刻板形象”的“適宜的越界”——小說把“刻板形象”盡量向邊界推進,然而最終又未脫界而去,而是將人物最后錨定在合適的安全范圍內。對此,可從兩個大的方面去考察。
第一,越界的“刻板形象”的生產。(1)越界首先表現(xiàn)在對負面“刻板形象”的類型化生產的越軌。客觀而言,“刻板形象”皆是欠缺內心生活的同質化的類型生產,譬如“所有的德國人都成了有紀律的、傲慢的”,“所有的猶太人都很富有,并且都有著大鼻子”,此種臉譜式敘述顯然難以容納人的差異與豐富。1950-1970年代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多數(shù)反面人物都未逾出此種邊界,非妖即魔,幾乎沒有散發(fā)出人性光芒的內心生活。對此,《人民文學》編輯杜黎均曾深感不滿:“許多作品中的反面人物,往往是沒有任何內心生活的人。有的是只會說些落后話,有的是只會打人、罵人或殺人。他們沒有從心靈里產生真正的喜怒哀樂,也沒有什么希望和期求。他們只是為了反對正面人物而存在著,只不過是一個穿著反面衣裳的影子,只可以說是有‘反面’而無‘人物’”,“不代表他們自己的在嚴酷斗爭里的復雜性格”。相較于此,《紅巖》中的徐鵬飛無疑是一個越界的“刻板形象”:擁有豐富的內心,既是“反面”更是“人物”。在1961年3月8日中國青年出版社“書稿討論會”上,該書責任編輯張羽明確將此作為《紅巖》的突出優(yōu)點來肯定:“從稿件現(xiàn)在的情況看,特務頭子徐鵬飛是個很有特色的人物。不只是外在的表象描寫,而且深入了他的內心世界?!辈贿^于今觀之,此處“深入內心”不僅指小說中較多描寫徐鵬飛的心理活動(小說其實也寫了甫志高的心理活動),更指徐鵬飛在敘述中秉有比較完整的人生邏輯(甫志高則是欠缺自我靈魂的“他者”)。這種邏輯的存在使徐鵬飛在很大程度上成了“一個擁有強大而深刻靈魂的壞蛋”。(2)越界還表現(xiàn)在對特務“強大的靈魂”的揭示。如果軍統(tǒng)特務的職業(yè)是“獵殺”的話,那么構成徐靈魂相對完整性的,則是某種“頂級獵手”的驕傲感、榮譽感。這使《紅巖》在較大范圍內實錄了徐遠舉與重慶地下黨的角逐史實。從史料看,徐遠舉算計精確,熟諳人性弱點,行動果斷迅速。僅就地下工作能力而言,重慶地下黨主要負責人劉國定、冉益智、許建業(yè)等皆非其敵。至于比較基層的黨員陳然、江竹筠、羅廣斌等,雖然氣節(jié)可嘉,但與徐的能力差距毋寧是巨大的。故從某種意義上講,徐遠舉一舉“蕩平”重慶地下黨絕非偶然,的確是他在偵破、審訊、間諜諸方面才具非凡的結果(實則當年地下黨人頗有人對徐心生畏懼)。小說有段描寫予人深刻印象:“徐鵬飛斜靠著轉椅,側對審訊臺,沉默著,一言不發(fā)。他抑制著腦海里翻騰著的成功與失敗、興奮與絕望的種種幻覺,盡力集中思路,準備應付即將出現(xiàn)的決戰(zhàn)。此刻的他,恰似一匹謹慎多疑的野獸,在撲向獵物以前,踡縮著爪牙,伏得更低,躲得更隱蔽,然后一步,再一步,偷偷逼近對方,直至一躍而起,一口撕裂對方的喉管!”(《紅巖》,第155頁)另一處又寫道:“干這門行道,不但要膽大心狠,機警毒辣,而且需要深深抓住人們心理的、生理的、家庭生活的、感情上的任何弱點,靈活地運用各種只要能達到目的的手段,采取迅雷不及掩耳的辦法,瓦解人們的意志!他比同行高明,向來一帆風順的秘訣即在此?!?《紅巖》,第102頁)這種逼真、驚悚的極致精神狀態(tài)的刻畫,顯然源自羅廣彬等難友對徐的實際印象,其豐富性無疑越出了“刻板形象”的邊界。(3)作為“強大的靈魂”的證據,《紅巖》還充分展示了徐遠舉的“捕獵”技能,譬如過人的偵破能力。徐遠舉交代說:
我的狠毒陰謀是三部曲:第一部隨抓隨放,就地埋伏,重獎重用;第二部直搗心臟,瓦解組織,抓住重點,不計其余;第三部適可而止,待機而動。中共地下黨被破壞之初,對地下黨員隨抓隨放是一般特務所不敢做的,但我做了,而且做得很迅速,很及時,收到了很大成效。一上來,我就抓住了中共地下黨的弱點?!麄冊谑Y管區(qū)隱蔽潛伏多年,雖為黨做了許多工作,但未經過革命烈火的鍛煉,未經過嚴格的階級教育,一般有書生氣,有濃厚的家庭觀念,在白色恐怖之下,在酷刑拷打之下,面對生死關頭,容易喪失信心,動搖革命意志,墮入特務的魔掌。我對他們使用了軟硬皆施的手段,結果有的背叛了組織,出賣了靈魂;有的動搖了,低頭求饒了。
又如審訊能力:
(我)有三套惡毒的手段:1.重刑;2.訛詐;3.誘降。利用他們不堪酷刑的拷打,利用他們貪生的心理,利用他們的家庭觀念,利用他們身體上的弱點,用各種威脅利誘和欺騙訛詐手段來誘惑,以動搖他們的革命意志。如說,你的上級將你出賣了,你不說不行。如說,已掌握了全部材料,知道你的情況,不說也不行。如說,你的妻子已將你的情況全部說出來了。施以種種欺騙誘惑,以及生與死的威脅。我認為只要他們說一個字,松一句口,就有辦法。
對于徐的“三部曲”與“三套惡毒的手段”,《紅巖》均有寫到,雖未用重點篇幅展開,但甫志高、許云峰、江姐等的相繼被捕,無法不令人對徐鵬飛的“捕獵”能力印象深刻。(4)《紅巖》還于無意中展示了徐鵬飛的知識分子特征。對于徐的教育經歷小說本是盡力“刪除”的,但由于要展示其“強大的靈魂”,現(xiàn)實中徐與共產黨人的“靈魂的較量”還是紛紛涌入故事。譬如他諷刺許云峰:“你的心太冷酷了,你為著一己的名譽,不惜斷送無數(shù)下級的生命,用別人的生命來維持自己的堅強,用別人的鮮血,來換取一時的任性。‘一將功成萬骨枯’,真想不到,這種封建思想竟會出現(xiàn)在一個自命為共產主義者的許先生身上!”(《紅巖》,第161頁)這實際上是道家對儒家“名譽的宗教”的最大的諷刺:“無私焉,乃私也?!庇秩缢麆裾f劉思揚(以羅廣斌為原型之一):“信仰?主義?都是空話!共產黨講階級,你算什么階級?你大哥棄官為商,在重慶、上海開川藥行,偌大的財產,算不算資產階級?”“共產黨的文件我研究得多,難道共產黨得勢,劉家的萬貫家財能保得???你這個出身不純的黨員,還不被共產黨一腳踢開?”(《紅巖》,第196-197頁)盡管小說讓徐鵬飛在“靈魂的較量”中屢屢失利,但讀者不難從中察覺徐的歷史洞察力乃至不同于共產主義的信仰的存在。
顯然,如此“頂級獵手”的靈魂是可怕的,卻同時又別具奇異的魅力!這就帶來新的問題:這種相對完整又別具魅惑力的內心是否會對“紅巖世界”構成挑戰(zhàn),是否會如日后《色戒》(張愛玲)那樣使特務魅力大大凌越于正面人物之上并最終將小說的倫理認同拖入混亂呢?應該說,被譽為“共產主義教科書“的《紅巖》對徐鵬飛靈魂的刻畫雖有風險但終究是安全的。這就涉及其“適宜的越界”的另一側面:以沉默為前提的邊界“恰當”的靈魂敞亮。
第二,“刻板形象”生產的新邊界。無疑,《紅巖》對徐鵬飛靈魂的敞亮并沒有完全突破“刻板形象”的邊界,而毋寧是悄悄將其邊界向前做了較大幅度的推移。如果說舊邊界就在靈魂的入口,那么新邊界又在何處呢?對此,倘能細心比較徐鵬飛與甫志高,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蹊蹺。應該說,同為反面人物,徐鵬飛事實上擁有比甫志高更為完整的“內心世界”,但徐鵬飛顯然不能像甫志高那樣時時能勾起后世讀者的諒解之情。為什么這樣呢?這是因為徐鵬飛內心里不存在任何與愛、美相關的事物。他更像一個“黑暗世界的幽靈”,而“美好事物”就構成了《紅巖》“敞亮”他的靈魂的新邊界。如果說甫志高懷揣妻子愛吃的牛肉干踏上不歸之路時給后人“散落”了不少愛的光芒,那么徐鵬飛在此方面則一無所有。在此,小說使用析離策略,將可能包含愛與美的質素從徐鵬飛故事里一一剝離出去,使之變成一個單質的捕獵“動物”。從前述本事改寫可見,此種析離在三個層面展開。(1)徹底“刪除”徐遠舉早年少懷大志、棄筆從戎的個人史。歷史的匱乏,對于個人或群體都堪稱不妙的開端。恰如理查德·艾文思所言:“社會中的每一群體都應該有其歷史,借之作為建構自己認同的一種手段?!薄都t巖》一開端就將徐鵬飛的歷史卻之門外,顯然意味著敘事已將之設定在認同對象之外。(2)徹底“刪除”徐的信仰。在上世紀40年代的中國,無論共產主義還是三民主義,抑或儒道禪耶,信仰在精英階層還是較大概率存在的。徐遠舉出身黃埔,早年在軍統(tǒng)內有“忠義”之譽。而在更早,他的家庭曾受到當?shù)剞r會沖擊:“1926年,徐遠舉12歲。當時,正是第一次國共合作進行北伐戰(zhàn)爭時期,葉挺的獨立團打到武漢后,受革命大潮的影響,徐遠舉家鄉(xiāng)的農民組織起農會掀起了打擊土豪劣紳的斗爭,徐遠舉的父親也受到沖擊,被戴上高帽子游街示眾,徐遠舉也受到很大刺激,他雖然還不完全明白是什么原因造成這種局面,但他從此對群眾性的運動又怕又恨。徐遠舉的父親害怕殃及子輩,就叫徐遠舉幾兄弟外出謀生,徐遠舉就到武漢三叔開的煤炭店里學習管理賬目?!崩鏇Q定立場,徐遠舉在日后“研究”、反感共產主義信仰是必然的。那么,他是否有其他信仰呢?從史料看,徐遠舉不貪污,不好色。作為國民黨內的理想主義者,他對以上層士紳利益為本的“蔣介石版”三民主義是親近的,同時亦多受儒家思想影響。遺憾的是,小說將這一層徹底剝去。除了令人生畏的職業(yè)“捕獵”之外,讀者完全“看不見”徐鵬飛作為國軍將領對于國家、民族命運的任何思考。(3)小說也剝離了徐鵬飛作為“人”對生命最低限度的悲憫。實際上,徐遠舉雙手的確沾滿了鮮血,但并不意味著他毫無“人”的情感。據他獄中交代:“當時,最使我驚惶的,是蔣管區(qū)整個社會已經解體。每個家庭都向兩極分化,都是光明與黑暗的戰(zhàn)斗。許多軍閥、官僚、地主豪紳、資本家子弟背叛了本階級,向往革命,投奔革命。從中共地下黨組織來看,許多資產階級出身的革命青年,在國民黨反動派的威脅利誘之下,在酷刑的折磨之下,堅貞不屈,視死如歸;其可歌可泣的事跡,使我這嗜殺成性的劊子手都感到內愧,感到靈魂上的丑惡和空虛。”許云峰原型許建業(yè)的視死如歸,尤令他心生愧嘆:
許建業(yè)的犧牲,使路旁許多人看了他這種對人民革命事業(yè)無限忠誠和從容就義的偉大精神,都感動得流淚。我有個朋友告訴我說:“你們行轅昨天在殺共產黨是嗎?我在路上看見一汽車的兵押解著兩個人去殺,他們沿途高呼共產黨萬歲,真英武啊!”他的話使我感到黯然和悵惘。
這種交代恐怕不能視為虛偽。作為黨國革命軍人,不斷殘殺另一條路上的“革命者”,靜夜捫心,徐感到“悵惘”和“空虛”是自然的(可參見《色戒》中易先生的沉默)。但小說拒絕了這類與“人所應有的力量”相關的本事材料。于是,經過三層剝離,殘忍卻又同時內心糾結、“黯然”的徐遠舉就變成毫無生命溫度、嗜血好殺的徐鵬飛。小說中的徐鵬飛在這個世界上無所系愛,實則現(xiàn)實中的徐遠舉不但在重慶戀愛、結婚、生女,而且在重慶解放前夕將妻女送往臺灣(他自己則在登機時被捕,從此與妻女至死未得相見)。敘事“遺忘”了這一切,只是全力地描寫他的變態(tài)的捕人、殺人:“他傾聽著這陣慘叫,像傾聽一曲美妙的音樂。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冰涼的冷笑。若干年來,他習慣于這樣的生活。如果任何時候,聽不到拷打的嚎叫,他便會感到空虛和恐怖。只有不斷的刑訊,才能使他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和力量。世界上有這種人,不,有這樣一種嗜血的生物,它們把人血當作滋養(yǎng),把殺人當作終身職業(yè)?!?《紅巖》,第95頁)顯然,如此“嗜血的生物”無論擁有怎樣“強大的靈魂”,也終只能是邪惡的靈魂!
應該說,從某種意義上講,擁有較完整“內心生活”的特務徐鵬飛仍然是所謂“看不見的人”。由于沒有愛與美的力量使徐鵬飛靈魂擁有“有價值的東西”,徐就只能朝著邪惡、變態(tài)的道路直奔而去。所以,無論小說中的徐鵬飛作為“頂級獵手”怎樣別具魅力,但這“魅力”終究主要由驚悚、緊張、詭異所構成。兼之須臾不曾放松的“妖魔化——野獸化”修辭,徐鵬飛就只能成為邪惡的載體,并最終使受眾對之產生某種反感,導致所謂“象征性消滅”。所以,《紅巖》的特務敘述擴大了“刻板形象”的生產邊界,卻終究是有分寸的冒險。不過,這種敘事上“適宜的越界”使《紅巖》在1950-1970年代文學的特務講述中終獲成功。其時多數(shù)作品因過于“刻板”、不敢逾出“疆界”半分而不能給讀者以藝術魅力,部分作品則因突破邊界(而非擴大邊界)而引發(fā)認同混亂,譬如劉盛亞《再生記》(1950)。這篇小說以較充分的篇幅講述了一個女特務的“前史”:她與姐姐逃難到黃河風陵渡口,因貌美被國民黨部隊拘留,隨后被奸污,又被迫參加特務培訓班。兼之未使用“妖魔化——野獸化”修辭,這個女特務的人生遭際頗引人同情,而其結局(坦白新生成了一名護士)也不能達到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敘事“使人排斥一些事件、人物、進程,使它們喪失名譽”的預設目標。故此作發(fā)表后,很快被批評為“把一個罪大惡極血債累累的女特務描寫成‘無辜’者’”,“替特務開脫,散布著低級趣味”。比較而言,《紅巖》的特務敘述在特殊的意識形態(tài)環(huán)境中毋寧是精確而又精妙的:“精確”在于它有意識地擴大了“刻板形象”的生產邊界卻又分寸恰當?shù)鼐S護了意識形態(tài)底線,“精妙”在于它在安全可控的范圍內最大限度地滿足了大眾對邪惡、變態(tài)力量的窺看與觀賞。
由上可見,對于負面“刻板形象”的“適宜的越界”構成了《紅巖》在將本事轉變?yōu)楣适逻^程中的“基本原理”。有關徐遠舉本事資料的實錄、刪除與虛構,最終都符合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有關新的“國民整體”的認同生產的需要。不過,對于“成規(guī)”的遵守尚非《紅巖》特務敘述的全部。與當年其他小說不同,《紅巖》所述的革命其實具有強烈的“文人氣”。恰如徐遠舉所言:“(重慶)地下黨員多系中學時代入黨的,多系小資產階級青年知識分子。”知識分子干革命的主要體現(xiàn)就是辦報、辦書店、寫詩(重慶“紅巖魂陳列館”展出了大量烈士詩歌作品),這種幼稚固然不利于地下組織工作,但也使《紅巖》的寫作“頑強”地保留了知識分子特征。實則在《紅巖》寫作之時“知識分子”已有“不潔”之嫌,故江姐、許云峰的知識分子出身被大量“添加”工人成分,劉思揚的知識分子氣則被處理有待“改造”之物。此乃《紅巖》趨隨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成規(guī)”之處。但亦是在此問題上,羅廣斌、楊益言等頗有“保留”,即如何處理所謂“嗜血的動物”徐鵬飛的“知識分子氣”。實則徐遠舉有良好的教育經歷,先后在黃埔軍校武漢分校、團警干部訓練班、參謀本部特訓班學習,是頗有“知識分子氣”的特務(從徐鵬飛與許云峰、劉思揚的辯論不難猜出),那么小說該如何處理知識與邪惡的關系呢?在當時諸多小說里,知識被敘述成了邪惡之助,如世居太史第、雅好玉畫的錢崇謙“想到了對年小女孩子的淫虐,他就總有一種奇特的快感”(秦牧:《黃金海岸》,1955),又如馮貴堂(《紅旗譜》)、王柬之(《苦菜花》)的狡猾多得力于大學教育賦予的“理性”。不過《紅巖》顯然不愿在知識與邪惡之間建立“關系”,“刪除”徐遠舉所有教育經歷多少也與此有關。這樣,特務的邪惡就不再與知識相關,這種本事處理給知識留了一線“尊嚴”,也構成了《紅巖》略脫于“成規(guī)”的隱秘經驗。由此,維持了知識尊嚴的“適宜的越界”,使缺失愛與美的徐鵬飛以其“強大的靈魂”為許云峰、江姐等英雄“力學的崇高”提供了必要對立面,卻又因其邪惡而喪失挑戰(zhàn)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倫理認同的能力。徐鵬飛最終不能自我證明,淪為“沒有歷史的人們”,同時亦將 “特務”概念帶入了惡的倫理區(qū)域。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中國當代文學本事文獻的整理與研究”(14BZW128)和廣東省高等學校學科與專業(yè)建設項目“中國當代文學本事文獻的整理與研究”(1413008)的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
李桂玲
)張均,博士,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