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強(qiáng)
一
張德懷,我們胡同里住的老警察,外號“長得壞”。臉上一條大大的傷疤,從左眼皮直到嘴角,那是在抓捕一個犯罪集團(tuán)主犯時留下的紀(jì)念。就是這條傷疤,把他的臉給帶歪了,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再加上北京人說話吞字,張德懷仨字念快嘍,就聽成“長得壞”了。
“長得壞”斜著眼睛看著我,說道:“長得壞不一定就是壞人,長得好也不一定就是好人,對不對?”他笑了笑,看著像哭。難怪胡同里的孩子都怕他,有孩子不聽話,半夜里哭聲不止的,只要說一聲“別哭了,再哭‘長得壞來了啊”,這孩子保準(zhǔn)就不哭了,靈吧。“長得壞”嘬著牙花子,甩著手在胸前比畫著,“我說,敢情把我當(dāng)成大灰狼了,專門嚇唬孩子玩。這是怎么話兒說的。得嘞,能管著孩子也算對社會有點貢獻(xiàn)不是。”
一個人在一個單位干的時間太長了,就干成精了?!伴L得壞”干了三十多年的警察,自然被劃到了成精的范圍。北京人把這種老警察稱為老警慫,沒有貶低的意思,只是說明警察這行里的事情,沒有他不門兒清的,蒙不了他。這慫字里面還暗含一個“壞”。他從一個小民警做起,和老百姓打交道,特別是和那些多少有些渣兒(有過犯罪記錄)的人打了一輩子交道,不壞都不成。人們都說,和壞人打交道你得比他還壞才能制服他,當(dāng)然了這個壞是帶了引號的壞。
有一年,“長得壞”管的那一片兒出了幾起晚上尾隨年輕女孩兒,拿刀子劃破女孩兒屁股的治安案件?!伴L得壞”蹲守過幾條胡同,狡猾的罪犯不時地?fù)Q著地方作案,氣得他臉上的傷疤都變了色兒(音曬兒)。這件事鬧得人心惶惶,老百姓特別是年輕姑娘,飯后一擦黑兒,就不敢出門。派出所所長姓湯,比“長得壞”早三期警校畢業(yè),人家進(jìn)步快,都當(dāng)了所長了。湯所長把“長得壞”叫了進(jìn)來,他轉(zhuǎn)著圈看著“長得壞”,把“長得壞”都看毛了。
這時候湯所長開口罵上了,“你個小丫挺的,還想不想干了,這么一個小案子都破不了,拿刀把襠里的球騸了得了?!?/p>
他知道,所長就是這么一個人,跟誰越好就罵得越兇,哪天他懶得理你了,那你也就待不長了。
“長得壞”剛要張嘴解釋解釋,“湯所是這么回事……”湯所長一瞪眼,“去去去,趕緊想轍去?!彼煌屏顺鋈?,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他趴在門上一聽,湯所長在里面正樂呢,他照著門踢了一腳,飛一樣地跑了,身后傳來湯所長的叫罵聲。
“長得壞”有自己的主意。當(dāng)天晚上,他帶著一頭假發(fā),長長的黑發(fā)披在肩上,再穿了姐姐的一件連衣裙,乳罩里塞了一斤棉花,又穿了一雙高跟鞋,扭著屁股就上倉夾道溜達(dá)去了。倉夾道是東直門里最黑的一條胡同,一邊是過去的大倉墻,沒有一家住戶,另一邊是幾間低矮的小平房。本來有幾盞路燈,不知道是被哪個熊孩子,用繃弓子(彈弓)把燈泡給打碎了好幾盞,剩下的兩盞燈也只是發(fā)著晦暗的光亮,凄慘地照著這條胡同,給人一種恐怖的感覺。
“長得壞”腳下的高跟鞋不合適,走了沒幾步就把腳脖子磨破了,這樣一瘸一拐地走在街上,來回地扭動著圓潤的屁股,過往的閑人不禁多看了“她”幾眼?!伴L得壞”罵道,“誰他媽的發(fā)明這種高跟鞋,沖這雙鞋下輩子也不能當(dāng)女人,太受罪了?!边@時候他聽見自己的身后有腳步聲,而且越走越快,似乎在追趕自己。他想魚快上鉤了,這回得嚇?biāo)浪?,他偷偷地笑了一下?/p>
當(dāng)感到自己的屁股被鋒利的刀片親吻的一剎那,“長得壞”突然轉(zhuǎn)過身去,和那個人來了個臉對臉。只聽得對方“哏兒嘍”一聲,眼睛一翻,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伴L得壞”把臉上的面具摘下來一看,自個兒也樂了,臉是藍(lán)色兒的,一對白眉毛,一條紅舌頭伸出來挺老長,耷拉在下巴上。
“大晚上的以為是美女哪,看見是個鬼臉是得嚇個半死?!?他自言自語道。等了一會,他用腳踢了一下躺在地上的那位,“醒醒嘿,別睡了。”您說這是睡呢嗎!這位倒也對得起他,慢慢睜開眼了,還納悶?zāi)?,我這是遇上什么鬼了。
“長得壞”笑著說:“遇上我你就該著倒霉。”他把這位銬上,脫下高跟鞋塞在對方的手里,光著腳回到了派出所。這個壞小子從此以后再也不能出來劃女人屁股了,為什么?嚇成半身不遂了,連檢察院都省得起訴了。
民警們看著“長得壞”這個德行樣,哈哈大笑起來。湯所長特意獎勵了一瓶十年前的茅臺和一個二等功?!伴L得壞”斜著眼睛看著徒弟王政,“你分析案情準(zhǔn)確,二等功歸你,酒我就笑納了?!?“長得壞”約上幾個哥們兒,在東直門外的小飯館爆肚皇,一頓爆撮,給解決了。
又一年的秋天,有個慣偷連續(xù)偷了十戶,摸進(jìn)住戶家連吃帶喝的,有一次還在人家的鍋里拉了一泡屎,民憤極大。湯所長把“長得壞”他們幾個人臭罵一通,然后拿出一瓶進(jìn)口的洋酒,問:“誰想喝?”
“長得壞”搶著答:“我想喝?!?/p>
“破了這起入室盜竊案,這瓶酒就是你的。” 所長說完,拿塊紅布把酒包起來放到柜頂上。
“長得壞”仔細(xì)地研究了嫌疑人的盜竊規(guī)律,可誰想到,兩次抓捕都是差一步讓盜賊跑掉了。其中有一次,盜賊還留下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傻警察,高壓鍋里給你留下了一點線索?!彼蜷_高壓鍋一看,鼻子都?xì)馔崃?,鍋里有一泡屎?/p>
這就較上勁了,不是想老鼠戲貓嗎,我也玩玩你吧。這一天晚上,“長得壞”發(fā)現(xiàn)了嫌疑人的蹤影,打電話報告所長后,自己跟了兩條胡同,到底把盜賊堵在一間平房里了?!伴L得壞”一看這地方笑了,心說,看看我怎么折騰你吧。
這賊翻找東西,裝滿了一口袋,開門正和“長得壞”碰了個臉對臉,嚇得“噔噔噔”后退了好幾步?!伴L得壞”把食指往嘴上一放,做了個別出聲的手勢,又把手銬往地上一扔,再一指后窗戶。這盜賊以為“長得壞”要放他一條生路呢,東西也不要了,開了后窗戶雙腳一叫勁,往外面躥了出去——就聽見“撲通”一聲,掉化糞池里了。
這回是足了,干的稀的都有,盜賊在化糞池里這通兒撲騰?!伴L得壞”也不著急,點上一支煙,看著他撲騰。一支煙抽完了,才拿一根大竹竿子,把這小子拽了上來。
拽的時候還問呢,“還跑嗎?”
盜賊快哭了,“都這操性了還往哪兒跑呀,得嘞,您是我大爺,讓我上來吧?!?/p>
這還沒完,“長得壞”拿了一個大膠皮管子,接上自來水,照著這小子一通兒澆。一開始這盜賊還美呢,警察幫他沖沖身上的大糞,沒讓他就這樣走到街上。誰知道沖了沒兩分鐘,這小子就開始上牙打下牙了。
現(xiàn)在什么時候?老百姓貯存大白菜的時候,風(fēng)刮起來電線都開始罵街的季節(jié),這一通兒折騰,這小子嘴唇都紫了,說話也不利落了。旁邊的老百姓聽見動靜都出來看熱鬧,見這小子被整成這樣,眾人哈哈大笑,解氣。有人往這小子身上砍磚頭,“長得壞”給制止了。他把手銬給那賊戴上,拉著竹竿子的另一頭,在眾人的起哄下,回到了派出所。
那個盜賊還說呢,“沒見過這么損的警察,你直接給我銬上不就結(jié)了,你一指窗戶,我還以為給我一條生路呢,誰成想,一大糞坑?!?/p>
“長得壞”樂了,“你小子不是在高壓鍋里給我留下一泡屎嗎,這回讓你吃夠嘍。”
湯所長說話算數(shù),真的就把酒給了“長得壞”,一幫警察在派出所對面的羊蝎子餐館又撮了一頓。席間有個小警察還問呢,“張哥,你怎么知道那個化糞池開著蓋呢?”
“長得壞”說,“有一天我值班,群眾反映化糞池的事,是我找施工隊給協(xié)調(diào)的。”這幫警察這個樂呀。
還有一次,一個倒賣外匯劵的,拿著燒紙的冥幣,騙了一個外國友人,市里指示限期破案?!伴L得壞”在東直門外和這小子走了個對臉,腦子里一閃,這不就是那個倒賣外匯券的嫌疑犯嗎?就跟了下來。這小子有經(jīng)驗,扭頭就往胡同里面閃。
“長得壞”不著急,對方快自己就快一點,對方慢自己就慢一點,拐來拐去就拐到一個大鐵門前面?!伴L得壞”樂了,大喊一聲,“別跑,警察。”這小子嚇了一跳,一看沒路可走,躍身翻進(jìn)了大鐵門,就聽見里面哇啦亂叫,一條大藏獒,咬著賊的腿肚子,鼻子里發(fā)出瘆人的吼聲。虧得主人及時出來,拉走了藏獒。
“長得壞”帶著這小子到醫(yī)院縫了五六針。這小子緩過勁來還說呢,“我看出來了,你是成心的,知道這院子有狗,故意喊那一嗓子。你早給我銬上多好,我也不至于讓狗咬上一口,狗比警察厲害多了?!?“長得壞”也樂了。
二
“長得壞”干了三十多年的警察,案子沒少破,獎勵也沒少得,可就是喜歡酒,一喝就多,多了就讓人家看著不順眼。有一次還趕上點了?!伴L得壞”破了一個大案子,照例大家要聚聚,剛喝上酒,檢查組就到了。問是誰召集的,徒弟王政把腦袋都快扎到褲襠里面去了,“長得壞”愣勁兒上來了,把酒杯往桌上一蹾,“我召集的,老子破案三天三夜沒瞇一下眼,案子破了,喝點酒怎么了?!?/p>
“怎么了?違規(guī)了!”分局給了“長得壞”一個處分,差點讓他脫了警服。您看這事兒鬧的。
“長得壞”業(yè)務(wù)第一,沒得比,但是受的批評和處分也是第一。好幾次局長一生氣,發(fā)配他去管后勤,每天給食堂買菜,中午給大家打飯?!伴L得壞”倒是想得開,每天還照舊逗上幾口小酒。但是到了裉節(jié)兒上,案子破不了,還得把“長得壞”請出來主持大局。
終于退休了,徒弟王政在北京飯店請他吃了一頓大餐。胖乎乎的王政有個當(dāng)官的相,四四方方的臉盤子,一對掃帚眉,又寬又長向上仰著。“長得壞”右胳膊架在椅子背上,左腿伸出去老遠(yuǎn),沒個坐樣,就像著名的北京癱。他左手指著王政,“我?guī)н^那么多徒弟就是你有良心,也就是你官大,還知道請師父撮一頓。告訴你說,不怕你笑話,這北京飯店咱還是第一次在這里吃飯,夠豪華的?!?/p>
王政說,“這好說,這地方您什么時候想來了,給我打個電話,我給您安排?!?/p>
“長得壞”擺擺手,“別介,我這人苦孩子出身,嘴賤,燕窩魚翅吃到嘴里就上火,一碗鹵煮倒美不滋的。咱們以后呀,就是羊蝎子涮肉挺好?!?/p>
王政倒了一杯茅臺,雙手遞給“長得壞”。
“長得壞”喝了下去,“這好酒就是不一樣啊,徒弟,這次就算了,以后咱倆就喝二鍋嘚(音dei平聲)子。就像當(dāng)年咱們一起破案的時候那樣,自在開心,那才是哥們兒一起喝酒?!蓖跽浧饋砹耍瑤煾改樕系倪@條傷疤,本來刀是砍向自己的,是師父猛地把自己推倒迎了上去,挨了那一刀。那次抓的是全國通緝的要犯。后來師父把榮譽也給了自己,也就是從那時開始自己成了英雄,到處演講,從科級一直升到現(xiàn)在的副區(qū)長。
他想幫著師父做點什么,自己現(xiàn)在有權(quán)力了,就問,“師父您什么級別退的休?”
“熬了個副處級退休,一個月也能拿個六七千,夠花的了?!?“長得壞”笑著答道。
王政想了想,“要不然我找公安局的王局長,給您往上調(diào)一級?!?/p>
“長得壞”趕忙搖手,“千萬別介,知道是我找你辦的,讓人笑話,丟不起這個人。別了別了,我就是個副處級的命。也別給你找麻煩了,真要有過不去的坎,我再找你幫忙,這點事算了吧。來,喝酒?!边@天晚上,“長得壞”是被王政架著走出北京飯店的。
“長得壞”退休以后才知道,除了抓罪犯和喝酒之外,自己是“猴帶胡子一出沒”。養(yǎng)花,買了兩盆“死不了”,一個星期多一點,他愣給養(yǎng)死了。找人家推車賣花的小伙子一說,人家嘬著牙花子看著他,“我還得跟您請教請教,您是怎么給養(yǎng)死的,這東西不管都死不了啊?!?/p>
“可說哪?!?“長得壞”也是一臉的迷茫。他還要買一盆茉莉花。
小伙子說,“您是火命,養(yǎng)不了活物,賣給您那是糟蹋東西,不賣?!?/p>
兒子在國外,讓他去住個一年半載的。去了才知道,外國的天空沒有霧霾,風(fēng)景也不錯,可就是吃什么都不對味?!伴L得壞”怎么也搞不明白,怎么就沒有北京的炸醬面好吃呢。住兩個月他就鬧著回北京,兒子也是一臉的苦笑。回到北京第一件事就是自己做了一頓炸醬面,打著飽嗝,胡嚕著肚子,連聲說好吃。
直到有一天,遇上一個愛釣魚的老同學(xué),拉著他置辦了一套家伙什,開著車,懷柔延慶的,哪兒遠(yuǎn)哪兒野就到哪兒去。這倒符合他的性子,不在乎釣多少魚,就享受這勁頭。這一天哥倆到延慶一條河流夜釣,大山里一人沒有,那叫一個安靜。
趁著亮搭好帳篷,兩人打開了一聽罐頭,逗了二兩二鍋頭,開始釣魚。釣了六條小魚,蚊子太多,咬了哥倆一身的包??靸牲c了才鉆進(jìn)帳篷睡覺。
三點多一點,釣友聽到帳篷外邊有打斗聲,跑出去拿手電一照,“長得壞”正和兩個年輕人打在一起,趕緊抄起防身用的壘球棒沖了過去。那兩人一個被打倒在地上,另一個跑了。“長得壞”拿魚線把地上那個人的手綁了起來,打電話報了110,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大腿讓跑了的那人扎了一刀,黏糊糊的血順著褲腿往下流。釣友趕緊拿出急救包給他包扎,幸虧沒扎到大血管。
原來“長得壞”沒睡著,正仰著脖子數(shù)星星呢,聽到有人在說話。他想,黑燈瞎火的地方怎么有人說話,爬起來一看,山根下,兩個人拿手電照著一塊女人用的頭巾,頭巾上堆滿了項鏈、手鐲和各種黃金飾品。那些飾品在手電光的照射下,發(fā)出耀眼的光芒。
兩人將一堆東西分成兩份,頭巾也一分為二,包起自己的那一份。
“長得壞”站在旁邊冷不丁地大聲說,“別分了,趕快自首去吧,還能寬大處理?!?/p>
這兩個盜賊嚇得把東西都掉在地上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你是什么人?”
當(dāng)他們看到只有一個老頭站在自己面前的時候,兩人對了一下眼色,撲了上去。打斗中,“長得壞”的大腿被盜賊扎了一刀。
“我說,您是不是還以為自己是警察呢,我要是再晚出來一會兒,您就讓人家給捅成篩子了,這是怎么話兒說的。” 釣友埋怨道。
“長得壞”倒是不在乎自己挨了一刀,還說呢,“咱不是當(dāng)過警察嗎,看見這事就一閉眼,當(dāng)沒發(fā)生,我做不到啊。要是再年輕幾歲,別說這兩個毛賊,就是再多兩個咱也不怕?!?/p>
當(dāng)?shù)氐?10來了,把“長得壞”送到醫(yī)院縫了好幾針,還拿了五千塊錢的獎勵,感謝他們幫著破了一件搶劫殺人案。幾個辦案警察齊刷刷地站在“長得壞”的面前敬禮致謝,還一口一個老前輩地叫著?!伴L得壞”本想回一個禮,一想都離開警察隊伍半年多了,只是揮了揮手。
兒子聞訊從國外打來電話,“又逞能來了吧,您不是警察了,抓壞人那是警察的事,您現(xiàn)在是老百姓了,這一刀扎在腿上,要是扎在心臟上那不就嚟嗝兒楞啦(死的一種含蓄表達(dá))。”他聽得出來兒子話說得不客氣,卻帶著哭腔,忽然就感到心里熱乎乎的。自從老伴走了以后,感到兒子突然長大了許多。
“兒子,放心吧,你爸還沒活夠呢。對了,趕緊給我生個大孫子,省得我沒事滿世界釣魚玩去?!?他心里快活得忘了傷口的痛。
三
兒子想得周全,找了家政服務(wù)網(wǎng)站,打給他們錢,請他們派一個阿姨來收拾屋子做飯。阿姨姓李,不到五十歲,身體很結(jié)實,愛聊天,也是北京人,因為要供兒子到國外上大學(xué),賣了自家的房子,租了一間平房,還得再打一份工。
“您就叫我小李子吧,有什么活您就說話?!卑⒁陶f,“聽說您是個警察,還是個英雄,這年頭真不容易。”
“長得壞”不愿意和這樣的女人閑聊,就拐到胡同口修車的地方看人家下棋。中午飯做好了,阿姨打過電話來,“長得壞”回家一看,窗戶玻璃都擦干凈了,飯菜也拿碗扣好?!伴L得壞”請李阿姨一起吃,李阿姨說是還要回家給老頭子做飯呢。
平靜的生活總是被偶然的事件打破而變得不平靜。早上八點房門就被敲得山響,剛打開門,一個鋪蓋卷扔了進(jìn)來,緊跟著進(jìn)來一個人,一屁股坐在了沙發(fā)上。“長得壞”一看,認(rèn)識,一個小流氓,十年前在自己手里被抓的。那時候,偷盜數(shù)額三千元就夠判十年的,看來是剛出獄。
“長得壞”歪著腦袋看著這個人,“鮑四維,出來了,告訴你我現(xiàn)在不是警察了,可是我的徒弟們還是警察?!彼?,這是一個干了不少壞事的小流氓,偷盜、打架、賭博都占了。那一年,也是自己帶著王政把他堵在胡同里抓了個現(xiàn)行,盜竊數(shù)額正好夠判十年的。王政也因此得了個二等功,當(dāng)了市級先進(jìn),之后不斷進(jìn)步,現(xiàn)在都當(dāng)上副區(qū)長了。
鮑四維拿起桌上的水杯就喝,那是“長得壞”剛沏上的茶水。鮑四維說,“嘿,我他媽出來一看才知道,我的房子危改的時候被拆遷了。你們都有房子住,我沒地方去,是你把我鼓搗進(jìn)去的,我當(dāng)然要找你了。從今往后,我就住在你這里了,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你喝什么我也喝什么。過去怎么說來的,對了,咱們也算‘一幫一一對紅吧。”
“長得壞”本想打電話叫個警察把他帶走,可是教訓(xùn)一下還得放出來,他還來這套怎么辦。
“你不是有三個哥哥嗎,他們都有地方住?!?/p>
“他們十年都沒看過我一次,我出來后找過他們,連門都不開,這是他媽的什么親兄弟?!?/p>
鮑四維抓起桌上的煙盒,抽出一支香煙,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一團(tuán)煙霧在他的面前慢慢地散開。不知道是不是煙熏的,“長得壞”看到他的眼睛里噙滿了淚水,不禁心里一動,也怪可憐的,坐了十年的大牢,父母都不在世了,哥哥們又不認(rèn)他,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
“長得壞”拿起暖水瓶給他續(xù)上水,問道,“找街道反映了一下你的情況嗎?”
“找了,我一個臭流氓誰管呀,找誰都是不了解情況,沒辦法只有找你啦,誰讓你當(dāng)初把我弄進(jìn)去的呢。商量商量唄,要不然您再給我嘀咕進(jìn)去,我也算有地方住,有地方吃飯了不是?!?/p>
“長得壞”看出來,鮑四維眼神里滿是流氓式的無賴。
“長得壞”冷笑了一聲,露出警察的霸氣,說道,“我當(dāng)年抓你是你觸犯了國家的法律,抓你對著呢,你要是再犯事還照樣抓你?!?/p>
鮑四維翹著二郎腿來回地擺動著,繼續(xù)耍無賴,“我們家老爺子當(dāng)時給我起名字叫四維,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可我現(xiàn)在沒飯吃沒地方住,還管什么禮義廉恥呀,顧不上嘍。”說著還就歪在沙發(fā)上了,打算瞇一覺?!伴L得壞”搖搖頭笑了笑,打開電視自己看了起來。
一會兒李阿姨來了,進(jìn)屋嚇了一跳,“哎呦喂,您這是哪兒來的親戚呀,怎么也不洗個澡換身衣服呀?!?/p>
“長得壞”說,“李姐,今天做兩個人的炸醬面,吃完飯,幫我把地上的鋪蓋卷扔出去。”
李姐麻利脆快地炸醬煮面,盛了兩大碗,黃瓜絲、綠豆芽、青蒜,菜碼兒俱全。鮑四維和李阿姨要了兩頭新蒜,吃了兩碗面,末了,還吸溜了一碗面湯。
“長得壞”看著他說道,“你這面也吃了湯也喝了,要是相信我,過幾天我給你問問辦事處的主任,看看他有什么辦法。如果不相信我,現(xiàn)在立馬滾蛋?!?/p>
鮑四維把手指頭伸進(jìn)嘴里,剔著牙縫里的東西,點點頭,提起地上的鋪蓋卷走出了“長得壞”的家。
第二天,“長得壞”拄著拐到辦事處主任的辦公室,老相識了,也不用客氣。說起鮑四維的事,主任一個勁兒搖頭,說這個事是危改辦的事,當(dāng)時是他們主持的危房改造?!伴L得壞”又到危房改造辦公室,主任是個復(fù)轉(zhuǎn)軍人,腰桿筆直地坐在那里。
“長得壞”說明了來意,主任回說,“我剛來不久,不了解情況?!本徒衼韨€科長,把當(dāng)時的情況描述了一遍。結(jié)論是,房子問題,特別是拆遷前的情況主要是房管局掌握的,建議找一下房管局。腰桿筆直的主任用有力的大手握著“長得壞”的手,把他送出了門外。
回到家,李阿姨已經(jīng)把飯菜做好了,三個菜盤子上分別扣著三個飯碗,掀開飯碗,菜還熱乎著。李阿姨幫著盛上一碗飯, “長得壞”自己倒上一小杯二鍋頭,看著李阿姨站在旁邊還沒有走的意思,就說,“您也一塊兒吃點?!?/p>
李阿姨擺擺手低聲說,“昨天來的那個人我認(rèn)識,不是好人,是個賊?!?/p>
“哦,您怎么知道他是賊呀?”
“十年前就是他偷了我的錢包,當(dāng)時是一個白白胖胖的警察,叫什么政的和我談的話?!?/p>
“王政?”
“對,對,就是叫王政的警察。他問我,是不是我丟的錢包,我一看就是我的錢包,里面還有我老公的照片呢。王政這個警察真不錯,讓我看看里面有多少錢。我一看里面有二百多塊錢。王警官說,遺憾了,要是里面有兩千塊錢就能判他十年八年的,只有二百塊錢也就是關(guān)他幾天教育教育。那個月我丟了兩次錢包,氣死我了。我一想,這么壞的賊關(guān)幾天出來還得禍害人,正好那天我?guī)е依镔I電視機(jī)的錢,就拿出兩千塊塞到錢包里遞給了王警官。這樣就可以讓壞人多關(guān)幾年了不是。”
“長得壞”聽了李阿姨的話,喝到一半的酒卡在了嗓子眼里,不停地咳嗽起來。“李阿
姨,等一等,你再說一遍,錢包里有多少錢?”
“二百多塊?!?/p>
“你又放進(jìn)錢包多少錢?”
“兩千塊呀?!?/p>
李阿姨后來說了什么,怎么出的家門,“長得壞”一點不知道。放進(jìn)兩千塊,放進(jìn)兩千塊……一直在耳邊回響著。
“長得壞”放下酒杯,又把李阿姨說的話前前后后地想了一遍,忽然感到心里沉重得像壓了一塊大石頭。他想起自己在退休座談會上的發(fā)言,三十多年立功受獎都不算,自己拍著胸脯說,沒有違背法律辦過一樁冤假錯案,對得起自己帽子上的警徽。今天才知道自己帶著徒弟王政辦的鮑四維的案子,沒想到里面還有往錢包里塞錢這一節(jié)。嘿,當(dāng)時王政說錢包里有兩千多塊錢,自己怎么就信了呢。王政好大喜功這自己知道,想立功這也可以理解,可暗示當(dāng)事人往錢包里塞錢,這性質(zhì)可就不一樣了。
“長得壞”拄著拐站起來,臉上刀疤的顏色一點點地變深了。鮑四維是個賊,是個混蛋流氓,干過各種壞事,但是也不能做假證多判他的刑呀。他臉上的傷疤開始抽搐,他自己一直把這個傷疤當(dāng)作軍功章看待,可現(xiàn)在這個傷疤有點疼了。
本來鮑四維的事,他想簡單過問一下就行了,把結(jié)果告訴他,人家各部門怎么說的,也算對得起他了,可現(xiàn)在他覺得不是那么回事了。由于自己的失誤,讓一個人在那個地方多待了十年,人的一輩子有幾個十年哪,何況是二三十歲最好的年華。在這十年里,戶口沒了,房子沒了,可能一輩子的好事都沒了。
臉上的傷疤竄著疼,火辣辣的,“長得壞”決定為鮑四維做一點事,哪怕就是幫他要回自己的房子,讓他有個安身之所,如果順利的話,再幫他找一個事做,讓他自食其力。他自認(rèn)有這個能力,各部門都有一些熟人,再說自己的徒弟現(xiàn)在是一個不小的官了,請他出面應(yīng)該不成問題。對,就這么辦。他把已經(jīng)放涼了的菜熱了熱,再坐回飯桌前,把剩下的酒喝干,吃了一碗飯,琢磨著下一步找誰管用。
“長得壞”每天午飯后都悶一個小覺,今天卻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李阿姨的話在耳邊響了一遍又一遍。他忽然想起來忘了囑咐一下李阿姨,關(guān)于往錢包里塞錢的事,跟誰也不能再說。這話要是讓鮑四維聽到耳朵里麻煩可就大了,法院要改判,弄不好公安局當(dāng)時的辦案人員都得追究責(zé)任,連副區(qū)長王政也得受牽連。想到這里,“長得壞”后背冒出了一層冷汗。他爬起來,蹬上褲子穿上鞋,按照李阿姨說的住址趕過去一看,鐵將軍把門。這時才想起來,李阿姨下午還要打一份工。
他看著掛在門吊上的那把老式掛鎖,渾身上下長滿銹斑,仿佛用力一拽鎖頭就要掉下來,不知道怎么就想到自己。是不是自己也是一個滿身銹跡的老鎖頭呢,沒有什么大用處了。那時候聽老人們說,鎖都是鎖君子不鎖小人的,君子見鎖退后,小人見鎖上前,多結(jié)實的鎖都沒用。他看著看著,嘆了一口氣,磨磨嘰嘰地離開了李阿姨的家。
“長得壞”通過派出所所長擺了一個飯局,把辦事處主任請上。主任的親和力很強(qiáng),親熱地拍著“長得壞”的肩膀,一口一個老哥地叫著,直說有什么事您只管吩咐。
兩人連著干了三杯,主任又講了個笑話,“一個老地主請一個秀才教自己的傻兒子認(rèn)字,秀才教了一個月,傻兒子學(xué)會了一個被子的被。這一天,老地主要考考自己的兒子,秀才在紙上寫了個‘被字讓傻兒子念。傻兒子看了半天念不出來,秀才啟發(fā)到,你們家睡覺有床嗎?傻子說有。那床上鋪的什么呀?傻子說,褥子。秀才想,有門,這就離被子不遠(yuǎn)了。秀才接著問,褥子上有什么呀?傻子說,有我媽。秀才高興,馬上就快說到媽媽身上的被子了。他提高了嗓門問道,你媽上面是什么呀?傻子嘿嘿嘿地笑著說,我媽上面是鄰居二大爺?!?/p>
一桌子的人哈哈大笑起來,所長更是把嘴里的米飯噴得滿桌子都是。辦事處主任叫來服務(wù)員,重新又上了一桌子菜?!伴L得壞”幾次想說鮑四維的事,都讓主任打岔沒說下去,借著新菜上桌的時候,“長得壞”拿起酒杯,“主任,來,哥敬您一杯,鮑四維的事您還得多費心?!?
主任看著“長得壞”,“就是那個流氓?”
“對,他出來了,無家無業(yè),也是個不安定因素?!?/p>
主任說,“沒想到張哥退休了還這么有愛心。這樣吧,我讓民政科了解一下情況,找到他的親屬,不行的話先動員他住到親屬家。當(dāng)時的情況咱們誰也說不清楚,鮑四維也找了辦事處了,了解一下再說?!?/p>
“長得壞”一口就把杯子里的酒全干了,看著主任說聲謝謝了。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長得壞”還琢磨呢,怎么好像我跟流氓穿一條褲子似的。
四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發(fā)生了兩件事,讓“長得壞”的心里感到不得勁,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壞事一樣,說吧說不出來,吐吧吐不干凈。
轉(zhuǎn)眼就是秋天了,大量的水果上市,仿佛空氣當(dāng)中都彌漫著水果的香氣。下班的時候,立交橋的拐彎處一輛三輪車上堆滿當(dāng)年新上市的蘋果,和一筐提前上市的新鮮大棗。鮑四維大聲吆喝著,“大棗好吃又甜又脆?!边@小子剃了一個大光頭,也不知道從哪里尋摸的大金鏈子戴在脖子上。不時的有人上前買棗,一會兒就圍上一圈人,自行車、行人、汽車擠在一堆,喇叭聲、車鈴聲、叫罵聲摻和在一起,亂成一團(tuán)。
鮑四維賣得正起勁呢,一袋子十塊,他把收的錢緊緊攥在手里。就在這時候,城管的三名隊員出現(xiàn)在鮑四維的車前。
“別買了,別買了,散嘍吧。”其中一名隊員伸手抄走了電子秤,另外兩名隊員就往城管的車上搬那些大棗和蘋果。
鮑四維一看不干了,“你們丫挺的,干嘛搶我東西。”往上一撲,就往回?fù)寲|西。
立刻就有人起哄架秧子,“噢,城管打人嘍,城管打人嘍。”大棗撒了一地,被來往的人們踩成了一片片稀泥。再看鮑四維,已經(jīng)和城管隊員抓撓在了一起,衣服撕碎了,臉上也抓出了血。直到警察來了,立交橋附近才恢復(fù)平靜。鮑四維被警察訓(xùn)誡一通,那條假金鏈子也在廝打中不知去向。
胡同里有個官茅房,現(xiàn)在叫公共廁所。一大早,鮑四維在東直門大街上攔了一輛拉土車,轉(zhuǎn)頭把一車渣土卸在公廁前面,再雇幾個工人,把廁所里的茅坑都給填上,又和了一袋水泥把地面抹平。等地面略微干松了,搬進(jìn)去一個單人床,有電有水有床,他就在里面住上了。
那些上廁所的人,憋得咬牙切齒的,提溜著褲子找不到廁所。鮑四維還給人家指道呢,“您往東走,來福士里的廁所又干凈又衛(wèi)生,還有手紙呢,可勁用啊。”當(dāng)環(huán)衛(wèi)所和街道主任趕到廁所前面的時候,鮑四維一瓶二鍋頭就著一盤花生米正喝上了。
他還有理了,“我從大獄出來的,沒地方住,只能在這里湊合住著了,不勞各位關(guān)心,請回吧您哪?!本靵砹艘仓荒茑苎阑ㄗ樱麤]打架斗毆也不能拘他呀。可苦了附近的居民,有時候得跑一里地,到東直門大街北面去上趟廁所。您說這叫怎么話說的,找誰評理去呀。
“長得壞”給遠(yuǎn)在國外的兒子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自己準(zhǔn)備邀請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和自己一起住,房子還是咱家的,就是讓他在一起住住,等他有了住處就搬走。
兒子問,“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男的?!?/p>
“什么原因?”
“甭問了,相信你爸爸就行了?!?/p>
電話里傳出了忙音,掛了?!伴L得壞”看著電話發(fā)了一會愣,還是打開房門向鮑四維住的官茅房走去,腳步堅定而且輕松。
看到鮑四維在滿是臭味的廁所里住得很自在,“長得壞”忽然就想到一句話,不知道誰說的,久在馨室不覺其香,常在茅廁不覺其臭。鮑四維正在喝酒啃麻辣鴨脖子,簋街上有專門的店賣這玩意兒。
鮑四維斜著眼睛看著“長得壞”,由于嘴里含著鴨脖子,發(fā)出的聲音就顯得含混不清,“怎么著政府來了?!睆拇螵z出來的人都管警察叫政府?!拔疫@里吃著鴨脖子不犯法吧,你橫是不能再給我摟進(jìn)去十年吧?!?/p>
“長得壞”說,“你又沒偷錢包,我干嘛抓你,再說了我現(xiàn)在也不是警察了,和你一樣是個老百姓?!?/p>
鮑四維說,“我連老百姓都不是,沒飯吃沒地方住,只能在這臭氣熏天的地方湊合了,好歹也能避避雨呀。不像你大三居室住著,我要是不判那么多年,怎么著也能混上個一居室吧?!?/p>
“長得壞”說,“怎么著,也不讓我坐下?”
鮑四維用腳丫子踢過來一個木頭板凳,“長得壞”一屁股坐下來,著意地看了看鮑四維,這才發(fā)現(xiàn),鮑四維的胳膊上文了圖案,胸口上也能看到有文身。
“長得壞”開口了,“我說,咱們商量個事怎么樣?!?/p>
“你既不是我大爺又不是我兒子,咱倆有什么可商量的?!滨U四維也不抬頭看“長得壞”,嘴里繼續(xù)啃著鴨脖子,含混地說道。
“長得壞”的火一下子燒到腦門上,他壓了壓,接著說,“北京人可不帶這么說話的,那叫沒出息不仗義?!?/p>
鮑四維賴了吧唧地說,“得得得,您說吧?!?/p>
“長得壞”接著說,“你住這兒又臟又臭的,還弄得好多人上趟茅房得走到來福士里面去,昨天晚上來福士關(guān)門了,王老太太沒地方解手全都解在褲兜子里了。我退休以后就一個人住著,我的意思,在要來房子之前,你先搬到我那兒住,還把這里恢復(fù)成茅房怎么樣?!?/p>
鮑四維站了起來,“少跟我來這嚟嗝兒楞,我出來找了多少人,都他媽跟我打官腔,沒有一個替我說句話。這茅房我住定了,看丫挺的能把我怎么著?!?/p>
“長得壞”繼續(xù)說,“我管不了別人,我有時間一定給你去說。我再給你找點活干,咱們怎么著也得自己養(yǎng)活自己呀。”
鮑四維說,“我是什么人呀,臭流氓,沒人管我。真他媽的把老子惹急嘍,我不活了,搶一把銀行,快活幾天也值了。”
一堆吃剩下的鴨脖子,被他一巴掌掃到地下,散落在角落里。
“長得壞”也急了,一拍桌子,罵道,“別他媽的給臉不要臉,你搶銀行試試,一槍斃了你?!?/p>
鮑四維被震住了,擺著手,嘴里發(fā)出了“得得得”的聲音。他拿了一個大玻璃杯,倒了滿滿一杯二鍋頭,得有三四兩,看著“長得壞”說道,“你要真的為我著想,把這杯酒喝嘍,我就相信你?!薄伴L得壞”接過酒杯一仰脖,咕咚咕咚都喝了。
廁所又恢復(fù)了原樣,鮑四維也住進(jìn)了“長得壞”的家。
“長得壞”住大屋,鮑四維住小屋?!伴L得壞”約法三章,一屋里不許抽煙,二衛(wèi)生自己搞,三住房不要錢,飯錢得給,給多少自己定,也可以該著,有錢了再還。沒想到第二天早上,“長得壞”早鍛煉回來,就被屋里的煙味嗆了一個跟頭。他打開窗戶,對著鮑四維說道,“你要是個男人說話就得算數(shù)。不算數(shù)的話,”他把門打開,“趁早滾蛋?!?/p>
鮑四維把自己的煙盒抓起來扔出了窗外,說,“我今后戒煙了,我要是再抽煙,是你孫子?!?/p>
“長得壞”笑了笑,“這還像一個男人?!?/p>
街上有推車賣豆汁的,“長得壞”拿了一個不銹鋼鍋,買了五塊錢的,又自己炒了一盤辣咸菜絲。
鮑四維說,“我會熬豆汁。”他把盛生豆汁的不銹鋼鍋坐在火上,開了小火,等鍋開了,用勺子一點點地舀起豆汁,離鍋二十公分的高度,再把勺子里的豆汁倒回到鍋里。鍋里的豆汁要順著一個方向攪動,這樣熬個十分鐘左右,豆汁的醇厚香氣熬出來了,立刻關(guān)火。這時的豆汁入口酸香滑潤,口感極佳,提神益氣,開胃敗火。兩人坐在餐桌旁,就著辣咸菜絲那叫一個好喝。一碗豆汁下肚,鮑四維的臉色也平和起來。
“長得壞”夸獎道,“你這熬豆汁的手藝真不錯,好喝,跟誰學(xué)的?”
鮑四維說,“我們家是在旗的,好像還是什么皇親呢。爺爺對我特別好,怹愛喝豆汁,我就陪著怹喝。我的名字就是怹老人家起的。爺爺寫得一手的好字,唱京戲,養(yǎng)秋蟲,斗蛐蛐樣樣都行。不像我爸,特事兒逼?!?/p>
“長得壞”說,“不許這么說長輩?!?/p>
鮑四維笑一笑,接著說,“就是特革命的那種人,管我特別嚴(yán),動不動就打我一頓,我那時候特逆反,青春期吧。我爺爺一去世,沒人護(hù)著我了,就開始和社會上的人一起玩。先是在南館練拳,反正也不正經(jīng)上課。后來我的拜把子兄弟說要練練膽子,我們就拿繃弓子(彈弓)把這一片的路燈燈泡都打碎了,還特意到派出所門口,把那個寫著字的大燈泡也給崩碎了,崩碎了還沒讓雷子(警察)抓住,那就是我們當(dāng)中最牛逼的。那次不知道誰告訴我爸爸了,我爸爸打我,把生火的火龍筷子都打彎了。那次以后我就不回家了,住到老大家里。后來就自己找東西做刀劍,跟著老大到外面茬架。直到有一天,老大說沒有錢了,讓我們練練膽子偷個錢包,第一次就被你們抓住了。”
鮑四維看著“長得壞”,“長得壞”把臉扭開,看著窗戶外面的云彩。那云彩一會兒是白色的,一會兒是紅色的,一會兒又變成墨色的,他想知道那塊云到底是什么顏色的。
鮑四維說,“入獄不到一年爸爸死了,那么要臉面的一個人就沒了。” “長得壞”仿佛看到鮑四維的眼里有了一層淚花,自己忽然心里一酸,趕忙端起豆汁一口氣喝了下去。
五
王政是個當(dāng)大官的料,秘書一板一眼地記錄,他一句一段地陳述,思路清晰,辦法明確。秘書走了,“長得壞”才敢大聲說話。說的還是鮑四維的事,只不過“長得壞”沒有說起李阿姨說的那一段。
“我找過街道的主任、危改辦的主任、建委的主任,都說不是自己管的那一段。事實是鮑四維服刑期間進(jìn)行的危改,房子拆了,他回來了沒地方住。這小兔崽子搶占了廁所,附近的居民得跑老遠(yuǎn)撒泡尿,都有意見?!?“長得壞”說。
“我聽說您把他接家里去了,不是我埋怨您吶,這臭流氓就應(yīng)該依法處置,不行就再判他幾年,看他還敢張狂。您就是心太軟,他的事您就別管了?!?王政勸道。
有人敲門,進(jìn)來的是一個下屬,低著頭,從嘴里擠出三個字,“您找我。”
王政臉色一變,抽出一份文件,往來人面前一扔,文件落在地上,來人趕緊撿起來。
王政斥責(zé)道,“這么一點事都搞不好,還能干什么,再這樣的話,你自己找地方吧?!币膊蝗葸@個人解釋,嘴里蹦出了兩個字,“出去?!?/p>
王政走到書柜前,打開門拿出兩瓶酒,“師父啊,這可是九十年代的酒,二十多年了,茅臺,您拿回去喝吧,我中午有個局就不陪您了?!?/p>
“長得壞”囑咐道,“那個事你給過問一下。酒我喜歡,我要了??磥磉@里得常來呀,有酒喝?!?/p>
李阿姨每天給做一頓飯,多做點晚飯就有了??墒遣荒苊刻於汲允5模婚_始是“長得壞”買兩個饅頭炒一個菜,打個西紅柿湯,后來就是鮑四維做菜,“長得壞”給打下手?!伴L得壞”的六七千塊錢也夠花的,還帶著鮑四維買了兩身衣服,服務(wù)員把他們當(dāng)成了父子倆。
為了鮑四維“長得壞”跑民政辦低保、辦醫(yī)療保險,還給他找了一個地庫看車的工作,一個月下來也有小兩千塊錢進(jìn)項。
“長得壞”心里挺美,就是擔(dān)心鮑四維身上毛病多,干不長遠(yuǎn)?!伴L得壞”一開始還留了個心眼,把錢數(shù)一數(shù)放在抽屜里,等鮑四維不在的時候清點一下,幾次都沒問題,自己也笑了,疑神疑鬼的這樣可不好相處。自此每月的工資就放在抽屜里,他跟鮑四維說,該花就從里面拿。看地庫的工作不錯,第一個月,鮑四維開了一千八,拿出一千給“長得壞”,算是飯錢。“長得壞”抽出六百放到抽屜里,其余的退給鮑四維,讓他自己存起來。鮑四維沒說什么。
晚上一盤花生米一盤拍黃瓜,把王政送的酒打開,爺倆每人逗了二兩。鮑四維睡著了,“長得壞”卻怎么也睡不著。想了想,這兩個多月自己和鮑四維相處得還行,還真有點像父子。自己的兒子在國外,十分優(yōu)秀,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也不可能回來,要是鮑四維真是自己的孩子就好了,一個在國外一個在身邊,多美的事呀?,F(xiàn)在想起來鮑四維也夠冤的,忽然的“長得壞”心里對王政就有了一絲絲的反感,如果沒判那十年刑,這孩子有可能上大學(xué)當(dāng)個工程師了。“長得壞”暗暗地下定決心,把這孩子的生活安排好,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不指著他給自己養(yǎng)老送終,就當(dāng)他是自己的養(yǎng)子就行了。
這期間,“長得壞”又跑了好幾次相關(guān)部門,每月的低保和醫(yī)療保險還是沒辦下來,讓再等等。“長得壞”第一次和他們的辦事人員吵了起來,找到了他們領(lǐng)導(dǎo),還給自己的徒弟王政發(fā)了一條信息。王政給他們主任打了電話,態(tài)度馬上有了變化,但事兒一時半會兒還是辦不了?!伴L得壞”沒辦法只得苦笑了一下。
李阿姨每天還是來打掃衛(wèi)生和做一頓飯,只要鮑四維在家就話很少,只是一眼一眼地看著鮑四維,好像只要他有什么動作一冒頭,李阿姨立刻就會奪門而出。這一天鮑四維不在家,李阿姨湊近正在整理酒瓶子的“長得壞”身邊,低聲說道,“大哥,不是我多嘴啊,你怎么把個賊鼓搗家里來了,我小時候老師給講過農(nóng)夫和蛇的故事,別老了老了讓蛇咬一口,到時候想跑都跑不動了?!?/p>
“長得壞”看著李阿姨,“蛇,可是他原本就不是一條蛇吶。人都混到這個沒家沒業(yè)沒親人的份上了,誰看到了不得伸把手啊,況且,我們也有變成蛇的時候。人就是一會兒是人一會兒是蛇,來回變著玩唄?!?/p>
李阿姨還琢磨呢,人變成蛇,我那時的老師怎么就沒講過這一段呢,可惡的老師,看來只講了半個寓言故事,剩下的半個給貪污了,要不怎么得讓孩子上個好學(xué)校哪。
“長得壞”把一口袋空酒瓶提到門口,囑咐李阿姨回家的時候順路賣了它,賣的錢歸她。
這一天趕上鮑四維值夜班,發(fā)生了一件事,有一個竊賊,敲了一輛車,拿出了里面的一臺電腦,正要溜走的時候,汽車的報警器突然響了。鮑四維出來一看,一個大個子跑到自己的跟前,手里拿著東西。鮑四維抄起一把椅子,竊賊讓他躲開,他不動,兩人打斗起來,竊賊身大力足,扎了鮑四維一刀還是跑了。這一刀扎在鮑四維的肚子上,腸子都扎破了?!伴L得壞”聽到消息拿著錢跑到醫(yī)院,物業(yè)公司的人和公安局的領(lǐng)導(dǎo)都來了,都認(rèn)識。
公安局的領(lǐng)導(dǎo)說,“這孩子夠棒的,算是見義勇為?!?/p>
“長得壞”說,“以后再說這個,孩子有沒有危險。”
領(lǐng)導(dǎo)說,“正在手術(shù)?!?/p>
“長得壞”心里一陣亂跳,不知道這一刀扎在哪兒了,扎到要害沒有。
領(lǐng)導(dǎo)說,“張哥,您是見過大世面的,這次怎么這么著急呀?!笔茄?,自己怎么了這是。
搶救室的門打開了,大夫說,大出血沒有血漿,只能找人獻(xiàn)血,病人是AB型血,馬上找。物業(yè)的領(lǐng)導(dǎo)趕緊打電話找人,喂了半天也沒找到。急得大夫一會兒出來吼上幾嗓子,一會兒又給血液中心打電話。
“長得壞”站起來對大夫說,“我是AB型血,抽我的吧,先救個急?!?/p>
大夫看著他那一腦袋的白頭發(fā),說,“您歲數(shù)太大了,找年輕的來吧?!?/p>
“長得壞”伸出胳膊,“救人要緊,別看我長得又老又丑,身體還可以,出了問題,我自己扛,和你們沒關(guān)系?!?/p>
大夫看著他的眼睛,“真行?”
“長得壞”說,“真行。”
大夫拍了他的胳膊一下,帶他進(jìn)了手術(shù)室。鮮血順著一條細(xì)細(xì)的管線流入了另一個生命體,也流入了另一個靈魂之中。
六
半年過去了,“長得壞”找了好多次街道辦事處、建委、民政局,答復(fù)得都很人性化,讓你一開始聽真是這么回事,困難呀,程序呀,找當(dāng)時的資料呀……可是回到家里一咂摸,又好像什么也沒說。再去一次,答復(fù)得也差不多,漸漸的“長得壞”也就有些疲沓了。他有些相信人家說的是大實話,像鮑四維這樣的人多了去了,給誰解決不給誰解決呀,看來政府也難呀。
這一天老同學(xué)從澳洲回來了,請他吃飯。這個老同學(xué)在北京學(xué)區(qū)房價格最高的時候,把北京的房子賣了,全家搬到澳洲的一個海邊頤養(yǎng)天年去了。誰想得到半年前老伴和當(dāng)?shù)匾粋€華人跑了,再也找不到人影,兒子一家也搬到另外一個城市謀生去了。老光棍一個人,越待越覺著和自己當(dāng)時來的愿望背道而馳,整天就自己一個人,華人也見不到幾個。有心也搞個洋老太太膩歪膩歪,解解孤獨之苦,哪知剛和人家一搭咕,沒二十分鐘警察來了,人家洋老太太以為他是壞人呢,最后是兒子趕過來給他接回了家。到家挨了一頓狗屁呲兒,越想心里越煩,索性,把海邊的房子一賣,拿著錢回北京來找老哥們兒玩,說不定手里的錢還能釣到一個喜歡大叔型的大姑娘呢。
席間,幾個同學(xué)逼著這位老同學(xué)說說洋妞什么滋味。這位老同學(xué)往地上吐了口吐沫,說道,“當(dāng)時我也想到了那里還不得開開洋葷,結(jié)果人正經(jīng)得比北京的女人還保守呢。”同學(xué)們笑成了一團(tuán)。吃了飯大家起哄要去看他的新房,好看看那房子能裝什么品味的新娘?!伴L得壞”跟著大家進(jìn)到他的房子一看,三環(huán)路外的大三居,兩明一暗,大廚房大衛(wèi)生間。
趁著大家講笑話的時候,“長得壞”拉著這位老同學(xué)到陽臺抽煙。
“你的道行真不淺,回來就弄了這么好位置的房子,了不得?!?“長得壞”說。
老同學(xué)說,“這得感謝你的徒弟,王政給辦的,我寫了個申請,他批了一下,我就以當(dāng)時開盤的價格買下了這套房。”
“長得壞”心里算了一下,當(dāng)時的價格頂天也就一萬一平米,現(xiàn)在這個位置,得賣七萬一平米。這一轉(zhuǎn)手就是七倍的利潤呀,真是不得了。
“看來老同學(xué)和王政的交情夠深的呀?!?/p>
“哪有什么交情,還不是有個朋友和他過得著,讓我找他,寫了個申請,就批下來了?!?/p>
“不是區(qū)里沒有房子了嗎?”
“不是沒房子,是沒關(guān)系。王政正求著我的朋友一件事,交換一下唄?!?/p>
“長得壞”愣在那里,煙卷燒了手,一激靈才發(fā)現(xiàn)陽臺里只有自己一個人。老同學(xué)在和大家講著澳洲的奇聞怪事,引得大家哈哈大笑?!伴L得壞”又點上一根煙,心里想著老同學(xué)的話,又想起自己為鮑四維的住處找過王政,王政說區(qū)里沒有房子,要是拿財政的錢買房,就得上人代會討論專項支出,為一個小偷上會根本不可能。他說得真真切切,不由得你不信。那張方方正正的大臉,一臉的真誠和正義,連程序都告訴你了,你再不信人家的話,就太說不過去了。
看來不是他說的那樣。酒勁上來了有點頭疼,“長得壞”的腦袋就像要炸裂一樣,一半要向左,一半偏偏向右使勁,你沖過來我沖過去,打成了一鍋粥?!伴L得壞”一咬牙,用左右手狠狠地給了自己兩個大耳摑子。本想讓自己清醒一點,沒管用,身子歪在了陽臺的地上。
“長得壞”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早上了,鮑四維早已把小米粥熬好,把榨菜切成絲放在小盤里,還到對面的餐館里買了兩個香菇油菜的素餡包子,放在保溫盒里等著“長得壞”醒來?!伴L得壞”看著自己穿的睡衣,想起來昨天是和老同學(xué)吃飯喝多了,一定是鮑四維給自己換的衣服。
他是越來越喜歡這個孩子了。一開始臟話連篇,不講衛(wèi)生,生活沒有規(guī)律,自己看不起自己,這半年好多毛病都改了,也知道關(guān)心人了。有一天還對“長得壞”說,他想去上學(xué),他聽電視里說好多當(dāng)保安的都在大學(xué)里修完了學(xué)業(yè),自己也想到大學(xué)里去當(dāng)保安,好有時間去聽課。為這事“長得壞”還特意找了一個搞教育的咨詢了一下,人家讓他先把高中的基礎(chǔ)課程復(fù)習(xí)一下?!伴L得壞”當(dāng)時不知道怎么想的,順口就說了一句,你要真能上學(xué),生活費學(xué)費我出了。說完后他就想,不會是真把他當(dāng)成自己的兒子了吧。
別看昨天喝醉了,“長得壞”的心里明白著呢。他琢磨了一上午,該不該把鮑四維這件事的真相向王政說明白嘍,糾正過去對鮑四維的不公正待遇。可要是說明白嘍,王政那些立功受獎當(dāng)官的基礎(chǔ)就會煙消云散,如果再傳到社會上去,那就是一場政治地震,還可能牽扯到其他的人和事,甚而牽扯到有關(guān)國家賠償?shù)膯栴}。唉,真要那樣做,就像拿著一把刀,扎在王政的肺管子上了,也就等于抓著了他的小辮子。
互聯(lián)網(wǎng)上就發(fā)生過通過官員的一塊手表,帶出一串貪官的事情。再說了,自己和王政的關(guān)系立馬兒就會發(fā)生變化,原先的師徒朋友關(guān)系會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敵意猜忌防備,是相互的摸底試探和講條件,也可能還有更嚴(yán)重的后果。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當(dāng)年自己和王政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情景,還記得蹲守的時候他讓王政睡覺自己瞪著眼睛看著目標(biāo),出外勤的時候在小縣城冷得不行了,王政像孩子一樣鉆進(jìn)自己的被窩取暖,自己臉上的那道傷疤,不也是為救他迎上去挨的嗎。自己退休以后,王政逢年過節(jié)都讓手下人送過來兩瓶紅酒兩瓶茅臺,從來不拉空。
“長得壞”真是不敢往下想了,他呆呆地坐在那里,透過玻璃望著窗外的連天白云在風(fēng)的扇動下,忽胖忽瘦,忽明忽暗,忽勾心斗角,忽天馬行空,變化莫測。
七
鮑四維經(jīng)過幾個月的努力,終于把老師列在書單上的書都修完了?!伴L得壞”隨手給他出了幾道后面的問答題,他都快速利索地答上來了,一點兒錯都沒有?!伴L得壞”拍了他一下,“行啊,小東西,比我聰明多了。老嘍,眼睛都花了,看什么都費勁了。來,今天咱們不吃剩菜剩飯了,拿著我那半瓶茅臺,咱們簋街上撮一頓涮羊肉去?!?/p>
“長得壞”喝自己帶的茅臺,鮑四維要了一瓶北冰洋。這家的涮肉又新鮮又嫩滑,兩人要了三盤肉一盤大白菜,連喝帶聊的,風(fēng)卷殘云一會兒都給消滅了。
下午,鮑四維說好了要去一家大學(xué)的保安處報名。先當(dāng)保安,再旁聽一些專業(yè)課,修完這些課程就可以取得畢業(yè)文憑。
“別耽誤事,你先走吧?!滨U四維背著書包的背影,讓“長得壞”有了一絲絲安慰,他把剩下的一點酒喝完,自己溜達(dá)回家。
也是鮑四維的時運不濟(jì),本來報名的時候說得好好的,一天就變卦了。說是名額滿了,鮑四維不在其中。這孩子急了,追著人家管事的求著,減一半工資都干。管事的最后說了實話,“大學(xué)的領(lǐng)導(dǎo)讓調(diào)查應(yīng)聘的人是不是沒有犯罪記錄,有茬兒有渣兒的一律不要,要保持大學(xué)的純潔性。到派出所一查,您這不就露餡了,得嘞,您再踅摸別的活去吧?!币痪湓挵堰@孩子心中的火澆滅了,耷拉著腦袋回到了“長得壞”的家,把那些書撕得一條一條的,頭沖里躺著也不言語。
“長得壞”一看這情況,心里就明白了一大半,心想,這個坎只能他自己扛,今天不扛明天也得扛。他把地掃干凈,把那些書能用透明膠粘上的都粘上,實在粘不上的放在一個口袋里,上面寫上書的名字,準(zhǔn)備再去給他買上幾本。
做好晚飯,鮑四維不吃,不吃就不吃,餓了就想吃了。“長得壞”自己吃了,然后把給他留的一半裝在飯盒里,塞進(jìn)冰箱的冷藏室。
晚上十點多,先是門鈴聲,還沒等“長得壞”站起來,就演變成了用拳頭砸門的聲音。打開門一看,物業(yè)經(jīng)理帶著一個光頭的男人站在外面。
那男人大聲叫喊著,“還我的錢,膽子太大了,光天化日下偷我的五萬塊呀?!甭牭贸鰜磉@是個上海人。
“長得壞”猛地往前一頂,自己的前胸幾乎和這個光頭的肚子挨上了?!澳闳率裁?,誰偷你的錢了。”到底是當(dāng)了幾十年的警察,“長得壞”臉上的刀疤更顯出了不可侵犯的神態(tài)。那個男人往后退了幾步,看了一眼物業(yè)經(jīng)理,“你和他說?!?/p>
“李老板在車?yán)锓帕宋迦f塊錢,沒有了。錢是放在一個黑色的包里面。他要求看監(jiān)控錄像,我們看到鮑四維下班時手里也提著一個黑色的包,鼓鼓囊囊的,李老板說就是這個包。我和他說先來這里核實一下,張哥,他就急著報警了?!?物業(yè)經(jīng)理說。
這個光頭的李老板好像得著理了,又叫喊起來,“我了解了,他以前就是個賊,有前科的,這次讓我逮住了一個現(xiàn)行,有錄像的?!?/p>
這時候就聽見屋里噌的一聲,鮑四維手里拿著一個啤酒瓶子沖了出來,大聲罵道,“我操你媽,你他媽說誰吶,老子就是賊也看不起你那幾個臭錢,就沖你他媽的說我是賊,我花了你丫挺的?!迸e起酒瓶子照著李老板的亮腦袋就砸了下去。
李老板嘴里喊著“我的媽媽呀”,向后一躲,酒瓶子正砸在李老板碩大的肚子上,李老板被砸倒在地,哇啦亂叫,剛砸門時的氣焰早沒了。鮑四維還要接著砸,“長得壞”一把抱住了他。
“長得壞”看著腦門上暴出青筋的鮑四維,表情像是在詢問,但這詢問里充滿著信任。鮑四維手里的酒瓶子“砰”地掉在地上,酒彌漫在樓道里,酒氣里充滿了哀傷?!伴L得壞”看到兩股清澈的淚水從他的眼睛里湓涌而出,“我真的沒拿他的錢?!?“長得壞”鄭重地點了點頭,“孩子,回屋里去吧,這里有我呢?!?/p>
“長得壞”看著李老板,“我自己的孩子我知道,他不可能拿你的錢,他知道,他知道有比錢重要得多的東西等著他去拿。那個黑皮包是我的,今天看著要下雨我給他送的衣服。報警了太好了,今天要是你污蔑了我孩子,我要讓你付出代價?!?/p>
警察來了,還帶來一個長成立方體的胖胖的女人。女人的臉用白粉包裹著,嘴唇猩紅,“長得壞”忽然想起日本藝伎的那張臉。
女人說,“唉呦喂,都是誤會,都是誤會,老李呀,那錢是我拿去了,你忘了吧。和人家鬧什么鬧,街里街坊的多不合適?!?
來的警察都是“長得壞”的同事,向“長得壞”努努嘴?!伴L得壞”記起來了,這胖女人是居委會老主任的女兒,離了四次婚,說是傍上了一個大老板,那個大老板來北京就住在她家。
胖女人要拉著李老板走,“長得壞”給攔住了。“不能走,剛才誰罵我們孩子是賊來的,這得有個說法不是,罵了就罵了不行?!?/p>
李老板一臉的奴相,對這幾個警察說,“沒事的,警察同志請回吧,我們可以解決的?!?/p>
警察說,“那我們可就不管了啊,怎么解決是你們的事啊?!?/p>
李老板點著頭說,“好的好的?!?/p>
一定是胖女人告訴了李老板,臉上有疤的人原來也是警察,要不然他不會轉(zhuǎn)變得這么快。
警察走了,李老板拿出一沓子錢,“長得壞”笑了笑,一招手,李老板往前湊近,笑嘻嘻地把錢遞到“長得壞”的面前。
“長得壞”接過錢,問道,“給我的?”
李老板說,“得罪了,得罪了。”
這時候就聽見啪啪兩聲脆響,李老板的臉上挨了兩個大耳摑子,還沒容李老板叫出聲,“長得壞”手中的那沓錢早已拽在李老板的臉上。
“拿他媽幾個臭錢就覺得你牛逼了,在北京你差得遠(yuǎn)了?!?/p>
胖女人嚇暈了,說不出話來了。李老板從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聲音,“打人了,打人了?!睗M眼是驚慌的神色。
“長得壞”問在場的物業(yè)經(jīng)理,“有人打他嗎?”
物業(yè)經(jīng)理說,“我沒看見呀?!?/p>
“長得壞”一聳肩回屋了。關(guān)上門,從貓眼往外看,那對男女撅著屁股在地下?lián)熘切┗ɑňG綠的票子。
一扭身,鮑四維一下子撲上來抱住“長得壞”,嘴里念叨著,“老爺子你真棒?!甭牭锦U四維第一次叫自己老爺子,“長得壞”笑了,笑得有些心酸。
八
鮑四維就像孩子長大了一樣,家里的活搶著干,李阿姨在背后都說鮑四維好像變了一個人,一邊干著活兒,嘴里還哼著歌兒,可陽光了?!伴L得壞”也看出來了孩子的變化,不知道從哪天開始,自己從心里已經(jīng)把鮑四維當(dāng)成了自己的孩子,就像自己親生的一樣??梢詾樗冻?,可以為他高興,可以為他自豪,必要的時候可以為他拼命。當(dāng)然,也不指望他為自己養(yǎng)老送終,只要他好就行。嘿,自己的親兒子都指不上,還能指上他,眼珠子都指不上,還指望眼眶子。想到這里他不自主地?fù)u了搖頭,我能做的事就是陪著這些年輕人慢慢地長大,他們長大了,我們也就慢慢地變老了。嘿,這就是幸福生活。
其實,“長得壞”的心里已經(jīng)讓鮑四維占住了百分之九十的地方,這好像就是自己的事業(yè)一樣,幸福而且有意義。
這一天,“長得壞”早晨出去鍛煉,迎面走來一個女人,瘦瘦高高的,頭上戴著一頂西式帽子,顯著格外地俏麗。她指著“長得壞”驚訝地說,“張警官,終于找到您了,我是您救過的瑪麗呀?!?“長得壞”愣了半天才想起來,一個自己當(dāng)警察時候救過的當(dāng)事人。
這個女人拉著他的手,提起那件往事。冬天,在一個小胡同里,大雪刮得人睜不開眼,一個女孩被一個大漢劫持了,刀子就在女孩的脖子上?!伴L得壞”張著雙手讓歹徒看,沒帶東西,歹徒不信,說他的懷里有槍。“長得壞”就在大雪寒風(fēng)里一件一件地脫,直到光膀子,歹徒才讓他置換人質(zhì)。就是那一次,他的后背被歹徒扎了一刀,差點要了他的小命,搶救了好幾天。
這個女人就是當(dāng)年的女孩。她把他當(dāng)成自己的親人一樣,叫他叔叔,告訴他,自己找了他很久,沒想到,今天在這里遇到了。旁邊圍上來好多人,女人開始講述當(dāng)年的故事,自己怎么在刀下顫抖,“長得壞”怎么在大雪天一步一步地向歹徒走來,怎么挨了歹徒一刀。末了她說,那次事件后我才真正相信人民警察是法律的衛(wèi)士。
這個女人是個律師,說起話來噼噼啪啪像小鋼炮一樣,語速極快,不讓人插話。她的兩條胳膊揮舞著,配合著她的講述,極具鼓動性。那些晨練的人們被她的話感染了,不時地發(fā)出叫好聲。她的講述讓“長得壞”臉紅,不知道為什么,忽然就想起了那塞進(jìn)錢包的兩千塊錢,直到大家為他鼓掌才猛地回過神來,慌忙擠出人群。
律師姓齊,叫個外國名字瑪麗。他們相互留下了電話,齊律師說有需要的時候,一個電話,她全力幫忙。齊律師的出現(xiàn)并沒有讓“長得壞”有多少喜悅,那時候當(dāng)警察,真是有一股子拼命的精神,這樣的事情多了,也就平常了。倒是現(xiàn)在心里的一塊病怎么化解,自己真是沒有了主意,整天壓在心口,總是個事。
“長得壞”走到家門口也沒想出個主意來,索性不想,看看李阿姨幫著做什么飯了,如果不可心,就帶著鮑四維到簋街上吃涮肉去。對,就這么著。
推開門,“長得壞”一下愣住了,屋里的方桌上正中擺著一個大蛋糕,蛋糕的四周是一條一條綬帶碼成的光芒四射的形狀,緊挨著蛋糕的是一塊塊光芒四射的獎?wù)?,那是“長得壞”工作幾十年來獲得的各種獎?wù)?,有公安部發(fā)的,有局里發(fā)的,還有的是區(qū)里發(fā)的。每一塊獎?wù)碌暮竺娑加兄欢误@心動魄的故事。
鮑四維走上前來,指著方桌說,“叔叔,祝您生日快樂。這個創(chuàng)意不錯吧?!?/p>
李阿姨也說,“今天咱們打鹵面了您吶,給您挑壽?!?“長得壞”心里一振,熱熱乎乎的。在職的時候沒少過過生日,都是大家在一起臭吃臭喝,然后還要去唱歌,第二天都是暈暈乎乎的。退休以后就再也沒有什么人給自己張羅過生日了,“長得壞”倒也是不在乎,大家都有一份工作都挺忙,有一次都過了一個月才想起自己的生日,也就補(bǔ)吃了一碗打鹵面。自己做的鹵稀了,鹽也多了,又補(bǔ)了一大碗白開水,逗了一瓶小二。
“長得壞”站在方桌前,看著這一枚枚獎?wù)乱彩歉锌f分,它們就像自己的腳印一樣一步一步走過來,也把青春留在了這些腳印里。他拿起自己獲得的第一枚獎?wù)?,三十年了,他發(fā)現(xiàn)獎?wù)乱琅f金光燦爛。
李阿姨說,“這孩子一周前就躲在屋里,拿棉簽沾著牙膏一點點地擦,把這些都擦干凈了。孩子說了,不讓叔叔的生命沾上一摳摳塵土,永遠(yuǎn)閃光發(fā)亮?!惫皇牵恳幻丢?wù)露奸W閃發(fā)光,干干凈凈。一圈的獎?wù)陆M成了一個生命的光環(huán),他知道那是生命和靈魂組成的光環(huán),發(fā)出的光芒可以照耀到每一個角落,哪怕是最骯臟的地方。他忽然想起上中學(xué)時讀過的魯迅的文章,那衣服下面的小來,又想到了自己最不愿想的事,那種興高采烈的情緒像坐過山車一樣轉(zhuǎn)瞬消失了。他想到了那塞進(jìn)錢包的錢,就是因為這件事,這一顆塵土,才使得鮑四維的今天變成了這個樣子。如今,三個當(dāng)事人都在場,再加上自己的徒弟,都裝作不知道這件事。唉,“長得壞”吃的打鹵面也是無滋無味的,面條都像是從脊梁骨滑下去的。他忽然想到了齊律師。
齊律師還是那么的熱情奔放,是一個讓人放心交往的人。兩人在茶館要了一壺花茶,閑聊了一會兒,開始進(jìn)入正題。
“您說吧,有什么事要我做?!?齊律師干練地說。
“長得壞”眼睛盯著茶杯,“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p>
他把真名都隱去了,只用了一些代號,把自己和王政辦案,王政暗示失主多塞錢,結(jié)果讓小偷多判刑的事,講了一遍。也把自己內(nèi)心的苦悶,像吃了一只蒼蠅的感覺表述清楚了。自己光榮史上一個小小的污點,竟然像一個碩大的磨盤一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齊律師聽得驚心動魄,她問,“這個事還有誰知道?”
“長得壞”說,“這事不敢讓別人知道?!?/p>
齊律師說,“最好整一套材料,當(dāng)事人寫個東西最好,證明真實性,本著有錯就糾的原則,不論牽扯到誰,都要追責(zé)到底,維護(hù)法律的尊嚴(yán)。如果您信得過我,我可以代替您把材料遞交上去,上面的大領(lǐng)導(dǎo)我還認(rèn)識幾個?!?“長得壞”心里的一塊大石頭終于可以落地了,他買單握手,放心地走出了茶館。齊律師把兜里的錄音筆關(guān)上放到書包里,拿出手機(jī)發(fā)出了一條短信,兩個字,拿下。
“長得壞”為鮑四維的事又找了王政幾回,每次去都被一個漂亮的接待員問了個底兒掉。姓什么叫什么,和王政什么關(guān)系,這次有什么事。最后,漂亮的接待員會很客氣地告訴“長得壞”,王政區(qū)長不在。
第三次的時候,“長得壞”真急了,“哎呦喂,這叫什么事呀,你問了我一溜夠,最后一句他沒在,那你別問我好不好呀?!彼らT大,就這一嗓子樓道里出來了好幾個人,連拉帶勸地把他送出了大門。人一上歲數(shù)就顯得很執(zhí)拗,反正也沒有別的事,你王政不是不想見我嗎,我憋著你,看你見不見我。他打聽好了,王政是每周二接待群眾來信來訪。
周二一大早兒,“長得壞”在簋街上叫了一碗豆腐腦外加一個燒餅,吃完抹抹嘴,就跑到接待室門口等著王政的接見來了。他臺階上一坐,拿出沏好了花茶的水缸子,打開蓋,嗞兒嘍嗞兒嘍地喝上了。
工作人員來了,“呦,您來得夠早的,第一個兒,我趕緊給您倒開水?!?/p>
“長得壞”說,“不勞您駕,我自己帶水了。”
九點上班,當(dāng)王政叫到“長得壞”的名字的時候打了個磕巴。
“長得壞”拉門進(jìn)來,“沒錯,就是你師父我,咱爺們這里見面正規(guī)。”他一指旁邊記錄的工作人員說,“還有記錄的呢。”
王政站起來,“您這是唱的哪一出呀?!?/p>
他要給“長得壞”續(xù)水?!伴L得壞”說,“滿著呢。”
王政搖了搖頭,坐下說道,“師父您這是寒磣我呀。有什么事打個電話不結(jié)了嗎,還大老遠(yuǎn)地跑一趟?!?/p>
“跑一趟?我都到你的辦公室跑了三趟了,見不到你呀。”
王政驚訝地說,“有這事,看我怎么整治這些人?!?/p>
“長得壞”擺擺手,“咱們爺們不逗牙簽子,我找你還是為鮑四維房子的事,我認(rèn)為政府應(yīng)該給他解決。當(dāng)時判他里面就有些隱情,判得就重了?!彼粗跽又f,“回來房子也沒有了,雖然判了刑,但是他的個人住房權(quán)利還是有的,希望政府能根據(jù)實際情況給他解決一套房子,也讓他有個安身的地方?!?/p>
說到隱情,王政抬頭看了他一下,胖胖的臉上似乎沒有一點的表情,但只要仔細(xì)觀察就能感覺到,他的臉部皮膚下,不時地掠過一絲絲的顫動,偶爾眼角一斜放出的光,讓“長得壞”感到了一絲的戰(zhàn)栗和不安。他的心里明白,這已經(jīng)不是幾十年以前帶過的徒弟了,官場的歷練讓他已經(jīng)變了,變得不可捉摸。王政的臉上帶著微笑,聽完“長得壞”介紹的情況,打電話叫來了管委的主任,管委主任是一溜小跑來的,站在那里還在不停地喘氣。
王政臉上毫無表情,吩咐道,“馬上以管委的名義給我寫一份報告,把鮑四維沒有房子的情況講清楚,我來批示,爭取拿出一套房子給他解決困難。鮑四維的事情,暴露了我們政府工作人員沒有把人民群眾的事情放在心里,拖拖拉拉的官僚作風(fēng)。我們心里沒有群眾,群眾就會把我們踩在腳下。”
聽得管委主任的額頭上冒出了一層的汗珠,趕忙掏出手絹擦了一把。王政最后蹦出了兩個字,“去吧?!惫芪魅瓮顺隽诵旁L室。王政拉著“長得壞”的手,師父長師父短的很是熱情,親自把他送出了信訪接待室。
走出信訪室,“長得壞”搖了搖腦袋,王政的話還在自己的耳邊不停地回響。他拿小拇指掏了掏,掏出了一些耳屎,舒服多了。不管怎么說,給鮑四維爭來一套房子,今天就是功勞大大的,回家準(zhǔn)備自己做一碗炸醬面慶賀慶賀。
九
第二天早上,李阿姨一臉的驚慌,不停地說著,“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么多年以前的事我記不清了,都是胡說的?!?“長得壞”給李阿姨倒了一碗水,不明白李阿姨到底在說什么,問了一會兒才搞清楚。原來,昨天晚上三個光頭穿黑衣服的人找到李阿姨,說有人花二十萬買了李阿姨的一條腿,原因就是她說十多年前鮑四維的案子是假的,是有人指使她做的假證,現(xiàn)在只有兩條路,要么閉嘴滾出這個城市,要么就卸掉她一條腿。李阿姨只好和家人商量,先投奔自己在鄭州的姐姐家,住個一年半載的再回來。今天,是想和“長得壞”告?zhèn)€別,把半個月的工錢拿走?!伴L得壞”說,這是黑社會,別怕,先報警。李阿姨驚慌地說,千萬別報警,他們說了要是報警了就不是卸一條腿的事了?!伴L得壞”看著李阿姨,無奈地把電話放在桌子上。
李阿姨當(dāng)天就坐火車去了鄭州,后來,連電話也換了,找不到了。
“長得壞”坐在家里琢磨了半天,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問題出在哪里。王政,難道是王政。他不敢往下想。他想到了齊律師,那個熱情正直的女人,自己正是需要這樣的人幫忙的時候。他要留個后手,把自己掌握的情況在她那里留一份,以防萬一。
他打通了齊律師的電話,想約她談?wù)?。齊律師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現(xiàn)在出門,在青年溝路口的咖啡館見面?!?/p>
“長得壞”拿好自己的東西就出門了,他騎著自行車,出門右拐,走小街橋一直往北。他的腦子里還在琢磨李阿姨逃往鄭州這件事,快到青年溝路口了,綠燈,趕緊蹬幾步過了路口就到了。這時一輛快遞小哥的摩托車直沖著“長得壞”迎面飛馳而來,想躲已經(jīng)來不及了,“長得壞”被撞出四五米,腦袋重重地磕在地上,當(dāng)時就背過氣去了,臉上都是鮮血??爝f小哥一看事大了,車也不要了,撒丫子跑進(jìn)了旁邊的胡同里。
齊律師正在路口,眼前的一切都被她看到了。齊律師趕忙沖過去抱起“長得壞”的腦袋大聲地呼叫著,“長得壞”睜開眼睛,從兜里拿出個信封,交給齊律師,又昏了過去。齊律師打電話報警,叫救護(hù)車,陪著把“長得壞”送到了醫(yī)院搶救。診斷是腦部出血,就是不死,也是個植物人了。
王政來看望“長得壞”,看著插滿管子毫無表情的“長得壞”,叫了兩聲師父,然后囑咐醫(yī)院全力搶救。
醫(yī)院門口,齊律師上了王政的汽車,一起走了。
責(zé)任編輯:吳 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