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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撒拉弗的翅膀

        2017-11-10 15:02:19常芳
        上海文學 2017年11期
        關鍵詞:大木傾城司馬

        常芳

        盛夏,曠野里的草木都會瘋長得厲害。有一種喜歡躥長秧子的草,甚至能在這種炎熱多雨的季節(jié)里,恣意生長著,把軀體向它們喜歡的任一方向,蔓延出一兩米的長度。司馬站在兩個警察身后,傻頭傻腦地盯著前方想了半天,也沒能想起它們的名字。他房屋后面這個小花園里,花木卻不是那么茂盛。非但不熱鬧,看上去,還給人幾分冷清的蕭條感。

        他們旁邊是一叢雜亂的月季花,稀稀疏疏幾個花頭,花瓣上掛滿了晶瑩的水珠。在另外兩個警察揮動鐵鍬之前,司馬一直盯著這些月季花,強迫自己反復地想:花瓣上的水珠是露水呢,還是夜里下了場雨,他沒有覺察到?就像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留意到,小花園里居然還有這么一叢月季花。他低頭瞅眼腳下,地面異常干燥,絲毫沒有夜晚里落過雨水的痕跡。

        “挖到了?”兩個警察一齊驚呼,又一起扭頭看著司馬,用眼神逼問他,現(xiàn)在還有什么可辯駁的。

        “我沒有殺人。”司馬往前探著腦袋瞅瞅,口氣仍然保持著先前的生硬,“我再重申一遍,你們就算挖出了什么人,也不代表這個人就是我殺的?!?/p>

        “我們會有證據(jù)讓你改口?!?/p>

        左邊那個警察幸災樂禍地看著司馬,側過身去揚揚手,招呼著等候在旁邊的一名女法醫(yī),讓她過去驗尸。然后,兩個警察就談論起了女法醫(yī)的丈夫,一位刑偵痕跡專家,僅憑著案發(fā)現(xiàn)場兩個偽裝后的拖鞋印,就破了一樁轟動全國的殺人要案……

        “從死者頭部的創(chuàng)傷看,是被人用鈍器擊打多次后斃命。內臟已經(jīng)出現(xiàn)腐爛,死亡時間大約三天零十二小時……”女法醫(yī)勘驗完那具從泥土里挖出來的尸體,扯下膠皮手套,掏出個小瓶子渾身上下噴灑一遍,才一臉冷漠地走過來,向叫她過去驗尸的那個警察匯報著。

        司馬看著仰面躺在地上的死者,更準確點說,是一堆正在腐爛著、發(fā)出臭味的物體,思索著三天前自己都在干什么。在女法醫(yī)朝死者走過去之前,他就已經(jīng)從形體上辨認出了那個人——他們挖出來的,的確是他的房東老萬。即便他被人殺死,埋進了泥土里,又被人從泥土里挖出來,渾身散發(fā)著腐爛后的臭氣躺在那里,司馬還是一眼認出了他。為了催他交房租,這個身材高大、頭發(fā)稀疏的家伙,每月都要來敲幾次門,要不就是將一張張催繳房費的紙條子,亂蓬蓬的絡腮胡子那樣,貼滿他的房門。司馬一直都在懷疑,這個人是不是患有某類強迫癥,如果不是這樣,一個精神稍微正常點的男人,怎么可能會在房客交上房租的第二天,就開始了新一輪的催繳,一張一張地,往他門上貼五花八門的條子,提醒他別忘了預備下個月的房費?!罢嫦霘⒘怂?。”有段日子,司馬每天從外面回來,站在門前看著門板上的紙條,心里就會抑制不住地,冒出這個惡毒的念頭來。

        “看來,是有人替我把他殺了?!彼抉R小聲嘟噥著,從那個厭惡的死人身上移開眼睛。

        “再問你一遍,老老實實地回答,人是不是你殺的?”左手那個警察朝司馬跟前走兩步,眼睛逼視著,目光像兩道閃電那樣尖銳地刺著他。

        “你就是再問一千遍,一萬遍,千千萬萬遍,老子也沒殺人?!彼抉R回答完警察,忽然有些惶惑起來,疑惑著自己是在夢中,還是真的有人把那個十惡不赦的房東給干掉了。殺掉他的那個人,會不會是李大木?

        “能不能說一下,胳膊上的傷是哪里來的?”

        “什么傷?”司馬低頭掃眼胳膊上的創(chuàng)口,朝傷口位置指了指,“你說這里?騎在鯨魚背上摔的?!彼芟敫嬖V他們,在跑完新聞的業(yè)余時間里,他有足夠一塊時間,用來跟蹤他喜歡的某些女人,尾隨到她們的住處,千方百計地想法子購買、或是伺機偷竊她們的各種絲襪。絲襪弄到手后,他會仔細地把它們裝在煙盒、口香糖盒以及形形色色的小玻璃瓶子里,還會在各個裝著絲襪的外包裝盒上,用英語字母打頭,做上各種各樣的標記,標注出襪子主人的名字、來源、地址和時間,以及是否清洗過?,F(xiàn)在,他已經(jīng)收集了上千雙絲襪,而且,他還在每個放滿襪子的箱子里,一一放上了防潮防蟲的干燥劑。他剩余的另一塊時間,就是去海底世界訓練白鯨,騎在一頭白鯨的背上,張開翅膀,和它一起反復地躍出水面,騎在一道道閃電上自由地飛翔……

        “騎鯨魚……摔的?”那個警察眼里堆滿嘲笑,盯住司馬胳膊上正在發(fā)炎的傷口看一會,冷笑道,“怎么沒去包扎?”

        “我就喜歡看著它發(fā)炎,看著它流膿?!彼抉R輕蔑地說,“哪條法律規(guī)定,人受了傷一定要去把傷口包扎起來?我心上現(xiàn)在有一百條傷口,都臭水溝一樣在發(fā)著炎流血流膿呢,你來給我包扎一下?”

        “這種態(tài)度對你沒有任何好處?!蹦莻€警察又朝司馬跟前邁一步,笑嘻嘻地抬腳踢了下旁邊的月季花叢,弄得花瓣上的水珠四濺。有一滴,甚至像天使撒拉弗那樣飛起來,將遮蓋他雙腳的兩只翅膀落在了司馬臉上。

        “狗屁!”司馬故意慢吞吞地,把那滴沁涼的水珠從臉上抹到手指上,然后看著警察臉上那絲還沒褪干凈的壞笑,游移不定地在心里安慰著自己:“別害怕,這是在做夢。一定是在夢里!”這么對自己說的時候,他又仔細回想一遍,斷定自己真的沒有殺人,盡管他心里一直都想把這個死人殺了。

        一直想把這個死人殺死的,可不止他自己。司馬帶著嘲弄,咧開嘴角沖那個警察笑一下。昨天出門踢球時,李大木走出他隔壁那間屋子,看著門上密密麻麻的紙條,又癲癇病發(fā)作一樣“啊啊”地大叫了起來?!罢嫦氚堰@個家伙給殺了!”李大木咒罵著,怒氣沖沖地往下撕扯著那些紙條,撕得手舞足蹈,仿佛突然間被什么人下了蠱。李大木是他報社里的同事,負責他們那張小報的體育版。到目前為止,李大木有兩個夢想,第一個夢想是擺脫掉老家縣城里同床異夢的老婆,在這座城市里有個真正屬意于他、他也完全屬意于她的女人;第二個夢想,是有朝一日能夠親臨世界杯現(xiàn)場,從現(xiàn)場寫回跟世界足球有關的一切報道,而不是像現(xiàn)在,一天到晚地拾人牙慧,而且還要千方百計地變換著花樣,把那些牙慧調配得有滋有味。

        和李大木不同,司馬只有一個夢想,那就是在這座城市里擁有一間,完全徹底屬于一個叫司馬的男人的房子。有了這間房子,他就再也不用看房東老萬那張腫脹的臉,再也不用因為想起那張臉就莫名其妙地心慌和煩亂,一次一次地在心里演練著各種殺死他的方式。這些年,每年里總有那么兩次,他老家的親戚或者村里人,會因為各種原因,乘了汽車換火車,千里迢迢地奔了來,找到他。老家人都知道他在大城市里當記者,卻不明白記者和記者也有著天壤之別。像他這種行業(yè)報里的小記者,盡管頭上戴著頂記者的大帽殼子,實際上狗屁都不是,既不能鐵肩擔道義,更不能為他們請命。但老家的親戚和村里人不管這些,他們只認準了他是個記者,就和權威媒體的記者一樣有威力,只要開口講句話,不論哪個行當里的大小官員,都會為了頭上那頂沉甸甸的烏紗帽,把他們的話放在心坎上來回掂量幾番。他是個顧顏面的人,不愿意父母在老家人面前丟了份,所以,每次都會選擇打腫臉充胖子,凡是老家人來了,找上門,辦什么事情姑且先不說,吃喝住宿這一套,他都要一一地招待他們。招待的結果,自然是花光了他口袋里積存的房租。于是,為躲避上門催繳房租的老萬,他只好采取早出晚歸的迂回戰(zhàn)術。但老萬可不是那么好應付的人物。他躲到第二天,晚上再回來,十有八九,老萬已經(jīng)把他的房門撬開,把他的鋪蓋家什統(tǒng)統(tǒng)扔到了門口的地上?!跋虢o老子耍無賴?別廢話,交不起房租就麻利地滾蛋!”老萬拿出了殺手锏。這個家伙很清楚,在他的房子四周,像他們這類小報記者,是再也找不到比他的房屋更低矮破敗、租金更低廉的藏身之處了。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還沒有打到窗玻璃上。司馬睜開眼時,下意識地摸了把手腕。手腕上并沒有冰冷的手銬。他不放心,又心慌意亂地轉動眼珠去瞅天花板,依次是鑲有郁金香鎏金把手的衣櫥和房門。據(jù)杜傾城講,那些郁金香都出自同一位意大利設計師之手。最后,他的目光盯住睡在身邊的杜傾城,定定地對著她那張自詡為美女蛇臉的面龐看了幾秒鐘,確定自己千真萬確是在臥室的床上,不是在那個花園里,也不是在監(jiān)獄里,這才長長地吁出口氣,閉上眼睛,讓全身肌肉跟著胸腔里那股驚魂未定的氣息,慢慢地松弛下去。

        平息幾分鐘后,司馬起了床。他輕手輕腳地走到起居室,打開窗子,回身到電視柜上摸起支煙,重新走到窗邊點燃了,站在那里慢慢地吸。他們居住在六樓。從差不多二十米的高度俯瞰下去,目光觸及的全是層層疊疊,形狀不一的樹冠和葉子。有些樹,比如香椿和無花果,它們每一個枝杈頂端的葉子,都像花瓣那樣有序地排列著,宛若一朵盛開的迷人的花朵。在這些葉子也能綻成花朵的樹的邊緣,靠近路邊的位置,是幾棵在盛夏里也沒能長出葉子的芙蓉樹,它們的軀干并排站立著,失去生命的枝杈被太陽和風雨洗刷得透出一層慘白,可依然在半空中相互交錯,相互慰藉著。杜傾城給他念叨過兩次,說那幾棵樹是被對面樓上的住戶偷偷用開水澆灌樹根,一點一點燙死的?!八麄兿訕渖贤夥置谝环N黏稠的東西,落在車上洗都難洗?!辈坏人抉R開口,杜傾城已經(jīng)把那芙蓉樹被暗害的因由一并講了出來?!艾F(xiàn)在的人心可真是惡毒,難以提防,連棵不會走路不會說話的樹都難被容下?!弊詈髮λv這幾棵樹的死因那次,杜傾城一邊彎腰給兒子洗著襪子,一邊抬起頭,從鏡子里盯著站在她身后刮胡子的司馬。司馬早就看見她那種只對樹木才有的悲憫眼神了,但他沒有吭聲,沒去回應她。杜傾城是在山區(qū)里長大的,對樹木似乎有種天生的依賴感,無論走到什么地方,一雙眼睛首先要去脧巡的,都是那些樹木。包括和司馬結婚之前的那兩年,她同司馬說得最多的,也是他們老家山上那些雜七雜八的樹,好像那些松樹槐樹楸樹楝樹榆樹椿樹之類的樹木,因為生長在她老家的山上,就變得多么與眾不同。

        盯著那些死去的芙蓉樹,司馬又琢磨起了老萬和夢里那個生長著月季的花園。這會兒,花園里那些帶著透明水珠的月季花,仿佛還在他心里來回晃動著,怒放的花瓣上散發(fā)出來的一縷一縷味道醇厚濃郁的香味,也堆積在他鼻翼間,蠶絲般縈繞著。他試著在那些纏繞堆砌的花香里用力呼吸一下,又呼吸一下。除了空氣和他手里香煙燃燒飄出來的煙草味,他什么花香也沒嗅到。真是奇怪。他想,除了結婚那年,和杜傾城到北京故宮里去參觀,在皇帝老子們的御花園里轉過一圈,他從來沒有住過一次帶花園的房子,甚至連真正帶花園的房子都沒見識過,哪里冒出來的花園。還有那個房東老萬,司馬想著他光禿的頭頂和肥厚的肉下巴,想起自己從搬離那個雜亂無章的院子后,他甚至一次也沒在心里閃過那張令人生厭的臉孔。

        燃燒的煙頭被晨風吹著,速度極快地燒到了手指。司馬抖下手腕,朝外探出半個腦袋,把煙蒂按在外側窗臺上,漫不經(jīng)心地揉搓著,想著自己當初最討厭老萬的,莫過于他不停地往他們門上貼的那些紙條子。老萬往他們房門上貼的一張一張紙條子,不是要他們“戒煙”,就是勸說他們“千萬莫去找小姐”,好像他們天天都在嫖娼吸毒似的。老萬自己說過,他退休前是一家針織廠的宣傳科長,鋼筆字寫得很有兩下子,所以,他寫在紙條上那些字,今天是灑脫的宋體,明天是漂亮的美術體,后天又換成了行云流水般的行草。老萬變換著各種字體在提醒他們,說他們抽一包煙,就等于“咔嗒咔嗒”地被打火機調戲著,燒掉了一天的房租錢;若是去找一回小姐,一月的房租就裹著個避孕套大衣,從馬桶里跑進暗無天日的下水道,轉著漩渦溜走了。那些賣弄各種字體的紙條,都是從報紙四周圍裁下來的空白邊條,而報紙則是老萬到他這里收取房租時,順手從他屋子里搜羅走的。老萬第一次往他門上貼紙條那天,正巧李大木提著足球跑過來,約著他一塊外出踢球。站在門口看完紙條上的內容后,李大木壞笑了半天,說他真應該把這張條子撕下來,仔細保存著,“給著名記者司馬同志留個檔,等你將來有了女朋友,也好拿著這張條子去訛幾頓酒吃?!彼抉R記得自己當時嘿嘿笑著探出半顆腦袋去,讓李大木先回去瞅瞅他住那間屋子,門上是不是也貼著這么張一模一樣的條子。李大木疑疑惑惑地踅回去,果然,在他的門上,他也看到了一張無論從字體還是到內容,以至款式都完全相同的紙條。

        “你這是準備殺死蟑螂,還是嗆死屎殼郎?”杜傾城從臥室里出來,干咳兩聲,立在起居室中央盯著司馬,讓他趕緊把窗戶全部推開。

        “你應該說,是不是美國人跑來投了顆原子彈?!?/p>

        司馬推開窗戶,折身往廁所里走著,一邊嘲弄著杜傾城的夸張。

        “我倒情愿是顆原子彈?!倍艃A城對著司馬的后背冷笑道,“問題是,沒有?!?/p>

        “找人給你造一顆?”在關閉廁所門之前,司馬扭回頭說。

        “最好造兩顆。但前提是,得有人有那種本領?!?/p>

        “你有就行了。”司馬打開廁所門,從里面伸出腦袋,“學跳舞學書法學京劇那些勁頭,對了,還有學看風水,你隨便拿出一樣來,什么事情干不成?!?/p>

        “你什么意思司馬?你說清楚點!”

        杜傾城奔到廁所門口,一把推開了虛掩的門,兩眼瞪視著正在擠牙膏的司馬。

        “沒什么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彼抉R望了她一眼,覺得她滿頭新燙的短發(fā),就要張開大嘴吐出信子了?!拔疑磉厸]人喜歡風水,也沒人喜歡京劇?!?/p>

        “你真無恥!”杜傾城說。

        “好,我無恥?!彼抉R慢條斯理地擰著牙膏蓋,“我不無恥,還能做什么?”

        “做什么?做王八蛋!”杜傾城看著司馬把牙刷放進嘴里,擺出了和她休戰(zhàn)的架勢,她就狠狠地剜了司馬一眼,“嘭”地摔上門,把司馬關在了廁所里。

        司馬握著牙刷胡亂刷兩下,突然連刷牙的心情也沒有了,索性直起身子,和鏡子里含著滿嘴泡沫那個人對視著。鏡子里的人一臉憔悴惶然,目光僵直,很有幾分像香港電影里被道士驅趕的僵尸。司馬和那個“僵尸”對峙一會,然后慢慢地舉起牙刷,在鏡子里那個人的嘴巴上來回刷起來,直到把那個僵尸的臉從鏡子里完全抹掉。

        房間里已經(jīng)繚繞起了絲竹之聲。一個咿咿呀呀的女人踩著絲竹挪移起來,接著滿屋子里便蕩滿了水袖。有一瞬間,司馬覺得有只水袖穿透木門,將紅色的蛇信子躍過來,冰冷地在他脖子上纏繞舔舐一圈,又飛快地縮回去,“咝咝”響著退回到了那團亂如麻的絲竹聲中。

        這是杜傾城在“練功”了。從去年春天開始,杜傾城又熱愛上了京劇,每天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撅著屁股去影碟機里塞光盤,然后跟隨里面走出來的某個女人,一笑一顰,一招一式地練著身段和唱腔。杜傾城開始學京劇時,司馬不知道他們單位新?lián)Q了局長,以為是她那位喜歡擺弄筆墨的局長,又有了新癖好。那天,杜傾城反反復復地練著阿慶嫂那段“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練了一個早晨,司馬從臥室移到書房,又從書房跑到陽臺,忍耐到最后,胃酸都要吐出來了,便忍無可忍地走進起居室,伸手把那張光盤退了出來。在接下去和杜傾城的爭吵里,司馬才東一句西一句地弄明白,原來是杜傾城他們稅務局里換了局長,新上任的局長不但酷愛京劇,并且是逢宴必唱。杜傾城一直在局辦公室,空間距離上和局長挨得最近,但在新局長上任后的前三天里,她剛弄清楚他的癖好,還沒來得及行動,就在當天晚上專為新局長設的晚宴上吃了一驚:稽查處里一個自認為還有點身段,有三分姿色的老女人,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懷揣了幾個京劇唱段,在席間一唱一和地與局長唱將起來,而且逗弄得局長一邊佯閉著眼睛搖頭晃腦地哼唱,一邊還要時不時地停下唱腔和動作,睜開佯閉的雙眼當起導師,或是調教那個女人聲腔的起伏,或是糾正著某個字眼“在京戲里”發(fā)什么音。兩個人陶醉在那些唱段里,來來往往,春光無限,完全忘記了周圍還有一圈觀眾圍著他們。杜傾城在旁邊陪著笑臉“欣賞”著,強顏歡笑,不停地擊掌叫好,心里頭急得狼煙四起,咒罵自己變成了一頭僵硬的死豬,慢了這一拍,也許,辦公室主任的椅子,就會在那些崎嶇又旖旎的唱腔里,跌宕起伏著易主了。于是,晚宴散席后,杜傾城火急火燎地回到家,拖鞋都沒換,就到網(wǎng)上下載了些名家唱段,果決地放棄了為前任局長練了三年的書法和圍棋,一心一意地學上了京劇。

        李大木抱著球,大聲嚷嚷著問司馬“還去不去騎白鯨”時,司馬剛坐進警車里。他被幾名目光冷峻的持械警察押著,走出花園,穿過院子,最后到了大門口。剛走出大門兩步,就被兩名警察架離地面,塞進了一輛早就等候在門外的警車里。因為是盛夏,也可能因為警車在院子門口等候的時間過長,而院門外那棵可以遮蔭的高大梧桐樹,恰巧在前一天被什么人抱著盤電鋸砍走了。總之,失去了梧桐樹的庇護,暴露在太陽地里的這輛警車,車廂里面熱得跟蒸籠一樣,估計三分鐘就能蒸熟一籠香菇肉包子。院子里居住的男女老少,上百口子人,都擠在門口一側,滿臉驚詫地看著他,好像和他一樣,不相信他殺了人。為了表明自己沒有殺人,是清白無辜的,被冤枉的,司馬被警察押著從花園里一路走來,穿過院子一直到大門口,他都沒有低頭。盡管左邊那個警察用力掐住了他的脖頸子,像按一頭不愿喝水的牛去喝水那樣,使勁往下壓著,想迫使他低頭認罪,按得他腰都彎了,他也沒有把頭低下去,讓一張臉對著地面。

        “真沒瞧出來,平常斯斯文文一個小青年,怎么會殺人呢?”

        “聽說是個記者?”

        人群里議論紛紛,仿佛有人在他們中間放了窩馬蜂。司馬聽出最前邊說話那個老太太,是他們這個院子里的治安組長,她每天的工作,就是胳膊上戴著用黃漆印了“治安”兩個字的紅袖箍,拎個馬扎,坐在院子門口的梧桐樹下面,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來往經(jīng)過院子門口的人,尤其是進出他們這個院子的人。司馬依稀記起來,他和李大木兩個人剛住進來那天,老萬就給他們說過,這個老太太退休前,是他們紡織廠里的安全質量監(jiān)督員,她最擅長的工作,就是能在一個人臉上,窺探出他有沒有做壞事的企圖。

        “不知道那個老太太,這會兒在我臉上看出了什么。”司馬帶著嘲弄的表情,朝車外的人群掃了一眼。院子里那些人的目光長短不一、良莠不齊,但全在緊緊地盯著他。司馬盡量平和地迎著眾人投射來的目光,光明正大地和他們對視著,一邊想,他在這個院子里居住快兩年了,到現(xiàn)在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籮筐大的院子里,居然暗暗地藏納了這么多人。這么想著,司馬又朝那些看似陌生、但好像又非常熟悉的面孔上掃一遍,他們的面孔被強烈的太陽光照射著,每個人臉上都像是敷了層透明的塑料薄膜。太陽光在那些繃緊的塑料薄膜上流動著,仿佛是在一層反光的冰面上,小心翼翼地行走。

        司馬剛收回目光,朝院子里看去,就看見了抱著球從院子里走出來的李大木。

        “還去不去踢球?”李大木走到院子門口,把抱在手里的球往地面上一放,然后像在球場上那樣,讓球在他兩腳之間來回盤旋轉動著,一邊抬頭看著坐在車里的司馬,不明白司馬為什么坐在了一輛警車里。

        “哎,說你呢!你小子是不是被老總睡了,怎么突然跑上法制口了?”李大木把腳下的球重新抱起來,走到警車跟前,又扭頭看眼幾乎圍牢警車的人群,嘿嘿笑著問司馬,“發(fā)生什么事了?”

        “老萬死了?!彼抉R看著李大木手里的球,有氣無力地回答。

        “老萬?不會是租給咱們房子的……老萬吧?”李大木看著司馬,一臉的驚喜,“知道不知道怎么死的?”

        “被人殺死的?!?/p>

        “太好了!太好了!”李大木肆無忌憚地笑起來,一只手用力拍打著警車,“老天真是開眼,是誰這么好心,替我們把他干掉了。哎,你小子這回一定要賣點力氣,借機把它弄成個大稿特稿,狠狠地批判批判這些‘城市的既得利益者,讓這些手里積存著幾套剩余房產(chǎn)的該死房東,再利用房子欺壓我們這些赤貧的外來者??此麄冞€怎么一邊剝削我們,一邊往我們租來的房門上貼條子,羞辱我們這些貧窮的無房者?!?/p>

        “警察剛把他從花園里挖出來,都快腐爛了。不過,還能辨認出來?!彼抉R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回答是誰殺死了老萬,只好采取一種答非所問的折中方式,來回答李大木。

        “快腐爛了?”李大木說,“開什么玩笑!他昨天下午往我們門上貼條子,我還看見了。”

        “你能確定?”一個警察盯著李大木問。

        “這有什么不能確定的,新鮮的糨糊,勸我們不要去嫖娼的《弟子規(guī)》還在上面粘著呢!”李大木突然瞥見了司馬手上的銬子,笑著把一只手伸向司馬問,“戴銬子的感覺怎么樣?快取下來,給我戴上試試。這兩年戴著頂記者的破帽子,什么樣的煙酒美食都品嘗過了,就是從來沒有機會體驗一下,戴手銬蹲班房是個什么滋味?!?/p>

        “開什么玩笑!”坐在司馬旁邊一個警察,態(tài)度嚴厲地擋住了李大木伸過去的手,“請你馬上離開,不要妨礙我們執(zhí)行公務?!?/p>

        “我是司馬報社里的同事?!崩畲竽灸贸隽艘回灥哪欠N嬉皮笑臉,“你們一定不知道,他寫那些破稿子,最后都得我?guī)退麧櫳?。另外,他還喜歡到我朋友的海底世界去騎白鯨。黃河北岸剛開業(yè)的海底世界,去過沒有?熱帶雨林,海底世界,你們要是去過白鯨館,說不上還看見過他騎白鯨的表演?!?/p>

        “他現(xiàn)在是殺人犯?!?/p>

        “殺人犯?”李大木朝里探探腦袋,看了看司馬,又看看他旁邊的警察,然后呵呵笑著說,“警察同志,我現(xiàn)在能不能自我舉報一下,說我和司馬是同案犯?”

        在一群植物中間轉兩圈,司馬扔下牙刷,最后選擇在馬桶上坐了下來。馬桶的水箱上也被杜傾城依山就勢放了盆吊蘭。司馬坐在馬桶上朝后一仰脖子,幾個細長的吊蘭葉子就跟章魚爪子那樣,冷森森地貼上了他的脖頸。司馬沒加防備,被植物葉面散發(fā)的涼氣弄得心頭一顫,但沒有把脖子收起來,而是繼續(xù)待在那兒,就當是被一個花枝招展的姑娘,用細嫩小手撩撥著吧。

        在衛(wèi)生間里養(yǎng)花,是杜傾城第一次回到老家去學風水,學回來的玄機之一。從老家回來,進了門,放下包,她就一聲不吭地,把起居室里的花草一盆一盆地搬進了衛(wèi)生間。司馬在一旁問她干什么,她理也不理,直到全部搬完,才命令司馬:往后堅決不能在起居室里養(yǎng)花了?!皝砘嘏軒装俟铮L水先生就教了你這些玩意兒?”司馬瞅著起居室里突然空出來的角落,花盆長年擺在地板上留下的一圈圈水漬印,很像是一個人頭頂上一塊塊丑陋的禿斑?!捌鹁邮依飻[了花,是不是容易招桃花?”司馬看著杜傾城的背影,嘲笑著又加一句?!敖o你招一身天花?!倍艃A城手里拿塊抹布,來回擦著那些水漬,水蛇一樣的腰來回扭動著。杜傾城對自己身體最得意的一個部位,就是那節(jié)水蛇腰。這些年,他們單位里每新?lián)Q一任局長,她就會裸著身體在司馬面前陶醉一番,說生在城里的女人怎么了,你見過幾個城里女人有這么曼妙的腰身。開始,司馬還會嘲弄她兩句,諸如“這么好的身材,要是有人想睡的話,一塊錢能睡幾回”之類,后來干脆就視而不見,等著她自己欣賞得無趣了,再百無聊賴地穿上睡衣,結束她的表演。

        “你在里頭有完沒完?”杜傾城咿咿呀呀地拖著唱腔走到廁所門口,用力敲兩下門。

        “我正在花園里賞花呢?!彼抉R靠在水箱上,半天才作出回應。洗手池的臺子上,是一盆白色牡丹月季,一朵正在凋謝的花頭上,剛剛飄下一片枯黃的花瓣。

        “神經(jīng)?。 倍艃A城甩著水袖說,“這輩子也沒人指望跟著你,住進什么帶花園的房子里?!?/p>

        “你說要是在花園里殺一個人,把他埋進花叢下頭,會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

        “那你得先買回來一幢帶花園的房子?!?/p>

        “你記沒記得,我給你說過,我以前住過一間帶花園的房子?!?/p>

        “你肯定住過?!倍艃A城在一個女人咿咿呀呀的唱腔里,嘲笑道,“我記得你和我結婚之前,是個王爺,整個珍珠泉大院,都是你家的花園?!?/p>

        “我沒和你開玩笑?!?/p>

        “沒人和你開玩笑!我是在很認真地回答你,王爺。你沒看看那株月季花,開得多鮮艷哪,花瓣上的露水珠是不是還在晃動著?”

        “我剛才給你說過嗎?”

        “說過什么?”

        “花瓣上那些露珠啊?!彼抉R努力回想著夢里的情景。那些露珠被太陽照著,一顆一顆都在閃著耀眼的光芒,既像鉆石,又像他在老家時看到的,半夜里綴在低垂天幕上的星斗。后來,被警察押著往外走的時候,大概是被他們不小心碰著了,他聽見它們跟雨點似的,一顆接著一顆,“啪啪”地落到了泥土里。

        “那你看沒看見,有一朵花正在落著,有兩片花瓣還落在了你的帽子上。”

        “我戴帽子了嗎?我想一下……沒有?!边@點他記得很清楚,他根本沒戴帽子,“但站在我旁邊那兩個人,兩個警察,他們都戴著帽子。

        “你沒夢游吧?有??!”杜傾城的聲音里,已經(jīng)擰進了一根根帶刺的細鋼絲。

        “夢游?”肯定不是夢游。他看過很多講解夢游的紀錄片,夢游的人什么都記不住。“我好像給你說過老家一個鄰居吧,她就老是夢游,半夜里起來燒火煮了飯,早上起床后看見鍋里做好的飯,就滿村子里跑著嚷嚷,說她家里有了神仙?!?/p>

        “你是不是也準備回山里去,變成個神仙?”

        “真希望能回到山里去。”

        “回去找野獸還是做野獸?”

        “到一個有水的地方去,最好是有一條生著魚蝦的小溪。一簞食,一瓢飲……”司馬信馬由韁地遐想著。

        “仔細想一想,你還真是適合到那樣的地方去生活,最好是非洲和美洲?!薄澳阋策@么想?”“不是我想,凡是認識你的人,一定都會這么想。最好到玻利維亞去,找到安第斯山,那里的古柯葉一定能給你某種意想不到的力量?!薄澳阏孢@么想?”“這有什么可懷疑的。你自己不是常說,你是這座城市里一個多余的人嗎?”“是不是就像一頭野豬,不小心走錯了地方?”“野豬還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呢。”“這么說,我還比不上一頭野豬?”“也不盡然。在一種條件下,也許可以比一比?!薄澳姆N條件?”“無辜地被人殺死的時候?!薄澳阆嘈拧視⑷藛??”“不好說,如果有人從玻利維亞給你帶來了失傳的阿納里豆。”“這樣分析下來,我也有殺人的可能?”“這要看環(huán)境。在某個特定環(huán)境里,每個人都有可能殺人?!薄澳闶钦f每個人?”“我是說,首先要具備某個特定條件。”“什么特定條件?”“就是你必須要有殺死他的條件。”“必須殺死他?”“必須殺死他。”“沒有別的選擇?”“沒有別的選擇?!?

        “這么說,也許,我真的把他殺了?”司馬從馬桶上躍起來,仿佛海底世界里騎在鯨魚背上那個人,在水面上閃電般地飛翔了過去。

        看守所里的墻壁是灰色的,門也是又冷又硬的灰色。警察關上門走后,司馬就坐在灰色的水泥地面上,盯著冰冷的墻壁,等待著李大木給他找的律師。李大木被一名警察踹下警車后,先是在地上翻滾了兩圈,然后,撿起球,就勢坐在那里,朝那名警察啐了口唾沫,嘴里罵著“王八蛋”,說不就個破手銬嗎,老子什么時候真想戴著它體驗一下,找到你們大領導,一只手腕就能戴上十副。罵完了,他就坐在那里“嘭嘭”地拍球。拍了一會,突然爬起來,把球抱在懷里,朝前探著腦袋,遠遠地說司馬說,“你小子不會是偷偷摸摸地當了什么群眾演員,幫他們在這里拍戲呢吧?”說著,他蹭到一個肩膀上扛著攝像機的人面前,笑嘻嘻地問那個人,“你們是不是在拍電影或是電視???”司馬從警車仍然開著的門里看見,那個扛攝像機的人白了李大木一眼,什么話也沒回答他,扭頭就走開了。李大木尾隨在攝像機后面走了兩步,怏怏地站住了。他又扭頭朝警車里面張望起來,好像是在尋找著司馬。他用力地拍了拍手里的球,大聲對司馬喊道:“司馬,要不是在拍電影,要是他們真認為你殺了老萬,那你就在里面安心地等著,我現(xiàn)在就去給你找律師,為你鳴冤?!?/p>

        司馬沒想到,第一個到看守所里來看望他的,不是李大木給他找的律師,也不是李大木本人,而是他才認識不久的一個女孩子,杜傾城。杜傾城是李大木一周前帶進報社的一名實習生。根據(jù)李大木的介紹,司馬隱約記得,她好像是學什么美術考古專業(yè)的。李大木在介紹她的時候,還特意告訴大家,杜傾城是這個女孩子為進報社當記者,專門為自己換的新名字?!暗綀笊鐏淼那耙惶?,當然就是昨天,她剛把自己的名字,由杜春玲改成了杜傾城。理由很簡單,因為她瘋狂地喜歡蘇東坡,喜歡‘為報傾城隨太守那句詞。她認為這句詞里面的‘傾城,絕不是老師們在課堂上講的,全城的百姓都隨著太守傾城而出,而是有個名字叫‘傾城的妙齡女子,緊緊跟隨在太守左右,讓太守大人忘乎所以,忘了自己的年齡,以為自己還是個青春少年。”

        在杜傾城到來之前,司馬剛被兩名警察押著,帶到了另一間有桌子和椅子的屋子里。因為是殺人重犯,他手上和腳上都戴著沉重的銬子。而且,由于手銬和腳鐐連在一起,中間那條連接的鐵鏈子又極短,所以,身材高大的司馬只好一直彎弓著身子,用力朝前探著腦袋,兩只手緊緊地抓著沒有了腰帶的褲腰,防止褲子脫落。

        房間靠門口的位置,擺著張桌面骯臟、顏色暗紅的破木頭桌子。司馬被一名警察押過來,坐在了桌子里面一把椅子上,面朝門口。杜傾城則坐在桌子的外側,靠近門口的一把椅子上,臉對著他。房間和他被關押的那間灰色屋子一樣,也是灰色的墻壁,也沒有窗戶。因此,在杜傾城跟隨一名警察走進房間時,由于門外光線過于明亮,司馬一時間并沒有看清楚走進房間的人是誰。他只是看見,有個纖細的身體先是遮擋得門口黑了一塊,然后,她后背上就背著一束耀眼的亮光,像洪家樓教堂穹頂上描繪的來自天堂的天使一樣,張著兩只在明亮光線里透明得幾乎不存在的肉翅膀,從一片讓人無法直視的光芒里鉆出來,慢慢地落到了他面前。他一只手提著褲子,另一只手揉了片刻眼睛,再然后,他就看見天使杜傾城收攏了羽毛華麗豐滿的翅膀,小心柔和地把它們收藏到腋下,隔著那張陳舊的木頭桌子,一臉微笑地坐在了他的對面。

        “怎么是你?”陪杜傾城進來的那名警察轉身走到門外后,司馬盯住杜傾城的兩腋看著,尋找著她藏起來的那兩只翅膀。

        “怎么不能是我?”杜傾城來回打量著司馬。

        “這么說,你就是李大木給我請來的律師?沒想到你還學過法律?!?/p>

        “你不是還會騎白鯨嗎?”杜傾城茫然地眨著眼睛笑起來?!笆裁绰蓭?,你明明知道,我一直在你們那里做實習記者?!?/p>

        “那一定是李大木告訴你,我被關在這里的?”

        “不用他告訴,現(xiàn)在,全地球的人都知道你殺了房東?!?/p>

        “你是怎么進來的?”司馬垂下頭,局促不安地瞅著手腕上的銬子,它們冰冷的光芒劍一般刺向他的瞳孔,“我剛被押進來,按監(jiān)獄的規(guī)定,好像,他們是不會讓人進來采訪的?!?/p>

        “我相信你不會殺人?!倍艃A城說,“我有個親戚在這里當牢頭,我什么時候想進來,都會一路綠燈,暢通無阻,沒有哪一間牢門上的鎖打不開。”

        “我對他們說了,我沒有殺人,可他們根本就不聽我解釋?!彼抉R側下腦袋,往桌面上貼了貼,抱著兩只手撓了撓右邊的耳朵,那里好像有幾只吃了興奮劑的虱子,在來回地奔跑著慶祝什么。他手上和腳上的鐐銬,隨著他手指撓動耳朵的節(jié)奏,稀里嘩啦地響了起來。

        “看你戴著手銬腳鐐的樣子,真是酷斃了!要是再往臉上和身上涂點鮮紅顏料,比如番茄醬之類的東西,弄成鮮血淋漓的造型,我敢保證,你就是電影里一位不屈不撓的職業(yè)革命家了?!倍艃A城搖著頭笑起來,邊笑邊說,“不行,一會兒我得去找我姨夫,讓他把我也這樣裝扮上,然后和你關在一間屋子里。讓我們一起,體驗體驗職業(yè)革命者的牢獄生活。這可比你去騎白鯨有意思多了。”

        司馬看著杜傾城嘴角上得意洋洋的笑紋,猜想她和李大木肯定是被同一個魔鬼附了體,或是被同一個巫婆下了蠱。不然的話,他們怎么都會渴望著,和他一樣戴上手銬,到暗無天日的牢房里來過癮呢。

        “我這個創(chuàng)意簡直能算上天才了!”杜傾城為自己奇妙的想像鼓舞著,繼續(xù)洋洋得意地笑著,“這樣好不好司馬?我們兩個人,一個扮演未來的叛徒,一個扮演由特務假扮的視死如歸的革命家。我來扮演那個革命家。你一定想不到,小時候看那些有特務的電影,我是多羨慕里面的女特務,多么想當一個女特務。她們燙著漂亮的卷發(fā),涂著迷人的口紅和紅指甲,喝著紅顏色的洋酒,穿著高級的裙子和旗袍,還有狐皮的大衣,手上戴滿了寶石戒指,渾身上下珠光寶氣,我甚至都能在幕布下面,聞到她們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香水味,它們有的是梔子花的味道,有的是丁香花的味道,還有的是臘梅花。真香??!有很多次,我都被香得直想打噴嚏??傊?,她們從頭到腳那些漂亮的打扮,她們高傲高貴的眼神,簡直迷死人了?!?

        “你和李大木都有毛病吧?”司馬朝杜傾城罵道,“你們那里的人,是不是喝了一條河里的水,把食腦蟲僵尸粉喝了進去,腦子被它們蝕出黑洞了?!?/p>

        “這么說,李大木也是這么想的?”杜傾城回頭朝門外的陽光里張望一眼,“噓”了一聲,“也是?!彼诺吐曇?,滿臉興奮地說,“這種游戲兩個人玩肯定不夠刺激,干脆,我去把李大木也一塊弄進來。”

        “滾你媽的!”雖然有些疑惑,司馬還是大聲罵道,“老子沒有殺人!我現(xiàn)在一心只想出去,離開這個墻縫里到處往外鉆魔鬼的地獄!”

        “你著什么急嘛,”杜傾城滿面春風地笑著,“多難得的一次機會!我們借著這里的牢房,排演一出微型的舞臺劇。當然,要是你們愿意做木偶和皮影,咱們也可以當作是在表演木偶戲或是皮影戲。反正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不是木偶就是皮影,不怕再多扮演一次?!?/p>

        “你行行好,饒了我吧。”司馬被杜傾城愚蠢的想法弄得哭笑不得。他兩手抱著拳頭,“咚咚”地在桌子上砸?guī)紫?,手銬和鐵鏈子,那堆冰冷的鐵器,也稀里嘩啦地相互撞擊著,在桌子邊上吵鬧成了一團。

        “對了,排練的時候,就用這些手銬腳鐐制作背景音樂和伴奏樂。我相信,一定還沒有人拿這些刑具當過樂器。天哪,我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我還是個戲劇和音樂天才!”杜傾城的眼睛螞蝗樣緊盯著司馬,“你說,世界上是不是還沒有人想到,用牢房里的刑具來演奏音樂?”

        “簡直是神經(jīng)病!”

        司馬憤怒地站了起來,離開椅子,提著褲子,弓著腰,拖著手銬腳鐐,叮叮當當?shù)爻柟庖鄣拈T口走去。不過,他剛走到門口,就被站在門外的李大木攔住了。李大木鳥一樣伸展著兩只胳膊,上下?lián)]舞著,往房間里驅趕著司馬,一邊趕一邊說:“我在外邊都聽到了,杜傾城這個創(chuàng)意真是太棒了。我已經(jīng)和這里的監(jiān)獄長談好條件了,只要我們能排演好這出戲,他們就相信你沒有殺人,就會放你出去,還給你自由。這樣,你就可以去干你最喜歡的事了,收集女人的絲襪或是去騎你的白鯨。”

        “我沒有殺人。”司馬躲閃著李大木揮舞的胳膊。

        “這可不是你說了算?!崩畲竽咀兊孟裰焕虾?,一張狐臉上掛滿了狡猾的笑容,“沒有殺人,他們?yōu)槭裁窗涯阕?,還給你戴上了重刑犯的手銬腳鐐?”

        “你可以給我作證。這些天,為了市長出國考察藍色太空城市那篇稿子,我們是不是吃住都在報社里?”

        “跟沒有人相信你的話一樣,也沒有人會相信我的話。你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配合杜傾城演好戲?!崩畲竽觉谄鹉_尖,從司馬的肩膀上往房間里瞅一眼,低聲說,“你知道這里的監(jiān)獄長是誰嗎?他是杜傾城的情人!”

        “杜傾城的情人?你說她和她的姨夫……是情人?”

        “什么狗屁姨夫。他們就是在床上捉鳥玩認識的,所有的嫖客都可以是她的姨夫姑父大叔大爺干爹二舅。這么說吧,杜傾城她就是個小婊子。”

        “那你為什么,還要聽任一個婊子擺布?”

        “你怎么就不明白,現(xiàn)在這個世道,還有誰比婊子更有本領?我給你說過吧。我們老家縣里提拔縣長以下的干部,都要先經(jīng)過一個全縣著名的婊子,要讓她來決定,提拔張三李四還是王二麻子?!币娝抉R神情有些猶豫,李大木鼓動著肥大的鼻翼和兩片豐厚的嘴唇,繼續(xù)游說著,“你不是一直說自己沒殺人嗎。你有沒有殺人,咱們兩個說了都不算。就是長有六只翅膀的撒拉弗,甩掉兩只捂著臉的翅膀,恐怕也沒有用?,F(xiàn)在說了算的,只有杜傾城?!?/p>

        “我不相信!”

        “兄弟,信不信由你。但我可以向你保證,你要是不配合杜傾城,和她一起排演完這出木偶戲還是皮影戲來著?舞臺?。坎还苁裁磻虬?,你若是不答應她,你的下半輩子,就只有這些手銬腳鐐會聽你說話了。”

        “去他媽的——隨便你怎么說吧?!?/p>

        司馬無力地嘟噥著,對著強烈的陽光吸了口暖洋洋的空氣??諝饫镉许斨端男←湹奈兜?,在太陽下暴曬的稻子的味道,山野里蘑菇的味道,還有一些成熟漿果的味道,他甚至在那些漿果的味道里,看見了一嘟嚕一嘟嚕閃著紫光的野葡萄,和一粒一粒的天目茄。天目茄白色細小的種子,沒頭沒腦地擁擠在豆粒般大小的紫色果子里,就要爆開了。李大木一直揮舞的胳膊,此刻已經(jīng)垂下來,耷拉到了兩條粗壯的大腿邊;領口胡亂敞開著,嘴角往下拉著,滿臉胡子拉碴。司馬猜想他這些天是不是真病了。這個狗日的,最近兩個星期里每次出去踢球,他都踢得有氣無力,像是被人抽走了筋骨,身體里只剩下一堆來回晃動著的爛肉,還在那里一起一伏地,做著呼吸狀。

        “李大木說得一點不錯。”杜傾城走過來,手指狐貍尾巴那樣來回掃著,撥弄著司馬身上從手腕連接到腳腕那根粗大的鐵鏈子。鐵鏈子上的環(huán)扣激情洶涌地碰撞著,金屬和金屬相互擊打的聲音悠長悅耳,在長長的走廊里起伏回蕩?!澳銈兟犅?,多么美妙優(yōu)美的樂聲,是不是堪比天籟?我敢說,這和你騎著白鯨,閃電般躍出水面那一瞬,簡直有著異曲同工之妙?!?/p>

        說完,杜傾城笑了笑,往前湊一步,嘻嘻哈哈著往司馬臉上噓了口氣,然后,就自顧自地,轉身又進了他們剛才走出來的那間屋子。

        “進去吧,”李大木瞅著杜傾城的背影,伸手推了把司馬,用朗誦家的腔調抑揚頓挫地說。“等我們什么時候排練完這出戲。是皮影戲沒錯吧?老萬的死就和你沒了任何干系。那時候,你就完全、徹底地自由了。”

        司馬的老家在湖南。五歲之前,他一直住在深山里頭。離開那里很多年后,他才知道,翻過他家居住的那座山,再爬上一座山,對面就是江西的黃洋界。他的父親,曾是他們居住的那座大山里,唯一的一個軍人,而且還高升到了副營長的職位。他的母親,一個目不識丁的山里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到她丈夫所在的部隊探過一回親,見過城里和部隊營房里那些衣著鮮艷面色紅潤的女人后,忽然就對自己完全喪失了信心,開始懷疑,她的丈夫一定是在外面有女人了。司馬五歲那年,他父親從部隊回到老家探親,二十多天的假期,他先是用他那雙靈活的,能夠打槍和發(fā)電報的大手,幫忙收完地里的苞谷,然后又想趁著雨季還沒到來,把家里的房子修繕一下,免得他走后房頂漏雨。那天,他父親跑了七八里地,到生產(chǎn)隊里借回一把鍘刀,鍘好披屋頂?shù)牟?,潤上水,又獨自爬到屋頂上,把爛掉的舊草褪下來,重新給破損的地方換上披草,一直干到天黑透了,院子里點上了火把,天上的星星都被照亮了,才把兩間屋子破損的地方全部維修好。也許是太累了,也許是因為已經(jīng)收起了苞谷,修好了房子,他離開后的一年里都沒了后顧之憂,反正,在那一天夜里,他父親睡得特別沉,以至于他母親舉著丈夫借來的那把鍘刀,對著熟睡的丈夫砍了下去,他父親竟然沒有一絲反抗。他的母親殺死了他父親,被公安局帶走后不久,就被無罪釋放回來,原因是他母親早就患上了嚴重的精神分裂癥。但是,他母親回來后,他爺爺卻死活沒再讓那個瘋女人走進司馬家的大門。再后來,他們的爺爺撫養(yǎng)了他的哥哥,他則被爺爺托一個親戚,送給了住在洞庭湖邊上的一戶人家。最終,也正是由于他被送了人,才有機會走出那些綿延的深山,走進了外面遼闊的世界。

        和杜傾城結婚時,他帶上杜傾城回過一次老家,先去了洞庭湖邊上收養(yǎng)他的那戶人家里,然后去山里看望他的哥哥,給父親上墳。那次,從老家那個他沒有絲毫印象的小縣城下車后,他們一路問詢著,換了拖拉機換摩托車,最后又步行走了七八個鐘頭,碾轉走了一天半,杜傾城的雙腳都磨出了水泡,兩個人才走進他記憶中,座落在半山腰上的那個破破爛爛的家。他的哥哥一家還住在里面。那以后,杜傾城誓死也沒再跟他回去第二次。這些年里,他也僅僅在兒子小學畢業(yè)時,帶著兒子,又回去過一次。

        杜傾城是李大木的同鄉(xiāng)。李大木介紹杜傾城和司馬認識時,杜傾城剛通過李大木的介紹,到他們報社里做了一天實習記者。那天晚上李大木張羅著請客,歡迎杜傾城加入他們的團隊。三個人從報社里出來,先是七拐八拐地,走過幾條只能容下兩個人并肩前行的老巷子,然后穿過據(jù)說早年間曾經(jīng)熱鬧無比,但他們到來后看見路面房屋墻頭和門臉都已經(jīng)破敗不堪的芙蓉街,在一條叫衛(wèi)巷的狹窄胡同里找家小飯館坐下,點了四個菜,要了十瓶啤酒,一人舉著一個瓶子在喝。杜傾城絲毫不示弱,李大木讓她喝多少,她就仰起脖子喝下去多少,連著喝了三瓶,司馬也沒在她臉上看出任何醉意。那幾天,李大木剛回了趟老家,因為離婚又沒離成,滿腦門子里都是官司,十瓶酒還沒喝完,他就吆喝著,讓老板又上了二十瓶,嚷嚷著要一醉方休。三個人喝到凌晨,站起來往外走時,司馬才發(fā)現(xiàn)杜傾城醉了,走出飯館沒兩步,她就靠著墻根坐下去,兩手抱在胸前,說什么也不肯再往前走了。李大木走上前去攙扶她,結果沒把她攙起來,他自己也坐在她身邊不走了,像被另外一塊磁石緊緊吸住的磁石,并且抱著腦袋大哭起來。后來,司馬完全忘記了三個人是怎么回去的,第二天中午,他一覺醒來,睜開眼睛,看見杜傾城和李大木兩個人和他擠在一起,三個人共同睡在了他那張一米多寬的鐵床上。杜傾城單薄的身子緊緊地貼在墻壁上,看上去像只被釘在墻壁上的小壁虎。一年后,當司馬把“壁虎”這個比喻告訴杜傾城時,杜傾城正一直圓滑地和他們周旋著,既沒有選擇做李大木的女朋友,也沒有選擇做司馬的女朋友。杜傾城不愿意做李大木女朋友的原因,是李大木還沒有離婚,不是所有的蘑菇他都能吃;不做司馬女朋友的原因,則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當然,那時候,杜傾城的一萬零一千零一百零最后一個愿望,就是在遇不到“太守大人”的情況下,盡可能地,在其他所有可以允許舍棄的條件之外,首選一個家里有住房的老城里人做男友,年齡婚史都不是問題。“看看老萬在你們門上貼那些條子!”杜傾城毫不留情地嘲弄著司馬和李大木,“屋里暗得連床單什么顏色都分辨不清!一個男人在這樣的房子里出入,螞蟻臭蟲般活著,還有什么資格去找女伴,和她們上床,跟她們談婚論嫁。”

        “真是滑稽!”司馬回想著夢里那個杜傾城,覺得背后一陣颼颼地冷,干脆就把后背往窗臺旁邊的墻壁上靠了靠,繼續(xù)瞅著她神情迷離的兩只蛇眼。杜傾城正在拚命進入角色——扭著水蛇腰,蹺著蘭花指,惺忪著一雙眼睛,學著那個叫玉環(huán)的貴妃醉酒,在那張瘦小的蛇臉上,醞釀著萬種風情。“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場景!”司馬暫時放下了老萬,一心一意地想著夢里那個令人不寒而栗的杜傾城。

        在這座城市里,司馬從來沒有把他母親因為懷疑丈夫有外遇,從而殺死了他父親那件事情,告訴過任何人,自然也沒有告訴過杜傾城。他不想讓別人知道,更不想讓杜傾城知道,他曾經(jīng)有一個精神病母親,是一個用鍘刀砍下丈夫腦袋的殺人犯的兒子。帶著兒子回老家時,他無意間從老家那兩間破屋的一個墻洞里,掏出個油紙包,打開,里面居然是兩張照片。一張是父親身著軍裝的二英寸頭像,一張是他們哥倆和父母親合照的全家福。他父親抱著槍站在他們身后,他的母親懷里抱著他,他哥哥站在父親前面,身子緊緊地依偎著他們的母親。他不知道這兩張照片是母親塞在那里的,還是爺爺或者哥哥。他沒有問哥哥,只是不聲不響地,把兩張意外得到的照片,揣進了褲兜里。在他的記憶里,他父親,那個曾經(jīng)在部隊上教過他和哥哥怎么發(fā)電報的男人,一直就像夜里看見的一個影子,總是模糊不清,他曾經(jīng)在無數(shù)個夜里閉著眼睛去拼湊他的模樣,卻一次也沒有清晰完整地拼出過。后來,他用他教給他們的發(fā)電報的方式,在睡夢里給他發(fā)過無數(shù)次電報,仍然不能得到他全部的面部信息,他能看清楚的,似乎只有一雙靈活有力的大手。直到看見那兩張照片,看著照片上父親的濃眉大眼、肥厚的鼻子和闊大的嘴,他才弄清楚,他哥哥的外形,原來和父親長得一模一樣,就連他們眼角那種神韻,都像是在一個模具里復制出來的。而他的五官,則和那個殺人犯母親長得完全一樣。在看到照片的瞬間,他終于弄明白,爺爺當初為什么死活都要把他送給別人了。

        杜傾城做完一天功課,上班走后,司馬回到臥室,又打開了杜傾城那側的床頭柜,把家里的房產(chǎn)證和戶口本一一翻出來,打開,攤在面前,然后慢悠悠地點支煙。房產(chǎn)證上的名字是杜傾城;戶口本上戶主的名字同樣是杜傾城,只是后面曾用名一欄里,多了“杜春玲”三個字。當初,為了把杜春玲這個名字從戶口本上改成杜傾城,那時候的杜春玲,前后請了不下十次客,足足花去了大半年的時間和工資。司馬盯著戶口本上自己和杜傾城的關系,心里黯然一笑,從武漢鋼鐵學校畢業(yè)后,他闖蕩到這座城市快二十年了,二十年的光陰,他得到的全部收獲,就是一個女人的丈夫和一個少年的父親這兩個頭銜?!疤字腥恕薄_@些年,幾乎每天早上,在往身上套衣服的時候,他都會想到“套中人”三個字。只是他一直沒想起來,那是不是一部外國小說的名字。

        司馬坐在地板上,緩緩地吐著煙霧,目光則在來回巡視著,希望找到一件他親手購買回來的物品。一圈。又一圈。又一圈。找到第五圈的時候,司馬突然想“哈哈”地大笑幾聲,笑到眼角溢出淚水,再讓自己停下來。在這個暗自哈哈大笑的過程里,司馬看見自己就像一只沒鉆出地面的蟬蛹,在他生活居住的整個洞穴里,除了他赤裸裸的身體,再也沒有一樣東西,是屬于他的了。哈哈哈,一點也沒有錯,什么也沒有。蟬蛹的洞穴屬于大地,他的洞穴就一定屬于杜傾城。這是因為,他一直渴望在這座城市里擁有的那所房子,他們現(xiàn)在居住著的一百六十個平方米的四室兩廳,是杜傾城單位里集體采購的,首付資金的百分之八十,都是杜傾城的存款和公積金。每個月的銀行月供,也是從杜傾城的工資里扣除的。他那點微薄的工資,能交到杜傾城手里的,用杜傾城的話說,除去他的吃喝拉撒,剩下那點連給兒子買瓶眼藥水都不夠?!俺顺羟甯?,你還有什么本領?”在床上,他心情不好,不愿意配合杜傾城完成任務時,杜傾城就會跟放屁蟲似的,拿這句話來臭他。這些年,他的欲望越來越少,跟條將要枯竭的河流一樣,半年都想不起來夫妻在床上那檔子破事,每次都要杜傾城花盡心思勾引著他,他才會應付一件無關緊要的公事那樣,蜻蜓點水,水過地皮濕,草草地應付一番。

        “連配種的牲口都不如?!泵看瘟什莸赝晔潞?,杜傾城都會這么辱罵他一句。杜傾城越罵,他越懶得應付她。于是,在接下去更長的時間里,不管杜傾城怎么扭著水蛇腰,在床前騷情十足地賣弄風姿,想著花樣勾引他,甚至脅迫他和她一起鉆到網(wǎng)絡里看些下三濫的色情視頻,他也仍然按兵不動,從頭發(fā)絲到腳趾甲,都無動于衷,死氣沉沉。到了這種關口,杜傾城就惡狠狠地挑釁著,說他再不讓她稱心,明天一早,她就和他們局長上床去?!敖ㄗh你最好是找個廳長或者市長,他們都比你們局長巴掌大。”他閉著眼睛,平靜地教唆著她,心里惡毒地罵著她“婊子”。罵完了杜傾城,又罵自己“王八蛋”。一個人,還能有誰比他自己更了解自己。他這么和杜傾城擰著,企圖拿無性的生活虐待她,折磨她,何嘗又不是在懲罰和折磨自己。他清楚自己這樣做的原因,無非是他明明白白地看透了自己是個什么癟三破爛玩意,雜碎東西。他沒有錦帽貂裘,沒有千騎卷過平岡,也不能親射虎,他什么也給不了兒子和杜傾城,給不了杜傾城一直都在期望的,“太守”能給她的那種錦帽貂裘的幸福,也給不了她千騎卷過平岡的生活狀態(tài)。僅僅是每個月那點令他羞澀的工資,他都需要把它們分成五份,給洞庭湖邊的養(yǎng)父母一份,給深山里長年生病的哥哥一份,再給患有精神病的母親一份,余下的兩份才能交給杜傾城。交給杜傾城的兩份,她把一份折算成了他的生活費,另一份,則算成了他的住房租金。本來,他想留下半份給自己作個儲備,給母親哥哥和養(yǎng)父母救急時用一用,但杜傾城寸土不讓,打死也不同意?!斑@座房子,里面只有你不到百分之二十的首付資金,其余全是我支付的,包括這些年的月貸,也是從我工資里扣的。你每個月當然要交房租?!倍艃A城板著鋼板水泥一樣冷硬的面孔,說得理直氣壯。他想想也是,全交就全交了吧,好歹每月還能有幾塊可憐的稿酬,夠他吸煙和外面的應酬。說實在的,他的應酬現(xiàn)在也極其有限,最多是和李大木湊在一塊兒喝頓閑酒,或者喝杯茶。這兩年,他把自己的圈子縮得越來越小,就像一個在春風吹來后不斷融化的雪球,他相信在不久之后的一天,雪球完全融化掉,最后的雪水全部浸入到泥土中時,李大木也會從他的圈子里徹底消失。他清楚,那只是個遲早的問題。

        地板上橫七豎八地,已經(jīng)擠了一堆燃燒完的煙蒂。司馬盯著它們看了幾分鐘,兩手抱住后脖頸子,使勁搖晃了兩下腦袋。他從地板上爬起來,像往常那樣,把房產(chǎn)證和戶口本放回它們原來的位置,然后收拾干凈煙蒂,又到衛(wèi)生間里找塊抹布,撅著屁股在地板上蹭了蹭。擦完地板,他握著抹布走到窗子跟前,“嘭嘭”幾下,把關閉著的紗窗全部推開,讓樓房外面的風從大敞四開的窗口涌進來,揮著看不見的小鞭子,驅趕走房間內的煙霧。就像不允許他穿著拖鞋進臥室,不允許他在家里的馬桶前站著撒尿一樣,杜傾城堅決不允許他在臥室里抽煙。包括他們的兒子,也被杜傾城訓練著,從小就坐在馬桶上撒尿。杜傾城給他制定的這三條戒律,這些年里,在杜傾城面前,司馬從來沒有打破過一次,原因是他不想和杜傾城發(fā)生任何形式的爭吵和沖突。他自己什么樣都無所謂了。反正,只要杜傾城和兒子走出了家門,他就一定會穿著拖鞋進出臥室,一定會站在馬桶前撒尿,一定會到臥室里抽煙,而且,十次有八次,他還會抱著煙灰缸,選擇靠在床頭上抽。不管真真假假,他可以當著杜傾城的面,遵守和服從這些戒律,但在杜傾城癡心妄想著,像對他一樣,拿著這些戒律去塑造兒子時,他就堅決不干了。在兒子上小學之前,他態(tài)度堅決地,把他坐在馬桶上撒尿的習慣糾正了過來,并且告訴他,一個男人,必須得站著撒尿。然后,他又告訴杜傾城,他自己可以在這個家里不站著撒尿,可他的兒子,必須學會站著撒尿。不僅在外面要站著撒,在家里同樣也要站著撒。那是他們結婚后,他第一次發(fā)那么大的脾氣,桌子上的一個碗被他舉起來摔到地板上,跳起來的瓷片把木頭門都咬出了兩個印子。摔完了碗,他自己都被自己的“壯舉”嚇了一跳,覺得他發(fā)脾氣這個情形,簡直可以用怒發(fā)沖冠來形容了。那是他們漫長的十幾年婚姻生活里,他做的唯一的一次抗爭。也就只有那一回,他勝利了,杜傾城在他面前完全敗下陣來,舉手撅屁股地繳了械。當然,杜傾城的繳械和他的勝利,只限于對兒子。他為兒子爭得了站著撒尿的權利,他自己在杜傾城那里,在她的三條戒律面前,依然沒有得到任何的赦免?!斑@也是勝利,家里總算有個站著撒尿的男人了?!比〉脛倮翘欤麑鹤诱f。兒子還小,不理解站著撒尿和坐在馬桶上撒尿有什么區(qū)別,不明白兩個大人為什么會因為他撒尿的問題,爭得天翻地覆,說小狗和電視里的動物都是站著撒尿,人為什么一定要學動物?他看著兒子閃爍的目光,告訴兒子,人也是動物的一種。盡管那個小東西的眼睛告訴他的老子,他不相信人也是動物,但司馬知道,總有一天,他會把這件事情弄得比他老子更加清楚。

        也就是在給兒子爭取到站著撒尿權那天,杜傾城因為失敗逃出家門后,司馬第一次找出了家里的房產(chǎn)證和戶口本,擺在腳下,對著它們觀望了一個下午。兒子肚子餓了,跑進臥室里叫他做飯,看見了擺在地板上的戶口本,好奇地拿起來看了看,問司馬什么是戶主。他看眼兒子,告訴他戶主就是家長。兒子不解,說他不也是家長嗎。他摸著兒子的腦袋笑了笑,說派出所里只允許在戶口本上寫一個家長的名字。

        扔下手里的抹布,司馬一邊洗手,一邊想著兒子的模樣。兒子沒有任何地方長得像他,也沒有任何地方像杜傾城,而是和他從老家墻縫里帶回來的那張照片里的父親,長得一模一樣。額頭,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沒有一個地方不像他照片里那個父親。有時候,司馬坐在一邊端詳著兒子,看著看著,突然就會覺得,父親這是在用另一種方式,來到了他的身邊,來償還他曾經(jīng)缺失的那份愛來了。稍微不同的是,父親將他們兩個的父子關系,巧妙地掉轉了過來?,F(xiàn)在他是兒子??蔁o論他們誰是父親,誰是兒子,他們總歸還是父子,父子之間那種用血液傳承的愛,還在他們的身體里奔流。他現(xiàn)在能做到的,就是不遺余力地去愛兒子,不給他任何一星一點的傷害,就像他小時候,他父親從部隊回到家里,不遺余力地愛著他們兄弟倆那樣。

        夕陽照在南門廣場旁邊一小塊空地上,也照在了司馬身上。司馬坐在李大木和杜傾城兩個人中間,百無聊賴地望著沐浴在夕陽里的廣場,和廣場上擁擠的人群。廣場剛修建起來不久,一望無邊,像北京的天安門廣場一樣寬闊、神圣,令許多人流連忘返。那些喜歡新鮮事物的男女老少,安閑地在廣場上四處溜達巡視著,或者鴿子樣來回踱著步,在各個角落里留著他們新奇的腳印和目光。司馬猜想,一時半會兒,這些人還不會稀罕夠這個任憑他們自由呼吸和放屁的大起居室。他們不會在自己家的起居室里隨意放屁,但在這個廣場上,他們一定會像呼吸那樣隨便地,就把屁放出來。在他右邊,李大木的雙腳一直在來回盤弄著那只足球,滾動的足球和李大木的帆布鞋,以及他的兩條長腿上,都在流動著一層質地半透明的紅色,仿佛有條籠罩著薄霧的河流,正在那里悄無聲息地流淌著,而其中一段,被李大木的雙腳和那只足球攪動著,漾起了一層一層的微波。司馬把視線從廣場上收回來,用胳膊肘輕輕地碰了下李大木,表示他有話要對李大木說。

        “說吧?!崩畲竽狙劬Χ⒅蛘f,“聽說杜傾城給了你一堆她穿過的破絲襪,讓你收藏。你是不是也看上她了?”

        “能不能少放臭屁!”司馬說,“我是想給你們說,我昨天晚上做了個奇怪的夢,在夢里,居然把老萬給干掉了?!?/p>

        “好啊?!崩畲竽旧焓职亚蚬雌饋?,舉起食指旋轉著,“你小子若是真把老萬殺了,就沒人再往我們門上貼條子,天天催命鬼一樣催房租了?!?/p>

        “在夢里,你可是比現(xiàn)在仗義?!?/p>

        “怎么個仗義法,”李大木探頭看眼杜傾城,“把杜傾城讓給你了?”

        “能不能不放狗屁!”

        “杜傾城現(xiàn)在有權力重新選擇,我說得沒錯吧杜傾城?”

        李大木探著腦袋,流氓氣十足地盯著杜傾城。因為老家縣城里的老婆死活不同意離婚,李大木就一直不能和杜傾城結婚。為此,李大木和杜傾城一下午都在吵架、慪氣,害得司馬陪了他們一下午。杜傾城的眼睛已經(jīng)哭腫了,用手指一彈,桃汁就會奔涌出來。從杜傾城的控訴里,司馬慢慢地弄明白了,不到一年時間,杜傾城到醫(yī)院里去做了三次流產(chǎn)手術,醫(yī)生警告她說,如果再流一次,她這輩子都別想生孩子了。

        “選擇就選擇?!倍艃A城把一團沾滿眼淚和鼻涕的衛(wèi)生紙拋向李大木,然后果斷地挽住了司馬的胳膊,“這是你說的李大木,誰離開誰都不會死?!?/p>

        “你們能不能冷靜點!”司馬瞅眼李大木,把杜傾城的手從自己胳膊上扒拉下去,重新放回她的膝蓋上。杜傾城雖然不漂亮,長得蛇頭蛇臉,但絕對是個聰明女人。司馬一直搞不懂,這么個聰明女人,怎么會和李大木這種爛褲襠的家伙糾纏在了一起。

        “那就說說,你是怎么殺死老萬的。”李大木用兩只腳夾住球,獨自抽起煙來,飄起來的煙霧弄得他連續(xù)皺了幾下鼻子。

        “在夢里,誰知道是怎么殺的。”司馬心有余悸地吐口氣,接著又咧開嘴笑了兩聲,“似乎是在一個花園里,他被警察從一株什么花木下面挖了出來。然后,他們就說是我殺的?!?/p>

        “在花園里?”李大木嘿嘿地笑起來,“你是不是把他埋在了一株牡丹花下面,準備讓他‘做鬼也風流?”

        “先不說他,”司馬拍了拍李大木的肩膀,“你知道在夢里,你干了件什么英雄事跡?”

        “做了你的幫兇?”李大木嘲弄地撇下嘴角。

        “也可以這么說。我被警察押上車后,你突然跑過去,對警察說你是我的同案犯?!?/p>

        “同案犯?”

        “你在夢里就是這么說的?!毕﹃栂裢坑推崮菢?,揮著刷子,把整個南門廣場涂上了一層曖昧的紅色。司馬凝視著那層紅色,想像著老萬身上流出的血如果鋪滿廣場,會是一種什么情景。

        “警察把我也抓起來了?”

        “那倒沒有?!彼抉R搖搖頭,繼續(xù)望著一地的紅色,“你要求他們給你也戴上手銬,說你從來沒戴過銬子,要過一下戴手銬的癮?!?/p>

        “結果呢?”

        “結果警察瞪了你兩眼,一腳就把你踹了出去?!?/p>

        “然后你就被警察帶走了?”

        “然后……然后我就醒了?!彼抉R瞄了眼杜傾城,想著在后面的夢里,李大木罵她“婊子”時的古怪表情,和她來回擊打著他的手銬腳鐐,滿臉上洋溢著的那些迷醉。

        “一點也不奇怪?!崩畲竽臼箘盼藘煽跓煟讶紵臒燁^戳在足球上,在上面燙出了一個黑色圓點?!澳奶煳蚁霘⑷肆?,肯定第一個就先殺了他?!?/p>

        “問題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殺人這種事?!?/p>

        “有些事,根本就用不著想?!崩畲竽敬怪X袋,冷冷地說。

        司馬站起來,抬頭往遠處瞭望著。趁著他方才低頭的瞬間,夕陽已經(jīng)滑到幾棟重疊交錯在一起的高樓后面去了。在那里,它四周圍溢出來的紅色光線,正在恰如其分地,把那幾棟樓房和它們四周的樹木與街道框起來,做成了一幅亦真亦幻的水墨畫。杜傾城紅腫著眼睛,兩手擁抱著腿,下頜抵在膝蓋上,女囚一樣,面無表情地盯著馬路上一個角落。司馬低頭望了她一眼,又望了她一眼,仍然猜不明白,她現(xiàn)在這種不動聲色的狀態(tài),是在等待著某輛疾馳而過的車飛過來呢,還是在等待著某一個全世界都在她面前毀滅的時刻。反正,他看見的,就是她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一絲準備活下去的生氣?!案璩?,鳥兒?!彼蝗挥X得,現(xiàn)在應該有人站在她面前,對她說一句類似這樣的話,鼓勵鼓勵她。稍后,他又想起來,“歌唱吧,鳥兒”這句話,應該是外國某個詩人寫的一行詩。

        “如果讓你從現(xiàn)在開始考慮,你會殺人嗎?”

        司馬剛從杜傾城臉上收回目光,杜傾城的聲音就鉆進了他的耳朵,似乎那些聲音是網(wǎng)在他的目光里,被他一起拉回去的。

        “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彼抉R居高臨下地掃眼李大木,李大木還在幸福安詳?shù)赜脽燁^燙著足球,已經(jīng)在上面燙出三個黑點,勾勒出一個牢固的等邊三角形。司馬盯著那個三角形,覺得里面正在冒出一股腳臭味。在報社辦公室里,李大木脫了鞋,把腳丫子伸到辦公桌上睡午覺時,整個辦公室里就會洋溢著這種帶有馬莧菜酸味的腳臭氣。

        “我是說,讓你現(xiàn)在開始去想,你有膽量殺人嗎?”杜傾城又追問一句。

        “殺死一個人,應該和殺死豆莢里一條蟲子是兩個概念?!彼抉R想著杜傾城剛進報社那天的羞澀表情,繼續(xù)盯著李大木手里的足球,在他的腳臭味里回答道,“給你說句實話杜傾城,連住在豆莢和玉米里的蟲子,我都害怕。”他隱約記得,后面這句話,似乎是在夢里,杜傾城到監(jiān)獄里去探望他,要他和李大木陪她排練一出什么話劇時,她讓他說的一句臺詞。

        “你已經(jīng)殺死了老萬?!崩畲竽具€在瞅著手里的煙頭。

        “我再鄭重聲明一下,不是我殺死了老萬,是在夢里,那些警察說我殺死了老萬?!?/p>

        “他們?yōu)槭裁茨敲凑f?”

        “好像是老萬被人殺死后,他貼在我們門上的那些條子,被警察們看見了?!?/p>

        “什么條子,和殺人有關嗎?”杜傾城好奇地問。

        “你整天到我們那里去找李大木,居然沒看見他門上那些五花八門的條子?”司馬故意哈哈地笑了兩聲,想著夢里那個用手銬腳鐐當樂器的杜傾城,恍惚著看了眼李大木手里的煙頭,“這你得問李大木,他把每張條子上的內容都抄錄了下來,計劃出版一本《一個房東的罪惡語錄》,插圖我都已經(jīng)幫他畫好了。”

        “我不想知道別的,就想弄明白一點,你會去殺人嗎?”杜傾城已經(jīng)仰起了頭,兩只眼睛像在牢房里一樣堅定,冰塊似的盯著司馬。司馬想起來,在夢里,她拚命地敲擊著銬他的那些手銬腳鐐時,就是這種眼神。

        “我再重申一遍,”司馬避開杜傾城寒冷的眼睛,抬手拍打著李大木的肩膀,“哎,我再重申一次,我前頭給你們講的,全部是發(fā)生在夢里的事情,是做了個奇怪的夢。比如現(xiàn)在,說不上,還是在另一個夢里。”

        “管它什么玩意,總之,你已經(jīng)把老萬那個家伙殺了?!崩畲竽景炎闱蚍诺矫媲埃纫磺簧?,那只足球就乘著傍晚黯淡的微風,旋轉著,飛向了廣場。

        司馬疑惑著,自己是不是真的殺死了老萬。他依稀記得,殺死老萬這個夢,他好像重復做過好幾次了,以至于現(xiàn)在,他幾乎弄不清楚,那到底是不是一個夢了。

        廣場上的燈一顆一顆地亮了,就像黑夜里的星星那樣,遙遙地放射著光芒。暮色正沿著四周朦朧的燈光,夜露般朝廣場中間匯聚。廣場上的人被燈光和暮色涂抹得眉眼模糊,面孔不清,幾乎分辨不出男女,可以斷定的是,數(shù)量卻越來越多,廣場的角角落落都被他們的肉體擠滿了。司馬看眼李大木踢球那只腳,又讓眼睛追著那只朝暮色和燈光飛去的足球看了幾秒,然后,他便撇下李大木和杜傾城,像個忠于職守的守門員,或者一條忠心耿耿的狗那樣,追著那只張開翅膀飛翔的足球,朝暮色四合的廣場飛奔而去。

        上午十一點鐘,按照李大木約定的時間,司馬準時走進了黑虎泉旁邊一家私房菜館。這是他和李大木兩個人私密聚會喝酒的地方,杜傾城至今不知道。菜館設在一處私人住宅里,一座小巧玲瓏的四合院。院落雖小,布置上卻是風雅有致,假山瘦石,修竹在側,“小橋通若耶之溪,曲徑接天臺之路”。李大木說,這里曾是韓復榘任山東省主席期間,為他最鐘愛的姨太太修建的一處別院。他這位姨太太系江浙一帶人氏,祖上曾是江南織造局的一位督辦,除了喜歡寫詩彈琵琶收藏古籍字畫,自詡沒有什么特別的喜好。她讓韓復榘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在珍珠泉之外的王府池子、黑虎泉和趵突泉幾處名泉邊上,各為她修建或是購置一座宅院。原因是她喜歡在夜深人靜時分,一個人坐在浩瀚燦爛的星空下面,聽這些泉水的流淌和涌動。第一次跟李大木來到這家私房菜館,聽李大木繪聲繪色地講述這座宅院的來歷時,司馬暗想幸虧杜傾城沒在他們旁邊,她若是聽見了這樣的故事,不知道又會在多少個夜里和他爭吵著,為她徒有“傾城”這個名字,卻沒有“太守”相隨,而黯然神傷到天亮。他們家住在頂樓,樓頂上有個十多平方的露臺,她若是想學著韓復榘那位姨太太,夜深人靜時在星空下面坐上幾刻鐘,指定是沒有問題。問題在于,她能夠坐在燦爛的星空下面,抬頭仰望星空,可她的耳朵里,卻不能出現(xiàn)泉水潺潺的流淌和咕咕的涌動聲。而后面泉水的流淌和涌動,才是最傷害她心靈的地方。

        菜館里總共設有四個房間,最大的房間里也只能容納六個人。空間促狹,接待量小,有些時候是不足之處,但有些時候,又會產(chǎn)生出某種意想不到的效果,促成一樁物以稀為貴的美事。這家私房菜館里的情況,很自然地屬于后者。大多數(shù)想來這里用餐的客人,都只有耐心地排隊,等待,再等待;有時候需要提前兩個星期約定,有時候則需要提前三個星期,才有可能預定到一席之位。李大木和司馬兩個人,在這里卻可以例外。他們兩個人什么時候來這里,都會有個席位擺好了等著他們。這個席位是菜館老板的私人會客廳。司馬和李大木到了這里,大多都是在這個私人會客廳里落座。老板在后廚上打點完了,若是時間還早,偶爾地,也會加入到他們中間來,坐一會,抱著琵琶給他們彈上曲《憶江南》或一段《琵琶行》,再陪他們喝上兩杯米酒。在她低頭撥弄琵琶的時候,司馬才會盯住這個風華正茂的女人看兩眼。這個鯨魚一樣線條流暢的女人,比杜傾城要耐看十倍,姿色在上品里還要計入上品,是不施粉黛自生香的那種。司馬初次到這里來,僅僅看了這個搖曳生姿的女人一眼,就明白,李大木為什么死活選擇這里作他喝閑酒的場地了。這個女人和李大木死去的那個情人,眉眼間簡直就是孿生的雙胞胎姐妹。李大木至今沒有和老婆離婚,但一直是單身住著。起初是他住在縣城里的老婆死活不同意離婚,后來,就變成他死活不離了。不離婚,他也不回妻子和兒子那個家,十幾年里,他的腳沒有再踏進老家縣城里那個家門一次。包括他父親去世,他也是直接去了縣城里的殯儀館,然后,從墓地直接離開了。他不再回老家去,是因為那個一心想嫁給他的女人,因為他,吞下安眠藥后擰開煤氣罐自殺了。

        李大木帶著那位后來為他殉情的姑娘來見司馬時,司馬和杜傾城正在熱火朝天地準備結婚。杜傾城在報社里干了一年記者,看見拉廣告比當記者賺錢,就改行去拉廣告,并為此和李大木大吵一架。原因是李大木說她去拉廣告無疑是自甘墮落,如同一個正經(jīng)女人賣身進了青樓。司馬站在一邊看著他們爭吵,始終沒弄明白,杜傾城去廣告部拉廣告,李大木為什么會那么激動。杜傾城根本不會寫新聞稿子,司馬認為她在新聞部里混,就是混一輩子,混到死,也不會自己在一個新聞事件中挖掘到真正的新聞點,因為她在報社里跑了一年社會新聞,所有的稿子,無一不是他和李大木兩個人,在背后輪番幫助她加工出來的。到了廣告部,杜傾城每天的工作,就是抱個名片夾坐在電話機前,給名片上的各種人物打電話,東拉西扯和他們談廣告業(yè)務。一年后的一天,杜傾城主動邀請李大木和司馬去喝酒,并且把自己喝得爛醉,趴在桌子上哭著,淚眼逼視著李大木和司馬,大聲問他們誰有膽量,趁她現(xiàn)在醉著,把她弄回去,弄到他們的破床上去。司馬以為她喝醉了,撒酒瘋說胡話,就把她背回他那間破屋子里,把她扔到了自己那張破床上,然后在地上鋪個床單,和醉得東倒西歪的李大木擠在門口睡了一宿。第二天上午,杜傾城起床時,司馬和李大木都還在呼呼大睡著。杜傾城走到他們身邊,蹲下來,先是扯著司馬的耳朵把他弄醒,又扯著李大木的耳朵把李大木喊醒,她俯視著他們惺忪的睡眼,告訴他們,從這個上午開始,司馬就是她的男朋友了。不到兩個月,杜傾城就租賃好了結婚的房子,定好了和司馬結婚的日子。在杜傾城拉著司馬,挨個家具商場里跑著,選購家具那天下午,李大木把一個拉小提琴的姑娘帶到了他們面前。李大木一直在叫那個姑娘小琴,所以,在很長一段日子里,司馬都以為小琴是那個姑娘的名字,他便和杜傾城一起,也跟著李大木叫那個姑娘小琴。叫了差不多一年左右,直到那個姑娘死后,司馬也沒弄清楚,那個姑娘叫什么名字。那個姑娘死后,李大木就開始變得語無倫次起來,他一會叫那個姑娘小琴,一會叫她小提琴,一會叫她撒拉弗,一會又叫她顏傾城,剛叫完懸鈴木,又叫她小桃紅。司馬聽得腦袋發(fā)蒙,也沒搞清楚她到底叫什么。后來他就一直叫她小提琴。小提琴是在李大木和她交往一年后自殺的。她以超乎所有人想像的力量愛著李大木,沒白沒黑地嚷嚷著要和李大木結婚。李大木呢,他的父親母親岳父岳母大姨子小舅子們集體抱著團,用四條老命加上無數(shù)把鋼刀子相逼迫,聲援著他老婆,死活不和他離婚。離不了婚,李大木自然就拿不出結婚的態(tài)度。小提琴烈火一樣的愛情換到的,就只能是李大木一場接一場的爛醉。

        那年初冬的一個下午,天上飄著雪花,李大木和司馬兩個人喝完了酒,司馬架著醉醺醺的李大木,把他送回了住處。院子門口停著輛救護車,李大木從司馬手里掙脫出去,歪歪斜斜地沖到救護車跟前,朝著救護車的后車輪胡亂踢著,說老子才喝了兩瓶酒,哪里就用得著叫你這狗日的救護車。院子里星星散散地站滿了人,但人群中間,又自覺地留出了一條兩米多寬的通道,所有人都在通道兩側將身子傾斜了二十五度,旁逸斜出,努力朝通道上探著腦袋,興奮地瞭望著什么。給人的感覺,仿佛這個院子里正在搞一場迎接或是歡送某位大人物的隆重儀式,請來的群眾演員們,正在盡情地表演著。唯一的不足之處,是他們手里沒有一面彩色旗子在來回晃動,也沒有握著束鮮花在搖擺。司馬和李大木兩個人很懂得入鄉(xiāng)隨俗,不自覺地就加入了彩排的隊伍。他們站在通道盡頭,等著看也許馬上就會到來的高潮。不到兩秒鐘,高潮就登場了。他們看見兩個身著白大褂的醫(yī)生,抬著副擔架,神色匆匆地從李大木的屋子里走了出來。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司馬看見,房東老萬像童話書里描寫的一只跳蚤那樣,從李大木門口的位置彈跳起來,然后順著通道,兩下子就蹦到了他們面前。他看也沒看司馬,一把扯住了李大木的胳膊,高聲嚷嚷著,說你怎么睡女人我不管,可你不能在我屋子里鬧出人命!這樣,我這屋子往后還怎么出租住人!擔架也已經(jīng)走到司馬和李大木面前。他們茫然地看著仰面躺在擔架上的小提琴,看見她右邊的胳膊垂在擔架外面,像手里握著弓子拉琴時那樣,弧線優(yōu)美地晃動著,又舒緩又優(yōu)雅;兩只眼睛則陶醉在那場迷人的音樂里,緊緊地閉著;曾經(jīng)鮮紅的嘴唇,由于血液流動的停滯,被悄悄地涂上了一層淡青色。李大木完全瓷在了那里。司馬緊緊地抱住李大木的胳膊,看見煤氣味就像打開瓶蓋的臭豆腐那樣,前呼后擁著,從李大木那間大敞四開的屋門里洶涌出來,兇猛地朝外逃竄著,尾隨在擔架后面,隨著小提琴手演奏出的優(yōu)美動人的旋律,鉆進了他的眼睛和鼻子。

        小提琴死后,李大木一直在租著老萬那間破房子,他信仰了小提琴信仰的基督教,把他收藏到的世界上各種版本的《圣經(jīng)》,都放在了這間房子里。十幾年的時間里,任憑老萬變成了一只老奸巨猾的白毛狐貍,千方百計地提高房租想攆走李大木,但結果都是,李大木耍著無賴,以上帝和一千種自殺的方式抵抗著,無論如何也不朝外搬里面的一根草屑。

        司馬走進菜館老板的會客廳時,李大木早就到了,他探著腦袋坐在茶幾旁邊,正入神地盯著面前一張白紙。司馬走到他對面,坐下,才看清白紙上畫著圖,樣子像是一座房屋的平面結構圖。司馬伸手在圖紙上敲兩下,嘿嘿地笑著說:“這是弄到地皮,準備蓋別墅了?”

        “這是給老萬弄的。”李大木繼續(xù)盯著圖紙,“我還沒給你說吧?老萬他們那個院子,馬上要改造了。”

        “老萬?”司馬看著李大木,老萬被警察從泥土里挖出來、散發(fā)著腐朽臭味的肥胖身子,一下子就跳到了他眼前,“他還活著?”

        “當然活著。他不活著,我這些年的房租都扔進糞坑里了?!崩畲竽緩膱D紙上抬起眼睛,盯圖紙那樣,盯住了司馬。

        “他說沒說,改造的時候,會不會在房屋后面弄個花園?”

        司馬想著夢里那個花園,花園里的月季花,以及月季花瓣上晃動的露珠,感到手腕處一陣生涼,仿佛夢里那副冰冷的手銬,又悄無聲息地戴上了他的手腕。

        “你的想像力太豐富了!”李大木調侃著,“那么寸土寸金的地方弄個花園?這種奇思妙想,恐怕只有你司馬大人才能想到?!?/p>

        “是老萬來找你弄的圖紙?”司馬打量著圖紙上的構圖,用手指戳著其中一個房間,里面好像規(guī)劃了一個游泳池,又好像……司馬看見一個長有六只翅膀的撒拉弗,閃電般從圖紙上躍了出去?!斑@個房間有點意思,是準備在里面弄個泳池,還是準備再從外面套上個外套,城郭似的,四周做成夾壁,弄成個房中房?”

        “你怎么會看不出來呢?”李大木不滿地嘟噥道,“這是我一直租的那間屋子,你忘了,就在你隔壁?!?/p>

        “你弄這張圖紙的意思,是想把這間屋子原封不動地留在原處,然后——把它包在新房子里面?”

        “要不怎么能說‘知我者,司馬也?!?/p>

        “老萬答應了?”

        司馬回想著老萬貼在他們門上那些紙條,和小提琴躺在擔架上那張淡青色的臉。

        “他馬上就來。”李大木詭異地笑了笑,“他來后你就知道了。”

        司馬正要說李大木肯定是癡心妄想。還沒開口,房門就被一個老頭子推開了,一束明晃晃的金色陽光,驀然鋪到了司馬腳底下。他順著明亮的光線抬起頭,看著門口,聽見李大木喊著“老萬”,招呼著那個人快進來。

        坐在司馬面前的“老萬”滿頭白發(fā),原來那張肥胖的大臉和肥胖的身體,都消失不見了,完全變成了一個干癟老頭子。司馬瞅兩眼李大木,沒有馬上和面前這個“老萬”打招呼。那束明亮的陽光隨著房門關閉,重新又消失了。司馬坐在被陽光照亮一剎那,轉瞬就變得黯淡無光的暗紅色條紋沙發(fā)上,默默地打量著“老萬”。他心里先是閃過了花園里那些晃動著露珠的月季花瓣,接著是老萬被警察從泥土里挖出來的那具高大肥胖的尸體。他忽然記起來,被警察挖出來的老萬,身體上沾滿了新鮮的泥土,夏天早晨的陽光打在上面,泥土散發(fā)出了一種類似茅草根般微甜的氣息。再后來,就是他被警察帶進監(jiān)獄里,杜傾城莫名其妙地跑進去找到了他,瘋狂地敲打著他的手銬腳鐐,一定要他配合她,排演一出舞臺劇還是皮影戲……司馬翻來覆去地想著那些似夢非夢的畫面,吞咽了幾下口水,又看兩眼李大木,壯壯膽子,然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對著滿頭白發(fā)身體干瘦的“老萬”問道:“老萬,你真是老萬?”

        回家的路上,司馬一路沿護城河走著。走到琵琶泉邊,見月色明亮,河水清澈見底,他就在河邊坐了下來。杜傾城電腦圖片里那些土耳其水藻淹沒在水面下,左一下右一下地搖曳著,仿佛那個叫傾城的女子依偎在太守懷里,醉成貴婦后甩出去的水袖。

        “咱們開始排練吧?!彼抉R叮叮當當?shù)胤澏担统隼畲竽窘o他弄到的那張精神分裂診斷書,在上面找著杜傾城給他準備的臺詞。

        河里的水藻一會兒變成白鯨,一會又變成了長有六只翅膀的撒拉弗。司馬看見自己搖搖晃晃著往前奔跑幾步,騎到一頭白鯨背上,張開身體中間兩只優(yōu)美的翅膀,閃電般輕盈地飛躍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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