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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規(guī)墓志》與泰山“六郎墳”

        2017-11-09 10:55:35周郢
        尋根 2017年4期
        關鍵詞:泰安墓志泰山

        《姜規(guī)墓志》辨正“六郎墳”

        在泰山南麓,泰安城西有“六郎墳”古跡。明人陸采《覽勝紀談》卷一《楊六郎》條云:“泰山……下有楊六郎墓。”又明宋燾《泰山紀事·地集》云:“六郎墳在泰安州西十六里,余嘗過其地。形勢博大,古木參天。俗傳楊六郎立化泰山下,即此卜葬,遂以六郎墳名傳,至今不絕?!鼻 短┌哺尽肪硭摹豆袍E》云:“縣西二十里一冢,俗傳宋將楊六郎墳?!鼻〕讨韭⌒蕖短┌部h志》卷九《冢墓》云:“縣西二十里一冢,形勢宏巍,翁仲、石獸行列無缺,俗傳為宋將楊六郎墳。墳址共地六分八厘,有柏樹四株?!比毡窘鷿h學家桑原騭藏《考史游記·山東河南游記》云:“自泰安府西關出發(fā),九點十分經(jīng)六郎坡,此地有六郎陵,墓高約八九尺,尚存石人、石馬四五尊,但不見碑石,六郎為何許人亦不得而知?!泵駠罴紊啤短┌哺柚{又九首》注云:“六郎墳,墓名,亦村名,泰安城西南十余里,有村日六郎墳。因村旁有大墓一冢,傳為宋楊六郎之墓,《縣志》亦記其事,殊未敢遽信也。村在墓旁,村以墓名?!保ā侗本┐髮W研究所國學門周刊》,1926年第17期)

        古代詩人亦多吟詠六郎墳之作。清代泰安知州紀邁宜《泰安進香詞二十七首》之十八云:“轉(zhuǎn)輪塔側(cè)吊忠魂,鎖鑰當年寄北門。好似李陵臺上月,重將移照六郎墳?!保ā秲€重堂詩》卷三,“四庫未收書叢刊”第26冊)又,清高望曾《六郎墳》詩云;“倦程解轡訪煙蘿,蒼莽云山足放歌。鄉(xiāng)曲采風民俗儉,沙場吊古客愁多。寒云荒隴訪豺虎,日暮空村散馬騾。聞說六郎墳尚在,千年英氣久消磨。”(《茶夢盒詩稿》卷五,“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77冊)皆將之視為宋代名將之墓加以憑吊。

        六郎墳在民國時墓冢封土尚完整,墓前有石人、石羊、石虎各二。據(jù)泰安作家呂日生先生回憶:“那座疑冢在村之東頭,一個大土丘,上面長滿萋萋青草。墳前有翁仲二、石羊二。那石人峨冠博帶,做微笑狀。從石人石羊的雕刻風格及其受風雨剝蝕的程度來猜測,都是宋以后的作品。”(呂日生:《青草萋萋六郎墳》,《雀喧集》,山東文藝出版社,2001年)《文華》雜志1930年第8期曾刊載饒立之攝《山東泰安附近六郎村之楊延昭墓》照片,從中可見舊貌。

        雖然鄉(xiāng)邦文獻記述言之鑿鑿,且有封土、石儀存在,但此地距宋史上“楊六郎”(楊延朗,又作延昭)軍事活動區(qū)域(今山西、陜西、河北境)相距甚遙,故其墓真?zhèn)?,每滋后人疑惑。如乾隆程志隆《泰安縣志》卷九《冢墓》“六郎墳”考云:“按《宋史》:‘六郎名延朗……及卒,帝嗟悼之,遣中使護櫬以歸。是六郎之柩來自河北,歸葬太原。泰山與太原相去二千余里,而日墳在是焉,此理之不可解者?;蛟唬貉蚴遄訛闀x世族,此仕宦而行六者。然碑志弗存,均無稽矣。”所舉“或曰”之考,將“楊六郎”易為“羊六郎”,以貼合歷史上的泰山羊氏家族,但羊族中并無號“六郎”者,而據(jù)今之考古發(fā)掘,羊氏家族墓皆在新泰境,亦與斯地無涉。其疑點并未能得到合理解釋。

        六郎墳“文革”中被掘,據(jù)目擊者稱:墓穴為油簍式半弧洞形,半徑約1.6米,內(nèi)置石門一座,墓室內(nèi)已無棺,且無殉葬品,但散布人骨甚多。墓西北有盜洞,知曾被盜。毀墓后石儀多掩埋于大坑中。20世紀80年代地表尚存一石虎,今佚??芍蓧炛写_有葬者,并非虛設封土,但埋葬之人為誰,仍不得其解。

        2017年3月13日下午,六郎墳村在小區(qū)建設施工時,在傳說中之“六郎墓”西北處不遠,掘出一座古墓,當挖掘機掀開墓室拱頂時,現(xiàn)出了三個并排墓穴,中間由石板隔開,兩側(cè)各有拱頂支撐,室內(nèi)分置三堆人骨。

        發(fā)掘時又在東北側(cè)墓穴中,發(fā)現(xiàn)墓志一盒。其尺寸均為56.5厘米×66.5厘米,厚13.5厘米。志蓋為小篆,題“宋故姜公將仕墓志銘”。志文為楷書,共37行,滿行33字。題稱:“宋故將仕郎姜公墓志銘”,后署:“開州助教前夔州奉節(jié)縣丞韓中撰,奉議郎前知相州安陽縣丞錢谷書,承議郎慶源府司錄事賜緋魚袋李燾篆蓋。”根據(jù)志石所載,墓主為北宋人姜規(guī)。

        姜規(guī)(1058-1123),字子正,其先為東平(府)肥城(縣)人。及其父茂昌,因葬其先輩三世于兗州奉符縣(今泰安),遂為奉符縣人.。姜規(guī)兼通經(jīng)史詩文,旁及醫(yī)道,然其舉進士不中,后補官將仕郎(宋從九品散官)、守鄆州助教。又助弟姜矩入朝為官,居鄉(xiāng)樂善好施,口不臧否人物。以宣和五年(1123年)七月卒于家,得年六十六歲。則其生應在北宋嘉祐三年(1058年)。此為墓主生平之大略。又墓志中提到姜規(guī)原配束氏,續(xù)配王氏,可知墓中三骸即為姜公與其二妻。

        《姜規(guī)墓志》中的相關記錄,可借以揭開“六郎墳”之謎。根據(jù)墓志所記:姜規(guī)家族墓均在奉符縣奉高鄉(xiāng)。《宋史·五行志》云:“(大中祥符元年)七月,乾封縣奉高鄉(xiāng)民田禾異壟同穎?!狈食菛|向所出《宋故司勛郎中知兗州軍州事致仕李公墓志銘》中亦言:“諸孤卜崇寧四年十月初九日,葬公于奉符縣奉高鄉(xiāng)先塋之原?!笨芍彼螘r奉符西南縣境包括今六郎墳至東向一帶,皆屬奉高鄉(xiāng)界。而姜規(guī)系“附葬先塋大夫之墓次”。所謂“大夫”,系指姜規(guī)之父姜茂昌,以子姜矩追贈武經(jīng)大夫。則姜規(guī)墓緊傍其父茂昌之墓。從出土現(xiàn)場看,規(guī)墓在所傳六郎墳西北側(cè),相距不過五米,其間別無其他冢墓。六郎墳中置有石門,與今見姜規(guī)墓中建置相似,墓前設制石儀,也與姜茂昌所封武經(jīng)大夫身份相合。故可推知傳說中之“楊六郎墓”,應為北宋姜茂昌墓。明代以后楊家將故事廣泛傳播,楊六郎之名家喻戶曉,而姜茂昌墓碑殘缺漫漶,漸湮其名,后人因其系銜為武職,姜、楊音近(宋以后流行之《平水韻》中,姜楊皆在“七陽”韻中),而遂訛為楊六郎(延朗)墓。此一推論雖無確證,但核之事理,實不無可能。故基本可斷定,六郎墳墓主應為姜氏。

        姜茂昌墓訛傳為楊六郎墓,或與楊家將曾參加泰山封禪相關。明代嘉靖學者陸采《覽勝紀談》卷一《楊六郎》條云:“宋真宗封泰山,武臣楊六郎者,見一紅裳女子,自靈巖山洞中出,頂香迎駕而前,楊抽矢射之而隱。取香以呈帝,帝嘉其異,命六郎為守土巡檢……今其山下有楊六郎墓。”此記“楊六郎”曾作為扈從“武臣”參加宋真宗封禪大典,如摒棄所述之神異情節(jié),或有可信之處。真宗封禪波及甚廣,各支部隊為此征調(diào)頻繁,征召延朗扈從封禪,委以“守土巡檢”之職掌,在情理之中。泰山南麓的封祀壇、舞鶴臺,民間稱之為“孟良臺”“焦贊臺”,言系因焦、孟二將所督建,或亦與此傳說相關。又據(jù)《宋會要輯稿-禮二十二》載:真宗“詔東巡由鄆州臨郁道北路赴泰山”,“二十日發(fā)翔鸞驛,至中路頓,備法駕入乾封縣奉高宮”,可知宋真宗此行取道今東平與肥城,再岱岳區(qū)西境至奉符城,“六郎墳”為其必經(jīng)之地,楊延朗從封時或曾警蹕駐防于附近。后人為紀懷延朗,遂將姜墓傳為楊墓,遂有“六郎墳”名稱,頗有可能。詳見拙作《楊家將故事與泰山》(周郢:《泰山與中華文化》,山東友誼出版社,2010年)。endprint

        《姜規(guī)墓志》印證泰山石刻

        《姜規(guī)墓志》一出,不僅得知“六郎墳”真正墓主,從中了解北宋時期鄉(xiāng)紳階層生活狀態(tài)與思想狀況,還將徽宗一朝泰山佛道興替與道士活動情況與泰山石刻相印證。

        泰安姜氏見于史冊者,首推云亭姜氏家族,族中名人有姜紘、姜潛等。然姜規(guī)與其非出一源(云亭姜氏系出淄川,姜規(guī)系出肥城),應非同宗。姜規(guī)在地方文獻無傳,然志稱其“幼授經(jīng)于鄉(xiāng),通大義,時時作小詩以見志。頻涉獵史傳,間開口議論古人是非得失,自為己見。至黃帝方書、神農(nóng)本草,皆精通之”,又言規(guī)“常誦昔人詩曰:‘人生適意即為樂”。按此為宋文同《種榆詩》中句:“人生適意乃為樂,此樂已恐他更無。霜飆未起枝葉在,且與諸君同此娛?!保ā段耐幠晷Wⅰ飞蟽裕褪駮?,1999年)姜規(guī)吟詩詠文詩,且被刊入墓志,足見其好詩之深。姜規(guī)兼通經(jīng)史詩文,旁及醫(yī)道,亦博學之士。

        姜規(guī)事雖方志失載,但其人活動可征之石刻——白龍池今存宋人題名:“姜子正、子方、李晉道、劉言可、刁文叔同來。庚子四月?!敝痉Q姜規(guī)字子正,題名中“子正”當即姜規(guī),而“子方”當即其弟姜矩。庚子當為宣和二年(1120年)(另刊刻墓志之“呂仝”,亦見于白龍池壁題名中:“元符三年十月一日,奉高人石匠呂仝、周道同游”,堪與志石對勘)。

        其名又見于小蓬萊題記,其一云:“蘭陵束元伯與姜子正、藺思復、馬濟叔、韓公權(quán)、張義之同游。甲戌孟秋望日題?!逼涠疲骸疤┥浇诱⒖谇竦怨C口口,七月晦日?!保ā短┥街尽そ鹗洝分?,其一北大圖書館藏原拓)當亦姜規(guī)等人所題刻。此題名中之“束元伯”,或即墓志中之姜規(guī)妻兄束長孺(元與長互訓),志稱:“先娶束氏,始見知于其兄故尚書水部員外郎長孺于微時?!笔L孺見于宋代文獻,其鄉(xiāng)貫一說博州,一說蘭陵,進士,崇寧二年(1103年)為宣德郎,充陜西路提舉學事司管勾文字,歷官至尚書水部員外郎?!端卧娂o事補遺》卷三三錄其詩。其書刻流傳頗多,耀縣五臺山有崇寧二年(1103年)三月正書《靈應廟記》;陜西咸陽有崇寧五年(1106年)三月書《建安黃公(孝先)詩》;涇陽有政和七年《題法相院詩刻》。小蓬萊題名與《建安黃公詩》《題法相院詩刻》均自署“蘭陵”,更可確知束氏鄉(xiāng)貫并非博州。

        另外桃源峪題名石刻中有一方也與姜、束二人有關:“口孺具酒,約文叔,端夫、子方、應之、口回、甄甫,辛卯季夏十二日同游?!笔讨谐霈F(xiàn)的“文叔”應即白龍池題名中的刁文叔,“子方”應即姜矩,據(jù)此推之,口孺或為束長孺。因三人為同一游侶中人也。

        墓志中又提到的道士張舜民,也在泰山石刻中獲得印證。志稱:“道士張舜民嘗貸白金數(shù)十,復受寄舜民米鈔直百余千,后舜民因事累匿跡自經(jīng),且將死,公聞之,急持所寄鈔往,欲口口其生還之。無何,已不能及,即對眾授其家人,不問所貸?!睆埶疵衿涿娪谒煻词陬}刻,云:“元祐六年,劉仲平游,岱岳觀主張舜民同來。二月七日。”又小蓬萊諸人題名中與姜規(guī)同游之觀主張義之,亦可能為舜民之字。知其人為岱岳觀主。張舜民因事自殺,或與宣和元年(1119年)道教頭目林靈素失勢被逐有關,其內(nèi)情尚待考證,墓志涉及這位泰山名道的最終結(jié)局,十分重要。

        另外此段所提到之“鈔”,應指北宋發(fā)行之紙幣。宋徽宗大觀元年(1107年),宋朝廷發(fā)行“錢引”,除四川,福建、浙江、湖廣等地用“交子”外,其他路均用“錢引”。據(jù)南宋謝采伯《密齋筆記》載:“崇寧五年(1106年)敕節(jié)文:小鈔,知通監(jiān)造……大觀二年第一料,其樣與今會子同,上段印‘準偽造鈔已成流三千里,己行用者處斬,至庚寅九月更不用。中段印畫泉山。下段平寫‘一貫文省,守悴姓押子(字)?!敝局袕埖朗克拇嬷n或即此物。如是,則為北宋紙幣流通泰山地區(qū)之記錄。

        另外所記升元觀一事也較重要。志石記姜規(guī)善行云:“鄉(xiāng)人王彪死攢建封院,其后,院改為升元觀,縣督起攢,縣甚迫。彪弟奕貧不能舉,公為出錢丐地,使即日辦其事。周人之急如此?!卑瓷^(建封院)故址在岱宗坊以北,據(jù)今存宋政和八年(1118年)《升元觀敕牒》中稱:“建封院一所,逼連岳廟之后,殿屋完備,田產(chǎn)頗多,只一村僧占據(jù)主持,任從民間安攢邱墓,穢惡不蠲,深慮瀆真仙不便,欲乞申朝廷改為道觀?!贝藶榛兆诔鸬琅欧鹗录弧k何闹兴f建封院“安攢邱墓”事,恰可與墓志所述王彪攢葬(暫厝、停殯,臨時安置靈柩)事相對應,從中可知改僧院為道觀過程中對民間騷擾之重。

        《姜規(guī)墓志》可補史、訂史之處尚有多處,如小蓬萊題記,歷來金石學家多斷代為后梁,清《泰山志·金石記》考稱:“右刻六首在山南王母池北,水石陰森,名小蓬萊。案宋、金、元無辛未改元者,唯后梁太祖開平五年辛未,改元乾化。至甲戌,是為末帝乾化四年。新修縣志稱‘有宋元祐甲戌束元伯等題名,誤也?!苯褚云渲小敖诱保ㄒ?guī))生平時代考之,石刻中之“甲戌”當為紹圣元年(1094年),《泰山志》列之后梁不確(關于辛未改元容另考)。從中不難看出本志對研究宋代泰山史事之價值。

        作者單位:泰山學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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