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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從天上看見

        2017-11-09 09:45:53阿來
        人民周刊 2017年19期
        關鍵詞:幻覺草甸云層

        阿來

        雪峰確乎呈南北向一列列排開在藍天下,晶瑩中透著無聲的莊嚴……在這一列列的雪山之間,是一片片的高山草甸,草甸中間還點綴著一些小湖泊。湖泊邊,有牧人的帳房。

        也許是因為年代過于久遠,在這條陸路上行走時,已經(jīng)沒有人能找到一條清晰的脈絡。歷史中文化的傳播與變遷,比現(xiàn)代物理學家建立的量子理論還要難以捉摸。物理學家描述他們的抽象理論時,運用了一種用可靠的數(shù)學語言表述的模型;而歷史中大部分文化卻在荒山野嶺間湮滅,隨著一代一代人的消失而被永遠埋葬。

        我想:也許從天上,像神靈一樣俯瞰時可以看見。于是,我在拉薩的貢嘎機場登機時特意要了一個臨窗的位置,并祈愿這一路飛行,少有云霧的遮蔽。

        事實是,我登上飛機時,拉薩正在下雨。雅魯藏布江水溢出了河床,洪水漫進了河岸兩邊的青稞地,漫進了低矮的平頂土房組合而成的安靜的村莊。地里的莊稼已經(jīng)收割了,洪水淺淺地漫在地里,麥茬一簇簇露出水面。莊稼地與房舍之間,是一株株柳樹,在雨中樹葉顯得分外碧綠。飛機越飛越高,那些淹沒了土地的水像鏡子一樣反射著陽光。這真是一種奇異的景象:洪水成災,但人們依然平靜如常,沒有人搶險,沒有人驚慌失措,那些低矮的土屋安安靜靜的,都是很安于宿命的樣子。土屋頂上冒著青煙,我想象得出來,圍坐在火塘邊的農(nóng)人平靜到有些漠然的臉。洪水與所有天氣一樣,或多或少和某種神靈的力量與意愿有關。

        對于來自神靈或上天的力量,一個凡人往往只能用忍受來擔待。所以,當外界的人看到一個無所欲求的農(nóng)人而贊嘆、而自憐的時候,我想告訴你,那是因為對生活年深日久的失望。不指望是因為從來都指望不上。所以,我才會在雅魯藏布江洪水泛濫時,看到這么一幅平靜的景象。這種平靜的景象里有一種病態(tài)的美感,病態(tài)的美感往往富有動人心魄的力量。

        飛機繼續(xù)爬升,穿過了飽含雨水的云層。云層掩去了下界的景象,滿眼都是刺目的陽光。雖然有云層阻隔,但我還是感覺到機翼下漸漸西去的高原那自西向東的傾斜。飛機每側轉(zhuǎn)一下機身,我就感覺到雄偉的高原正向東俯沖而下。閉上眼睛感覺,那是多么有力的俯沖??!我當然知道,這種俯沖感是一種幻覺。飛機飛行得非常平穩(wěn)。電視里正在播放平和的音樂。當氣流導致飛機發(fā)生小小的震顫時,空姐柔美的聲音便從擴音器里傳來。

        但我還是覺得大地在向下俯沖。我說過,這是一種幻覺。而且我不止一次產(chǎn)生過這樣的幻覺。譬如:當我最大限度地接近某一座雪山的頂峰時,坐在雪線之上,雪山上只要有一點大的動靜,便看到風化的礫石水一樣流下山坡;看到明亮的陽光落在山谷里、森林中,使得云霧蒸騰,我也會感覺到大地的俯沖。直到云霧散開,大地安安靜靜地呈現(xiàn)出它真實的面貌時,這種幻覺便消失了。

        飛機起飛不久,機翼下面的云層漸漸稀薄,云層下移動的大地便漸漸呈現(xiàn)在眼前了。雪峰確乎呈南北向一列列排開在藍天下,晶瑩中透著無聲的莊嚴……在這一列列的雪山之間,是一片片的高山草甸,草甸中間還點綴著一些小湖泊。湖泊邊,有牧人的帳房。

        雪山過后,這種山間牧場就更低,更窄小,直至完全消失,眼界里就只有頂部很尖、沒有積雪的峭拔山峰了。這是一些鋼青色的巖石山峰,一簇簇指向藍天深處。山體周圍是郁郁蔥蔥的森林。然后,這種美麗的峭拔漸漸化成了平緩的丘陵,丘陵又像長途俯沖后一聲深長的嘆息,化成一片平原。這聲嘆息已經(jīng)不是藏語,而是一句好聽的四川話了。

        歷經(jīng)從平原到群山的阻隔與崎嶇,登上高原后,那壯闊與遼遠,是一聲血性的吶喊。而從高原下來,經(jīng)歷了大地一系列情節(jié)曲折的俯沖,化入平原,是一聲疲憊而又滿足的長嘆。而我更多的經(jīng)歷與故事,就深藏在這個過渡帶上,那些群山深刻的皺褶中間。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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