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少山
我最像的那個人離去了?!袄涯镩T兒上隨三代”,小時候母親就常說,你很像你大舅啊。母親比大舅大七歲,大舅幾乎就是她抱大的。志愿軍回國那一年,大舅照了張相。我二十二歲那年,也弄了那樣的一頂軍帽戴上照了張相,簡直是一模一樣。在這個世界上,大舅就是另一個我。我像大舅一樣愛干活而不愛說話;我像大舅一樣節(jié)儉得近乎吝嗇;我像大舅一樣愛干木匠活,但說實話,他的手藝不如我。
1946年,十七歲的大舅跟隨大家一起到縣里民兵集訓(xùn),將要結(jié)束的時候,忽然宣布,前方吃緊,大家都不能回去了,全部入伍。當(dāng)時臨近過年,很多孩子都哭了。大舅說他沒哭,他說,在哪過年還不是一樣!好像是第二年,大舅他們就被俘了。哪想這支敵人的部隊很快又被我們的部隊打敗了,倉促撤退時他們這十幾個俘虜就成了累贅,只能就地解決。黎明,拉到村外槍斃,經(jīng)過一個打麥場,當(dāng)時剛剛打完麥子,堆滿一垛垛的麥秸,這隊俘虜在繞過一個麥秸垛時,大舅忽然一頭撞了進去?;艁y間竟然沒人發(fā)覺。我常想,這機靈勁兒我可沒有,我總是遇事猶豫不決。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一個穿紅衣裳的小媳婦抱麥秸做飯,發(fā)現(xiàn)了大舅。她告訴大舅,那些國民黨兵都走了。大舅脫下軍裝,換了一件短褲頭,戴了一個破葦笠,開始了漫漫回鄉(xiāng)路。邊討飯邊走,回到村里時已經(jīng)不成人樣子了。又黑又瘦,頭發(fā)老長,渾身灰土,只穿一件小褲頭。一進門,姥姥問,你是哪村討飯的?
村里又征兵時,大舅跑到我們家躲著,姐姐說,她好像記得有一個男人坐在我家炕上。村里人說,既然老大不在,那就只能讓老二去了。大舅想了想就回家了,他說,好歹我有些經(jīng)驗了,還是我去吧。于是他第二次入伍。大舅的運氣真是不濟,他又被俘虜過一次,但他能又一次逃脫。這次他覺悟提高了,主動歸隊。
也不能說大舅老打敗仗,孟良崮戰(zhàn)役就是一個大勝仗。但是他從來也沒講過出色的故事,只要提起那次戰(zhàn)役,他只有半句話,哎呀,那仗打得……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咧著嘴,連連搖頭。完了。一場大戰(zhàn)他歸結(jié)為半句話。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他回來只講過一件事,他們躲在坑道里,下過一場雨,山上沖下來的水都是紅的。大舅這一生的運氣很難說,如一顆子彈打穿了他的胳膊卻沒打斷骨頭,向外一點兒打斷骨頭,向內(nèi)一點兒打進胸膛。于是他負過傷卻不算是殘疾軍人。他立過一次三等功,因為他打下一架美國飛機。他當(dāng)高射炮兵只打下一架飛機,于是我知道打飛機不像電影里演得那么容易。但是他說后來耳聾,就是那次飛機在他頭上爆炸震壞的。近些年他耳聾得厲害,已經(jīng)無法與人交談。
大舅真正的壞運氣是從上世紀六十年代開始的。大妗子得了帕金森氏病癱在炕上不能起來,接著又得了精神病,犯了就嚷大家要殺她,成夜折騰,大舅連個安穩(wěn)覺都不能睡,那點撫恤金就全都給她買了藥。每次他都愁眉苦臉地對我說,這是什么病呀?怎么總是治不好呢?八十歲的老人了還要天天伺候癱在炕上的病人。有一次他恨恨地指著躺在炕上的大妗子說,二十五年了,整整二十五年了!要是有桿槍我真想一槍崩了你??!但是只要有一點兒好吃的,他都要省出來給她吃。雪上加霜,表弟又得了肝癌,大舅的運氣到了最低點。我找到民政局,我說,這太不公平了,一個退休的小公務(wù)員、一個退休的小學(xué)教師,每月工資五六千塊,一個當(dāng)了十二年兵,打了五六年仗,流過血、立過功的老兵,每月只有不到一千塊。他們說,要說貢獻確實不能相比,可他是農(nóng)民,國家政策就是這樣定的,我們也沒有辦法啊。但是大舅很滿足,他說,差不多一年一萬塊啊,國家對得起咱了。
春節(jié)后我去給大舅拜年,他說,好了,過了年了。年前他已經(jīng)病得很重,他很怕死在過年期間,讓大家都過不好年。八十八歲了,他滿足。果然幾天之后他就死了。他一死,大妗子就不再吃飯,一個星期之后也死了。她知道沒人伺候自己了。這原是大家都犯愁的難題,還是她自己給解決了。對于大舅的去世我沒怎么悲痛,只是覺得這個世界上和我很像的人沒有了,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墳上的草長得很茂盛,沒人知道下面是一個怎樣的人生。
【原載《今晚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