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若增
第一次聽說“放鷹”這個詞,是在河北省南邊的一個村子里。那是1965年秋,我在那里參加農(nóng)村四清運動,任工作隊員,二十一歲,大學三年級學生。當時,我負責那個村子的一個生產(chǎn)隊。那個生產(chǎn)隊有一個單身漢,那年已經(jīng)三十八歲,一個人住在一間土坯房里,守著冷鍋冷灶,從不串門。那個村子的人,多有親屬關(guān)系,他也應(yīng)該有,但我從未看見過有什么人和他交往。晚上開會時,別人有說有笑,他則一律不參與,總是默默地坐在一邊若有所思。對此,社員們好像早已經(jīng)習慣,都不理他。我曾經(jīng)問過別人,他這是怎么回事。人家對我說:別理他,他魔怔。這個“魔怔”,我理解為精神方面有問題。
但有一天,他卻突然找到我,要我?guī)退k一件事,把我嚇了一跳。那天,他神秘兮兮地把我請到他家,當著我的面,從一個布袋子里掏出一條麻繩,喘著粗氣對我說:你跟我去一趟,把她捆回來!把她捆回來?捆誰?我問。我老婆!他說。一時間,我被他嚇蒙了,就說:你不是沒老婆么?怎么突然間就出來了一個?這時,他才告訴我,他原來是有一個老婆的,兩人感情很好,可幾年前的一天他老婆去公社趕大集,在集上被人綁走了。以后他一直打聽她的消息,無果,最近才探到她還活著,就住在河南邊的一個村子里……
他說的這事,足夠令我震驚。他又要我跟他一起去捆人,就更加令我不知所措了。我想了想,對他說:你讓我跟你一起去,可我也得向領(lǐng)導請了假才行啊。向領(lǐng)導請假?那可不行。這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說。我明白。我說。我編一個別的理由,向領(lǐng)導請了假,再回來找你,但我不請假就走可不行,工作隊有紀律。他聽了,覺得也只好這樣了。
離了他家,我找到生產(chǎn)隊長,說了這事。隊長是個很善良的人,聽了我的話以后,嘆了口氣,說:唉,這事算是把他給毀啦。
原來事情是這樣的:河北省和山東省之間有一條河,河的北邊就是我在的這個村子,河的南邊是山東省的地界。那邊,當然也有許多村子。1960年前后,全中國鬧饑荒,這里當然也不例外。饑荒中,許多人餓死了,沒餓死的便紛紛逃荒。在逃荒的人群中,有一種人是已婚婦女,她們采取的辦法是:假說全家人都餓死了,只好一個人逃了出來,誰能給口飯吃,那是救命之恩,誰要是個光棍,正好給你當老婆……于是,其中的一位婦女,便給我們村子里的這位光棍當了老婆。
這種老婆,過日子沒問題,只是有一個秘密,絕對不會讓任何人知道。那就是隨著后來饑荒的漸漸緩解,她會利用比方說一個人去公社趕集這樣的機會,偷偷地和老家來這邊的人聯(lián)系。等到時機成熟,她會把這邊家里的一些東西卷包帶走,從此銷聲匿跡——其實,那是回到她原來的丈夫和孩子身邊去了。你要找她,完全沒有辦法,她告訴給你的信息全都是假的。
這叫“放鷹”。隊長說。
天哪,這世界怎么還會有這樣的事?這是我第一次聽說“放鷹”這個事,感覺是目瞪口呆傻掉了!
這事,我也在工作隊里說了。那幾位本是農(nóng)村干部的工作隊員把我好一頓嘲笑,說我這樣的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果然沒知識,連“放鷹”都不知道,的確應(yīng)該到下面來改造。他們還告訴我:“放鷹”這事早已經(jīng)是咱們中國的一個傳統(tǒng)了,起碼已有幾千年了。此外,他們還給我講了“拉幫套”的事等等,對我來說更屬聞所未聞。
學生出身的我,本以為在封建主義道德統(tǒng)治下,婚姻和性都是極嚴肅的事,是餓死也不可隨意改變的事,想不到在生存面前,竟會如此不堪一擊!老實說,這件事對我后來不斷地認識中國人和中國社會,都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
我讓那位光棍失望了。我不但沒有幫他去捆人,反而批評了他一頓,并警告他千萬不可亂來,否則犯法不說,人家那邊人多勢眾,把你捆起來暴打一頓是輕的——當然,這也是生產(chǎn)隊長和工作隊的人們告訴我的。
【原載《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