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修霞
入冬前,陜北黃土高原上最鮮亮的除了葉,還有野菊。落葉極有氣勢,以眾薄寡,滿山遍野地四下招搖,這個風頭,野菊想搶也搶不贏,但野菊有野菊的驕傲,它是靜默的聽風者。
風動影動菊心不動。與葉嘩啦啦喧鬧過后的離棄枝頭不同,既有五彩膚色又有淡淡幽香的野菊卑微又安靜,它佇立在黃土地上,遇風搖曳,寧彎不折,以韌性魅惑眼眸,任誰都忍不住駐足靠前一嗅花香。
野菊多是一大片、一大簇地擠在一起,然花香淡雅,并沒有因為聚集成群變得像風塵女子的媚香那樣濃郁熱烈,反而近似江南水鄉(xiāng)溫婉閨秀由衣角縫里透出的幽香。覺得聞到了,使勁嗅時又若有若無,尋覓無蹤。
香遠益清,至凈至純。野菊的香有腳,跟著風,四處跑———飄在空氣中,融進呼吸里,化成一汪水,鉆入黃土坡的溝溝坎坎;每攀上一處坡面,便緊緊地依附在那里,像多情女子偎著西北漢子的胸膛,由不得要死勁地深嗅一口,咽進肚腹,揉進骨里,任它在血管里奔涌,一輩子離不開,一輩子忘不了。
我是香的,帶我走。風勾起手,把這香的魂牽走,又攀上另一道坡。去遠方,去遠方。風在前面一溜煙地飛出好遠好遠。跟著你,走多遠都不累。野菊帶著香,喘著氣,一路相隨??窗?,只要眼睛能觸及的溝溝坎坎都有野菊等在那里,它們是美麗的,它們是長情的,它們扎根在這干枯貧瘠的黃土地上,嘔心瀝血綻放靈動的光彩,發(fā)散迷人的幽香。
夜幕下的黃土地是極靜極靜的。山道間偶有車燈光顧,瞬息而逝,此外,四野便悄無聲息,連鳥兒都沉沉地睡去,唯有長著小花瓣的野菊還睜著眼,豎著耳,聽風。鳥兒睡了,草兒睡了,可風不睡呀?野菊得擔著心呢。它覺得它有責任芬芳山谷,尤其是陜北的黃土坡。在這塊地界上,在這個時間段里,野外生長著的花差不多只有它了,這個重任它得當仁不讓地挑起來。
要說陜北的冬來得真是早,毫無預期的某一天,咣當一聲就砸落下來,把地壓得邦邦硬,冷不丁還會下一些冰雪,把花草葉全都釘在泥里,碾得稀爛,影子都找不見。山光光的,樹光光的,地光光的。冬用鞭子抽著風,風自然溫柔不起來,它也會暴戾、咆哮,把所有威嚴發(fā)泄到它看到、觸到、吹到的角角落落,所向披靡,勢不可擋,要逞威斗狠地顯擺好長時間,大半年的光景都被冬所掌控———在陜北,冬就敢這么講狠,天神都管不了,全逃進云層睡大覺,全然不管野菊揪著心。
雖然,受到冬的裹挾,秋風瑟瑟肆虐,用不了多久,野菊便會漸漸枯萎,消隱身形,但它的美麗存在和香的久遠,足夠讓人用一整個季節(jié)回味細品。在駐守黃土地、摒棄雜念、埋首躬耕、久不曾與都市繁華謀面的外鄉(xiāng)拓荒者心中,即使可以不念及山外是怎樣的世界,但只要嗅過這野菊的清香,心中的猛虎便會跳將出來,所有經歷過的美好感受也一同被喚醒,而不至于遺棄在遙遠的記憶深谷,任憑寒風欺凌。
吹吧,吹吧,總有雨雪消融、春暖花開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