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秀芬 李玉英
我們與作家胡辛,是相交了三十三年的好友。我們之間不僅是編輯與作者的純真工作關(guān)系,更是無話不說從不設(shè)防分享幸福分擔(dān)痛苦的好姐妹。我們欽佩她的才華和活力,心甘情愿地“為她作嫁衣裳”;而她對我們則是絕對信賴和依托,盡心盡力寫出錦繡文章。
1984年早春三月,在北京海員俱樂部觀1983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頒獎儀式,一睹來自江西革命老區(qū)的獲獎作家胡辛的樸實真貌,到今日皆垂垂老矣,真有彈指一揮間的滄桑感嘆!1984年,我們即為《中國作家》約稿,她的中篇小說《粘滿紅壤的腳印》如期發(fā)表;接著,我們在人民日報社的廣告中看到湖南《芙蓉》的預(yù)告,她的中篇小說《這里有泉水》放頭條。其時,正逢新星叢書第一輯已出版,于是當(dāng)機立斷,約她進入新星叢書的第二輯,前提是必須是處女集,有過合集的都不行。命運的安排就是這樣,就在此前,她婉拒了三人合集,否則會與新星叢書擦肩而過。作家出版社于1985年推出胡辛的中短篇小說集《這里有泉水》;接下來,出版了她的長篇小說《風(fēng)流怨》;1995年反法西斯勝利五十周年之際,推出她的長篇傳記文學(xué)《陳香梅傳》;1996年,又推出她的四卷本自選集—《薔薇雨》《蔣經(jīng)國與章亞若之戀》《最后的貴族—張愛玲》和《陳香梅傳》,與王安憶、張煒的六卷本自選集同期面世;2003年,推出她的畫家傳記作品《彭友善傳》。在漫漫幾十年中,我們?yōu)樗聲某霭妗?chuàng)作二十周年紀念、從文習(xí)藝三十一年回顧展等活動都寫過評論文章,無他,出于內(nèi)心的認同和贊賞,我們是她文字語言的最早最認真的閱讀者和嚴苛的審稿者。
她的執(zhí)著的對女性獨立價值的尋覓與追求,她的癡心不改的紅土地白色土情結(jié),她的贛南、南昌、景德鎮(zhèn)三地緣等,已經(jīng)在評論者的筆下一論再論。我們曾有評論《胡辛:紅土地的女兒》《紅土地上的青枝綠葉》《紅土地上永遠的青枝綠葉》等,驀然回首,發(fā)現(xiàn)胡辛對“樹”無論是上意識還是潛意識中都有著不倦的迷戀,她筆下的女性形象亦有著樹的品質(zhì),有著與男性比肩而立的樹的追求。無論是小說、散文還是影視劇,她對植物的情有獨鐘也成了一種現(xiàn)象,植物在她的筆下不僅僅是修飾,而是生命與生命的交流,這種花木情緣或許是探研胡辛作品的另一扇窗口另一把鑰匙。
作為樹的形象和你比肩而立
1977年3月,舒婷發(fā)表《致橡樹》,奏響了女性主義之歌:“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蹦捴巳丝?,廣為流傳。
1983年冬,胡辛在《百花洲》上發(fā)表處女作《四個四十歲的女人》,題記“女人為什么要有自己獨立的節(jié)日?”在當(dāng)時,頗敏感又前衛(wèi)。這部獲獎小說布局結(jié)構(gòu)嚴謹又寬松,從傍晚六點左右到深夜十一點,四個小學(xué)初中同窗九載的女人分別二十年后邂逅于省婦女保健院,“占據(jù)庭院中葡萄架下唯一的石桌和四個石凳,得以盡情敘別”。在這一短暫時空中,四個四十歲的女人二十年的經(jīng)歷或平鋪直敘,或跌宕起伏,或出人意料,或峰回路轉(zhuǎn),如《小說選刊·卷首語》所言:厚積薄發(fā)、負重若輕。四個女人柳青、葉蕓、魏玲玲和蔡淑華中,圓心兒是柳青。此柳青與男作家柳青同名,似是冥冥中的昭示:未來的作家。但是她卻命運多舛,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江西偏遠的山村,始終是山村小學(xué)和中學(xué)的教員,連個大學(xué)生都還沒有培養(yǎng)出來,自己又被檢查出患有絕癥!命運是如此殘酷,但她卻很樂觀,因為她得到了學(xué)生們對她的純真的愛!我們是否可以揣測,胡辛給主人公取名柳青,或許潛意識中有著執(zhí)拗的偏好,以為這個名字更適合女性呢?歲寒三友松、竹、梅是中國文化的代表,輕盈柔弱的柳雖曾被一些人貶為沒骨氣,但遭到反駁,農(nóng)藝與土壤博士潘富俊在其著作《草木緣情—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的植物世界》(商務(wù)印書館出版)中,對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的植物世界進行了翔實又生動的描繪。據(jù)他的統(tǒng)計,歷代詩總集以柳、松、竹為三甲,詞總集以柳、梅、竹為三甲,散曲總集以柳、荷、桃為三甲,重要章回小說以茶、柳、松為三甲。因而歷代詩詞歌賦小說里出現(xiàn)的植物以“柳”為最。身材瘦弱、氣質(zhì)清高的柳青,與柳的形象何其相似!古人折柳表離意,柳又是悲意的象征,這與四個四十歲的女人分別二十年、柳青的現(xiàn)實處境又何其吻合!然而柳雖柔弱,但堅韌,插栽到哪兒都容易發(fā)芽、成長,隨遇而安把根扎,柳青樂觀向上的品質(zhì),實以柳啟興、取喻。
葉蕓這名字,則是對女人為襯托男人的綠葉精神的質(zhì)疑,女人失去了事業(yè),失去了獨立價值的追求,那就像掉了魂了。四個四十歲的女人在葡萄架下敘舊,其葡萄架可能是寫實,也可能是作家有意設(shè)置,“天,真悶呀,剛才還飄蕩在空氣中的淡淡的桅子花香和葡萄葉的青爽氣味怎么都消逝了,只剩下葉蕓那嗆人的煙味呢?”女人迷惘中的執(zhí)著在天人合一中得到釋放。
中篇小說《粘滿紅壤的腳印》中,農(nóng)學(xué)院農(nóng)學(xué)系土壤農(nóng)化專業(yè)畢業(yè)的艾小雨愛的是改良紅壤!在最困難的非常歲月,她在偏遠的紅泥村生存了六年,在那里與學(xué)新聞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劉依群相愛,依群支持她、體諒她、理解她,稱她為“你這個父本黑旋風(fēng)、母本林黛玉的糅合體呀,真拿你沒辦法”。他對她說的俏皮話是:“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币驗樗睦硐胧歉牧急环Q為“不毛之地”的貧瘠的紅壤。小說以艾小雨第一人稱手法開篇:
如果你愿意跟我一道,拂著細細密密的雨,迎著濕濕潤潤的風(fēng),在這連綿起伏的山丘地帶走上一趟,那么,我想你心中會升騰起另一種情愫:豪放、雄渾、熱烈中又沁出深深的悲涼。放眼望去,青草、灌木叢、稀稀拉拉的次生針葉林和不多見的闊葉樹—這淺薄的植被掩蓋不住土壤的赤紅。更有那光禿禿的荒山在雨水浸潤中呈現(xiàn)鮮艷的、厚重的紅色,刺激你的感官。你會情不自禁地嘆一聲:啊,多壯美!南方的秀麗中融匯了北方的粗獷。是紅的色彩令你陶醉。然而,我是一個土壤工作者,我的腦際滾雷似地響著四個字:紅色沙漠!不要看它沒有黃色昏君—沙漠的暴虐,沒有白色的惡魔—鹽堿的蠻橫,可你千萬別掉以輕心!走在這據(jù)說是世界上也罕見的水土流失區(qū),我的心頭沉甸甸的。嚴重的責(zé)任感和深深的歉疚壓迫著我的心。
但是,當(dāng)非常歲月那一頁翻過后,他們回到省城,依群成了小有名氣的作家,他希望在土肥站工作的她改行,不要再與紅壤打交道!然而,她執(zhí)著堅守。他們之間的矛盾,她的追求,與《致橡樹》可謂異曲同工。她不做凌霄花,也不做綠蔭下的小鳥,甚至不止是泉源、險峰、日光、春雨,而是與他比肩而立的一株木棉樹:“我們分擔(dān)寒潮、風(fēng)雷、霹靂/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仿佛永遠分離/卻又終身相依/這才是偉大的愛情/堅貞就在這里/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腳下的土地?!毙≌f中還真有不少農(nóng)化專業(yè)的術(shù)語,胡辛寫作前進行了大量的實地調(diào)研采訪,與縣土肥站的站長還成了好友。endprint
中篇小說《我的奶娘》是胡辛的半自傳體小說。這是贛南革命老區(qū)的普通婦女的故事,時空跨度從第二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到“文革”結(jié)束。翠竹是江西革命老區(qū)的標識,也見于小說時時處處:竹林、竹筏、竹扁擔(dān)、竹筒、竹拐棍……隱藏紅軍傷員的山洞口長滿青竹翠蔓,奶娘的丈夫名竹生,竹生愛吹短竹笛,竹笛上刻了枝玉梅花(奶娘名玉梅),奶娘為丈夫做的鞋底圖案都嵌有一叢竹子,丈夫北上后留下的信物就是這支短竹笛,為了救烈士的兒子石丹而犧牲了蘇生,為了撫育石丹她改嫁過兩次,做了教授的女兒、保長兒子的奶娘,最后卻落了個痞子家屬的身份,但她無怨無悔。她的一生歷盡舊社會苦難,又承受新時代風(fēng)雨。奶娘離開人世,雪天的竹子在胡辛筆下是這樣悲愴又昂揚、荒涼又奔騰。自古以來,竹、松、梅喻為歲寒三友,尤為中國文人士大夫所青睞,蘇軾將竹子雅逸精神高揚:“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倍翆⒅裰笳鹘o了老區(qū)最底層的“奶娘”。她是復(fù)雜的卻更是單純的,她既承載著勞動婦女的傳統(tǒng)美德,而其背負的因襲重負又令人扼腕嘆息,但恰恰因了矛盾的統(tǒng)一,才更見其真實和深沉的歷史感。在她問心無愧的一生中,一樣具有竹的不可阻擋的旺盛的生命力和正直、向上、有節(jié)的品質(zhì)?!拔业哪棠铩笔且粋€融于大自然的女性,她早早地識得山中百草,石榴皮煎水、辣椒稈、茄子稈燒灰、木芙蓉葉子嚼嚼爛,益母草的紅花、白花,跟紅糖一塊熬成益母膏……在她手里皆成了治病的好藥。
綠竹林也是中篇小說《這里有泉水》這部“師魂頌”的典型環(huán)境,題記:“我愿:你能看到一顆顆有痛苦有歡愉、有惶惑有追求、有血有肉的怦怦跳動的心……人類工程師本身亦有靈魂。”胡辛將她的切入視角直指老師本身。鵝江畔的鵝江中學(xué)一幢破敗的教師宿舍名“六粥齋”,據(jù)傳是傳承范仲淹斷齏畫粥以供朝夕而有大志的清貧精神,但名副其實的是齋的周遭皆綠竹婆娑,竹是這群老師生活的環(huán)境也是品性的象喻。六戶人家中的生物老師丁成亞,畢業(yè)于中正大學(xué)農(nóng)學(xué)系,正是他與樹云等幾十年慘淡經(jīng)營出一個世外桃源:千百桿翠竹掩映,數(shù)千枝桃花含苞,木槿、忍冬、薔薇交纏籬笆門上,繁花綽綽,姹紫嫣紅,叫人目不暇接。花圃中有一眼帶著轆轤的石井,房前屋后還散散落落七八株果樹:石榴、枇杷、棗樹、梨樹……語文老師樹云與美術(shù)老師馬良的愛情故事正是在桃源內(nèi)外被演繹得如歌如泣,“地上未見連理枝、地下根根已相通”。年輕時遇人不淑的樹云卻能在悲涼與境遇中自強不息,以善良、柔剛和博大的情懷贏得鵝江中學(xué)師生的擁戴;貌似玩世不恭的馬良其實正直向上。在樹云的眼里,南方的白楊,與其說它們是樹中的偉丈夫,倒不如比擬成正直、質(zhì)樸、嚴肅,也不缺乏溫柔的女子更貼切些。馬良則是硬硬的雜木。在胡辛筆下,花草樹木擬人化,人又花草樹木化,其細膩敏感由此可見一斑。
《瓷城一條街》和《地上有個黑太陽》是胡辛以景德鎮(zhèn)為地域背景的有份量的兩部中篇小說。年輕的陶藝家谷子、傳統(tǒng)粉彩繪畫者青青和古藝瓷廠廠長景興皆生于長于瓷器街,景興與青青是父輩作主的半認真半玩笑的“娃娃親”,這出不合時代的別扭事,因青青突患下肢癱瘓,而讓景興背負起道德?lián)?dāng)。谷子與京都記者在萬歷陵寢中由爭吵到征服的浪漫情,讓江波追到瓷城,正是江波指出景興不是愛只是道德完善,而鄉(xiāng)野冬日植物的氣息,仿佛蘇醒了谷子和景興深藏的愛!一切猝不及防!情愛果真是不講道理的?情感的跌宕起伏伴隨著植物的枯榮更替,胡辛總能從大地四季的變化中悟出:繁茂中見凄寂,荒涼中出興旺。
長篇小說《陶瓷物語》(又名《懷念瓷香》)是關(guān)于景德鎮(zhèn)的又一部代表作。胡辛已超越一般的性別對立,思慮生命深處的女性呼喊。她認為,瓷文化是中國文化的重要象喻,瓷晶瑩高潔又脆弱易碎,其本質(zhì)是女性的,女性與瓷互為符碼,瓷文化當(dāng)成為中國文化的母體。胡辛的底氣和自信,可以看成是對華夏文明的另一種解讀。其中女主人公姓樹名青,仿佛與樹云有著姐妹親情關(guān)系,也足以見胡辛對“樹”姓的偏好。樹青十三歲時,跟著母親從省城下放到制造陶瓷器粘土的故鄉(xiāng)高嶺。母女倆與三十一歲的古陶瓷學(xué)者林陶瓦共居一屋檐下,母親對單身漢林陶瓦有著高度的警惕和排斥,但樹青與他卻有種天生的互吸力。是林陶瓦偷偷地用單車載著她走遍了瓷都的山野和街巷,也許她天生與瓷有緣,而林陶瓦喚醒了她的愛。他們始終走不到一起,不為別的,因為她與他太像,都尋求獨立的意識獨立的價值。白色的高嶺土,純樸、圣潔,卻又是燒制硬質(zhì)瓷的骨胳。樹青的自強不息、決不隨波逐流,在商品經(jīng)濟洶涌澎湃的今天,只能是曲高和寡、處處碰壁,但這不正是自強不息的圣潔情懷嗎?這是珍稀的品質(zhì),就像不死的胡楊一樣。在胡辛的筆下,她總是用自己的眼睛觀察四季,有自己的心得感悟。她的作品常寫常新,讓讀者常讀常新。
縱覽胡辛作品中的正面女性形象,無論柔剛,不分老少,成功者失敗者傳奇客平庸人,在骨子里都有著與男性比肩而立的樹的品質(zhì)。
花草樹木皆有情
胡辛的代表作《薔薇雨》,也是一部暢銷又長銷的長篇小說,是繼《四個四十歲的女人》題記“女人為什么要有自己獨立的節(jié)日”后的又一次深度拷問。該作于1997年由上海永樂影視集團和江西電視臺聯(lián)合攝制成二十八集同名電視劇,胡辛親任編劇。胡辛喜愛薔薇。早在1992年初應(yīng)《星火》雜志之約寫《自畫像》時,她就直言:“如果女性注定與花有緣,那末開在五月末的最后的薔薇恐怕該屬于我。過了盛期,不見繽紛,卻有兀傲;不見嬌柔,卻有單瓣野薔薇的清芬與野氣;自然,還少不了也能刺痛人的不算少的小刺兒?!笔欠窨梢哉f,薔薇是她和她的作品的象喻呢?雖然薔薇不是喬木,屬藤狀攀爬籬笆院墻之灌木,但是薔薇不是凌霄花,枝葉交映、芳香襲人的她是有主心骨的,而且渾身長滿了小小的有倒鉤的刺—用于自衛(wèi)。薔薇的原產(chǎn)地在中國,有兩千多年的栽培史。薔薇仿佛成了她的性別言說,對,在文字的細雨中,吶喊出對男性主體話語的叛逆:“只因世俗社會對女人依舊存在著不會太少的偏見與傲慢?!?/p>
《瓷城一條街》中,無論是瓷器街還是瓷器,皆聲色滿滿。谷子對京都記者江波言瓷器街:endprint
街兩側(cè),有兩條細細淺淺的流水溝。乍看,破碎瓷片鑲嵌而成;細瞧,水中、流淌出一幅長長的百花圖:紅的牡丹、橙的美人蕉、黃的金菊、綠的荷葉、藍的勿忘我、紫的羅蘭,招來黑翅金點的花蝴蝶!倚著汩汩的流水溝,是三級細條麻石臺階。上得臺階,便是緊緊挨著的一間間小巧精致的瓷器店:瓷磚瓷墻琉璃瓦,瓷柱上攀著瓷龍,瓷檐上翹著瓷鳳,好不富麗堂皇!
而江波來到真實的瓷器街,看到的則是:“這條小街出奇的干凈。青石板上纖塵不染,連坑坑洼洼處也光潔锃亮。尤其招人喜愛的是家家戶戶的門旁屋前都種著花花草草:或是粗拙古樸的匣缽中綻了梔子薔薇,或是華貴描金的瓷盆中婷婷立著含笑扶桑,有的屋檐下的寸土中居然爆出一蓬劍蘭、幾簇美人蕉,更有紫色的牽?;ㄅ手T楣,刺蓬蓬的仙人球笑在墻頭瓦上,難怪小街飄溢著甜甜淡淡的幽香?!碧沾墒兰腋狄苞Q的家門前“秋菊有佳色”:黃色的金芍藥、側(cè)金盞、金孔雀,大紅的醉楊妃、繡芙蓉,粉紅的醉西施、桃花菊,蓬蓬勃勃、流光溢彩,仿佛是華貴的菊展!但街上下里巴人家前的滿天星雖俗氣,但一樣流瀉著生命力。無論是現(xiàn)代派女性谷子,還是傳統(tǒng)型小家碧玉—殘疾女子青青,都各有她們自己的生命圖案。正是這花草樹木之情調(diào),充盈豐沛了瓷器街和瓷器街的人們。
《百極碎啟示錄》是流瀉著意識流和魔幻主義的瓷的故事,但很有現(xiàn)實意義。開篇是高中女生小弟眼中的學(xué)校操場:“操場像一只清代康熙景德鎮(zhèn)御窯的五彩花籃,盤內(nèi)圓是綠草坪,圓環(huán)是灰褐色的400米跑道,外圓是參差的灌木叢并綴滿絢麗斑斕野花的五彩地。足球門、滾圈、秋千、吊橋、爬桿平添了花籃的流態(tài)動感。而我,是花籃里的一只白蝴蝶?;ɑ@伏在綠草坪中。夕陽像媽媽年輕時親吻我的嘴唇,熱辣辣紅艷艷甜滋滋,可眨眼她就隱匿到那幢七層樓高的碉堡似的死氣沉沉的宿舍大樓后面啦,那里是我的家,可我不想歸家?!毙〉懿幌衽?,沖撞循規(guī)蹈矩、向往自然自由,這給她帶來種種非議,但有缺憾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試看瓷中極品百極碎,正是因為胚與釉的膨脹系數(shù)不吻合才出現(xiàn)美不勝收的裂紋!
以國畫家和陶瓷大師胡獻雅夫婦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小說《河·江·?!?,有象喻意義的植物則是深秋的柿子樹。在陶瓷學(xué)院他的寒舍小院中,在他下放江村山坳坳里看野豬的“觀音棚”旁,在他被發(fā)配到瓷廠手工作坊時該作坊的天井中,都各有一棵柿樹。非常歲月,“他在江村村外的‘觀音棚里過的七十大壽。秋深了,觀音棚外的那棵柿樹掛滿了橙紅橙紅的柿果,他用樹枝在地上畫著畫著,便念出了聲:‘屈子頌橘,吾獨愛柿,耐旱拒霜,澀后沁甜,綠葉婆娑,柿蒂作藥,伴君一生,欣哉慰哉。”非常歲月打上句號后,他回到市區(qū),也就“一間臥房一間畫室一間廚房,總共26平方米,成‘L形排列。院內(nèi)那株柿樹依舊亭亭如蓋,只是軀干上多了累累疤瘢,武打乎?斗毆乎?玩耍乎?誰知道”。城鄉(xiāng)三株柿樹是他人生滄桑的見證,那驚艷九龍?zhí)沾烧沟挠岳锛t柿瓷瓶是他的精神寄托所在。
《陶瓷物語》中的反派女角江紅莓,并不臉譜化,妖艷的女子紅莓與嬌艷的蛇莓相映襯,江紅莓內(nèi)心歹毒,但是其不服輸?shù)膫€性、神秘幽怨的人生經(jīng)歷,還是非常吸引人的。蛇枕頭花又名野草莓,民間有說是驚蟄后蛇出洞爬過而開的紅艷之花,以為有毒,其實不然,野草莓不僅美麗可觀賞,還能入藥。蛇枕頭花從胡辛的小說《瓷城一條街》到《地上有個黑太陽》再到《陶瓷物語》,與叮當(dāng)作響的破碎瓷片交相映襯,是別樣的妖媚神秘!而瘋瘋癲癲、不知其年齡可謂不死的“騷寡婦”在書中可謂一象征符號,她長發(fā)如麻般披散著,成年累月穿行于山嶺古街巷,她常在清澈見底的河流溪水中裸泳,如同惠特曼詩句:“我愿意走到林邊的河岸上/去掉一切人為的虛飾/赤裸了全身/我瘋狂地渴望能這樣接觸到我自己?!边@是女性在漫漫蒼茫歷史流變中頑強存在的符號嗎?
胡辛難以割舍的紅土地映山紅情結(jié),延伸到新世紀她編導(dǎo)的長篇校園青春劇《聚沙》和同期書中,碩士生秋月兒來自大山的深處,她的養(yǎng)母是烈士后代殷山紅,殷山紅與映山紅同音,正是她茹苦含辛撫育大秋月兒,在當(dāng)今高校演繹出真情故事。
花草樹木,在胡辛的作品中,就這樣互文見義,相映成趣。
源自生命深處的對話
胡辛是城里人,而且,至少從她的祖父外祖父輩始,就似乎割開了與鄉(xiāng)村的臍帶。她的祖籍是黃山腳下太平縣,曾祖父是清末文翰林胡季瑗,但到祖父一代家道中落,從黃山來到南昌,在裕民銀行打拼,也不知何故,加入了南昌籍。父親酷愛音樂,畢業(yè)于中國第一所音樂高?!=ㄒ魧#厴I(yè)后曾在中正大學(xué)任教,該校第一任校長是胡先骕先生。胡辛說,她父親對胡先骕先生的印象非常好,稱其為硬骨頭的一介書生。胡先骕先生兩次留學(xué)美國學(xué)植物學(xué),是植物分類學(xué)的創(chuàng)始人。大約她父親的好惡影響了她,她喜歡植物。她的家在系馬樁主街向東伸進去的大桃花巷1號,是幢兩層樓的洋房子。在《四個四十歲的女人》中有這樣的紀實:“小時候,她們四家分居在系馬樁和它兩側(cè)的桃花巷、松柏巷及干家巷。系馬樁前無馬系、桃花巷內(nèi)沒花香,松柏巷口不見松,只有干家巷內(nèi)似乎還住著干氏大家族,但這些與她們有什么相干呢?”實際生活中,胡辛家南院有夾竹桃和桑樹,東院也有一株龐大的夾竹桃,西院是菜地;南邊是條很窄的小巷,與日后享譽中外的大畫家黃秋源毗鄰。黃家微型小院有株無花果。胡辛后來寫了篇散文《無花果》,記的就是沒開花結(jié)碩果的他。胡辛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寫作文《我的理想》,就想當(dāng)一名植物學(xué)家。也就是那一年,她將畢業(yè)照和班上同學(xué)送給她的照片放進裝蘇聯(lián)糖的空盒子里,那是圓圓的洋鐵盒,盒面盒底都布滿了各式鮮花,就像那時流行的蘇聯(lián)花布一樣。后來菜園葵花結(jié)籽后,她選了一把飽滿的籽留著做種子,也放進裝蘇聯(lián)糖的空盒里。待第二年谷雨時打開一看,全長毛了!她捧著盒子嚎啕大哭!全部照片都毀了。她說,沒有生活常識更沒有農(nóng)學(xué)知識的城市女孩就是這么傻,四體不勤五谷不分。
胡辛中學(xué)時代在南昌一中度過?!哆@里有泉水》中樹云的私生子樹華考上京都大學(xué)生物系,得益于丁成亞老師。而據(jù)胡辛說,她在南昌一中讀書時一打成右派的生物老師就這姓名,有懷念之意。南昌一中的植物老師其時就在蘇聯(lián)雜志上發(fā)表過文章,校園里有植物園,在廁所旁,豐富多彩,而且還飼養(yǎng)了雞們和北京鴨們。等到考入江西師范學(xué)院,頗有名氣的生物系已遷至江西大學(xué),但校園里依然植物繁茂。她成名后寫了篇紀念散文,名《梔子、桃林和紫藤》。那桃林在第一教學(xué)樓和學(xué)生宿舍區(qū)之間的校廣播站前,宛若鄉(xiāng)野的桃林,“不太規(guī)則卻又有點規(guī)則,就這么密密疏疏地成了一片林子……等到桃林火起來時,不是你看花們,而是花們看你了,粉紅的層層疊疊,熱烈狂放,還帶著嘰嘰喳喳的聲浪撲將過來,我們這些女同學(xué)就會比往日‘瘋點,仿佛桃李是屬于我們女孩的……結(jié)果時,桃葉茂密色澤深深,所以,發(fā)現(xiàn)青色桃子時我們又會驚驚乍乍,好像她們是一夜之間長成似的”。endprint
當(dāng)年的梔子樹密密匝匝繞湖全是,“到得六月花開季節(jié),只要一走進師院,那濃而不烈清而不淡的馥郁之香,讓舊人新人都覺得這氣息是師院的一特色。近了,白白的一片,是熱烈清涼的六月雪。湖西邊有幾幢小洋房掩映在綠樹叢中,那是校領(lǐng)導(dǎo)的住所。清幽、神秘。在我們心中,高校領(lǐng)導(dǎo)就應(yīng)是這樣子的”。接著回憶當(dāng)年的劉院長因為她入團之事,證明她父親就是個讀書人教書人!這是她對政治人物的一件刻骨銘心的記憶,是其人生閱歷中為人做事的楷模。
藝術(shù)系的琴房和琴房外的藤架,留給她“夢著的是淡淡憂傷的紫藤”。歷經(jīng)“文革”漫漫十年,等她再回母校時,桃林蕩然無存,梔子花已連根毀滅,小琴房和夢中的紫藤皆消逝得無影無蹤,這憂傷也就滲進了夢里。她言:“是懷舊。不僅僅是對人,還有憐惜那些植物生命的毀滅?!逼鋵崕熢号c“桃李滿天下”何其和諧默契!胡辛酷愛朱自清對梔子花的點評:“濃而不烈、清而不淡。”在興田村,她了然,庭院栽培的復(fù)瓣梔子花與野生的單瓣梔子花是不同的,野生的還可做染料。英國駐華大使、古陶瓷學(xué)者艾惕思質(zhì)疑元代紋飾之一種是否是射干時,曾向古陶瓷學(xué)者劉新園咨詢,劉回答是梔子花,艾惕思欣然認同并贊賞。胡辛說,是野生的。
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景德鎮(zhèn),一周后又被發(fā)配到離市區(qū)一百六十里的興田村小。興田村的茂林修竹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調(diào)到西郊的石嶺中學(xué),她在為龔農(nóng)民的《深水靜流》作序中則如是回憶:“陡峭的石嶺河岸硬是布滿層層密密的樹林和芭茅,由此組成石嶺中學(xué)沿河的天然圍墻,其中大栗子樹已成林。老師們還在石嶺上墾荒種菜,蕻菜、萵苣、辣椒、茄子是大家所熱衷的種植物。扁豆豐收,沉甸甸地幾乎將架子壓倒。學(xué)習(xí)區(qū)是一排排紅磚教室,最北面有幢紅磚禮堂,禮堂的北面是山巒,石嶺的師生在林潤山校長的率領(lǐng)下,很快墾出了一片茶山?!痹僬{(diào)到東郊一中,滿校園古老的樟樹、苦楝子樹,更使她對這所歷史悠久的中學(xué)生出眷戀。東郊是新的瓷廠、陶瓷研究所云集處,專門生產(chǎn)外銷瓷的宇宙瓷廠、為民瓷廠與一中毗鄰。瓷上的東西紋飾不乏植物類,或許,由于早早地關(guān)注,她在后來寫作《瓷行天下》這本書時,對明清外銷瓷上聲色滿滿的植物紋飾,有著濃烈的興趣。
從高中到大學(xué),胡辛這代人沒少過下鄉(xiāng)參加春插、雙搶(夏收夏種)、秋收、冬修水庫。插秧割禾挑谷子、種棉花摘棉花、栽紅薯剪藤挖紅薯、種甘蔗且在南方的“青紗帳”里誦讀郭小川的詩,畢業(yè)分配到山溝溝里,還得頻繁地上山砍柴—砍樹、放樹下山,再扛回住地,揀橡子,開墾茶園,培土、施肥……各種農(nóng)活,她都嘗試過,雖苦累,但她并無矯情地感嘆:感謝生活!
千年之交時,胡辛應(yīng)北京大學(xué)謝冕教授之邀做訪學(xué)。1999年4月,她的兩千字散文在《江西日報》發(fā)表,我們讀后拍案叫絕,《作家文摘》全文轉(zhuǎn)發(fā)。距離產(chǎn)生美,真是南國女人的眼睛所見?。簭摹傲赐陆z,雖有寥寥幾株紅白梅樹花意闌珊,卻仍是殘冬景象”始,很快未名湖畔便是一派煙柳朦朧,西門的龍須柳成了老頑童;金黃的連翹狂放,與南方灌木迎春花相似,但卻是名副其實的樹!最熱烈最狂放屬榆葉梅,不待葉長出,花們早就成群結(jié)隊不顧一切地爆出,是從生命的深處的掙扎綻放,讓人感動。玉淵潭公園的櫻花、臥佛寺古老高大的玉蘭,潔白洋槐花滿樹丫,似印證著:人,有時是不如樹的。丁香在戴望舒的筆下已化成了一縷詩魂,然而,它實在是很民間化的,等到花謝了結(jié)出串串四季豆般的果實,便成了農(nóng)家樂園……花們?nèi)~們,如狼似虎地跟人搶春日!……因為北國的春格外的短,所以花們格外珍惜?
胡辛年近七十時,又來了一個華麗的轉(zhuǎn)身—繪國畫與瓷畫。她的畫作,被畫家定位為文人畫?;B、山水、人物,全面鋪開。山水大張大合,很見氣勢,人們看后,嘖嘖稱道:這哪里是七十老嫗畫的山水,正當(dāng)年的男人亦不過如此。她的人物,于稚拙中見生機勃勃,有意思。她的花鳥,特喜畫荷、梅、松、竹、牡丹、薔薇等?!皻q寒,然后知松柏知后凋”,松柏是君子之德;周敦頤曰:“予獨愛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蓮,花之君子者也!”梅花,“疏影橫斜水清淺”;蘭,“秀雅清新,暗香遠播”。胡辛將她的作品繪成國畫,燒煉于瓷瓶瓷板上,實在是很有韻味。而對“人,是思想的蘆葦”,她似乎情有獨鐘,蘆蕩中,一群麻雀飛過,她取名“飛翔”“草民的天空”等,耐人尋味。
“天人合一”,無論儒、道、佛皆奉行之。大自然是人類的朋友、老師,更是人類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植物與土地有著不解之緣,那是對根的依戀。盡管隨著農(nóng)業(yè)科技的發(fā)展,已出現(xiàn)不要土地的植物,但是,沒有土地的植物總讓人覺得不踏實,甚至不靠譜。胡辛酷愛中國古代詩詞,在她的作品中,有意無意總會貼切地引用一些古詩詞,她的小說往往被人稱為散文化,這與她跟大自然近且親不無關(guān)系。
胡辛,以學(xué)者的深邃和作家的敏銳,注目社會,回眸歷史,投身大自然。在生命的穿行中,她有自己獨到的體悟,既恪守傳統(tǒng),又決然先鋒,既張揚獨立,又向往兩性和諧,就像她筆下女性與植物的生存境遇,那么糾結(jié)難解。當(dāng)代社會語境中女性意識有新的尋覓和追求嗎?歷史文化和當(dāng)代文化的重構(gòu)是需要我們女性的雙手的。胡辛有短文《花之魂》,妙不可言:“凡此種種,仿佛花有魂。一日讀當(dāng)代小說忽蹦出這么一句:植物不像人,是這樣坦然地綻開生殖器官—花。真正觸目驚心。固然從科學(xué)的眼光看來蠻科學(xué),可是花卻掉了魂了?!?/p>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女人如花花似夢。然而,將花喻胡辛,我們卻覺得輕了些。她是紅土地上的一棵樹,永遠的青枝綠葉。她一直在搜集整理植物學(xué)家胡先骕的資料,親赴當(dāng)年中正大學(xué)在泰和的舊址采訪拍攝,幾番上京都采訪胡先生的家屬親人和中國植物研究所人員。她創(chuàng)作了多年的《紅與綠》則是寫江西一植物學(xué)世家的“百年孤獨”。我們期待著她的長篇小說《紅與綠》、長篇傳記《胡先骕傳》早日問梓。此時此刻,仿佛已經(jīng)嗅到那聲色滿滿的江西植物的新鮮氣息了!
[作者單位:作家出版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