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秩珽
八歲那年,父母一直忙于生意,從未真正關心過我。因此,我一直住在外公家,他很愛我,對我特別好,總是牽著我的手帶我到處轉,使我久久不能忘懷。外公照顧了我很多年,現(xiàn)在,每次我一想起他,耳邊都會縈繞他苦口婆心的話語。當然,在外公家生活的日子是快樂、充實的,每次一到放學的時候,校門外就站滿了老人,每個爺爺奶奶都在等著接自己的孩子,外公也不例外。等到我們放學奔出校門,那遠處站在鐵柵欄旁不斷眺望的老人們,都正抬著頭努力分辨著自己家的孫子、孫女。外公的視力不是很好,在尋找我的時候總要花費很多時間,但每次只要發(fā)現(xiàn)我跑出教室大門,就使勁兒向我揮動手臂,臉上掛滿了慈愛的笑容。
接到我以后,我和外公相繼走在路上。我跑在他前面,路旁的花草風一般地從我眼前掠過,發(fā)癢,不禁回頭一看,我已經(jīng)甩開外公很遠了,我只好站著不動等他過來。待外公慢慢走過來之后,我就笑逐顏開地望著他,撒嬌地拉起他的衣襟,用力往前扯。外公嫌我太調皮,時常就拽著我的衣服不讓我動。就這樣又走了一段路,不知不覺,外公又落到了我后面。清風徐來,花草的清香慢慢拂過我的臉龐,就像外公慈愛而厚重的大手。他時常拍拍我的腦袋,一雙手粗糙卻很舒潤。
在我和外公回家的路上,必然會經(jīng)過一個小花園。小花園依附在蔚藍的天空下,環(huán)境優(yōu)美,靜謐舒適。在小花園中,最奪人眼球的是那個純白色的滑梯,只見那滑梯上面幾個天真無邪的孩童繞著滑梯攀爬翻滾,像是在迎接夕陽的余暉,花園左邊的椅子等候傍晚的落日,像個堅強的戰(zhàn)士,為路人提供停歇的座位。
時光如白駒過隙,小學的生活很快過去了,而我也漸漸長大,進入了中學校園。上中學的那段日子,母親給我雇了司機,我也搬離了外公家。自此之后,校門口鐵柵欄外接孩子的老人中便少了我的外公。不過,每逢周末,我都會一如既往地去外公家。途經(jīng)小花園,那小花園還是原來的模樣,只不過我的身邊少了外公,但我依然覺得外公就走在我身后。
后來,高考那段緊張的日子徹底改變了我的生活。因為準備高考,母親便實行“扭曲”教育,給我請了很多的老師。我和外公見面的次數(shù)漸漸少了,那座小花園也被悄悄地埋葬在我的內心深處,而那條通往外公家的必經(jīng)之路也印在了我的記憶里。
進入大學后,時間慢慢多了起來,在完成我自己的事情之后,我抽空去了趟外公家。和預想的不同,剛見到外公的時候,我感到特別地驚訝,他早已不是我印象中的那般模樣,頭發(fā)早已全白,臉上也多了很多皺紋。我跟外公打招呼,聲音發(fā)出來,異常地沙啞。聽到我的聲音,外公走過來慈愛地摸了摸我的頭。他還是和從前一樣,拿著一本文學書,坐在椅子上細細地品味著、思索著,但是沒過一會兒,他就摘下眼鏡,忍不住向我繪聲繪色地講起書中的內容,激動處甚至手舞足蹈。在我心中,外公是真正熱愛文學的人,他獨特的見解總是讓我感到文學是那樣地深刻,那樣地真實,又那樣地厚重??粗夤蚪蛴形兜亟o我講述人生之道的樣子,眼前猛地浮現(xiàn)六歲那年我躺在床上,他給我講故事的畫面。我之所以熱愛文學,就是因為外公在文學道路上充當了我的啟蒙者、引路人。
但是,生活總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給你重重一擊。一天,狂風席卷而來,烏云密布,暴雨開始施展他的威勢。在那電閃雷鳴之際,阿姨打電話到我家,說外公從床上摔下來了。家人火急火燎地送外公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他的肺部已經(jīng)全部發(fā)炎。聽到這個噩耗,我趕忙放下手中所有事,匆匆趕去醫(yī)院看他,進了病房之后,只見外公躺在床上,似乎很疼。我也不敢碰他,只得站在那兒靜靜地看著他??墒撬恢毙χ鴮ξ艺f:“人生就像一片葉子,落葉最后總是要歸根的?!蔽也恢酪骱位卮穑业男木拖癖惶涂找话汶y受。幾天之后,在我又去看他的時候,他已說不出話來,只是平靜地注視我,眼角掛著淚花,眼中全是關切與不舍??吹贸鰜恚朊业念^,但是滿是針孔的手卻怎么也動彈不得。我趕忙拿紙巾拭去他的淚水,湊上前緊緊地握著他的手,我不想在外公面前展示我傷心的樣子,但是眼淚卻止不住流下來。外公依然微笑地望著我,眼神平靜而慈愛。一星期后,我再次來到他的病床旁,他卻再也沒能睜開眼睛。
自外公去世后,那條路我也漸漸不再走了。雖然有時也會路過,但終究沒有進去看一眼。從此,那個小花園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我甚至變得很討厭那個小花園,因為那里有著關于外公的回憶。我并不是不想回憶,而是不愿意面對外公已經(jīng)去世的事實。在外公走之前,我沒有好好地跟他學文學,沒有做到他期盼的那個樣子。有時候我會怪自己,為什么就沒有抽出哪怕一點點的時間去多陪陪他?
也可能是我太想念外公了,年歲漸長之后,外公的身影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在夢中,外公還是那般慈愛的模樣,而我也愈加理解外公睿智的內心,有時候也會想起那座小花園。我問自己,為什么不進去看看呢?那座小花園曾伴隨我和外公走過那么長的一段路。那時,我在里面玩耍的時候,外公會不會看著小花園里的我,正在露出那慈祥的笑容?
多年之后,我終于下定決心去了一趟小花園,這是外公去世后我第一次來到這里?,F(xiàn)在的小花園,已經(jīng)不是我記憶中的樣子了,它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活動中心,里面安了很多健身器材。那個白色滑梯也不見了,換了個新的、彩色的。我獨自坐在長椅上,回憶著與外公的一切,后悔著為何不早來小花園看一眼呢?
太陽下山了,夕陽溫暖地籠罩著小花園,也籠罩著我。這一片即將逝去的陽光仍然無私地照映著一切,而我則沉浸在自己的回憶里。樹影婆娑,三三兩兩的身影穿過小花園,有結伴的,有獨行的……不知他們又會有怎樣的故事?不知道他們有誰像我一樣,緬懷著過去的時光和久遠的親情?在我的心中,并不是因為緬懷而心痛,而是因為愛而惆悵,外公對我的好是任何人都無法相比的,那種無私,那般純潔,也唯有外公能對我那樣付出?;蛟S是親情的召喚,或許是內心追求安慰的促使,此時的小花園那樣靜謐,那樣純真,我好像又回到了小學和外公生活在一起的時光,沒有喧鬧,沒有緊張,有的只是相互的珍視。我好想讓時間就停在這一秒,或許還能聽到外公熟悉的話語。
夜深了,花園里的人陸續(xù)少了。我也站起身準備離開,今晚是我停留在這兒最久的一次。
我抬頭望了望那一輪明月,腦海中浮現(xiàn)出十多年前的那個小花園:白色的滑梯,青春而又溫暖的笑容,一群孩子在那兒爬上爬下;花園里的小路撒滿了落葉,走上去咯吱咯吱地,卻又覺得很軟;花園四周綠樹環(huán)繞,還有一排椅子立在花園的左邊,那是供人休息的地方。噢,看!還有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小的蹦蹦跳跳,大的慈愛招手……
我知道,外公依然走在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