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的泥土
在泥土中加入蹄印、汗水、吆喝
得到的是麥穗和谷粒
在泥土中加入疼痛,加入喘息,加入血
會有貴金屬被析出,土地閃耀金光
在泥土中加入愛情,或者植入靈魂
每一顆坷垃都有了體溫
每一個生命都是神
在泥土中加入男人的陽剛和女人的陰柔
種子,以洪荒之力,把大地托舉到天空
想念敵手
織密紗窗,蚊蠅無從進入
蠅拍、噴霧劑,在一個角落蒙塵
有時候,拿起來擦擦、拭拭,就像戰(zhàn)士
擦亮一桿鋼槍
總是渴望天下太平,偶爾也會暗暗地
想念戰(zhàn)事,想念敵手
正如眼前這兩樣兵器,堅守著
疏而不漏的原則,和一招斃命的殺氣
此刻,也在想念一只囂張的蚊蠅
底肥
爬到半山腰,有鳥鳴,有野兔奔逃
這個山包
每年綠一場,黃一場,白一場
像極了山下的人間
那人間,喜一場,悲一場,夢一場
炊煙,經(jīng)幡一樣掛在樹梢
敲擊豬食槽的回聲,循著木魚的節(jié)奏
不能再往上爬了,高處,有一座小廟
還有一塊洼地
土改那年,分給了過世的先人
從此,只有那塊洼地,是最肥沃的土地
草,有足夠的底肥,一長再長
經(jīng)文一樣綿長
突然
有時候,突然聽到長長的“吱吱”聲
不知是蟬鳴,還是耳鳴
有時候,突然感到孤獨和失望
不知是空虛,還是抑郁
有時候,突然淚流滿面
不知是悲,還是喜
生命,黃河水一樣
在不經(jīng)意間陡起波瀾
走夜路的人,不經(jīng)意間,猛然回頭
流淚和下雨,都是天大的事
至少證明,心,尚且柔軟
上天,仍然眷顧著千瘡百孔的人間
撣灰
跟著母親走三十里山路看姥姥
整潔的小院里,姥姥
揮動著糜子穗兒的笤帚,為母親
撣掉身上的一層塵土
母親平舉著兩只胳膊在原地轉(zhuǎn)圈圈
衣服一點點露出了本色
姥姥用這種辦法,把她的女兒
從塵土中取了出來
母親接過掃帚,用同樣的辦法
把她的兒子取了出來
我在想,兩位母親此刻的喜悅
在分娩的時候,肯定有過
碑
任何生命,都有躺著死亡的權(quán)利
人,也不例外
森林中的樹木,樹上的知了,它們
死了,卻保持站立的姿勢
戈壁深處的胡楊,三千年不倒
火山早已心死,而身體肅穆地站著
烈士倒下了,有一塊花崗巖
替他們站著
木質(zhì)是生命最好歸宿
我從歲月中取出老相
取出緩慢,取出固執(zhí)和憂傷,取出疼
我欣慰,屬于我的,一樣不少
悉數(shù)供我支取和消費
這些保存在時空深處的密碼,注定
有激活的一天
說這話時,小孫女困惑于一個小問題
——爺爺為什么會老啊
我告訴她,爺爺丟失了童年和青年
現(xiàn)在,只剩下這些了
我的眼里,有一只蝸牛在爬樹
高溫下,體液一點點地汽化
它也顯出了老態(tài)
眼睛里的火焰行將熄滅
我珍愛紅木手串,和一切木質(zhì)的老家具
它們都有極深極亮的包漿
我始終認為,木質(zhì),是許多生命
最好的歸宿
你是一道漏光的裂痕
天空如此深邃,你只是一粒弱小的星
黑暗如此嚴密,而你是一道
漏光的裂痕
人間靜下來時,一粒星的光亮
讓天幕更加荒涼
在這個無月的冬夜,一道裂痕
泄露出生活的崎嶇
有些角落,會讓你擁有一份
望見深空的閑暇
密不透風(fēng)的繁華,因為有你的疏離
才不至于陷入休克,和
危險的失重
開在暗夜的花
你是我喂養(yǎng)的一個傷口
我不在乎你的形狀和紋理,只在乎
那一絲絲隱痛,在暗夜里
釋放著微弱的張力
我可以輕易地關(guān)閉星光、月光
卻不能關(guān)閉心中的圣光
有些美麗,需要血液的浸潤
有些開花,叫做疼
你的妖艷,是一個悖論
你的綻放,使平滑的人間失去光澤
夜,裹挾著泥沙,洪流般遠去
落在暗夜的浮塵,被時間之手輕輕拂去
和小麥換個位置
他耕種的一畝三分山坡地,春小麥
放射著黃金的啞光
鄉(xiāng)親們先把三分地角收割,為他
挖一個坑,圈一個小院
剩下的小麥又黃了一些
在風(fēng)中竊竊私語
似乎風(fēng)傳著什么
他的兩間小房空了出來
過幾天,將要推平,可墾三分耕地
第一年,種一茬苜蓿endprint
讓發(fā)達的根須養(yǎng)肥地力,然后
適合種春小麥
就這樣,他和小麥換了個位置
接著活
逃犯一樣押解回鄉(xiāng)
告別一眼深井、一座草房、一茬鄉(xiāng)親
告別十七年的甘苦
告別滿山滿山的雪,和雪地的咳嗽
把母親用碎花布縫制的沙包丟給黑夜
家鄉(xiāng)也被丟下,陳舊為故鄉(xiāng)
隨身帶走的,只有黃土揉搓出來的方言
四十多年后,逃犯一樣,鄉(xiāng)愁
把我押解回來
現(xiàn)場,蹤跡模糊
已經(jīng)指認不出年少時的懵懂
刺蓬子、蒼耳草,這些孤傲的窮骨頭
親昵著鞋帶和褲腳
它們察覺了我沒有后鼻音的土話
瑪瑙溝、糜地灣,天不荒,地不老
不用方言招呼,它們不應(yīng)
祖宗的墳堆,略高了一些
依然是長者風(fēng)范
膝蓋,是方言之外,請安問好的
第二種語言
尋
又是一張尋人啟事,又是這個公交車站
這是十趟公交的換乘站
這里人流如潮,這里岔路很多
去年的一天,你貼啟示尋我
說我在這里走失,說我有輕度失憶
這個事實你寧愿貼在大街
也從未對我提起
這一次,有人尋一個四歲男孩
這個孩子重度自閉
他把自己關(guān)到世界之外
而世界,給他一段懵懂的漂泊
我們被反復(fù)尋找的,是人生缺失的部分
尋不著,親情會陷入永久的缺憾
世界,會有一次輕微的失重
夕陽下的虛無
斜陽下,螞蟻拖著龐大的影子
我的影子延展到地平線
孩子的快樂,在影子中放大
身后,太陽掛在樹枝
樹枝再彎一彎,就可以彈出去了
這個黃昏,無限趨向于無
黑夜,把地球的影子投向虛空
很快,將有一場無邊無際的大水漫過來
我們會有一小段沉沒
夜宿戈壁小站
戈壁灘,原本是大海,之后是沙漠
億萬年來,沙,隨風(fēng)而去
無法起飛的,是砂,小一些的石頭
風(fēng),把自己雕蝕在胡楊樹、電線桿上
凹陷,類似于盲文
那是風(fēng)的形狀
有時,黑色的石頭會滿地打滾兒
這些都是神跡
今夜,我眠于戈壁小站
火車穿過的時候,戈壁在傾聽
火車開走之后,戈壁留下久久的空白
夜,簧片一樣顫動
風(fēng)改變方向,石頭逆向翻滾
疲勞的鐵,輕輕地嘆了一聲
戈壁猶如宇宙黑洞,任何事物無法逃離
我的夢,始終在戈壁打轉(zhuǎn)
黃河
如果非要敘述一條河,請你分段來寫
它不適合一筆到底
源頭只是一滴水,承受不住太重的筆墨
要輕淺地敘述它的透明
敘述格桑花和膜拜
青藏的云很輕
水珠按捺不住飛翔的愿望
接下來是黃土高原,你的敘述
一定要選用清澈的詞匯,濾去泥沙
底肥隨大河而去,土地兩手空空
黃,是大河獲得的姓氏
九十九道彎,可以按下不表
那是神或龍的投影
人間的詞匯無法描述神龍的風(fēng)韻
請把筆墨留給羊皮筏子,留給入海口
留給大海中的那一縷黃
大河,活在這些具象中,終歸
要在大海中散魂
我不愿……
不停地奔走,不停地呼喊
不停地掙扎,不停地歌唱
不知為了什么,也不知會發(fā)生什么
這炙熱的大地,擁擠的人間
如果停下來
我怕化為萬年之后的一塊琥珀
或成為囚于琥珀的一只昆蟲
我怕萬年之后,在你的掌心打磨
火星四濺,細屑飛揚
我怕綴于你的胸前,承接你的淚水
我本是一顆破碎的淚珠,遇水溶解
何堪忍受過多的悲傷
我本是一只四足小蟲,不愿
在透明的琥珀中陪你哭泣
不斷地放棄,不斷地忘記
不斷地磨損,不斷地死亡
讓呼喊和歌聲,喚起你的珍惜
讓忘記和死亡,風(fēng)干你的淚
認錯
傍晚,是母親喂雞的時候
一把把秕子和谷粒撒出去,激起
滿院子的歡騰
每一次,都有麻雀搶食
每一次,都有罵聲相隨
罵母雞丟蛋,罵公雞打架
餓死鬼托生的
天不收的、地不養(yǎng)的、挨刀子的
這時候
我會悄悄把手伸進灶膛,摸一摸
母親埋進去的洋芋熟了沒有
而母親,則會抱起每一只母雞,用中指
摸一摸熱乎乎的肛門
有蛋的,吃份小灶
沒蛋的,遭頓咒罵
不論罵到哪一只,所有的雞和麻雀
都會搶著認錯
用高燒為肉體消毒
醫(yī)生說,我的體內(nèi)有毒
似有太多的悲傷,正在流盡平生的淚endprint
淚中有鹽,有微小的毒
毒,借我的喉嚨發(fā)言
而我,用高燒為肉體消毒
在這白色的走廊,我,我們
都是帶毒的傀儡
白色大褂,白色藥片
和高高掛起的液體
是另一種毒
有一次劇烈的哆嗦
喜歡一支香煙的燃燒
喜歡把煙霧均勻地吐出來
構(gòu)筑抽象的、意識流的、3D的境界
喜歡尼古丁在舌尖旋轉(zhuǎn),尖叫
知道人生是一趟單程車
把自己的小命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
欣賞它的掙扎,它的無處可逃
這是一種活法,或者也是一種死法
喜歡這有形的燃燒
不吐絲,不流淚,干干凈凈的消耗
有充足的時間留下遺言
煙蒂燙手時,將會有一次劇烈的哆嗦
寫信
想用全部所得,換回帶暗格子的稿紙
春日陽光溫暖,拭去輕薄灰塵
用寫信的方式返回過去
不在乎寫給誰,不在乎潦草的字跡
會不會謬傳了我的心境
寫信,是我多年的愿望
應(yīng)該寫信的年代,沒有像樣的紙筆,和
可以讓人放心的消息
生活的窘迫,錯失了寫信的機會
室內(nèi)有一只蒼蠅,像一個竊密者
偷偷摸摸地閱讀
我的文字,模仿它的觸須、肢體
也模仿它哭泣般的歌聲
寫信,要思前想后,是一件頭疼的事
折信,如同折疊僵硬的骨頭
封口,猶如蓋棺
我真想把信封反復(fù)拆開,一遍遍地修改
每刪一個字,都能感到身體的失重
有地址的,一一寄出
不等回音,不盼歸期
沒地址的,等一個不期而至的電話
母親,也許在天堂,也許在地獄
趁著天黑,把信燒給她
如果有嗶啵聲響,應(yīng)該是
文字中的水分和血液遇火爆燃
如果火焰跳躍,那就是連接母子的筋骨
在寸寸成灰
寬恕
蠶,最終會長出翅膀和骨頭
而我心里的骨頭,逐漸融化于風(fēng)霜
越來越見不得不平
見不得衰弱,見不得血
把早餐送給流浪狗,見不得它
看著我的嘴,搖尾巴
把陳米撒在窗臺,留給鴿子和麻雀吧
是羽翼,讓它們高于人類
如今,真想寬恕所有的敵人
包括時間,這把無形的刀
包括歲月,這只操刀的手
寬恕了一切,世間便無敵人
余下來的時間,只想坐下來
看遠處的雪山
它是一個比我更加心軟的老人
早已寬恕了西伯利亞的風(fēng),和
人間的紛爭。滿頭白發(fā)
坐而不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