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榮

河流出口成章，一生杰作無數(shù)。不像我們這些寫字的，終日折磨眉頭，搜索枯腸，思來想去，涂來改去，一輩子也寫不出幾篇真正能感動自己也感染別人的文章。河流跌宕成詩，起伏成文，風(fēng)起浪涌皆是華章。倘若不信，你不妨沿著河流走一程，就隨河流在山野里走五華里吧?？匆豢?，在這短短的五華里，你會讀到河流多少好文章。

一華里。河流順著山轉(zhuǎn)了一個大彎，你順著河也轉(zhuǎn)了一個大彎，你轉(zhuǎn)了一個彎也就僅僅轉(zhuǎn)了一個彎，而河流呢？你回頭一看，河流在這山灣里，以徐緩的語氣敘述自己跋涉的經(jīng)歷和心得，一篇夾敘夾議、情思深沉的記敘文，已蕩漾在河流寬闊的水面。

二華里。河流遇到了窄逼的峽谷，你開始抱怨頑石兇惡，險徑難行，你覺得世界其實就是一個隨時陷人于絕境的陷阱。此時的河流卻有了寫詩的沖動，詩就是把歷史命運和個人體驗壓縮在一個極小的語言空間里，在一個窄逼得讓人呼吸困難的極小的語言峽谷，卻高密度地濃縮了隱秘的激情和生命的經(jīng)驗。詩就是把許多的話壓縮成一個湍急曲折、意蘊無窮的句子。你尾隨湍急的河流終于走出了峽谷，你卻不知道，你是從一首意象奇崛、暗流洶涌、充滿晦澀的詩里剛剛走出來。

三華里。河流看見了一個可愛的村莊，河流放慢了流速，繞著村莊緩緩徜徉，你以為河流無所事事快睡著了。其實，你并不知道河流已經(jīng)從與峽谷構(gòu)成的緊張對峙關(guān)系和詩的險峻語境里走出來了。河流用輕松的語調(diào)開始描述。河流描述了柳林，描述了小橋，描述了洗菜的大娘，描述了戲水的孩子，描述了游泳的鴨子，描述了倒映在水里的黃牛，描述了三片白云和一片灰云，描述了正在進(jìn)行剪水藝術(shù)比賽的五六只燕子。同時，河流也把你放在村莊的背景里作了富于詩意的描述。你作為一個忽然切入村莊的人物意象，河流對你的描述已足夠逼真?zhèn)魃?。你已被河流寫入一篇接天氣、接地氣、接水氣、接人氣的抒情散文里了，而你卻渾然不覺。

四華里。河流覺得前面的文章，寫得過于流暢明白。太流暢了，太明白了，就把復(fù)雜無解、沒有謎底的世界簡單化了，把多義、充滿歧義和隱喻的事物淺表化、標(biāo)簽化、順口溜化了，也把河流自身充滿偶然性和無目的性的驚險、神秘旅程格式化、小兒科化了。河流這樣邊走邊想著，對自己不滿意著，幾個轉(zhuǎn)彎，河流就消失在一片連著一片的蘆葦蕩里了，敘述者隱身于他的敘述對象里了，河流分身無數(shù)，藏匿于葦蕩的無數(shù)河汊和水灣里，藏匿于無數(shù)蘆葦?shù)母亢腿~脈里。失去敘述的世界頓時成為啞謎，恢復(fù)了史前的晦澀、深奧和神秘。河流將自己寫成一篇情節(jié)波瀾起伏的小說。你徘徊在眾多河汊交織的復(fù)雜的人物關(guān)系里，你是啞謎中最晦澀的一部分，你是謎中之謎。

五華里。天黑了，沒有月亮，星星們還沒有出來，即使星星們從此再也不出來，河流也不會怨怪星星。星星是另一些世界的，它們并不對河流所在的這個世界負(fù)有照明的法律義務(wù)。它們出不出現(xiàn)都不冒犯宇宙的紀(jì)律。天完全黑了下來，河流摸黑走路。河流黑黑地走在黑黑的夜里。河走在黢黑的宇宙里。黑暗里行走的河流，已沒有心思琢磨那似曾相識、起承轉(zhuǎn)合的平庸文章。它黑黑地走著，寂寂地走著，把自己走成了一篇費解的寓言。你，河流，以及這夜晚的一切，不過都是被一篇寓言引用的一部分題材，用于填充虛無，用于注釋某種含義，但你自身并不具有特殊含義。你只是被一篇意涵晦澀的寓言引用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