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重陽

自記事起，我便和奶奶、叔叔住在小學(xué)路一座木建平房里。叔叔白天在漁具廠上班，晚上還要上夜校。每逢雷雨交加的夜晚，睡夢中驚醒的我便哆嗦著身子依偎在奶奶懷里。奶奶一邊安慰我一邊詛咒天氣，罵著罵著，她必定會咒罵起我的父親。罵他竟狠心丟下患精神病的妻子和未滿周歲的我獨自一人滿世界闖蕩，丟下老娘和弟弟來支撐漏風(fēng)又漏雨的家。淚水隨著咒罵聲落滿她的雙頰，盼子的思念似乎勝過對長子的憤恨。

幼小的我無法理解奶奶那深沉的感情，心里認(rèn)定爸爸是個壞人，很壞很壞的人。同學(xué)們都有爸爸媽媽，每次開家長會，我的家長總是缺席：叔叔實在沒空，奶奶出不了門。同學(xué)問起我的爸爸媽媽時，我總是愣愣地和他們對視，于是他們便一齊哄笑，說我是沒人要的孩子。

有一次我要和他們一起玩，他們用石子和樹枝砍我，不讓我接近他們。我生氣地抓起一塊石頭回扔，砸傷了一個同學(xué)。班主任當(dāng)著全班的面用教鞭狠狠地抽我的手掌，我硬是一聲不吭。老師見我不認(rèn)錯，無奈地說：“沒爸媽的小孩就是沒教養(yǎng)，大家不要學(xué)他。”這一句讓我受不了，我大哭著跑出了教室。望著紅腫的手掌，我恨老師，恨同學(xué)，更恨我從未謀面的父親。從那以后，我便成了孤僻的孩子，“鼻涕大王”“欠作業(yè)大王”“不及格大王”，種種“桂冠”加到了我頭上。在學(xué)校挨大塊頭同學(xué)的拳頭，我也不敢說，擦擦鼻血，獨自一人躲到角落里治療傷口。

唯一能讓我感到溫暖的就是不足10平方米的小屋。在這里，奶奶疼我，叔叔愛我。叔叔每天晚上12點多才帶著一身疲勞回家，但他仍不忘用保溫壺帶回鴨肉粥。即使睡得再沉，我也會被那濃濃的香氣喚醒，這些香噴噴的夜晚，構(gòu)成了童年的極少歡樂的一部分。我的學(xué)費、衣物幾乎都是叔叔在承擔(dān)。外人總說我可算是叔叔的兒子，叔叔便溺愛地看著我。

后來叔叔談了戀愛，不甘被冷落的我哭著賴在他身邊。無奈之下，湖邊便出現(xiàn)了一對牽著小孩散步的情侶。

9歲那年的冬天，奶奶不幸病逝。叔叔緊緊摟住我。幼小的我還不能完全明白死亡的意義，不能理解那份痛失親人的哀傷，只認(rèn)為叔叔雙肩抖動是因為12月份的天氣太冷。我用小手環(huán)抱住他的頭，不斷地往他的脖頸里呵熱氣。

父親終于出現(xiàn)了，在奶奶病逝的第二天。風(fēng)塵仆仆的他還未放下行李便挨了叔叔重重的一拳，兩兄弟在奶奶的靈堂供桌前扭打在一起，直至本族最有威望的叔公出來大聲喝止。爸爸跪在奶奶靈前雙淚長流。當(dāng)年忍受不了撿破爛賣廢品生活的他拋下了家庭、責(zé)任、義務(wù)遠(yuǎn)避他鄉(xiāng)，幾經(jīng)心靈的折磨后返回家鄉(xiāng)，面對的卻是母親病逝的噩耗。當(dāng)他要接近我撫摸我時，我躲到叔叔背后，狠狠地瞪他。他是壞人，大壞蛋，我緊抓著叔叔的后衣襟不松手。

厭惡歸厭惡，最后我還是和爸爸一起搬到了廈門港。在這里，我第一次和患有精神病的母親見了面。她似乎不知道我是她兒子，總用陌生的眼光看我，有時突然捏我一把，然后哈哈大笑地躲入房中，從門縫偷看我。幾次之后，我也開始反抗，用水槍射她，用小東西扔她。對于父母，我沒有絲毫的感情，“父母”一詞對我來說，只是共同居住，且承擔(dān)撫養(yǎng)我義務(wù)的人，我不明白什么叫“父愛”與“母愛”。父親可以為家庭任勞任怨，卻無法給我一個溫暖厚實的懷抱，母親的疾病使我更不可能從她那兒得到溫存。我有了心事，有了委屈，卻找不到傾訴的地方。

好在每周末叔叔會接我到他家玩。嬸嬸是個很賢惠的人，臉上總是帶著一抹春風(fēng)般的微笑，我很喜歡她。唯一可惜的是他們結(jié)婚好幾年還沒有孩子。對于叔叔，我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隱藏在心間。當(dāng)?shù)弥迨鍕饗鹨礁＠侯I(lǐng)養(yǎng)孩子時，我的心一下子被揪緊了，變得空虛、荒蕪。但我無法阻攔，沒有理由也沒有資格。

孩子抱回來了，是一個惹人憐愛的小女嬰。但我并不喜歡她，看見叔叔把滿腔的愛移注到她身上，我升起一股嫉妒與憤恨：她剝奪了叔叔對我的愛。我有時會趁大人不在時惡意地掐她，把她摔在沙發(fā)上，聽到她大哭的聲音我便覺得有一種報復(fù)后的滿足。

自從有了這個孩子，叔叔便不再每周末帶我去他那兒，也不再帶我到公園玩。

我開始曠課，捉弄同學(xué)，跟老師作對……做出了一系列讓家庭與學(xué)校雞飛狗跳的事，唯一目的只是想讓自己重新被重視，被關(guān)愛。

親生父母與叔叔在我心目中的比重竟如此不同，這種困惑使我陷入了一個悲哀的羈絆之中無法自拔。父母、叔叔、妹妹和我，像一道難以解開的函數(shù)應(yīng)用題，我把握不住四者之間應(yīng)有的尺寸。

萬料不到，解開這個羈絆的，竟是一幕血淚洗禮的悲劇。

初三那年我16歲，清明節(jié)那天，除了患病的媽媽及出差的嬸嬸，我們一家人都去為奶奶掃墓。祭拜過后已是下午，我牽著妹妹的手走在前邊，爸爸和叔叔拎著東西跟在身后?？斓杰囌緯r，妹妹看見路邊有人牽著一只猴子，忙拉著我橫穿馬路去看。隱約聽到叔叔和爸爸的大喊及路人的驚叫。猛一轉(zhuǎn)頭，一輛滿載沙石的卡車正朝我們沖來。我和妹妹嚇愣住了。緊接著，我的眼前閃過一個身影，是叔叔，他敏捷地抱起妹妹滾向路邊，竟漠視了我的存在。還來不及驚愕的我突然被一個物體撞向路邊，跟著便是一陣巨大的響聲，卡車撞斷了路邊的一根燈柱后癱瘓下來，路中央赫然躺著一個血淋淋的人。爸爸？！我的喉嚨仿佛堵著東西，想大叫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腦子里嗡嗡直響，想大聲哭，卻又哭不出聲……

媽媽被舅舅接走了，我不愿跟著去，便住進了叔叔家。對于父親的死，叔叔似乎比我還愧疚，他一直說那是他的錯，他太自私了。我只能回給他一個蒼白的微笑。用對和錯來評價這場悲劇似乎太簡單了。我最對不起的是爸爸。在那一剎那，他那強烈濃厚的父愛像山洪一樣爆發(fā)，用生命的代價讓我明白了什么是愛的真諦。十六年來我從未叫他一聲爸爸，如今他是再也聽不到了。愧疚、懊悔、悲痛，眾多的情感紛沓而來……

中學(xué)畢業(yè)后，在收到本市一所技工學(xué)校錄取通知書的第二天，我偷聽到叔叔和嬸嬸商量，要把已相處一年有余的小妹送回福利院以減輕家庭負(fù)擔(dān)供我上學(xué)。那天夜晚我悄悄撕毀了錄取通知書，收拾簡單的行李離開了叔叔家，只留下一張紙條。帶著自己平時積攢的600元錢，我坐上了北上的列車，一路顛簸著離開了廈門。

……

一個休息日，我在濟南火車站準(zhǔn)備撿些瓶瓶罐罐好去賣錢，坐在候車大廳的長椅上休息，無意間一轉(zhuǎn)頭，馬上驚愕地跳起來——是叔叔！ 他正坐在我身旁，低頭望著地板。我的動作驚動了他，他抬起頭瞟了我一眼又低下去，但不到一秒，他又馬上抬起頭，滿臉狐疑地盯著我。望著臉龐削瘦、雙鬢斑白的叔叔，淚水一下子涌滿我的眼眶。我撲到他懷里放聲痛哭，一年來的委屈與酸痛在頃刻間迸發(fā)出來。叔叔緊緊摟住我，雙臂不停地顫抖……

站在久違的廈門火車站廣場上，望著熟悉的友誼大廈，我的心止不住地飛揚。當(dāng)看到嬸嬸牽著妹妹向我走來的身影時，我那抑制不住的淚水，再次淹沒了我的笑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