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向北

我是一個業(yè)余寫作的愛好者，年輕時寫了一些短詩短文在報紙上發(fā)表，可惜后來一篇底稿也沒有留下。入黨后，在“地下”的10余年間，為了隱蔽斗爭的需要，也沒有寫過一篇公開發(fā)表的文章。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我忙于工作沒有時間，也顧不上寫作。再后來被打成“右派”，剝奪了寫作的權利，除了寫檢討和“認罪書”外，更不敢亂說亂動。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后，我獲得了平反，有了寫作的自由。從此寫作沖動一發(fā)不可收拾，直到現(xiàn)在，已完成4部回憶錄、3部詩集、2部影集……這些作品，成了我人生的重要組成部分。

有人認為人到晚年閑得無聊，我在晚年卻忙得不可開交，總想在有生之年把過去被剝奪、被浪費的時間奪回來。眼看我將步入期頤之年，人老了總愛懷念過去，尤其對我長期熱愛和學習寫作的主要情節(jié)，總是念念不忘，記憶猶新。

青少年時期寫作經(jīng)歷“三喜三險”

在青少年時期，寫作曾讓我經(jīng)歷“三喜三險”。

第一件喜事，是一篇作文刊登在《國難周刊》上。

我在高小讀書時，正值九一八事變爆發(fā)，我寫了一篇《痛快的“韓人炸彈”》，內(nèi)容是講一個韓國志士炸死了一個日本軍官，文章登上了由共產(chǎn)黨主辦的《國難周刊》。為此，學校老師表揚我，同學們都說要向我學習。父親也很高興，給我買了一個皮球，七姑母還專門為我縫了一件夏布做的背心。這是我第一次發(fā)表文章，心情十分愉快。

第二件喜事，是一首詩迎來了初戀。

我在忠縣讀書時，寫了一首《杜鵑聲里》，詩中抒發(fā)了一個少年游子漂泊異鄉(xiāng)而想念親人的情感。教國文的楊老師為我寫了很大一段表揚的批語，我只記得其中“文字清新，情節(jié)動人”兩句。

一個星期天，楊老師請我去她家吃飯，同時還有楊老師在女中讀書的侄女。其實我倆早已認識，運動會上她曾為我獲得田徑第一名而歡呼，我也曾為她在籃球場上的出色表現(xiàn)而叫好。她比我大方，說了許多鼓勵的話，吃飯時還為我添菜敬酒。楊老師也明確表示，希望我倆做朋友。之后我們有過多次見面，后來我回到家鄉(xiāng)教書，互相還不斷通信，這便是我的甜蜜初戀。再后來，我因為寫作罹禍，不得不流落天涯，加上其他一些原因，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第三件喜事，是一場“誤會”使我進入報界。

1937年上半年，我在家鄉(xiāng)一所小學教書，一次寫了一首小詩，寄往《萬州日報》，不久便刊登了。隨后我經(jīng)常寄去一些小詩短文并附信，感謝副刊編輯對我的栽培和指教，幾乎是每文必登，每信必復。

不久，因為陳聯(lián)詩（后來成為我岳母）在萬縣（今重慶市萬州區(qū)）坐牢，我前往探訪。一天，我?guī)е亦l(xiāng)特產(chǎn)桃片糕到《萬州日報》編輯室，拜訪那位不曾見面的副刊編輯。我自報姓名之后，編輯們面面相覷，然后盯著那位年輕的副刊編輯，場面有些尷尬。后來才知道，他們見我的詩文內(nèi)容和字跡，都以為我是個女性青年，副刊編輯對此也深信不疑，并將我作為追求的對象。盡管差點鬧了大笑話，但之后我進入了《萬州日報》，當上校對和訪員，此后參加了轟轟烈烈的抗日救亡活動。

我初學寫作時，嘗到了一些甜頭，但同時也遭遇3次險情。

第一次險情，因為寫作被追捕。

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不久，國民黨頑固派發(fā)動了第一次反共高潮，全國救亡運動著名人士“七君子”被捕，萬縣一些救亡活動積極分子也相繼因各種罪名被捕。為此我用筆名“光頭”，寫了一篇名為《由救亡無罪而談到目前的抗戰(zhàn)》的文章，發(fā)表在《萬州日報》顯眼位置上，引起國民黨市黨部的憤怒。他們明察暗訪，四處捉拿這個叫“光頭”的作者。一個被捕的同志傳出這個消息后，我躲進萬縣警備司令部，逃過一劫。萬縣警備司令部為劉湘所轄，警備司令同時兼任《萬州日報》社長，而報社多數(shù)編輯系中共黨員。

第二次險情，因為寫作被驅逐出境。

抗戰(zhàn)期間，我在《萬州日報》用化名發(fā)表了《一封絕交的信》，揭露我的姑父“唐羅漢”的罪行。他表面上假仁假義，背地里卻鎮(zhèn)壓鹽廠工人、虐待妻子。當有人向他告發(fā)，說這篇文章是我寫的時，他還假意否認：“胡說！他是我的妻侄兒，我對他一直很好，他怎么會胡說八道？”話雖這么說，他卻暗中同縣黨部書記長密謀，請我外出“發(fā)財”，不要在家鄉(xiāng)搗亂。就這樣，我被趕走了，直到40年后才有機會回到家鄉(xiāng)，與親人團圓。

第三次險情，因為寫作差點進了監(jiān)獄。

20世紀30年代末，我隨手寫了一首詩《成都，東方的巴黎》，揭露在成都見到的一些烏煙瘴氣現(xiàn)象。我把這首詩給了一個同窗好友欣賞，不料他未經(jīng)我同意，寄往家鄉(xiāng)并在報紙上發(fā)表，還將報紙寄給我。我將報紙放在箱子內(nèi)，存放在綿陽一個辦書店的朋友家。沒想到被暗藏在書店的特務告密，把我捉去警察局關了3個月，后經(jīng)各方營救才恢復自由。要不是營救及時，我就坐監(jiān)獄了。

兩部長詩的寫作

1958年，我戴著“右派”帽子在灌縣（今都江堰市）紫坪鋪水電工程局勞動改造。領導知道我能寫，一次指示說，“上面”讓你寫一篇華鎣山游擊隊的故事。我想這是立功的機會，一來可以爭取好好表現(xiàn)，早日摘掉“右派”帽子；二來又是一次練筆的機會，于是很高興地接受了任務。

在萬縣和詩伯（陳聯(lián)詩）相處時，她給我講了許多在華鎣山游擊隊戰(zhàn)斗的經(jīng)歷，其中有一個小和尚的故事，我記憶猶新。情節(jié)大意是，華鎣山有一位貧農(nóng)，因交不起租谷被逼吊死，丟下一個8歲的兒子，后上山當了和尚，取名法慧。在我岳父廖玉璧（華鎣山游擊隊主要負責人）和她的教導下，法慧參加了游擊隊，并入黨，曾以化緣為掩護探聽敵情，為一次戰(zhàn)斗取得大勝立下戰(zhàn)功。后來小和尚在一次偵探中被俘入獄，受盡酷刑，英勇不屈，被折磨致死。這是詩伯經(jīng)歷的真人真事，她是流著淚講的，我也被感動得流淚。我躺在工棚里，晚上想白天寫，一口氣寫下了兩千行長詩，取名《紅和尚》，抄好后交上去。

等了很久，長詩如泥牛入海，渺無音訊。后來有關同志告訴我，長詩情節(jié)生動感人，文筆也很流暢，本來稍加修改就可以登刊。但因為我尚未揭帽，作品不適宜公開發(fā)表，只好棄而不用。事隔60年后，我把這篇長詩重新放進我的詩集里，正式出版，也算是重見天日。

1978年，我因為身體不好，在成都工人療養(yǎng)院療養(yǎng)。時值我妻子寧君去世3年，趁這空閑的機會，我夜以繼日地奮筆疾書，用了6天時間，一口氣寫下兩千行長詩，以表達對妻子的懷念。

我寫了她出生時的特殊環(huán)境；

寫了她因為父母為革命奔波而寄人籬下；

寫了她在父母影響下堅貞不屈的性格；

寫了她在孩子劇團受到的鍛煉；

寫了我們結婚及共同戰(zhàn)斗的光輝歷史；

寫了我們在“文革”時期的遭遇；

寫了她為父母、為丈夫伸冤叫屈，不屈不撓；

寫了她在臨死前的悲愴；

寫了她死后我的悲哀；

我含著淚寫完了她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一生……

《華鎣風暴》整理經(jīng)過

1960年詩伯病逝，曾留下一份珍貴的口述記錄，是當年她與丈夫廖玉璧參與領導華鎣山游擊隊戰(zhàn)斗的全部經(jīng)過。當時重慶市文聯(lián)準備將此資料整理出版，作為國慶10周年的獻禮，后因市作協(xié)與省文聯(lián)合并，創(chuàng)作人員都前往成都了，此計劃沒能實現(xiàn)。

后來，省文聯(lián)主席沙汀決定抽調(diào)我和寧君繼續(xù)完成此項工作。當時文聯(lián)內(nèi)部有人持不同意見，為此沙汀嚴正指出：陳聯(lián)詩的后人來完成這項工作名正言順，他們是親人，有情義，也知道我們無法知道的情況。文字能力差沒關系，我們找專業(yè)人員輔助，我們不能“開黑店”。

就這樣，我和寧君調(diào)往文聯(lián)，負責這項艱巨的工作。

詩伯記憶力好，很多具體情節(jié)記得清清楚楚，但由于時間久遠和她當時所處地位的局限性，因而對情況的了解，也免不了有一定的局限，對其口述還需進一步查證。我們在熟悉資料的基礎上，找出其中的不足之處，然后進行整理。

先是采訪，訪問在世的老同志，請他們講述當年黨的有關路線方針政策、重大事件、經(jīng)驗教訓等。再是分赴各地，特別是到口述者家鄉(xiāng)和游擊隊活動的地區(qū)，對地形、特產(chǎn)、風俗習慣等進行考察。還要訪問老游擊隊員和當?shù)鼐用?，查閱有關資料，特別是全國、全川和川北各地的風俗習慣和有關游擊隊活動的資料。經(jīng)過半年時間，我們查閱和收集了上百萬字的資料，輾轉數(shù)千里路，走訪了上百名有關人員，掌握了基本情況后，便開始了整理工作。

在寫作過程中，我們也碰到不少困難。當時我和寧君的工資合起來才140元，要供8個人的生活，供6個孩子的讀書費用。由于營養(yǎng)太差，大人孩子經(jīng)常生病。居住條件也不好，住在一個不滿6平方米的斗室里，我冬天在蜂窩煤爐邊寫作，夏天背個書包帶上兩個饅頭，去望江公園過一天。但苦與難，都阻擋不了我的寫作熱情?；私鼉赡甑臅r間，我們完成了40余集近50萬字的整理稿。經(jīng)過征求各方的意見，取名《華鎣風暴》。

我記得當年書稿還沒有最后完成，恰逢人民文學出版社主編韋君宜來成都組稿，看了有關資料并與我們接談后，也同意省文聯(lián)意見，并愿提供各種支援，待完稿后交由他們出版。

可是這部書稿正式出版時，已是30年后。經(jīng)過我孩子重新整理，詩伯的回憶錄定名為《“雙槍老太婆”陳聯(lián)詩自述》和《真實的“雙槍老太婆”》，分別由青年出版社和北京文藝出版社正式公開發(fā)行，反響很好。

《紅巖春秋》助我恢復歷史真面目

20世紀80年代初，我離休之后，應邀到中共重慶市委黨史研究室協(xié)助工作。當時，許多老朋友都在積極撰寫回憶錄，他們勸我加入這個行列。于是我一鼓作氣，一篇又一篇地寫下去，越寫興趣越濃，勁頭越大，先后寫了約20篇，發(fā)表在《重慶黨史資料》和《紅巖春秋》上。

我寫的內(nèi)容主要是兩個方面：一是華鎣山的武裝起義；二是對一些逝去的老戰(zhàn)友的懷念。

在回憶華鎣山武裝斗爭中，我突破了兩個誤區(qū)。

一是認為華鎣山武裝起義就是1948年的岳武廣起義。事實上，華鎣山武裝起義應當包括華鎣山3次武裝起義，除了岳武廣起義之外，還有1926年的川北民兵起義和1932年華鎣農(nóng)民自衛(wèi)軍迎接紅軍的起義。后兩次起義都是由黨領導的，在陳聯(lián)詩的回憶錄中談得很清楚。《紅巖春秋》也多期刊登了我在《華鎣風暴》中的有關記述。

二是有些人和有些報刊，對第三次華鎣山武裝起義（即岳武廣起義）只了解和報道起義時的短暫行為，對起義前長期艱苦的準備工作和起義后分散隱蔽繼續(xù)戰(zhàn)斗的情況不知道或知之甚少。事實上，抗戰(zhàn)勝利后，黨中央及時提出要以革命的兩手對付反革命的兩手，即一面參加和談，一面積極準備應對即將爆發(fā)的內(nèi)戰(zhàn)。因此中共中央南方局的陳于彤派陳聯(lián)詩等回到華鎣山區(qū)，利用當年廖玉璧和陳聯(lián)詩的影響，團結老游擊隊員和基本群眾，爭取中間勢力，孤立和打擊頑固勢力，組織群眾抗丁抗糧，做了大量工作。在起義前，我還冒著危險，進行了兩次策反，爭取地方勢力協(xié)同起義。起義失敗后，很多領導和戰(zhàn)斗員紛紛撤退隱蔽到各地，而我和家人，在敵人四處搜捕時處境極為險惡的情況下，繼續(xù)戰(zhàn)斗，直到重慶解放。

那時，整個重慶地區(qū)的黨組織與上面暫時失去了聯(lián)系，重慶城里布滿了特務。雖然環(huán)境惡劣，但我們并不是消極地隱蔽，而是積極地組織戰(zhàn)斗。我們派人深入起義地區(qū)，做好隱蔽工作，收藏好槍支，以便時機成熟配合重慶解放。同時，我們一家四處尋找從起義地區(qū)撤退來重慶的同志，利用一切可利用的統(tǒng)戰(zhàn)關系，想盡一切辦法，解決同志們的吃、穿和住的問題。我替他們辦假身份證，尋求可能掩護的職業(yè)，如賣冰糕、賣水果、拉船等，以保證其安全，還組織學習傳達黨的文件以安定情緒。我們甚至冒著生命危險，派人打進看守渣滓洞的警衛(wèi)部隊，積極營救被囚禁在渣滓洞、白公館的受難同志。在重慶解放前夕，我們還動員機關職工、工人、老師、學生，保護橋梁，護廠互救；發(fā)動群眾收集敵特罪行，監(jiān)視敵特活動；利用進步的統(tǒng)戰(zhàn)對象對敵特軍警等進行策反……經(jīng)過一系列努力，我們終于迎來了勝利的曙光。

另外一點，在懷念已故戰(zhàn)友的文章中，我突破了一個禁區(qū)。

彭詠梧和江竹筠，這兩位同志在重慶解放前夕慘遭國民黨殺害，小說《紅巖》問世后，他們成了萬人敬仰的英雄人物。但人們鮮少知道，彭詠梧在與江竹筠相識相戀之前，有一位原配夫人叫譚正倫（即譚幺姐）。

后來，我把對譚幺姐的了解寫了一篇長篇報道，登在《紅巖春秋》上，立即引起了廣泛的議論。在我看來，譚幺姐是一位通情達理的好同志，當彭詠梧、江竹筠犧牲后，她把他們的兒子彭云帶在身邊，一心一意地照顧。我在文章中還談到了譚幺姐許多鮮為人知的感人事跡及其高尚品質。

歲月匆匆，如今我也白發(fā)蒼顏。對這些往事做些回顧梳理，總結其中的酸甜苦辣，我想不論對自己還是對后代，都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編輯/韓西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