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瑩
在物質繁盛、精神貧困的互聯(lián)網時代,“病態(tài)社會”似乎已成為彼此心照不宣的共識。注定由沉迷物欲實現的幸福感被批量生產,讓孤獨星球維系連結的各種社區(qū)面臨解體,人與自然和諧的議題永遠擠不進單調乏味的日常生活空間。最近,荷蘭藝術家梅拉妮·博納約(Melanie Bonaio)試圖對這樣的“病態(tài)社會”作出回應——在阿姆斯特丹著名的Foam博物館(Foam Museum)展出影像《夜肥》(Night Soil)三部曲。在藝術家眼中,千瘡百孔的人類社會需要一場迷幻的腦部運動,如同20世紀60年代服用LSD(Lysergic Acid Diethylamide,一種強烈的致幻劑)的嬉皮士,從未知的平行世界里尋找愛與和平的可能性,把烏托邦式的反叛火炬?zhèn)鬟f下去。
作為一名表現形式向來豐富多變的藝術家,梅拉妮曾以攝影、錄像、裝置、音樂,以及表演等作品,挑戰(zhàn)父權社會傳統(tǒng)與全球資本化,探討人類、互聯(lián)網科技與自然世界之間的平衡關系。在Foam博物館的這次展覽中,梅拉妮首次展出完整的《夜肥》三部曲,第一部《虛幻天堂》(Fake Paradise)自2014年開始拍攝,記錄了一群西方女性在嘗試致幻湯藥死藤水(Ayahuasca)后,親身經歷的人腦靈性體驗;第二部《愛情經濟》(Economy of Love)把聚光燈打在布魯克林的性工作者身上,她們透過激進運動主張女性在性工作領域奪回自主權,以高潮的療愈力量讓人類感受尊重與平等;第三部《夜的培植》(Nocturnal Gardening)超前于時代的環(huán)保事業(yè),用影像呈現更先進的糧食生產方式,對人與自然越趨疏遠的淡薄關系提出質疑。
通往美麗新世界的暗語
“在過往的生命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讓現在的我這么焦慮?服藥一向治標不治本,只能說在表面上掩蓋了絕望和沮喪,并沒有幫助我從內在理解患病的根源”,“我意識到自己在我的身體外面,好像再也回不去了”,“那些認為死藤水僅僅是藥物的人,實際上已經把自己排斥在智慧與靈性的大門之外,而智慧與靈性本應是我們與生俱來的權利”……聽上去像在自言自語的旁白,加上與日常生活完全脫軌的奇幻畫面,梅拉妮的影像《虛幻天堂》把觀影感受模擬成服用致幻劑后的真實體驗。在布魯克林,熱衷研究各種宗教的藝術家采訪了一群把死藤水用作心理、生理和精神療愈的女性,通過她們的聲音表現人與植物之間的超自然交流。這種奇異虛幻的景象恰似英國作家阿道司·赫胥黎(Aldous L.Huxtey)筆下“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中消費與消解虛妄的歡愉的烏托邦。
“死亡之藤”是一種生長在南美洲亞馬遜叢林的藥用植物。由于其中含有能改變人腦接受信息頻率的DMT(Dimethyttryptamine)分子,可使服藥者產生幻覺,印第安人土著部族的薩滿教(Shamanism)便將其熬制成茶水,用于與自然神靈對話,聆聽“愛的教導”,更深入地了解人類自身。而今,時代病在歐美一些大城市里大行其道,瑜伽、普拉提、禪修冥想等身心療愈方式被打包成按期出售的課程,將焦慮都市人的假期擠得密不透風。人們的宗教信仰也隨之發(fā)生異化,喝死藤水進行療愈的“都市薩滿教”(Urban Shamanism)興起,在主流之外的小圈子里擴散開來。
這種來自遙遠異域的神秘致幻液體不免引來媒體之眼的窺視?!都~約時報》(New York Times)于2014年對此進行了報道,稱前來布魯克林體驗療愈的大多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體驗者坐在瑜伽墊上參與薩滿儀式,并在監(jiān)護下服用一杯味道嘗起來像泥巴的死藤水。他們對深度催眠狀態(tài)躍躍欲試,渴望超脫焦慮之軀的束縛。與主流媒體的獵奇視角不同,梅拉妮更關注致幻療愈文化在城市生活背景下的適應性?!白屛液闷娴氖?,為什么在西方社會成長起來的都市人,開始用來自異域宗教的致幻植物療愈自己?死藤水的靈性能喚醒人類對資本化社會的反思,但如果它流行起來,人們會花費巨額金錢購買其精神體驗,一切又都將被資本化吞噬。我們應該如何面對這樣的矛盾與困境?”
類似的困境在歷史上不是沒有發(fā)生過。在關于《虛幻天堂》的訪談中,梅拉妮以六零年代流行的LSD作為參照物闡釋她的作品,稱LSD“更有被商業(yè)化重新改造的潛質”?;乜碙SD備受青睞的六零年代,《飛躍瘋人院》(One Ftew Over the Cuckoo's Nest)的小說作者肯·凱西(Ken Kesey)開著一臺色彩斑斕的巴士巡回全美,將服用迷幻藥的體驗廣而告之;LSD的著名宣傳者、哈佛大學教授蒂莫西·萊利(Timothy Leary)在舊金山的“人類大集會”(Human Be-ln)上大喊“審視內心,關注社會,退出世俗!”(Turn on.tune in.dtop out?。?,拉開1967年“愛之夏”的序幕。嬉皮士們像愛麗絲漫游仙境般找到樹洞,幻想鉆進去探索未知的地下世界,卻無法制止LSD文化最終失去其變革力量,被扭轉成商業(yè)機器與派對娛樂產業(yè)的誘人果實。
互聯(lián)網世界是理解《虛幻天堂》的另一個參照物。如果換個角度看,服用死藤水產生的幻覺恰似沉溺在互聯(lián)網世界中的感受,人腦的一部分皆浸漬在非物質和超自然的維度里,兩者都是通過某種暗語去往一個與現實相異的美麗新世界。然而同樣地,盡管計算機成功模擬出數字烏托邦般的協(xié)同體,實現了反戰(zhàn)嬉皮士們彼時的共同愿景,但數碼與網絡走到今天,過盛的信息超出了人類專注力所能到達的范圍,想象能力被過分代勞,個人隱私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侵犯。人們不止一次發(fā)現前去新世界的暗語,渴望在那里找到讓人類社會更具生命力的可能性,卻始終被困于“病態(tài)社會”的牢籠,躊躇不前?!八捞偎皇且环N藥物,而不是一個奇跡”,梅拉妮說,“怎么在我們的社會中運用這種力量,與植物對話,共同探討人類、互聯(lián)網科技和自然界的平衡關系,是我的作品想要問大家的問題”。
女性視角下的新世界
相較于男性這種“權力動物”,女性同樣憧憬著美麗新世界。之所以把《虛幻天堂》所投射的新世界設定為女性視角,是因為梅拉妮認為,在當今的精神藥物科研語境中,女性的聲音沒有被更多人聽見。在社會生態(tài)策略上也是一樣,鮮少有人關注女性的看法和研究成果。藝術家用《夜肥》第三部《夜的培植》講述了四名女性環(huán)保激進分子的故事,在本土居民的土地權問題、與世隔絕的另類生活態(tài)度、隱藏在糧食供需系統(tǒng)中的種族歧視和不公正現象,以及消費行為對農場動物造成的生態(tài)影響等方面,探討女主角們的實踐經歷與生命啟示。為了方便機械運作和資本壟斷,美國的現代化密集型農業(yè)犧牲了農耕環(huán)境的生物多樣性及生態(tài)平衡?!兑沟呐嘀病钒迅蠕h的糧食生產試驗放置在公共空間,讓公眾反思人類社會與自然環(huán)境被資本斬斷的聯(lián)系,尋找療愈宜居星球的可能性。
對性別認同和西方社會幸福論的持續(xù)反叛,使梅拉妮的作品在當代藝術體系中一直占據著獨特的位置。她曾經這樣描述自己的作品:“我的作品強調女性解放的主題,它們當中沒有那種廣告和主流媒體設計好的、滿足男性觀眾的程式化圖像。這可以是治愈社會的一種方式?!痹谄湓缙谧髌贰爸x謝你傷害我,這正是我需要的”(Thank You For Hurting Me I Really Need That)中,正經歷失戀的藝術家掀起“反自拍”(Anti-Selfie)熱潮,以網紅自拍的形式拍下自己哭泣的、不美麗的瞬間,透過對女性表達軟弱和無奈情緒的理解,抵抗社交媒體刻意營造的虛假歡樂;攝影系列“尿在總統(tǒng)的照片上”(Pee on Presidents)展出超過500張女性在公眾場合便溺的照片,用現實主義的刻畫標準描繪藝術家眼中的女性身體,挑戰(zhàn)社會上為了取悅男性而存在的商品化女性形象。
這次參展的影像第二部《愛情經濟》,也延續(xù)了梅拉妮一貫對于父權社會的批判精神。鏡頭前互相解放的性愛激進運動徹底顛覆了公眾對非法性愛交易的刻板印象。一個個身體涂滿迷幻色彩的性工作者在旁白里表達了各自對圣潔性愛的主張:不是骯臟污穢、沒有選擇,而是自主賦予的價值實現權利;不是色情低俗,而是彼此平等地分享身體;不是理應被指責,而是應該盡情享受;讓身體愉悅,就是讓靈魂愉悅。影片的最后,不同性向、五顏六色的身體堆疊在一起,通過肉身的重力進行對話,共同展示性工作者們關于“性別平等的新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樣”的美好想象。
“對于人類而言,致幻劑和性帶來的力量應該被慶祝?!泵防莸摹兑狗省啡壳拖窠o“病態(tài)社會”的一劑迷幻藥,讓人類社會想象自己充滿可能性的一面。在這樣的世界中,人類糞便重生為孕育萬物的自然土壤,活在資本化都市的人類始終與自然世界的根基循環(huán)相連。然而,回到現實,人們依舊靠不健康的食物支撐生命,睡眠時間被嚴重剝奪,孤獨感和競爭壓力有增無減?;糜X終將消散,如何把美麗新世界的倫理體系與日常生活的規(guī)范限制融為一體,讓人類社會繼續(xù)有機生長下去?畢竟,比起不停沖進各種虛幻的美麗新世界里療愈自我,想想怎么在現實的社會生活、網絡與自然中構建一個永不倒塌的美麗新世界,才是更重要的事。
(編輯:黃巍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