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萸

詩日新

光景無邊，遞出劈頭之問：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適之？

休要說，天下風流半農(nóng)民。

深飲默然滋味，長假周作人，

學習粗魯迅疾，面對新難題。

黃皮膚如何開墾出滿頭金發(fā)？

安得廣田千萬畝，普天下詩人

不再都姓李?？傆麘{舶遠航，

海沫若蝕，倚郭開貞操，徐徐

玉諾，出洋途中寫出新大陸志

韋端己的浣花溪駐起了堤壩：

采其矯飾之能非時代的徽音；

面對情欲潮涌馮雪峰往靜之，

壯志摩挲小腳，紹洵美且異。

※ ※ ※

大同小康洪章尺牘，文字網(wǎng)羅

寄一紙禁令來，如何自清獨清？

綴珠湘簾外，幾個田漢一片冰心，

鑒那力士參孫大雨傾盆暮色沈沈

從文棄武的詞鋒乃超琢卞之琳。

請爾曹葆華之際，待望舒云氣

濺起纏綿的馨香……何其芳矣，

聞一多否？新月垂聽密林庚辰。

如何乎宗岱，了未青魯齊——

梁上所鐫白華是枯死之舊枝；

陳夢家族逢至初春落已徐遲。

路逾萬里，故國廢名在燕郊之阿

垅上起胡風，綠原艾青青，朱英

誕于此，蘇金傘罩向枝頭留榮恩。

※ ※ ※

早知要屠岸上之人，勿奔星島去。

戰(zhàn)事正酣好比金克木：凋零夢葦，

摧折毓棠，魯藜倒伏于槍林和彈雨。

曾卓越之青年，聽鷗外鷗鳴向西

苦讀，嘗數(shù)杯甜酒，橫一管辛笛。

南星照耀中國。仿令孺，佐良人，

操心只為王事？異域的老師帶來

新樂器，穆穆旦夕間探查良箏音色。

九葉簌簌，正敏銳的聽覺原可嘉，

又陳敬容于江南，種幾叢吳興華。

目眇眇兮正愁予，消受渡海之忱，

自哀歌里抽出那根啞弦。是商禽

還是洛夫？是殷朝棲樹東漢田壟，

莊周夢蝶窺見自己于花粉余光中？

于此新詩誕生屆百年之際，作此詩致敬，兼示詩人陳黎、蔣浩、楊小濱和臧棣。2017年5月重訂

詩人的隱秘生活

——與C.D.Wright同題

詩人從云端跌落到了

具體的此時。

生活則不斷召回它

派出去的使者：

在人間，你是否已贏得

收獲的貧乏與豐盛？

咖啡，音樂，冗長午后

能給出的一切福利。

裁判者從不現(xiàn)身，他

注視著這平靜的一切。

今夏涼爽，讓人迷戀。

灑水車在不遠處勞作。

窗外，風中搖擺的竹枝

投下了青翠的陰翳。

嘶啞的蟬鳴時斷時續(xù)。

哦，我?guī)缀蹩焱?/p>

關于詩人的不幸消息。

穿過街衢，走進樓群，

在上海的舊工業(yè)區(qū)深入

廠房于新時代的改建。

如今改建早已完成，

人們委身于寫字樓

枯燥的日常。而我在等待

又一天的過去，垂下窗簾，

昂著脖子勞作，屏幕

散發(fā)的微光

襯出臉部的輪廓。

2016.6.6

紅衣小夜曲

燈光此刻灑衣裳，良夜沉沉

不堪通夢寐。酒杯中的波紋

瀉來更深的紅，你輕盈如小鹿

出沒在人潮涌動的密林。

眾生的言語就是最好的配樂。

這一次，所有的漂亮鞋子都追不及

那片舞步上浮動的紅云。

唉！難得的好時光。一年將盡，

幾次交談也不過是零星的粉末，

被記憶研磨，散發(fā)惆悵的香醇？

送給友人陳遠馨

2017.1.2. FM9334航班追記

晚餐狂想曲

異地杯杓勞想像——如今則是

海邊和城里。怪念頭接踵而至，

珠三角的冬天溫暖如暮春，

蒸著沐浴在熱氣中的椰子雞。

——這一幕并沒有如期實現(xiàn)。

我們在山上以羊肉解決晚餐，

而椰子回到樹上，雞棲于塒；

久候之人取消了預約：日之夕矣！

我們在夜色已深之時回城，

耐著堵車所引起的焦躁與煩悶。

期待熬過它，熬過失約的嚴重，

能獨上高樓讀一遍《南方公路》，

友人帶來了涼意與十點鐘。

送給友人陶穎川

2017.1.2 返蘇后補記

雨夜物語

濕鞋子和公交站臺截住車燈，

光柱里遍布雨幕析出的絨刺；

那些細小的濕塵，悄悄貼上冬衣。

要寒冷中趕路，準時回家，

要在那迷人之冬讀幾篇上田秋成，

遙望下一個晚春的雨霽：

新聲甜膩，市井潮紅，在絮叨中

天然的禮物讓講故事的人感到羞愧。

而生活得以繼續(xù)。風用它的聲音

顛倒夢想，翻動攤開的書頁。

2017.1.6 姑蘇雨夜

咖啡獨奏

從百步街轉入盛家?guī)В崎_

路口的那扇玻璃門，走進去。

你能立刻聞到被研磨的香氣

飄散在這間屋子的每個角落：

刷紅的墻面，百葉窗低垂，

屋頂傾斜綴滿瓦片，三兩盞

臺燈亮著，一些舊書慵懶地

擺放在了幾個簡易書架上。

散漫的服務生總是沒有零錢

來應付你遞過去的現(xiàn)金，

但她毫不因此而緊張——

如同安坐在這里的少女們

那樣，并未像咖啡豆般

留意自己的賞味期限。

你選擇了靠窗的老位置，

背對著那條河坐下，打開電腦，

屏幕在亮起前反射著午后的陽光。

你往前看，左邊是兩只黑沙發(fā)，

它們局部已被磨白：要經(jīng)歷多少

包裹在衣物里的軀體的摩擦，

才能有這樣誠實的裸露？

你回頭，玻璃外面靜水深流，

波瀾不驚的河面，泛著抹茶綠。

河對岸的幾叢迎春花正在

好時節(jié)，微風中搖曳，應和

室內(nèi)循環(huán)播放著的樂音。

你在這里度過了半個白天，

沒有做成什么事。

遠處那幾座古老的石橋

隨時準備著嘲笑你的焦躁。

然而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那只趴在書架邊的貓轉動著

它的綠眼珠，伸個懶腰，

試圖用它的愜意人生來撫慰

你雜亂心弦的獨奏。

2017.2.28 Solo Cafe

李花：譯自李商隱

中途綴滿落英，我已多次經(jīng)過

朝向憂愁的暮晚與晨曦。

小枝從褐色里撐出，伸向粉白

包圍花心的嚴肅時刻。

你祝福夜行人，用漸次亮起的

路燈，鋼鐵撞擊，馬達轟鳴。

沾染月色的超短裙，黑暗中

淺笑著試探煦風微癢的欲念。

蜜粉取自嫩竹，薄霜輕柔

勾勒每一處的豐腴與精致。

新款淡香的前調(diào)足以降服

為睡蓮補妝的克洛德·莫奈？

少女們總要成為別人的新娘，

撥開花瓣，看見果實的雛形。

哪怕這個瞬間過去了很久，

她們的肌膚仍透著玉的光澤。

2017.3.6 驚蟄日

諧律五首

路拿咖啡館

午后慵懶，擁攬進臨隱的物候，

閉守林蔭道，插入陰影的匕首。

那束光！隔著玻璃，帶走初夏

出匣的陣雨，你所珍遇的薄禮

來自賜予的日常：食物或甜酒，

為你失誤的詞語，添就新脾氣。

有人離開，披起椅背上的單衣，

你淡意轉濃，又點了一杯熱飲。

出梅入夏

歷經(jīng)整一春的渲染，美育初成。

梅雨的麗景，在江南泫然而動。

街中迤邐的行駛，終迎向破局，

高溫接踵，已頗具剝復的義理：

波幅的形勢，讓理智備受摧殘，

荔枝璀璨甜美，能消入市之苦？

請如實道出夏的玄機：泳課中

少女之裸裎，落成炫技的永渴。

2015.6.25

桃花潭

煙影輕襯桃花，惑于唇之妖冶。

碧潭掩映，為次第搖曳的春枝。

疾風吹輕塵，掀起避談的機鋒：

此地有活魚萬條，著一處閑棋。

省下睡眠，驚喜于俊友的博聞，

佐以水面波紋、對涇溪之晚眺，

更雇得新月朝西入眼簾，演練

欣悅之前因，牽引亙古的潮汐。

2016年5月，因“兩岸青年詩會”之由得與吳懷晨、洪崇德、謝予騰、琦云諸友相識于桃花潭，盡夜談詩，樂而忘倦。

譯李商隱《北樓》詩

燈膏附于芯區(qū)，有輕生之欲火。

景致無關痛癢，愉悅一律同樣。

春暮靜止的五官，腐朽而疑慮。

預約唇目享受：為拂袖的花枝

奉請徒然之酒，相守于這良夜！

抑郁突燃，如何撲救？異域的

風情，舞斷的腰身或無端之蕊？

時雨撐出視域：純畫質(zhì)的涼野。

登高，你棖觸遙深，譜就新曲。

2016年5月7日凌晨作，6月6日改定

附《北樓》：

春物豈相干。人生只強歡。

花猶曾斂夕，酒竟不知寒。

異域東風濕，中華上象寬。

此樓堪北望，輕命倚危欄。

滄浪亭

——示陳黎、李暉同游

雨何以解憂？月洞門七分荷意。

越冬經(jīng)春，借由詩重逢于夏初。

山亭藏廊，善聽遠音援引禮遇。

質(zhì)押滄浪氣氛，能養(yǎng)幾條鯉魚？

愿鄰池館，如是馳觀園林濡濕

鑿久必造就，崇奉精純之瑕處。

在蘇州，享用這素晝！極眺間

枝椏相擁復述往事，花木扶疏。

2016年5月28日，6月9日追記

雪堆上的烏鴉

前幾天是一群，今天就一只。

它停棲在一根紅色桿子上，

用喙梳理著深黑的毛羽。

那根桿子斜插在雪堆中，endprint

用途未知。我們只知道

它如今成為了鴉群的領地。

這只烏鴉今天落單了，

它的同伴不再聚集于桿子周圍

濕漉漉的水泥地面。

烏鴉打算飛出去，翅膀張開，

撲騰起一大片雪的飛屑。

它的夜行衣，雪的素白，藍天

襯著那根桿子通身的紅色。

午后的慵懶光線并不扎眼。

除了雪堆上的這只烏鴉，

再沒有別的事物提供暗示。

2015年1月17日，北海道札幌

健身房素描

頭一天下午是獨屬于他的時辰。

他順從地將身體卡到蝴蝶機里，

或者坐在對面的水平推舉機上

調(diào)整磅值，用勁推了出去。

接著在高拉訓練機前變身為

使用滑輪攀爬的西緒福斯——

為此他幾乎用盡了全身氣力。

并不能停下來。尤其是遭遇著

機器零件的撞擊，這一場大合奏。

他休息的方式就是把那具肉身搬到

另一臺能生出肌肉的鋼鐵骨骼中；

又或者將手搭在落地窗邊仰臥機的

搖臂上，他拱起身軀又將它壓平：

那手的半邊被點亮，另外的半邊

陷入了暗影。在間隙里躺著休息，

他斜睨著夕光在自己臂彎的圓弧間

閃出火的微弱，金色絨毛的細膩。

第二天晚上他重復了這些動作，

除了動用那根燃著暮光的火柴。

他不再去機器上做仰臥起坐，因為

那里如今來了新人。健身房開著窗，

春寒在少女粉紅的手臂上撒滿顆粒，

帶來甜味，如灌木中密布著的樹莓。

2015.4.20

酸甜小史

市聲溢出街衢，涌入幽深的

社區(qū)花園。音調(diào)里，甜裹著酸。

小滿前主角是櫻桃鮮紅的吻痕；

小滿后則迎來了大批楊梅，

擠在三角地菜場全部的水果鋪，

將色調(diào)替換成凝固的暗紫。

還少不了團在粗糙軀殼里

那南來的令人心動之瑩白。

果肉緊貼在核上獻出汁液，

悄然提供攻占味蕾的機緣；

殘余的梗與葉卻依然執(zhí)迷于

最初的摘采。唇造就宇宙的

第一縷光，如樹結出果實：

這是獨屬于鋪敘的時刻——

真正被點燃的是石榴嫩枝，

再過幾個月，那飽滿的顆粒

終將回憶起初夏的孕育期

這撲簌而來的火焰之色。

2015.5.23

春天的菲麗布

它們?nèi)际侵赶蛭磥淼南Ｍ?/p>

而且我們一生總是希望盈懷？

——蘇格拉底問普羅塔庫斯

一

時針指向數(shù)字七，你身體各部

漸次醒來。春光給出成批快樂，

召喚下一步，釋放歡愉的行動。

知道新的一天要開始運轉了，

你伸了伸懶腰，擰亮身體的

臺燈：“要一個迥異的世界

一種更好的生活，”而實際上

你無緣于遠行，困在這春光中，

枯守著書頁長出的思想嫩芽，

樓下咖啡館的香氣，或者遠處

圖書館的幽深：光照了進去。

二

那光為幽深調(diào)試出一種神秘的

明暗相間的色調(diào)。灰塵浮動如

自然律令在就地進行熱切討論。

你翻動著書頁，挑出段落的空隙

留下字跡：以旁白的方式介入

——選擇一門關于選取的藝術，

生活的底細里就有幸福的底氣？

你盯著窗外盛開的海棠，莫非

花瓣的均勻里藏著宇宙的限度，

這限度又孕育萬物初始的原因？

它們陡然鮮亮，又逐步熄滅。

三

接著你迎來了光的盛年，宇宙

空闊。這是一天中最好的時辰，

屬哲學的（而不是詩的）時辰。

樹遭遇風，朝地面擲出了暗影，

其中的一種是法國梧桐；另一種

則是開敗的日本櫻，綠葉已攻占

曾經(jīng)鮮艷的樹頂。春甜迷人，

在街道制造出新的融化：人群

如冰淇淋般消隱于明亮的熱氣。

偉大的冒險是遭遇久違的平靜，

在舔舐豐滿的日光之蜜中暈眩。

四

清晨是枚精致紐扣，上午則更像

初洗的衣襟。午餐的湯匙折射出

未經(jīng)擦拭的銀光，生活的贅肉卻

總是姍姍來遲于每個慵懶的午后。

除非鍛煉，它無法完成自我消化，

即便是為此賠上一頓下午茶——

肉身的教訓永不遲疑一如教誨。

你思忖著近來的快樂和沮喪，給

它們分類，像處理青春的尾貨。

你拐過街角，望見咖啡館的招牌，

邊上杵著一棵香樟正在練習落葉。

五

夕光在路面鋪開，樹蔭帶來暗影

而你則止步于一汪金黃的水洼。

瀝青就這么占有著一小灘液體，

沒有風下令，就安于隱匿波紋，

如深潭里的魚類裹藏它們的鱗。endprint

現(xiàn)在落日昏黃，伴隨機動車聲

在傍晚的真實中轟然開啟。

那是屬于舊的知識，直到入夜，

你甚至不需要去分辨這一切：

從發(fā)生到養(yǎng)成，那最高的，始終

給予出了他的參與，他的注視。

六

夜是討論的混合，是生活額外的

賜贈。這無可奈何的春夜，

如之奈何的春夜，光變得濃稠，

奉獻于永恒的膠著，對峙在散落

星團的籠罩下。那光儲藏著一切

你正思慮生活給出的難題，思慮

那永不可再得的過往、無法想象的

未來。良夜布滿迷霧，不乏快慰，

但晦暗日子里你要耐得住光的缺席。

星辰遍布虛空，經(jīng)營宇宙的分寸，

而生活往往偏離，見證它的顫動。

2015.3.28-2015.3.30

錢謙益：虞山舊悔

碼放好這些詞語

在你的心靈變得像巖石之前。

——斯奈德《砌石》

枉稱國手，救不活這亂世枯棋。

現(xiàn)在你老了，在外祖舊日的莊園，

就著那棵開出花朵的紅豆樹

懺悔平生的恨事：黨禍，罷歸，

丁丑之獄，甲申之變，乙酉失節(jié)，

楸枰三局里人心的澌滅……

帝國南端的海島卻讓你老懷

安慰：一座是園中紅豆樹的來處；

另一座，是大明最后的歸宿。

更不必說身旁風姿仍在的美人，

多少年了，衰老的心臟依舊

怦然于那年冬天半野堂的初逢。

接著是我聞室之春，芙蓉舫中

催妝的滿船瓦礫，絳云樓之火，

以及白茆鎮(zhèn)芙蓉村間蘇醒的春神。

最后，你來到拂水巖下，將

畢生的詩，書寫到苔蘚和石縫，

我則在墓旁瞥見一枝孤零之萼。

遺民？這冠冕屬于你的不少友人，

而不是你。一湖的冷水至今還在，

王朝已更替了幾輪——這件事

堪稱最好的幽默，你詩的技藝中

絕佳的點綴。二十年過去，歷史

為靈魂安排了暖春，讓你安心

與世界道別。三百多年也這么

過來了，山水已懂得與時俱進，

沒有什么主人，只在乎資本的

誠意。我失落于虞山的夕照，

失落于不可再得的歷史瞬間的

每一個決定。我，邀請你見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