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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樹 瘤

        2017-10-27 06:18:24中篇小說左嬌嬌
        廣西文學(xué) 2017年8期
        關(guān)鍵詞:雕花師傅奶奶

        中篇小說·左嬌嬌著

        然而一切并沒有絲毫好轉(zhuǎn)。

        糟糟的病還是時好時壞?;尹c依然瘦骨嶙峋。巧木鎮(zhèn)上有的人進(jìn)城了,有的人回來了。

        巧木鎮(zhèn)沒什么特殊的,背后就是一座山,山上的樹木遮天蔽日,最小的都有碗口粗。鎮(zhèn)上住著些普通人,不過三十來戶人家,像春天的蒲公英一般散亂地分布在鎮(zhèn)子上,因為地勢平坦遼闊,所以人們的房子建的都是四合院式的,近幾年倒也時興起了小洋樓。鎮(zhèn)子中心有一座老宅子,算起來也有近百年的歷史了,只是這宅子常年空落落的,只有個秦奶奶住在西北角的小房間里。外邊的人知道這個鎮(zhèn)子大多是因為鎮(zhèn)上出了幾位了不得的木匠,此外就是人們嚼爛了的傳言,說是傳言倒也不盡然。因為這鎮(zhèn)子上的確是有一位太監(jiān)住過,只是姓甚名誰外人就不得而知了,就連鎮(zhèn)上年紀(jì)最大的秦奶奶也說不清,不知是說不清還是不愿說。

        據(jù)說當(dāng)年清朝最后一位皇帝溥儀因為一場火災(zāi)將宮里幾百個太監(jiān)悉數(shù)趕出宮,有人說巧木鎮(zhèn)上的太監(jiān)就是被趕出宮后在巧木鎮(zhèn)后面的林子里自殺被救下了,說救他的就是當(dāng)時鎮(zhèn)上婚床雕花最拿手的秦師傅。聰明人會問,北京和這巧木鎮(zhèn)隔著十萬八千里,一個太監(jiān)在哪兒自殺不是自殺,非得跑來巧木鎮(zhèn)不可,除非他本來就是從巧木鎮(zhèn)出去的。這話要是被鎮(zhèn)上的老一輩聽到了,非把眼睛瞪得如銅鈴般大。他們不會滿足你的好奇心,但那眼神卻告訴你,流言壓根就是胡說八道,巧木鎮(zhèn)有那么些手藝人,幾百里地兒的人都巴望著兒子女兒的婚房里能有兩件東西是出自巧木鎮(zhèn)上的木匠,他們犯不著把孩子送進(jìn)宮去。還有人說這個太監(jiān)是從宮里逃出來的,年紀(jì)左右不過十來歲。進(jìn)宮后跟了位年長的太監(jiān),因這老太監(jiān)耍的一手木偶戲,便格外受少年皇帝溥儀的喜歡,于是有一次特地賞他塊西洋來的蛋糕,卻又調(diào)皮地往里放沙石,好在被其乳母發(fā)現(xiàn)才制止了,老太監(jiān)回來不禁唏噓,一病不起,小太監(jiān)整日惶恐不安,便趁亂逃了出來。本打算回老家去,誰知經(jīng)過巧木鎮(zhèn)時生了場大病被當(dāng)?shù)氐囊粋€木匠救下了,因這木匠沒有兒子,便收了小太監(jiān)為徒弟,把看家本領(lǐng)都傳給了他。有人又會問,那這小太監(jiān)后來去哪兒了,巧木鎮(zhèn)上除了秦奶奶是個寡婦,可再沒有誰沒個一兒半女的了。于是人們就會指望秦奶奶來揭開這個謎團(tuán),可秦奶奶卻像個會說話的啞巴,不肯輕易開口。

        秦奶奶又是何許人也?她每日早上雞鳴時便起床打掃那個空蕩蕩的大院子,從院子?xùn)|角的小房間開始。工具房里那些陳舊的木料,一塵不染的桌子椅子,就連架子最頂端的小鉆頭、銼刀之類的秦奶奶都不放過,即使她根本夠不著也要端來大木凳摸到那些早已銹跡斑斑的小玩意兒,然后一點點地擦拭,似乎歲月的流逝還未來得及帶走那個人手心的溫度。打掃完這間最角落的小房子之后便是大廳和廂房了,無非是擦拭一下門窗,掃一掃灰塵罷了,但這一切對于秦奶奶而言卻是格外的鄭重其事,進(jìn)書房前洗手、撣去身上的灰塵,步子要輕,即使彎腰駝背的她也依舊在保持著躡手躡腳的姿態(tài)。做完這一切之后,秦奶奶便開始給糟糟和灰點喂食,它們最近吃得越來越少了,身體慢慢變得輕飄飄,有時候秦奶奶眼花時甚至覺得它們都要飛起來了,但是揉揉眼睛卻發(fā)現(xiàn)它們的步子沉重而柔軟。這兩個小家伙陪伴了秦奶奶近十年了,從小貓變成老貓,從小狗變成病狗,歲月的流逝對誰都是一樣,只是在這兩個小家伙身上,似乎一切又那么平靜。毛發(fā)變得旺盛,骨骼開始抽長,然后變得粗壯厚重,但除了身體上的變化,調(diào)皮玩鬧的性子卻一點沒有被剝蝕,這該是多大的恩賜。

        每次秦奶奶坐在小凳子上陪著灰點和糟糟曬太陽的時候,她會不自覺的像是第一次來到這個院子里一樣,陌生地打量。這片小小的天地里有太多的無人問津的故事,也有太多人們不在意的滿目瘡痍,善意的好奇心對于秦奶奶而言也不過是過眼云煙,該留下的人始終會留下,而不屬于巧木鎮(zhèn)的人也終歸是要離去的。比如架子頂端那套工具的主人。秦奶奶記得他光滑的臉龐、清瘦的身軀和似乎永遠(yuǎn)挺不直的背。他離開的那天身上穿著一件深灰色的夾襖和一條打了四個黑色補丁的淺藍(lán)色褲子,那些補丁整齊而勻稱地匍匐在褲子上,一雙千層底棉布鞋踩得只剩下薄薄的一片。而他第一次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的時候窗外的小雪在慢慢盤旋,初冬的被窩像是惺忪的睡眼,而他的眼神卻冰冷得像是一朵霜花,生硬地闖入了這個陌生的屋子里。時間似乎可以帶走很多東西,也改變很多東西,但是他永遠(yuǎn)挺不直的背像是被釘在了歲月里。

        他本來叫什么沒有人知道,興許他自己都忘了,后來巧木鎮(zhèn)上的人知道的是赫赫有名的秦師傅收了個徒弟,叫雁羽。于是那些原本想把自家孩子送到秦師傅那里學(xué)手藝的人不禁開始議論紛紛。秦師傅的看家本領(lǐng)是給婚床雕花,就是木匠里邊做細(xì)活的雕花木匠,在這個行當(dāng)里可以說是頗受尊重的。只是,這種細(xì)活兒不是誰都干得來的,需要天賦,需要一雙巧手和慧眼。要知道,百里外的姑娘都巴望著能擁有一張出自秦師傅之手的婚床,除了鴛鴦戲水、百鳥朝鳳、喜鵲戲茶花這些動物雕得栩栩如生,就連那些花花草草都分外精致,如同能散發(fā)香氣一般。只是巧木鎮(zhèn)至今也沒有出過一個女木匠,更別說讓一個女人學(xué)婚床雕花了,這簡直就是異想天開。于是秦師傅自打娶了隔壁鎮(zhèn)子上的云翠之后,就一心想著能有個兒子繼承自己的手藝。

        云翠是個未出閣的女孩,按說沒有機(jī)會認(rèn)識其他鎮(zhèn)上的手藝人,但是緣分或者說命運這種東西從來就不是按部就班的。那是云翠的姐姐出閣后第一次回娘家,原本瘦弱的姐姐在嫁做人婦后竟然像發(fā)酵的饅頭一般豐腴了起來,那全部盤起來的烏發(fā)使那張白凈圓潤的臉全都露出來,耳垂上的墨綠色耳墜搖晃著微弱的風(fēng),像是安靜的秋千一般輕輕搖蕩。云翠在姐姐忙完之后趕忙把她拉到自己的閨房,姐姐坐在她的床沿上的時候,眼神里滲著溫柔而又陌生的光,有一種時隔經(jīng)年后的恍惚和朦朧,她默默打量著房內(nèi)的一切,然后對著云翠笑了笑,順便摸了摸云翠那毛糙略黃的頭發(fā),輕輕說了聲:小丫頭。云翠突然覺得她不一樣了,而這種改變是從哪里開始的呢?云翠想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女人嫁人后就要改變呢?姐姐跟她聊起了自己的婚床。足足打了三年之久,選用的是上好的楠木,最值得一提的就是那上面的雕花。姐姐如數(shù)家珍地說道:“兩邊雕的是花瓶,可別小看那對花瓶,我湊近看才發(fā)現(xiàn)上面還有好些蓮花蓮蓬呢。”云翠急忙問:“那花瓶里為什么偏偏雕朵蓮花呢,姐姐你不是最喜歡牡丹嗎?”姐姐紅著臉略過了云翠的這個問題,只輕輕說了句:人小鬼大的精怪。然后又接著說:“那中間就是鴛鴦戲水了,簡直比咱們常去的那片湖里的鴛鴦還機(jī)靈,我生怕它們會飛走,每天早上起來都去看看,為這事你姐夫還總打趣我?!痹拼淇粗憬愫鲩W忽閃的睫毛,她覺得姐姐的眼睛似乎變得濕漉漉、軟綿綿的,就像淋過雨的布料一樣,顏色暈開后讓人眼花繚亂。姐姐還說,這婚床的雕花請的是隔壁鎮(zhèn)子上的一個老師傅和他的一個徒弟,老師傅姓朱,小師傅姓秦,老師傅如今已經(jīng)金盆洗手,養(yǎng)老去了,所以她的婚床可以說是朱師傅的最后一件作品了。云翠突然覺得眼前那張熟悉的床與那個熟悉的人是多么的不般配,她的臉甚至已經(jīng)開始微微發(fā)熱了。自那之后,云翠每晚躺在床上都不禁會看一看窗外,有月亮的夜晚,烏云翻滾的夜晚,云翠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自己都看不清的未來,看一個連輪廓都還沒有的人,卻莫名地能夠看到自己的一張偌大的婚床,有會飛會笑的鴛鴦,有可以在水中游泳的水草和花兒,有一心要滑到天上的小魚,有跌落到水草懷里的星星,它們就像此刻的自己一樣,眨著眼睛。于是,云翠突然看懂了姐姐變化的秘密,她眼神里溫柔的水波,手掌里類似母親的溫度以及她那雙搖晃得恰到好處的耳墜,這些都是因為那張婚床,那張出自朱師傅之手的婚床,如果自己也能躺在那樣的床上,也會變得像姐姐那樣。那是怎樣呢?如果非要形容的話就是安穩(wěn),一種避開了少女所有動蕩的安靜,一種有歸屬后氣定神閑的安寧。

        自那之后,鎮(zhèn)子上有人結(jié)婚,云翠就會像是一只想要飛行的雛鳥一般,從巢里探出圓圓的小腦袋,張望著長街上來往的人群,然后將目光準(zhǔn)確地鎖定到紅色大花轎上。她盯著那一顫一顫的花轎向前,若是聽人提及這姑娘的婚床,她就會莫名地緊張且期待,而那樣的夜晚她總會對著鏡子一點一點將自己的唇色涂成深紅,抿了又抿的薄唇像是兩朵墜入花叢的云朵。她覺得這樣會有一個好夢,一個關(guān)于婚床的好夢。

        三月的一天,父親在家接待了他的摯友,云翠管他叫胡伯伯,那是個老舉人,一臉嚴(yán)峻卻又神采奕奕,每次與父親喝酒喝到興頭上便大聲讀詩,讀的是些什么“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之類的話,云翠對這些沒什么興趣。胡伯伯有個兒子,酷愛讀書,只是與他父親所讀之書不同,如今更是遠(yuǎn)赴日本學(xué)什么文學(xué)去了。胡伯伯對此束手無策,為了讓他能延續(xù)老胡家的香火,說什么也要把他弄回來娶妻,有了孩子后隨他怎么胡鬧。父親聽摯友傾吐煩憂時,只是點頭,這無子之痛本就是父親的心病,母親死得早,他守著幾個女兒,如今眼看著一個個孩子嫁出去,只留下一個云翠了,胡伯伯的苦惱是他眼巴巴望著都望不來的。只是那時候的云翠并不能完全看懂父親的哀傷,直到自己多年后開始尋找各種偏方,直到她見到雁羽時才知道疼痛這種東西在他人眼里永遠(yuǎn)都是抽象的,即使你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流血,你也無法想象一絲一毫具體的疼痛。

        而胡伯伯再次登門時,帶來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濃密的頭發(fā)從那頂毛氈帽的兩側(cè)沖了出來,他的眼神在呆滯中卻又充盈著一種蓄勢待發(fā)的生氣,高挺的鼻梁下是一張有點過分精致的嘴,那兩片嘴唇薄得像是微微泛紅的指甲蓋。云翠當(dāng)時站在家里的閣樓上,她還看到院子外一群人正從河邊往家里的院子背一些沉重的浸泡了許久的木料,那些樹皮和尚未完全清理干凈的木料還夾雜著一股淡淡的土香味和魚腥味。云翠突然覺得很熟悉,似乎像是一個溺水的人模糊地看到了岸邊搖曳的人影,只是當(dāng)這一切來臨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雙腿竟然開始沉重地發(fā)起軟來。她紅著臉回到自己的閨房,似乎明白了什么。

        那些抬木料進(jìn)來的人不一會兒又將那些木料抬走了,而那個青年人也一并離開了,剩下的就是胡伯伯和父親兩人聊不完的夜晚和酒香味。云翠恍惚聽到“親家、孫子”之類的字眼,那一晚云翠在一種遙遠(yuǎn)的吵鬧聲里睡得格外沉,她甚至不記得那個夜晚窗外是否有月光。第二天起來的時候,院子里的老仆人看她的眼神都帶著一種隱隱的笑意,那樣的笑意略帶一點神秘兮兮,又夾雜著一種明媚的喜氣,她不是不知道,但是必須裝作不知道,因為她記得姐姐出嫁前就是這樣,突然變得糊涂起來,那會兒云翠還覺得姐姐是不是昏了頭,如今到了自己頭上,她算是明白了,有些事情,就是只能在心里暗暗在意,若是撒了出去,就收不回這種滋味了。沒過幾天,父親在一個午后就將她喊到書房,說起了胡伯伯兒子的種種,云翠即使在父親面前也要裝作害羞臉紅的樣子,然而她滿心想的是那個制作婚床的木匠姓什么。父親的閑言碎語里,云翠在聽到“家具的木料我都看過了,那是你胡伯伯早年就備好的楠木,動工也有一年多了,就剩下踏床和雕花了,細(xì)活兒你胡伯伯特地請的是遠(yuǎn)近知名的秦師傅。”直到這一刻,云翠才覺得一切都真實了,像是追逐一片羽毛,終于在風(fēng)停下的一瞬間將它牢牢地握在了手心,那軟綿綿又涼絲絲的感覺甚至讓人愉快地戰(zhàn)栗。

        回到自己房間后的云翠對著那張熟悉的小木床發(fā)了許久的呆,她凝望著那些生澀的雕花和花花綠綠的被子,像是看到了一片花園,一片只屬于自己的小花園。她急著告別,卻又有一些不舍,只是這樣的不舍絲毫也不憂傷,只是帶著一種清淺的心酸,一種霧里看花似的心酸。云翠接下來的日子里都在準(zhǔn)備迎接改變,像姐姐那樣的改變?;槠谄鋵嵾€有一段日子,可姐姐卻迫不及待地從婆家趕來,她親手給云翠繡了一床被子,那些可愛的鴛鴦像是從姐姐的婚床上游過來的一樣,還夾雜著一種透明的清香。姐姐比先前回來的時候又胖了不少,肚子也圓了一圈,她看著云翠的時候,笑得像是秋天掛在枝頭的大紅棗,她摸云翠的頭發(fā)時嘴里念叨的是大姑娘。云翠突然覺得姐姐是不是有了孩子再也不會管自己叫小丫頭了,可她還是忍住沒問,她覺得這樣的問題似乎不能輕易說出口了。

        云翠從來沒見過胡伯伯的兒子,只知道他叫文清,似乎這兩個陌生又簡單的字符就是她下半生所要托付的全部,她偶爾會在心里練習(xí)去呼喚這個生澀的名字,但云翠更關(guān)心的是秦師傅的雕花進(jìn)行到哪一步了,是在給鴛鴦的眼睛上色還是在雕刻花花草草。她最近醒來的時候總覺得恍惚,覺得日子不真實,甚至開始有幾分輕飄飄了,她多想跑到胡伯伯家的院子里聽聽刨子摩擦木料的聲音,看看那些細(xì)小而陌生的工具是如何一點點勾勒她的未來。她的唇色總是淡淡的,她不去涂抹,也不記得月亮和云朵在夜晚的變幻,似乎整個人都被塞滿了,腳踏實地的安心讓每個夜晚都伴著沉甸甸的睡眠。

        轉(zhuǎn)眼便到了四月,云翠看著院子西邊角落里的那棵梨樹一片雪白,如同蒙上了素色的紗巾,而那些從縫隙里透出來的一抹綠色格外鮮艷。據(jù)說那是父親在母親去世后種下的,她還曾聽過醉酒的父親在梨樹下念叨著:“最似孀閨少年婦,白妝素袖碧紗裙?!睂τ谀赣H的記憶,云翠的腦海里近乎空白,但她覺得父親和母親一定是恩愛的,否則父親怎么會在院子里種上這棵梨樹。那些雪花屑似的白色小花在四月里開得喧鬧又寂寥,幾場綿柔的春雨又將這些小小的身軀融入了泥土。因為是在角落里,所以也沒有幾個人經(jīng)過踩踏,可它們還是一轉(zhuǎn)眼就消失了。云翠覺得恍惚,直到那些圓嘟嘟的青色小果子從枝頭紛紛冒出來的時候,她才覺得梨花的消失并非索然無味。那些小家伙掛在枝頭搖曳,偶爾一陣風(fēng)吹來,總有幾個滾落到某個黑漆漆的角落里。

        有一天傍晚,胡伯伯急匆匆地跑來,他那一把花白的胡子被風(fēng)吹得偏向了一邊,臉上熬成了豬肝一般的深紅色。云翠靜悄悄地在自己的房間里看著窗外,父親書房里傳來的吵鬧聲以及最后的不歡而散讓她一點也不恐慌,即使她知道可能有一些變故,但她覺得自己就應(yīng)該鎮(zhèn)定。吃晚飯的時候,父親一直沒有露面,云翠便自己喝了一碗白粥,還吃了好大一碟點心。父親叫她去書房里的時候,她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踏進(jìn)去。原來文清在日本已同一個留學(xué)生成家了,并且還生下了一個孩子,胡伯伯直到前幾天才收到兒子的書信。父親是個好面子的人,如何也不答應(yīng)將云翠嫁過去做小,這都是什么年代了?!熬褪请S便拉一個手藝人,也比進(jìn)他胡家做小要強(qiáng)得多,豈有此理?!痹拼渎牭竭@里的時候眼睛一亮,她望著父親憤怒的眼神,卻在冥冥之中覺得命運的曲折最終還是會給她一個交代。

        云翠結(jié)婚的消息早已放出去了,只是人們對于胡文清這個人也不甚熟悉,于是所有的閑言碎語都是圍繞著云翠的,即使當(dāng)男方變成秦師傅的時候,似乎也未引起什么軒然大波。

        按說秦師傅并不認(rèn)識云翠,素未謀面的兩個人能走到一起也就是因為那張婚床。胡家的婚床是秦師傅自立門戶以來接的第一次活兒,結(jié)果這婚床還尚未完工就莫名其妙地被宣告“夭折”了,這簡直比被人下了蠱還要邪乎。要知道,一行有一行的規(guī)矩,這第一張婚床就成了“朽木”,簡直是犯了大忌。秦師傅在和自己的師傅商量之后決定傾其所有去提親,而這新娘子就是原本這張婚床的主人——云翠。

        云翠的家族在當(dāng)?shù)氐挂膊皇鞘裁疵T望族,只是略有些田產(chǎn)罷了,他們張家這幾代也沒出過什么舉人、秀才的。云翠的父親年輕時雖不屑科舉,但是對于詩詞歌賦這些還是頗有研究的,身上也略有些傲氣。據(jù)云翠所知,家中曾有位太爺爺吃過科舉的虧,不知是瘋了還是殺了頭,總之打那以后,對于科舉他們就是避而遠(yuǎn)之了。所以云翠打小也沒讀過什么書,嫁給一個匠人也不違背門當(dāng)戶對之理。只是她沒想到的是這一切就像是一場睡意昏沉的夢境,一睜眼便是天明。

        六月初,梨樹的枝丫被壓彎了腰,角落里時不時能看到一顆顆正在腐爛的小梨,成群的螞蟻在旁邊圍著圈圈繞來繞去,云翠有的時候蹲在那里能看許久。有一個清晨,云翠聽見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她穿著素白色的單衣就跑到梨樹下,好在那些小果子已經(jīng)慢慢圓潤豐盈了,它們不再輕易地下落,但總有幾個還來不及抓緊枝丫的小個頭會掉下來,云翠蹲下去將它們一一撿起來。突然,那個眉清目秀的師傅被仆人從側(cè)門引入,自后院往父親的書房走去,恰巧看到蹲在院子西墻角的云翠。云翠聽到腳步聲,扭過頭一看,她的臉剎那間就像正月里的燈籠一樣,紅得透亮。后來云翠聽女兒念“春時風(fēng)入戶,幾片落朝衣”,她覺得要是能在春天遇見這個人,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了呢。

        接下來的一切便都順理成章了,父親由于婚訊已經(jīng)傳出去,加上這秦師傅也不是什么不入流之人,祖上也還是讀過書的,考慮一番之后便將婚期定在了次年的六月。至于那張婚床,胡伯伯為了表達(dá)歉意本想送給了云翠,但是秦師傅堅決不肯收,將木料的錢悉數(shù)交給了胡伯伯,他說這是他們的規(guī)矩。接下來的一年,按規(guī)矩,秦師傅逢節(jié)都得過來看望,但是因為他滿心都撲在婚床的雕刻上,所以也沒露過幾次面。

        云翠那時候想,自己的婚床可比姐姐的有意思多了。

        雁羽來到秦家之后,整天彎著腰,秦奶奶如今的記憶里最模糊的就是他的眼睛。她記得這個比自己大七歲的男孩來到家里后整天就跟在父親后面圍著那一堆木料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從最基本的量尺寸、畫墨線、鋸子和刨子的使用開始,好在雁羽上手很快。因為那時候父親一個人接活兒,總要在主顧家待上很久,每次回來拜望朱師傅的時候,朱師傅總要囑咐他留心收徒之事,原本父親還想拖上幾年,但是單獨接過幾次活兒之后,他也覺得力不從心了。雁羽的到來讓他暫且緩了口氣,他開始抽時間教雁羽基本功,每次他們倆在那間工具房里總要待上許久,而母親則呆呆地坐在自己的房間里,那時候秦奶奶覺得時間的流逝似乎因人而異,如履平地或彎彎曲曲。拜師宴那天母親紅著眼準(zhǔn)備了一桌飯菜,然后早早地睡下了。于是偌大的飯桌上只剩下父親和朱師傅以及低著頭的雁羽,秦奶奶則被母親安排到一旁的角落里。她記得自己看著雁羽端起酒杯時微微翹起的小拇指和他皺著眉頭喝完那杯酒后用衣袖輕輕擦拭嘴角的樣子,那是她第一次細(xì)細(xì)打量雁羽的眼睛,細(xì)長的眉毛下兩顆黑葡萄一般的眸子里閃爍著細(xì)碎而隱約的光芒,像是湖面上的垂柳和湖面交相輝映在日光里的樣子,她覺得這個男孩很美,一種寧靜而又老態(tài)的美。她也不明白為什么當(dāng)時腦海里會蹦出這么個詞,那時候她似乎還不懂什么是美,整日忙于求醫(yī)問藥的母親,圍著木料打轉(zhuǎn)的父親,在她那小小的世界里,似乎除了母親的那張婚床之外,美成了很遙遠(yuǎn)的事情。朱師傅則拉著雁羽的手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一一打量起每一根手指,雁羽就安靜地伸出他那細(xì)長而又略顯蒼白的手指,像是一個等待老先生責(zé)備的孩子。之后朱先生又捏了捏他微微收縮的雙肩,在他的后背使勁地拍了一下,雁羽被這猝不及防的拍打震得面紅耳赤,一瞬間挺直了背之后又迅速地佝僂下去,只是他依舊一聲不吭。朱師傅端起面前的一杯酒一飲而盡,皺著眉搖頭又點頭,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后和父親嘀咕了許久,秦奶奶的耳際似乎傳來了一個陌生的詞語:閹人。

        雁羽開始跟著秦師傅去后山認(rèn)木料,看紋路、看質(zhì)地,雕花木匠最重要的是與每一種木料親近,熟悉它們的特性,像是樟木韌性好,但是容易變形,木荷的質(zhì)地則相當(dāng)細(xì)膩之類。秦奶奶記得,父親沒活兒做的時候,最愛去后山轉(zhuǎn)悠,似乎那片樹林才是他的家。而雁羽每次從后山回來總要帶回一大捧花花草草,他總是盯著那些花花草草,再看看那些木料上秦師傅雕刻的花花草草。他有時候拿起那些上了彩漆的木料,聞上許久,再去看那些快要枯萎的花朵,那緊鎖的雙眉猶如遠(yuǎn)處起伏的山棱,洶涌地在那張曬得黝黑的臉上游蕩。

        秦奶奶開始上小學(xué)堂的時候,雁羽就開始在木料上練習(xí)雕花了,起初他總是不敢動手,摸著那些小銼刀圍著木料發(fā)呆。有一天,秦奶奶從學(xué)堂回來,看見雁羽正在雕花,比起父親的,雁羽雕的花似乎更柔軟,那些花瓣像是會輕輕擺動,花蕊的部分更是一點點拿小號銼刀去鏤空,去雕琢。在配色上,雁羽總會偷偷嘗試,紅綠的搭配似乎不能滿足他,但這些總是背著父親。秦奶奶漸漸發(fā)現(xiàn)父親似乎隱隱地想改變雁羽身上的某種特質(zhì),比如他不時翹起來的小拇指,偶爾突然尖細(xì)的聲音以及他挺不直的背。有時候在飯桌上,父親會拿筷子去敲雁羽不知不覺翹起的小拇指,會呵斥他挺直背,而母親在這樣的時刻總會偷偷打量雁羽,眼神渾濁而又夾雜著莫名的光彩,而自己總是埋著頭不去看雁羽的眼睛,像是躲避一場突如其來的雨,后來的許多個日子里,除了自己,她不再躲避任何人。

        一個夏日的黃昏,雁羽和父親從另一個鎮(zhèn)子趕完活兒回來,那一次秦奶奶記得她足足有近半年沒見過雁羽,他和父親都消瘦了許多。父親回來的時候帶回了一大包紅色的喜餅,母親一個也沒碰,雁羽也只是盯著手里的那一小塊喜餅發(fā)呆,最后全是她一個人吃完了那些香噴噴的喜餅,那些整齊鮮艷的“囍”字像是透著爆竹的味道,濃烈又可人,她每咬一口,就覺得甜絲絲的。也就是從那次回來之后,秦奶奶發(fā)現(xiàn)雁羽其實很會畫畫,他總是向自己討要一些宣紙和筆墨,有的時候獨自跑到山里去描摹那些花草,有的時候也會讓她跟著一起去鎮(zhèn)子西邊的小湖里看那些水鳥,因為秦奶奶對鎮(zhèn)子上新奇的事物都比雁羽了解得多,于是她自那之后便順其自然地成了雁羽的地圖,而作為回報,秦奶奶總能得到雁羽畫的一些畫兒,甚至她還會央求雁羽幫她完成學(xué)堂里的老先生布置的課業(yè),雁羽也很樂意幫忙,那時候秦奶奶覺得自己像是有了個大哥哥,有一次她還這么喊了一聲,可是雁羽的臉色一瞬間由紅轉(zhuǎn)白,支支吾吾不知說了些什么。自那之后,秦奶奶就不管他叫哥哥了,就叫雁羽,或者直接略過稱呼,她覺得只有這樣,雁羽似乎才會更自然一點。

        父親對于雁羽的雕花總是不滿意,蓮花的花瓣過于柔軟,根莖太細(xì),花蕊的部分耗時太久、蓮子過于圓潤等等。秦奶奶看到雁羽每次對于父親的指點都有一種唯唯諾諾的委屈,腰彎得更低了,一個勁地點頭,兩只手搭在膝蓋的位置一動不動,耳朵上像是長出了一朵紅艷艷的花。但是秦奶奶知道,即使父親再不滿,雁羽也是喜歡雕花的。有的時候她也會跟在雁羽身后去后山,她覺得雁羽在那里的時候背似乎直了很多,他看那些花花草草的眼神閃著一種安靜而又璀璨的光芒,他描摹得很細(xì)致,有水滴的花瓣,微風(fēng)拂過的葉片,小蟲子棲息的樹枝,這些在雁羽的筆下都不會遺漏。對于那些水鳥,雁羽更是喜愛有加,秦奶奶記得他看那些水鳥的眼神滿是一種艷羨與渴望,他在畫水鳥的翅膀的時候總是皺著眉頭,握筆的手似乎都有點顫巍巍,只是那時候的秦奶奶如何也不明白眼前的一切,直到雁羽帶著那塊樹瘤消失得無影無蹤之后,她才恍恍惚惚明白了些什么。

        父親帶著雁羽第四次出活的時候才吩咐雁羽帶上工具,以前都只是讓他跟在后面做些粗活,只有在家的時候才讓他練習(xí)雕花。其實秦奶奶知道,父親對于雁羽畫的樣圖以及他尚且生澀的雕花都是很驚訝的。她記得有一次半夜她鬧肚子,經(jīng)過父親的工具房時,瞥見父親手里正拿著雁羽雕花的木料細(xì)細(xì)地?fù)崦?,而他在看那些樣圖的時候眼里的光芒在當(dāng)時的她看來,竟然與母親看那些偏方時如出一轍。只是秦奶奶不明白,為何到了白天,父親就像變了個人一樣,那種嚴(yán)苛的吹毛求疵看起來親切又冷酷,她的記憶里父親似乎都沒有同母親紅過臉,對于自己,無論是功課還是其他,父親更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成了常態(tài)。

        母親在父親出活的日子里依舊四處打探偏方,村子里連生三個兒子的老太太成了母親最常拜訪的人,那個守了四十年寡的老女人給母親出了許多主意,隔壁鎮(zhèn)上的王婆,村子里某個婦人的娘家,甚至更遠(yuǎn)的地方,只要有絲毫的消息,母親都不會放過。她每次帶回那些被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藥包時,都迫不及待地從床底下小心翼翼地拖出她的寶貝藥罐,深褐色的罐子內(nèi)壁黏著各種殘留的藥汁,即使不打開罐子,那股子味道都氤氳在整個房間里,以至于后來秦奶奶在父親出門做活的日子里都不愿意與母親同睡。母親究竟吃了多少藥,秦奶奶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知道后來母親的衣服上以至于身體里都是一股濃濃的藥味,父親對此視而不見,他開始接一些耗時更長的活兒,而秦奶奶見到雁羽的日子也越來越少。每次他和父親回來也就待上幾日,而這短短的幾日里又有大半時間耗在后山和工具房,母親對于父親的歸來已經(jīng)沒有多少喜悅。那些偏方像是一片樹葉飄落到湖面,激不起一絲一毫的波瀾。但即便如此,她依舊孜孜不倦地找尋著,這似乎才是她生活的重心。秦奶奶開始害怕與母親獨處,她總覺得母親的眼神越來越黯淡,那些草藥似乎帶走了母親眼里的光,她像是蛇蛻一樣,空泛而輕飄。后來母親死的時候,秦奶奶才發(fā)現(xiàn)母親竟然是有酒窩的。

        那是個秋季,秋雨涼颼颼地灑在巧木鎮(zhèn)上,似乎那些空靈的雨滴里都有一個漏風(fēng)的孔。那時候雁羽已經(jīng)不在了,父親依舊接他的活兒,偶爾有一兩個上門拜師的男孩子,可是過不了幾天,不是因為沒耐心,就是因為沒天賦或者索性是他們自己不愿意學(xué)了。母親在雁羽離開之后,更加瘋狂地找尋偏方。一個黃昏時分,她輕手輕腳地走進(jìn)房間,懷里揣著一小包藥,神秘兮兮地在房間里待了許久才端出那個小藥罐。秦奶奶記得母親拿著小蒲扇扇火的時候,眼神里的火光明媚得像是那個黃昏的落日,悠長而澄澈。那一天的藥味依舊濃稠,捂住鼻子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母親是如何喝下去的。第二天天明時分,父親急匆匆地沖出房間,他頂著東倒西歪的頭發(fā)甚至來不及穿鞋就跑去找住在鎮(zhèn)子?xùn)|邊的韓大夫。秦奶奶沒有踏進(jìn)母親的房間,她就呆呆站在門邊打量著被母親扔在角落里的那把蒲扇,她甚至疑惑那里是不是有什么妖風(fēng),想要帶走母親生命里岌岌可危的一點光。

        不知道是那一包藥,還是母親喝過的不計其數(shù)的偏方一起在這個深夜里爆發(fā)了,總之韓大夫趕來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略帶笑意地離開了,那個清淺的酒窩像是一朵瘦弱的云,浮在母親蒼白的面頰上,那微微上揚的嘴角看起來像是彎彎的小月牙。之后漫長的時光里,每當(dāng)在夜深人靜時回憶起母親那個溫和的笑容時,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草藥味,那生澀的苦楚慢慢被熬成了一種熟悉的滋味,以至于秦奶奶也愛上了各種草藥的味道,除了照料糟糟和灰點,她的院子里還有一些種植的草藥,它們就安安靜靜地生長然后老去,不會被曬干,不會被碾碎,更不會在藥罐里飽受煎熬。

        母親死后,父親接的活兒越來越少了,他開始拒絕給婚床雕花,而是選擇給一些普通的家具雕花,甚至做一些雜活,秦奶奶去學(xué)堂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了。秦奶奶記得,父親在家里總是把自己關(guān)在工具房里,圍著那些木料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有的時候他在房間里總望著那張婚床發(fā)呆,但是他很少去后山了。這個偌大的庭院在秦奶奶的記憶里像是一場紛紛揚揚的雪花,似乎是在一瞬間消融的,而那漫長的過程似乎像是凍結(jié)在了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里,任憑她在今后的歲月里絞盡腦汁地去思量,也不明白這些離自己遠(yuǎn)去的人為何那樣虛空而又沉重。當(dāng)自己送走父親的時候,她竟覺得有一絲如釋重負(fù)的涅槃之感,仿佛這世界再也沒有能夠引起她恐慌、懼怕之事,母親臨終前的酒窩,雁羽佝僂的背以及父親日益渾濁的眼神,終于在某一個時刻統(tǒng)統(tǒng)抽離了她的每一寸神經(jīng),讓她即便孤枕難眠,即便輾轉(zhuǎn)反側(cè),也不會心慌。

        父親的離開算不上突然,興許他自己都有所預(yù)料,于是他再一次開始忙碌,去后山尋找木料,楠木、樟木,不知道他究竟要找尋的是什么,秦奶奶見他每天忙進(jìn)忙出。直到有一天秦奶奶突然聽到父親的房里傳來一陣聲嘶力竭的吼叫,如同困獸之斗的結(jié)局兩敗俱傷的兩重奏,那哀鳴聽起來顯得那么空蕩而縹緲,當(dāng)她推開工具房虛掩的門時,只見父親的右手被鮮紅色包裹得密密麻麻,那汩汩的鮮血流淌得從容不迫,似乎在趕赴一場盛宴。而父親則呆呆地看著那些從自己的血管之中延伸出的溪流,他的眼神看起來竟是神采奕奕的,而他略微顫抖的左手則握著一把小小的銼刀。當(dāng)秦奶奶明白眼前的一切時,父親已經(jīng)自己去找紗布、止血藥,開始一點點包扎,仿佛那是一場突變的新生,又像是一次漫長而隆重的死亡。秦奶奶走到父親身邊幫他上藥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傷口竟是在掌心處鑿出的一個有著模糊形狀的小洞,那時候,她就在想,父親興許是在懺悔又或者是厭倦。當(dāng)傷口里長出新肉的時候,那又癢又痛的酸麻之感會讓父親后悔這樣的選擇嗎,還是他會再一次拿起銼刀去雕刻,去沉醉,去忘卻又去紀(jì)念呢?然而父親竟沒有等到傷口結(jié)疤,沒有等到新肉完全長出便在那個樹林里永遠(yuǎn)地沉睡了,留下了一個尚未雕刻完整的梳妝盒。

        直到多年后,秦奶奶拿出那個梳妝盒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紛亂而又妖艷的紋路與雁羽當(dāng)年帶走的那種樹瘤像極了。

        第一次見到云翠是在春分那天,那是他在師傅退隱之后接的第一單活兒,主顧是個姓胡的老頭。第一次見面便把他帶去了張家。那是個冷清的庭院,他一進(jìn)門便隱約看到閣樓上一個白色的身影,像是清晨的露水,冰涼而清澈,來不及多想他便見到了那個姓張的中年人,談吐倒是清爽,大概問了些情況之后,他便離開了。走出院子的時候,只覺得背影深處似乎有一股暖意,日光穿透的邊緣處隱約還藏匿著一份陌生又青澀的期待。

        學(xué)雕花木匠大約有十多年,他深知自己并不是天賦異稟之人,只是勤奮,跟著師傅十余年才將他的功夫?qū)W到手,這其中的心酸他人又怎會知曉,總以為一個雕花木匠出師并非什么難事,只是時間的問題,然而十余年的學(xué)徒生涯早已將他打磨得如自己雕刻的花一般,精致而又刻板,即便是對于婚姻也是一樣。那個叫云翠的女人是否是自己所愛,他自己并沒有過多思量,只是自己單獨雕刻的第一張婚床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與一段夭折的婚姻聯(lián)系到一起。但如果老伙計們還在,又或者云翠生下的是個男孩,一切會不會不一樣呢?自己也許就會更關(guān)心她,不至于讓她悄無聲息地在一個夜間離去,不會在選擇雁羽的時候完全忽略了她。那個時候似乎完全沒有考慮到這個四處尋醫(yī)問藥的女人,在他眼里,收徒弟只是自己的事情。就像云翠不可能讀懂自己的那些“老伙計”們,他記得那是剛結(jié)婚沒多久,他匆忙出去接了單活兒,留下云翠一人在家。等到回來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工具房被收拾得整整齊齊,整齊到他自己都找不到原本熟悉的東西了。吃晚飯的時候,云翠緋紅的臉頰上蕩漾著兩朵小酒窩,她笑瞇瞇的眼里透著一絲梨花的清香。她給自己添飯的時候說道:“那間工具房太亂了,我閑著在家就打掃了。下次要是再亂了,你就說。那些七零八碎的廢木頭堆在角落里,怕給你絆著了,我也清出來了。”秦師傅看著眼前這個姑娘,覺得像是一場夢,一場來不及回味的夢,他笑著點點頭,埋著頭扒了口飯突然像是觸電一樣,廢木頭?他飛奔到工具房,角落里那些老伙計們真的一個都不在。他跑去問云翠:“你說的那堆廢木頭呢?被你收到哪里去了!”云翠那時候瞪著一雙大大的眼睛望著自己,不明所以地哆嗦著說:“我把它們堆到廚房做柴火了……”情緒像是暴烈的雨,鋪天蓋地地砸向眼前的人,她就呆呆地站在那里。廚房的灶臺下只剩下一些碎木屑了,任他翻來翻去也不見一塊木料。那些是他從學(xué)徒以來收集的所有木料,是他關(guān)于歲月的全部記憶,第一次與師傅出活時剩下的小楠木塊,陪了自己近十五年,第一次參與雕刻時的那塊小紫檀木,還有被師傅罵“朽木不可雕也”的黃昏在小樹林里撿到的樟木塊。他每次在工具房里看著這些老伙計的時候,就覺得歲月不是什么也沒給自己留下。如今倒是燒得一絲不剩,他默默走進(jìn)房間,躺倒在床上,手臂重重地搭在自己的額頭,他突然狠狠地扇了自己右邊的臉頰,火辣辣的刺痛讓他意識到這并不是夢。第二天醒來已經(jīng)是中午了,身邊沒有人,他拖著步子走到大廳。云翠就那么愣愣地坐在桌子邊,那碗自己吃了一口的米飯和滿桌子的菜都像是定格了一樣。他走過去坐在云翠旁邊,摸了摸她冰冷的手,說:“沒事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痹拼滢D(zhuǎn)頭看向他的一瞬間,眼淚像是飄灑的梨花,紛紛揚揚。她說:“我以為那些木塊是你用剩下的,我還怕它們絆到你……”“怪我自己沒有收好,本來想留著以后給兒子?,F(xiàn)在從頭來過也沒事?!彼具€想說之后不用幫自己打掃工具房了,但還是咽了下去。云翠拼命點了點頭,他不知道那時候眼前的人是怎么度過那個漫長的夜晚。之后,云翠幾乎不怎么進(jìn)自己的工具房了,她打量自己做活的時候總是不停揉搓著雙手。而他在想起老伙計們的時候,就去后山轉(zhuǎn)悠,當(dāng)那些滄桑的樹皮摩挲著自己的手掌時,像是有一種力量在悄悄地生長,而在讀懂那些畸形的樹瘤時,他才知道,人的自我治愈是多么諱莫如深。

        遇到雁羽是在初冬的一天,那時候他接了一單活兒,大約有三個月的時間,主顧家姓曹,府邸位于一個竹林旁,和巧木鎮(zhèn)隔著一座山。工期大約進(jìn)行到一半的時候,曹府突然在一個深夜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這個人就是后來的雁羽。秦師傅記得那天很冷,夜晚的寒風(fēng)里開始夾雜著小片的雪花,像是細(xì)碎的木屑撒在天際。秦師傅吃罷晚飯便在曹家的客房里看著窗外越下越大的雪,不一會兒,院子大門沉沉地貼著地面緩緩地發(fā)出陳舊的吱呀聲。第二天,天氣放晴,曹家一大早就派人將院子里的積雪清掃干凈,秦師傅到了半晌午才開始動工。這時他看見院子角落里蹲著一個小男孩,他低著頭拿一根小木棍在那一小片積雪上畫出了一朵牡丹花,而那朵花正是秦師傅最拿手的雕花圖案之一。他便蹲到那孩子的身邊畫了一朵梅花,孩子水靈靈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絲雪后的清冷,那清冷透著眉眼的余光散發(fā)著一種老成的訝異,他安靜地看著秦師傅畫完然后才轉(zhuǎn)過臉來看這個突然來到自己身邊的中年人。然后他不緊不慢地說道:“原來那些是你雕的?!闭f著用他那凍得通紅的手指了指院子西角邊的房間。那時候秦師傅覺得他也許是個學(xué)雕花的好苗子,只是摸不清他的身份也未曾多言。直到曹家的老爺在一個深夜突然來到他的房間,他才知道雁羽原來是曹家一個遠(yuǎn)房親戚的孩子,早幾年被送進(jìn)宮,結(jié)果又被趕出來了。如今他們家那邊遭了荒年,家里大人實在沒轍,只好來求曹老爺給孩子謀個生計。這曹老爺?shù)挂舱\懇,將雁羽是個閹人等事情都悉數(shù)告訴了秦師傅,讓秦師傅考慮能否收個打雜的徒弟,不指望學(xué)什么雕花,就是打個下手都可以。秦師傅那個晚上徹夜未眠,其實他在心里是很喜歡那個孩子的,他凍得紅紅的手,清冷的眼光和一種謙和的氣質(zhì)讓他覺得這是塊料,就像是在山里發(fā)現(xiàn)好的木材一樣,他也想試著去雕琢。

        第二天,他讓雁羽給他打打下手,幫忙遞些工具之類,幾天的相處,他發(fā)現(xiàn)這個孩子很會作揖,他那點頭哈腰的勁頭絲毫不亞于當(dāng)年的自己。工期轉(zhuǎn)眼結(jié)束,當(dāng)雁羽看到那張婚床上的雕花時,眼里的清冷像是陽光下融化的積雪,一點點氤氳成一種白茫茫的向往和艷羨,那升騰的光讓秦師傅放下了僅有的猶豫,決定收下這個孩子做徒弟。

        雁羽的到來讓他的生活充溢著一種虛無而又真實的滿足感,他像是撿回了老伙計們在身邊時的踏實,又突然嘗到了為人師的滋味,都說女人是“十年媳婦熬成婆”,對于他而言又何嘗不是呢。朱師傅教他手藝的時候沒少罵罵咧咧,他記得剛開始跟在朱師傅后面的時候,就只是做些粗活,壓根別想碰雕花的工具,用師傅的話說就是:“走都走不穩(wěn),還想跑,那可不就是找摔嗎?!比缃袼牡桌锸嗄甑膶W(xué)徒記憶都在教育雁羽的時候一點點倒帶重現(xiàn),他將師傅說過的話原封不動或變本加厲地告訴雁羽,但他能感受到雁羽是個天賦很高的孩子,他的安靜讓他能夠心無旁騖地沉醉其中。他第一次畫樣圖的時候,簡直讓秦師傅眼前一亮,后來才知道雁羽在宮里給一個畫匠跑過腿兒,看多了也就學(xué)了兩手,而且宮里雖不是小森林,但是花花草草的品種還是格外齊全的。之后秦師傅帶著雁羽出活的時候,剛開始也只是讓他打打下手,跑跑腿,偶爾也對他發(fā)發(fā)牢騷,甚至罵過他,但這個孩子似乎沒什么情緒,低著個頭一聲不吭,就連秦師傅都覺得摸不透雁羽的脾性。這個孩子的笑容里似乎總有一種隱忍的謙和,從來不會牽動過多的面部神經(jīng),只在嘴角周圍蕩起細(xì)細(xì)的溝壑。別人同他搭話,他也只是應(yīng)上幾句,幾乎很少主動攀談,有的主顧說他木訥,不過秦師傅倒覺得一個做雕花木匠的,不需要口齒伶俐,話多的人反而心不靜。雁羽跟在秦師傅后面一年多之后,有一次他帶著雁羽出活,當(dāng)時在一戶姓張的人家給他們雕婚床,因為另一個負(fù)責(zé)給家具雕花的木匠臨時有急事,所以秦師傅只好答應(yīng)了順道給家具雕花,工期也就順延了兩個月。那一次差不多忙了有六個多月,因為也沒幫手,所以秦師傅也開始讓雁羽零碎地做些雕刻的活,后來緊趕慢趕,總算是按工期都完成了。結(jié)工錢的時候,張家的老爺特地宴請秦師傅和雁羽,席上張老爺還夸雁羽手巧,說秦師傅收了個好徒弟。秦師傅那回喝了挺多酒,滿臉紅光地看雁羽拘束地坐在那里,他便讓雁羽給張老爺敬酒。雁羽聞言趕忙往自己面前的酒杯里倒了些許酒,端起酒杯的時候,他的小拇指微微向兩側(cè)翹起,秦師傅立馬拿起面前的筷子就直接敲了過去,雁羽被這猝不及防的敲擊嚇得面紅耳赤,手里的酒杯也沒拿緊,跌在了桌子中間的銀耳蓮子羹里。張老爺略顯尷尬地笑了笑,然后趕忙讓人撤了那碗湯,這頓飯也就草草結(jié)束了。秦師傅事后想想,其實張老爺又能看明白什么呢,也許是自己心里有根刺,一根指向雁羽的刺,他雖然覺得挺對不住這孩子,但師傅畢竟是師傅。好在雁羽像是沒受到什么影響,臨行時還接了張老爺給的喜餅。

        雁羽開始正式學(xué)雕花之前,秦師傅特地找人給他備了套工具,那會雁羽對于木材的特性也掌握得有幾分成熟了,所以上手還是挺快的。秦師傅索性趁熱打鐵,在家里休息了足足一個月,每日帶著雁羽去后山,要不就是待在工具房里雕花。女兒喜歡跟在雁羽后面,喜歡雁羽畫的花花草草,甚至用一種格外驚喜的眼神望著他雕出的花朵,這一切秦師傅都是看在眼里的。他對于雁羽的驚人的天賦和進(jìn)步開始有一種酸酸的滋味,像是吃了不新鮮的飯菜,來不及消化就開始在喉管深處風(fēng)起云涌。他甚至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在意雁羽的言行,似乎那根刺又往心里擠進(jìn)了一層,穿破表皮,扎進(jìn)血管,滲透進(jìn)了自己的血液,那根刺不再是僅僅指向雁羽了,也在隱隱地讓自己作痛。他看雁羽的雕花總覺得不順眼,總覺得多了什么或是少了什么,看到那孩子越低越沉重的頭,他便寬慰自己,每一個徒弟都是這么過來的。

        之后,他再接活的時候便叮囑雁羽帶上那套工具了,雁羽的學(xué)習(xí)需要暫且打住,他開始跟在后面獨立完成某些部分的雕花,但這個部分自然是有限的,要知道,秦師傅當(dāng)年足足打了三年的下手才算出師,跟在朱師傅后面他最多也就是自己完成了婚床兩側(cè)的蓮花雕刻,至于主圖部分,他是沾不了邊的。

        后來的一個四月天,秦師傅帶著雁羽去接了一個比較復(fù)雜的活兒,這戶人家姓李,因為家里有個年事頗高的老太爺,所以孫兒結(jié)婚他命人用上好的烏木打了一張架子床,這個架子床本身倒沒什么,但是雕起花來就很是費心。烏木比較稀有貴重,而且本身色澤比較深,紋路也是相當(dāng)?shù)募?xì)膩,打磨更是要狠下一番功夫,但這種難得的木材對于一個雕花木匠而言可能這一輩子也遇不上幾次,所以秦師傅說什么也不允許自己錯過這單活,即使待上一年半載他也不能放棄。他和雁羽到了李家,吃罷晚飯后便跟著主顧去看那張大致成型的架子床,那是秦師傅第二次看到這種木材,第一次還是七年前,朱師傅破例接了單雕櫥柜的活兒,原因就是因為那個櫥柜是用烏木制作的。如今秦師傅看著眼前被打磨得不那么深沉粗糙的烏木,不禁覺得可惜,恨不能自己包攬全部的工序,讓他看著那些烏木一點點蛻變成一張滿是自己雕花的婚床。他記得雁羽看到那張烏木床的時候,眼睛里像是點燃了一團(tuán)火焰,這應(yīng)該是他第一次見到這種木材,秦師傅每次帶他進(jìn)樹林的時候總要提及當(dāng)年的烏木,如今這木材中的極品就在眼前。晚上,當(dāng)秦師傅帶著雁羽回到客房的時候,他便開始構(gòu)思,并且吩咐雁羽整理好工具,該擦的擦,該磨的磨。他想著圍欄的部分只是雕刻些雅致一點的幾何圖案,這個部分他可以放心地交給雁羽。至于安立柱和安蓋的部分,他先畫了幾張樣圖,有丹鳳朝陽、喜鵲戲茶花、鳳凰戲牡丹這些常見的圖案,還有一張壓軸的百鳥朝鳳,他則拿出從朱師傅那傳下來的樣圖。他估摸著,這種好的木材,李家的老爺子勢必也是懂行的人,所以安蓋的部分選擇百鳥朝鳳的可能性是極大的。至于安立柱的部分,蓮花蓮子肯定是要雕刻的。不知不覺就到了半夜,秦師傅回過神看雁羽的時候只見他在一旁靜靜地整理著工具,于是便催促著他趕快休息。第二天,天剛亮秦師傅便起來梳洗,順便檢查工具。李老爺子果不其然選擇了百鳥朝鳳,秦師傅終于松了一口氣,一顆心卻又提到了嗓子眼。他先從安立柱的部分開始,四角的柱子雕刻起來也是頗費功夫的,但是好在這些圖案比較簡單,且由于經(jīng)常雕刻所以還是如魚得水的,而且在這個過程中能夠更了解烏木的特性,掌握它的紋路和韌性。三個月后,四根柱子的雕花基本完工了,李老爺子看后連連點頭稱贊。秦師傅還帶著雁羽去附近轉(zhuǎn)悠了半天,權(quán)當(dāng)放松。因為接下來的時間就是緊鑼密鼓地開始雕刻百鳥朝鳳了,秦師傅如今已經(jīng)記不太清在那幾個月的時間里,雁羽做了些什么,他覺得那時候的自己似乎忘了一切,只記得烏木和自己的那雙滿是繭的手,那些暗黃色的繭子像是在他的掌心生了根一般,枝繁葉茂地生長起來,而那養(yǎng)分全都來自那塊烏木。轉(zhuǎn)眼到了八月,天氣轉(zhuǎn)涼像是一瞬間的事情,庭院里的樟樹葉鋪滿了一層,金黃色的葉片在風(fēng)中起舞仿佛太陽的光影徐徐落下,秦師傅不舍晝夜地雕刻著百鳥朝鳳,雁羽只需要在一旁打下手,這個部分秦師傅是不會允許他插手的。就在百鳥朝鳳雕刻的第二天,他就病倒了,睡眠少加上受涼,高燒了三天,雁羽寸步不離地守著自己。秦師傅病好后繼續(xù)趕工,可是這百鳥朝鳳他一共也沒雕過幾次,眼看著工期將近,自己越是著急越是容易出錯。好不容易將各種鳥兒雕刻完成,眼看著就要開始雕最后的那只鳳凰了,誰知秦師傅竟然再次病倒。李太爺那邊催著完工,因為孫兒的婚期是找人算好了的,這黃道黑道可不能亂了套,就是他完工的日子也是提前找人定了的,隨意拖延可不是容易的事。無奈之下,秦師傅只好讓雁羽參與其中。雁羽對百鳥朝鳳的圖案似乎并不陌生,就是對烏木紋路的把握都熟稔得令他訝異。不過竣工在即,秦師傅也顧不得那么多了,最后的部分雁羽可以說是幫了極大的忙,以至于李太爺曾當(dāng)著秦師傅的面不止一次地說道:“您這可是撿了塊寶,這孩子將來一定是青出于藍(lán)勝于藍(lán)啊?!鼻貛煾当砻嫔蠘窐泛呛堑?,可心里怎么也不是滋味,看著雁羽一心撲在鳳凰的雕刻上,他那蒼白瘦弱的手指像是靈活的翅膀一般,在烏木上盤旋、飛翔,他的沉默、他的安靜讓他看起來像極了一個老成的雕花木匠。

        轉(zhuǎn)眼這張烏木床的雕刻便全部完成了,冬天再一次來臨,又是一個飄著小雪的夜晚,李老太爺顫顫巍巍地走進(jìn)秦師傅的房間,送了他一壺上好的老酒作為答謝。不一會兒還特地叫雁羽去他書房一趟,雁羽回來的時候懷里像揣著個寶貝似的,生怕雪花砸壞了、凍壞了那寶貝,秦師傅一看,竟是個丑陋畸形的小樹瘤。雖然以前也聽朱師傅提起過這東西,不過畢竟跟婚床雕花關(guān)系不大,所以秦師傅也沒在意,今日一見,更是不以為然。他想這李太爺估計是拿這個當(dāng)個玩具送給雁羽呢,雁羽臉上的神情竟然是秦師傅從未見過的一種稚氣和柔和。告別李太爺?shù)臅r候,秦師傅瞥見雁羽眼角處影影綽綽的余光里似乎閃爍著透明的雨滴,斜風(fēng)細(xì)雨的靦腆讓他看起來更加清瘦而單薄?;氐郊抑?,雁羽開始整日圍著那塊小樹瘤鉆研,他有的時候揣著那東西往樹林里鉆,有時候在池塘邊一坐就是一天,秦師傅著實不明白。后來見雁羽開始躲在自己房間里雕刻,連飯都不吃,不久那塊小小的“廢料”竟然成了栩栩如生的兩條魚,它們相互吐著細(xì)密的泡泡,眼神里都是水波蕩漾的青草香,那一片片忽明忽暗的魚鱗似乎能抖動出水珠,木材的紋路看上去清晰而細(xì)致,打磨得也恰到好處。秦師傅見了便說:“雕出這么個小玩意有什么用,誰家婚床會用這么塊廢料,就跟人一樣,殘廢了就是殘廢了,有了拐杖也不頂用,照樣還是個廢人。你啊,有這心思還不如多鉆研鉆研那些樣圖?!痹拕傉f完,他就看到房門外冷笑的云翠,“廢人。廢人?!彼絹碓酱魷苍絹碓蒋偘d,這種冷漠的自說自話和笑聲讓秦師傅不寒而栗,想起那個遙遠(yuǎn)的夜晚似乎又轉(zhuǎn)了個圈回來了。有時候躺倒在床上時,云翠就像是秋末時樹頭的殘果,在寒風(fēng)里固執(zhí)地展示著自己干癟的身體,眼神里泛著一層涼涼的光,匍匐在她身上的秦師傅只覺得自己是一個進(jìn)入冬季的水洼,濺不起絲毫波瀾,一切都如履薄冰。

        雁羽的離開也就是那幾天的事,秦師傅起初怎么也想不通,等他想通的時候,人生已經(jīng)像浮起來的魚肚白一般,蒼白之中透露著濃濃的腥味,那腥味憋在秦師傅的心里,讓他不敢雕花,不敢面對自己的雙手,不敢踏實地睡在那張自己雕刻的婚床上。直到他用左手在自己的掌心雕了一條歪歪扭扭的魚,那股腥味才算慢慢淡去,那一瞬間撲到自己眼前的秦瑤看起來像極了當(dāng)年蹲著身子穿著素白衣服的云翠,只是她的眼神里無所畏懼,無所依戀,這個孩子像是塊冰,一塊安靜乖巧的冰,她似乎從來不曾朝自己撒嬌,和云翠也沒見有多親熱。秦師傅一瞬間覺得驚異,驚異這個孩子是不是自己偷偷長大的,或者眼前這個人壓根就不是自己的孩子,她會是另一個云翠吧。

        第一次見到秦師傅,雁羽覺得他的眉眼里藏著一種深沉冷峻的光,像是陳年的老酒,醇厚卻又積蓄著冷清,木料上的那些雕花總讓他想起宮里的張畫匠。其實,一開始他并不喜歡張畫匠,覺得他打量女人的眼神像是熊熊的火光一般,每一絲小小的縫隙里都是纏綿的貪心不足,即使走起路來都讓人覺得輕飄飄的,一點也不穩(wěn)重??墒?,當(dāng)師傅把自己調(diào)到那邊給他幫忙之后,他看到這個人在作畫時緊鎖的雙眉和微微咬住的下唇,而那雙原本渾濁曖昧的眸子竟然可以在一瞬間澄澈起來,像是記憶里冬季第一片睜開眼的蠟梅花瓣。那雙暗黃色的手即使是在暗處都像是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在一張白紙上來回播撒,那時候,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畫匠和他的紙筆。人怎么可以那么沉醉而專注呢?那種時刻應(yīng)該不會有煩憂吧?不會思念家里的母親,不會思念青梅竹馬的表妹,不會思念庭院里那株蘭花。若是能夠有這樣安寧的時刻,自己也許不會輾轉(zhuǎn)難眠,不會對師傅的責(zé)罵感到絲毫的難堪,不會被這蔭翳的深宮包裹得緊縮著身子,生怕說錯了話就被砍了腦殼。他記得自己第一次端茶給師傅喝的時候,手心里的汗讓他差點沒端穩(wěn)托盤,顫顫巍巍的步子讓滿滿一杯茶水灑了近一半在托盤里,師傅二話不說就是一個耳光,那種清晰的疼痛尖酸而刻薄地印在了每一次端茶遞水的步子里。有一次,他看到一個跟表妹差不多年紀(jì)的宮女,他低著頭看那個宮女輕快的步伐像是一陣風(fēng)一樣從眼角最隱秘的地方飄過,不知什么時候師傅就已經(jīng)準(zhǔn)確地摸到他耳垂最軟的地方,用足了力道擰過來擰過去地說:“小東西,摸摸自個兒下身吧,還看什么女人,倒不如去看看自己的寶貝。”那時候,他開始明白死亡其實是分類的,緩慢的死亡可能等于瀕死的感覺頻頻降臨,而自己現(xiàn)在就是處在一種緩慢的死亡之中。他不知道今天與明天的區(qū)別,日子像是冬日里結(jié)了冰的湖面,而自己就是冰層里一棵被吞咽的水草,努力地等待陽光的照射,可是冰層融化的那一刻它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受不了那份灼熱,最終不過在溫暖之中腐爛??杉幢闶歉癄€,他也仍舊希望能夠光明正大地腐爛,不在無人問津的角落,不在冰冷的目光里,冰冷只會令人麻木,麻木的痛更像是烈酒的后勁,張揚到骨子里。

        畫匠竟然在閑暇的時候開始教他畫畫,他說:“小喜子,你的手適合畫畫。”語氣淡淡的、冷冷的,卻真誠到讓人覺得服帖又穩(wěn)妥。第一次覺得“小喜子”這三個陌生的字不那么刺耳。握住畫筆的時候,細(xì)密的汗水滲透了那根光溜溜而細(xì)長的小木桿,黏膩又顫抖的感覺像是陷進(jìn)軟泥之中。一旁的張畫匠打量著自己,微微皺著的眉眼看起來竟像是泛起了一絲綿柔的笑意。面前那張鋪展開的白紙,一塵不染地印在視線之中,像是在一瞬間悄然而至的大雪,蒼茫之中包裹著一種溫柔而凜冽的清冷,也包裹住了往日的骯臟與喧鬧。如同一個巨大的吸盤,將自己整個人都掏空然后又填滿,那樣的安心即便是周遭火光漫天也覺得所有的時光都凝聚在此刻。所有心酸的、深刻的、難堪的、想要逃離和擁有的都在一瞬間從自己的身體里揮發(fā)出去。他覺得整個世界都清靜了,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身處何方,忘了一切。

        火災(zāi)來得多么恰到好處,燒死了師傅,燒死了畫匠,唯獨燒不盡這陰森的皇宮。脫下那身衣服,那扇朱紅色的大門沉重地被關(guān)上,視野之中越來越遠(yuǎn)的高墻,周圍同行的人有的低垂著頭,有的唉聲嘆氣,他們彼此不言語,被趕出來意味著自由還是其他的什么,他壓根來不及思考。畫匠送他的紙筆此刻早已灰飛煙滅,如同那曾經(jīng)出現(xiàn)的真實而短暫的虛空時刻還留在皮囊之中。當(dāng)黑夜來臨時,他覺得一切都是空蕩蕩的,陌生的客舍,殘缺的杯口和茶水,清幽的小路和月光,這天地在突然間廣闊起來,而就在這寂寥的廣闊之中,他竟看不懂這廣闊與自由的意義。包袱里的匕首,抽出又合上,合上又抽出,刀刃上的光冷得像是張畫匠在夢里的絮語,他說:“小喜子,火燒壞了我的紙筆,燒壞了我的畫,還燒壞了我的指甲蓋。我一拿筆手就疼,鉆心地疼啊?!边€有師傅,他微微瞇著眼,寒意順著眼角的余光颶風(fēng)一樣,將自己甩到荒蕪之處?!澳憔褪莻€怪物,沒有寶貝的怪物啊。小喜子。你以為你逃得掉啊。你以為你不叫醒我,你以為燒死我,你就能拿回自己的寶貝啊。你一輩子都逃不掉的,逃不掉的?!鳖~頭的汗和杯子里冷卻的茶水幽幽地在夜晚流動又靜止。

        想起遠(yuǎn)方的庭院和蘭花,困厄與迷茫似乎暫時被消解了,肉體的沉重感似乎又慢慢回到了雙腿上。來時的路還是有山有水,高墻之外的世界像是黃粱一夢之后的驚醒。

        “穗青,你怎么跑回來了!大家都說宮里起火了,把太監(jiān)……不,把你們都趕出來了,我以為是謠傳。我最近總夢見你。”從床上顫顫巍巍坐起來的婦人將擋在眼前的幾縷灰白的頭發(fā)匆匆繞到耳后,她拍了拍床沿,一如往昔。雁羽呆呆地站在門口,環(huán)顧院子四周,蘭花不見了,隔壁表妹家的門緊鎖著,灰塵里透露著久無人居的氣息。但他還是穗青。母親蒼白的臉頰和干癟的身體在棉被掀開后一覽無余,他坐在床邊,低著頭張了張嘴又閉上。母親重重地嘆了口氣,“這可如何是好?!彼牶蟊牬罅搜?,抬起頭望著母親,眼里噙著淚水。“他們哪里還容得下你?!?/p>

        突然覺得穗青也是遙遠(yuǎn)的字眼,似乎不屬于這個朝思暮想之處了,腐爛慢慢開始了。于是他躲在家里,母親總是望著他發(fā)呆,父親整日喝酒嘆氣,歲月在急躁地翻新著,而他是被時代拋棄在塵埃里的怪胎。就連那些平日里熟悉的鄰居們都開始指手畫腳,哥哥們?nèi)⒂H本就難于上青天,一窮二白的家原本指望他能貼補,結(jié)果反倒回來個累贅。父親打小就不喜歡他,有時候他甚至?xí)胱约壕烤故遣皇歉赣H的孩子呢?母親對父親的唯唯諾諾似乎別有洞天,她對父親濫賭的容忍,對自己躡手躡腳的疼愛,只是很多事情,只能至死方休。躺在床上的母親奄奄一息,側(cè)歪著的身子慢慢癱軟下去,鼻翼處一陣輕微抽動便歸于寂靜,跪倒在床邊的雁羽摸了摸母親瘦弱的手和那枚大了一圈微微泛黑的銀戒指,他驚異地發(fā)現(xiàn),哭有時候是一種勉為其難的怪異情緒。終于在父親的操辦下,他再一次被送走。并不是所有人的生命都會被賦予安穩(wěn)的質(zhì)地,他早就懂得,不過是另一次的輾轉(zhuǎn)與遷徙,歲月鋪就的路遙遠(yuǎn)得誰也丈量不了,誰也估摸不清。

        冬季的陽光灑在那些打磨過的木料上,那個穿深藍(lán)色袍子的中年人在散漫的陽光下踱著清淺的步子,在一瞬間讓雁羽仿佛看到了另一個張畫匠,那種充滿了未知與沉醉的眼神,那種自顧自的步伐,而一并記起的還有那短暫的虛空時刻。在瞥見木料上的雕花之后,他覺得眼前的人簡直就是另一個張畫匠,只是他用木材做畫紙,以銼刀為畫筆。能夠成為秦師傅的徒弟,對當(dāng)時的他而言像是一次新生。告別遷徙、告別不堪,有一個專注而潔凈的世界。夢里的張畫匠,夢里的母親和表妹,他們喊著小喜子,喊著穗青,遠(yuǎn)遠(yuǎn)地、溫柔地靠近著他。

        第一次到秦家的時候見到了師母,那是個看起來柔軟而又清冷的女人,一身淺灰色的棉袍包裹著她矮小的身軀,臉頰兩邊的紅潤因為清瘦的緣故顯得格外立體,右眼角下有一顆黑色的痣,像是棉花綻開后周圍松脆硬挺的殼。她記得母親的眉心下方也有一顆差不多的痣,有人說那是淚痣,這樣的人積蓄的眼淚比常人多,她們更容易哭泣??墒茄蹨I這種液體,在他看來越是洶涌澎湃、來勢洶洶,反而越干澀。當(dāng)秦師傅告知自己的身份時,這個女人像是烏云籠罩時的一絲光芒,吃力而沉重地微微點點頭,苦澀的笑容里溢滿了一種突如其來的悲哀。后來他發(fā)現(xiàn)師母打量自己的眼神像是自己的父親,一種夾雜著隱忍與排斥的余光總是跟隨在他的身后,她嘴里蹦出的“雁羽”兩個字聽起來恍恍惚惚,每次吃飯時她幾乎不怎么說話,看到秦瑤和自己玩鬧時,也總是瞪著眼,卻不說些什么。他起初并不明白,后來聽秦瑤有時候提起娘吃藥,她就會有弟弟的時候,他才懂了。他開始覺得這個女人與宮里的那群女人沒什么區(qū)別,母親也是,或者說所有的女人都是這樣,習(xí)慣隱忍,習(xí)慣被降服,在悄無聲息之中將順從視為一種本領(lǐng),一種心甘情愿臣服的力量,樂此不疲地進(jìn)行著南轅北轍的抗?fàn)?。而師傅對于這個女人似乎并沒有太多的愛憐,即使是對那個滿身稚氣的小女孩,他似乎都沒有傾注太多的關(guān)愛。對于他而言,這個庭院似乎就是個短暫歇腳的地方,他真正的寄居之所在每一塊木料上,在每一次雕花里。他并不是張畫匠,他的眼神里缺了纏綿,多了棱角,就像宣紙和木料,各有千秋。好在師傅一般在家的日子都比較短,雁羽也慢慢習(xí)慣了這種短暫的停留,他跟師母很少講話,他有時候會想,倘若這個女人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會怎樣,但之后的相處讓雁羽知道,師傅并未告訴師母自己的過往。至于秦師傅自己,雁羽清楚,他介意,從朱師傅打量自己的時候,他就知道,姓名的更改不過是假裝從頭再來,但人生可不是輕易就能從頭來過的。即使是面對一堆木料,手里握著銼刀,他也抹不去記憶里那只滑溜溜的畫筆,那種柔軟的感覺在秦師傅每一次責(zé)罵的時候就會更清晰地回蕩到他的手心里。

        跟在師傅后面去過很多人家,見過很多婚床,那些滿是死生契闊、與子成說的圖案在某一天突然讓他覺得那么空虛而無力。那些為了生兒子而納妾的婚姻,那些為了沖喜而付諸一生的婚姻讓他突然對于這一切很厭倦,厭倦在美好的幻想里埋葬一個人的一生,那樣的時刻他總會想起雪地里掉轉(zhuǎn)頭沖自己笑的那個表妹,她像不知疲倦的鳥兒,在雪白的天地里笑得沒有一點瑕疵。她還總愛皺著眉頭說:“穗青表哥,你可不能娶別人?!比缓髵亖硪粋€被揉得冒氣兒的雪球,暖暖地朝自己飄過來??墒侨缃竦乃?,腦海里只剩下那些逐漸散開的雪球了,表妹的臉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模糊,像是越飛越遠(yuǎn)的鳥兒,天空依舊寬闊,只是能留下的痕跡越來越淡,越來越冰涼。

        他清楚地記得,他跟在師傅后面做的最后一單活兒是在李家,當(dāng)時那戶人家用的是烏木,師傅滿心喜悅,沉醉在雕花之中。他基本沒被要求幫什么忙,后來無意中聽到一些閑言碎語,說家中三少爺?shù)幕槭拢⒌氖且粋€小門小戶的女兒,還說也只有那樣的人家才心甘情愿把女兒嫁給這么個“活死人”,還指望沖喜,特地找秦師傅來打張大婚床,老爺子還不惜拿出了家里的寶貝烏木。他還將這一切告訴了師傅,可是那時候的師傅似乎融進(jìn)了烏木里,雁羽不明白他是如何說服自己所雕刻的那些蓮子、牡丹里就是幸福呢?他覺得那些圖案變得沉重而死板,他開始懷念張畫匠,懷念他柔軟的畫筆和悲苦的眼神,懷念那些搖曳的燭光下他那種誠實而赤裸的沉醉。當(dāng)師傅生病時,他不得不加入到雕花之中,其實他知道師傅一點也不想他碰那塊木料,在師傅眼里,這塊木料似乎是他這輩子所有的運氣。但他并不是第一次見到烏木床,因為畫匠的房里就有一張,只是壓根沒有什么雕花。雖然那時候的他并不知道那是烏木,可他一看到李家擺出的那張床,他就知道曾經(jīng)在自己視野里短暫停留的就是這種木料。只是,在這種蒼老的木料上刻畫所謂的神鳥,他竟然覺得暴殄天物。他甚至認(rèn)為鳳凰這種神鳥那么呆板而沒有生氣,與其成為這樣空洞的神物,還不如做一只普通的鳥兒。于是在最后一刻,他在鳳凰的眼眶里留下了一塊小小的陰影,那是他自己的淚光,是那個未知的女人的一生,是母親的心酸,師母的追逐,也是表妹手中那個冒著熱氣兒的雪球。放下銼刀的那一刻,他覺得一切都安寧了,對于沉醉的向往突然如熄滅的燈芯,墮入黑暗的那一刻,他覺得頭頂一股冰涼的氣息在四處亂竄。他目睹著原本干干凈凈的烏木經(jīng)過打磨、雕刻變得面目全非時,突然想到張畫匠曾經(jīng)在一幅畫上題的幾個字:“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

        完工的那天晚上,李老太爺將他叫進(jìn)書房,那是他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到這個老人。眼角下布滿了深褐色的斑點,深深的眼窩里蕩漾著渾濁的水滴,臉上的皮像是耷拉著的一塊粗麻布,皺皺地貼在臉頰四周。他走到柜子邊,拿出了一小塊黑乎乎的東西朝自己走過來,然后盯著雁羽打量了半天說:“這是塊好木頭,我可是拼了命才從火里救出來帶出宮的?!比缓笠馕渡铋L地將手搭在雁羽的肩膀上,雁羽睜大了眼睛,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緩緩點了點頭接下那個小東西?;厝サ穆飞纤?xì)細(xì)地看著那塊木頭,最表層那些紛亂的紋路和粗糙的質(zhì)地,圓溜溜的像是一個尚未燃盡的火球在掌心蔓延。窒息的感覺突然從背后襲來,窗戶外擠著鉆進(jìn)來的火苗,耳邊紛亂的哭天搶地,還有畫匠那扇撞不開的門就在一瞬間全部撲過來。

        之后的日子里,他一直帶著那塊樹瘤,盯著它像是盯著畫匠,盯著李老太爺,也盯著自己。直到那天,小秦瑤問自己:“媽媽吃藥會吃死嗎?”他睜大眼睛看著眼前的女孩,她柔軟的頭發(fā)耷拉在瘦削的肩膀兩側(cè),像是兩根枝條蕩漾在風(fēng)里。那一刻她眉眼里似乎多了些什么,恍惚間自己才發(fā)覺誰也沒有活得輕輕松松,即便是秦瑤。他輕輕摸了摸女孩的小腦袋,說:“下次給你畫一只更漂亮的鳥兒?!?/p>

        在林子里漫步時,那些粗壯的樹木像是在歲月里輪回一般,沒有老去,只是在變得高大粗壯的過程里一次次將自己變綠,變黃,變灰,像是個不明所以的調(diào)色盤。直到他發(fā)現(xiàn)那棵再熟悉不過的樟木上不知何時也凸出了一塊圓圓的小東西,看起來那么丑陋突兀,而這樹瘤竟然如此契合地從樹干冒了出來,只是以前的他只會關(guān)注木材的紋路、質(zhì)地罷了。他撫摸著樟木上凸起的那一小塊,想起自己剛長出喉結(jié)的年紀(jì),脖子上凸出的那一塊起伏的地方在鏡子里越來越高聳,越來越明顯。于是他開始打磨這塊小木料,磨去表層略微有些泛黑的樹皮后,那些原本紛亂粗糙的紋路竟然在一瞬間像是破土而出的種子,透著新鮮艷麗的韌性,打磨之后的質(zhì)地更是柔軟而別致,甚至還裹挾著陳年的清香和一絲絲煳味,就在那一刻他覺得,一些瑣碎隱約的光點突然出現(xiàn)在破碎的行程里,顛沛流離的遷徙突然成了一種意義。他開始躲在角落里慢慢雕刻,兩條魚兒,離開渾濁的湖水,自顧自的彼此相互吐著純潔的泡泡,眼神里沒有一點虛空,只是清淺的注視與凝望,有時候他甚至覺得那把小小的銼刀變成了柔軟而光滑的畫筆,而張畫匠則站在不遠(yuǎn)不近的地方看著自己,淡淡地打量著自己的那雙手。表妹的臉也漸漸地清晰了起來,她那雙細(xì)長閃爍的眼,擁擠的濃眉和兩瓣薄唇漸漸浮現(xiàn)在眼前,她喜歡淡綠色的夾襖,最愛戴著一對白色的耳墜,叫自己的名字時總喜歡把那個“青”字拖得長長的,似乎要順著一場雪把自己拖進(jìn)春天。

        師傅在家調(diào)養(yǎng)了將近一個月,大多數(shù)時間都待在工具房里看他的那些樣圖,而他打量自己的眼神變得怪怪的,像是一根細(xì)小的刺,恍恍惚惚的痛感扎得人只能閃躲。他不太愿意靠近那間工具房了,甚至打那扇門前路過時都覺得莫名的寒意朝自己慢慢飄過來。師母還是圍著那個藥罐打轉(zhuǎn),熬了又倒,喝了再喝。小秦瑤看師母的眼神飄飄忽忽的,她盯著藥罐的時候總是將一雙小手來回摩擦,她越來越愛坐在院子里,每次雁羽回來就看到她撐著小腦袋坐在竹椅上看天。他在心里計劃著日子,等到那天他就畫一只鳥兒留給秦瑤,這樣即使在冬天,她也依然能看到鳥兒。當(dāng)師傅破門而入的時候,他知道可能來不及畫那只鳥兒了,曾經(jīng)想看著表妹上花轎,想努力推開畫匠的那扇門,可是時間總是要突然加速狠狠甩開人的一些念頭?!皬U人”傳入耳畔的時候,像是有一枚石子砸進(jìn)了自己的心窩里,疼一下便沉了下去再無動靜。第一次聽到師母的笑聲,干澀而粗糙,像是喉嚨里撒了一張破爛的漁網(wǎng),鉆出了零星的冷意。離開的夜晚月色很好,好得像是一盞燈在自己的頭頂明晃晃地?fù)u來搖去,包袱里的兩條魚在貼著自己脊梁的地方隨著腳下的步伐一點點游動了起來。路綿長得看不到盡頭,不是被趕,不是被安置,而是想去買一支畫筆和一些白紙?zhí)顫M空蕩蕩的包袱。

        “秦奶奶,您這房子不能住啦,要蓋成學(xué)堂了。”

        正在給灰點喂食的秦奶奶扶著墻壁慢慢站了起來,她揉了揉太陽穴,然后摸到靠在手邊的拐杖,她瞇著眼,身子向前探著?!吧w什么?”她沖門口的人問道。

        “蓋學(xué)堂!鎮(zhèn)上要蓋新學(xué)堂啦!就是翻修這宅子!您啊,住到咱們鎮(zhèn)子?xùn)|邊的新院子去吧,就這兩天動工了,您趕著收拾收拾?!闭f完那個人影就不見了。

        秦奶奶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低著頭看了看無精打采的糟糟趴在墻邊,她念叨著:“老了,大白天的,眼睛就看不清了,還真以為是誰呢?!闭f完秦奶奶蹲下身子揉了揉灰點的腦袋。

        “奶奶,我們以后要在這里上學(xué)堂了,你就把灰點留下給我們看門吧。”孩子們經(jīng)過時總朝著里面嚷嚷。

        這兩天還總有人來看宅子,他們戴著帽子,手繞到背后,東摸摸西摸摸。秦奶奶看了看花壇下趴著的糟糟,它已經(jīng)好幾天沒吃一點東西了,就呆呆地朝著大門看著,一會兒睜開眼,一會兒瞇著眼。它身上的毛稀稀疏疏地黏在一起,看起來像是秋天的樹枝,尾巴耷拉在身后偶爾動一下?!澳闶且涝谶@宅子里還是出去呢?!彼龂@了口氣,盯著糟糟那再次閉上的眼睛。說著秦奶奶便開始收拾,工具房里的梳妝盒,那套工具,一個藥罐,糟糟的飯盆,還有那幾株草藥。收拾完她就坐在院子里,把糟糟抱到懷里,小家伙一點重量也沒有一樣,瘦瘦的小腦袋上只有那雙眼睛還偶爾微微轉(zhuǎn)悠下。太陽慢慢地灑下來,灑到頭頂,漫過頭皮,滲進(jìn)懷里。糟糟突然輕輕叫了一聲,像樹葉落到地上,緩緩地回蕩著。那天夜里,一場瓢潑的雨將院子里的一切都梳洗了一遍,帶走了灰塵,帶走了泥土,也帶走了糟糟。秦奶奶早上開門的時候看到小家伙就躺在院門后的角落里,眼睛閉得穩(wěn)穩(wěn)的,尾巴上的幾縷毛發(fā)沉沉地貼著地面。她慢慢蹲下身子,摸了摸糟糟的腦袋,然后起身回房間找出收起來的飯盆。她把糟糟和飯盆一起留在了花壇里,雨后的泥土里彌漫著淡淡的腥味,秦奶奶蹲在那里挖出一個小小的坑,將糟糟放進(jìn)去的時候它似乎比昨天又瘦了一圈。還記得第一次出現(xiàn)在院子前的糟糟,那雙眼睛機(jī)警又清澈,它在門前轉(zhuǎn)了片刻就跑到自己腿邊蹭了又蹭?;尹c還趴在墻角吃著昨天剩下的食物,對于老伙伴的離開充耳不聞。秦奶奶給它添了點熱湯,它又卷起舌頭撲簌撲簌地吸了半天,多好,她感嘆著,吃飯才是重要的事,你呀,就待在這挺好,陪著糟糟。

        秦奶奶拎著不多的東西走出宅子的那天,陽光灑在巧木鎮(zhèn)上,暖洋洋的,孩子們圍在她身后像是看一個老神仙一樣,見這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奶奶頭也不回地朝東邊走,他們?nèi)氯轮?,“奶奶,你的狗太瘦了,我們喜歡大狗看門?!钡@個老太太像是聽不見一樣,繼續(xù)往前走。他們只好轉(zhuǎn)回宅子里圍著灰點打轉(zhuǎn)了。

        沒幾天,鎮(zhèn)子?xùn)|邊的新院子里死了個老奶奶,姓秦。有人說老太太是不習(xí)慣新屋子,有人說那新房子邪乎,還有人說老太太把魂兒丟在了老宅子里。喪禮要辦,學(xué)堂也還要繼續(xù)修,日子也在繼續(xù)。人們偶爾還是會提起秦奶奶和那個漸漸瘦弱的謠言,但大家更關(guān)心的是新學(xué)堂什么時候能翻修結(jié)束。

        幾個月后,人們經(jīng)過老宅子的時候總會覺得自己是不是迷了路,它像是被推倒重建一般脫胎換骨地立在原處,院子里偶爾傳來幾聲狗吠。孩子們搖晃著腦袋成群結(jié)隊地跨過高高的門檻往學(xué)堂里鉆,他們早就忘記這宅子里的老神仙了,鎮(zhèn)子?xùn)|邊死了的老太太是誰他們更不清楚。他們只知道如今的巧木鎮(zhèn)多了個新學(xué)堂,還來了位老先生,教畫畫的,大家都叫他張先生。張先生戴著一副老花鏡,佝僂的背成了一座綿延的拱橋,他最愛在學(xué)堂的一個角落里晃來晃去,那一頭的白發(fā)像是一朵白云在陽光下軟綿綿地浮動,他還喜歡坐在椅子上曬太陽,聽孩子們說鎮(zhèn)子上的故事,說鎮(zhèn)子上住過的太監(jiān),說灰點是一個老太太的狗,說曾經(jīng)有一只貓叫糟糟。孩子們喜歡跟在他身后,因為他畫的鳥兒任誰都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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