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景婧/著
沉在中山路的底部看天,是一種奇異的體驗。它既沒有被密密層層的城市叢林一頭罩住的壓迫感,也沒有被高樓大廈分割殆盡的塌陷感。中山路的天,開闊、低沉,灰白色的云層如潮水般翻涌起伏,攜著三月份飽漲濕潤的空氣,一陣陣地沖刷著這條老街,常常讓你忘記,你此刻身處城市中心,而距離你不足一條街的地方,正高聳著南寧市中心的地標(biāo)建筑“麗原天際”。
我第一次看到中山路的天,是2017年3月12日。那是一個值得紀(jì)念的日子?!爸猩铰烦鞘杏洃浾埂笔窃娙撕退囆g(shù)家們?yōu)榧磳⒉疬w的中山路做的最后緬懷。那幾天,詩歌、攝影、涂鴉和音樂,各種平時只能在展覽館看到的展品被掛在老街的各個角落。懷舊情緒隨著如潮的人流接踵而至,人們在文字和影像中流連,在露天舞臺的搖滾樂中游蕩,年輕人用自己的方式,激烈追溯著“過去”;老街坊卻一如往昔,做著平常該做的事,對人頭攢動的圍觀盛況絲毫不以為意。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圍坐在一家小賣部的矮凳矮桌上打牌的幾位老人。像往常一樣,時間一到,他們就呼朋喚友,擺開牌桌,洗牌抓牌,或沉思默想,或大聲吆喝,周圍熙熙攘攘的人群簡直成了透明的空氣,甚至一位記者想要采訪他們,抓牌的老大爺一皺眉,一旁觀戰(zhàn)的小賣部老板娘立刻來“救場”,她整了整衣襟,不緊不慢地對著攝影機談起了臨勝街的老皇歷。——這樣的氣度,在別的地方,是不多見的。
中山路老屋
于是我第二次來到中山路。這一次和我一起看天的,還有一位老大爺。他敞著大衣躺在一張泛黃的竹搖椅上,蹺起的二郎腿有節(jié)奏地晃著,身后搖搖欲墜的老房子里傳出許冠杰《半斤八兩》的歌聲。這首20世紀(jì)70年代流行的粵語歌,對于我和那位老人的年紀(jì),似乎都是不合時宜的,但這并不妨礙它在老巷中歡唱蹦跶,單曲循環(huán)。此刻的中山路,安靜得就像巷子拐角處那一墻墨綠的植物,叢叢枝葉穿墻而出,或深或淺的根系如一張大網(wǎng),緊緊攀附著斑駁的磚墻;墻角的青磚上長滿了毛茸茸的青苔,圓潤的葉尖蓄足了霧水,“吧嗒”一聲落在青苔上,濺起一層水霧。我背著相機在曲折的小巷中慢慢溜達,似乎這樣的臨勝街,更適合探秘。
臨勝街不算長,但四通八達的幽深小巷給人一種迷宮般的感覺。街道兩邊原為青磚黑瓦的騎樓式民居,后來多被現(xiàn)代的紅磚房代替。寥寥幾棟遺老般的青磚民居安靜地待在無數(shù)后起的紅磚房腳下,以青磚特有的冷硬清幽與紅磚的熱鬧耀眼雜然相處。臨勝街的地形極其特別,東西兩頭較高,中間地勢低,形成了特殊的“鍋底”地形。據(jù)老街坊們說,以前臨勝街從東往西要穿過一道寬約八米高約三米的水泥橋洞,他們稱之為“橋拱”。橋拱上方就是橫空而過的中山路。中山路原先并沒有這道橋拱,它和臨勝街交叉的地方正是“鍋底”的中間。后來市政府為了消除安全隱患,就用石料將這個“鍋底”填平,兩邊用鋼筋水泥筑成像城墻一樣的立壁,在兩街的交叉處,留出一段南北走向的橋洞,好讓中山路下面的行人車輛暢通無阻。這個橋拱可以說是南寧市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立體交叉橋。
臨勝街的歷史卻很長。作為南寧市最古老的街道之一,從早前的“草鞋街”到南門的洋關(guān)碼頭,從孫中山到鄧小平,從榮德織布廠到光昌汽燈店……臨勝街匯聚了革命時代最熱鬧的風(fēng)景和最風(fēng)云的人物,其中雷經(jīng)天是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雷經(jīng)天原名榮璞,號經(jīng)天,是土生土長的南寧人。他1904年5月生于南寧津頭村雷家大院,父親雷在漢是南寧辛亥革命的元勛。雷經(jīng)天從小受到民主革命精神的熏陶,青年時期就成為南寧學(xué)生運動的領(lǐng)袖人物,后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29年1月,中共中央決定成立廣西省委。作為委員之一,雷經(jīng)天奉命在南寧重建中共廣西省委機關(guān),在中山路96號租下一間商鋪,并以光昌汽燈店老板的身份為地下黨組織的革命活動做掩護。我們可以想象,八十幾年前,在中山路一棟不起眼的商鋪里,年輕的雷經(jīng)天身著長衫,正一邊喝茶一邊和客人們侃侃而談。誰也沒想到這位濃眉大眼、儒雅悠閑的汽燈店老板,卻是一位運籌帷幄、膽識非凡的地下黨員。在他的介紹和斡旋之下,鄧小平和韋拔群順利會面,組織開展了右江農(nóng)民運動,并策劃了后來震驚中外的百色起義。不僅如此,雷經(jīng)天在跌宕起伏的革命生涯中,有三次被冤開除黨籍、多次因歷史原因“背黑鍋”的經(jīng)歷,但是他始終豁達坦然,以一位真正革命者的開闊心胸接納著一切。1959年8月11日,雷經(jīng)天去世,享年56歲。
臨勝街的老墻壁
臨勝街的青磚老房
世事如煙,倏忽而過。長年居住在臨勝街的老街坊們不僅有著“雷經(jīng)天”式的豁達氣概,更練就了一雙閱盡繁花的火眼金睛,對我們這些突兀的來訪者自然見怪不怪。如今面對最后的“拆遷”命運,老街坊們的態(tài)度仍然高貴得如同帝王。
在街角的一所老房子前,一位老人把他所有的家具都搬了出來。
黑黢黢的門洞前,一副紅色對聯(lián)呢喃著歲歲平安。木質(zhì)的圓桌擺在院子中間,鍋碗瓢盆擠滿桌面,旁邊圍著幾條長木凳。一個20世紀(jì)80年代風(fēng)格的電視柜靠左邊墻默然站立,由下而上分格擺著笨重的電視機、插著大紅塑料花的玻璃花瓶、油漆脫落的玻璃相框老照片等老物件。破舊的老沙發(fā)靠右待著,幾團黃黑的棉絮已經(jīng)從敗落的皮面洞口鉆了出來,一只虎皮斑紋的肥貓耷拉著睡眼橫臥在沙發(fā)上。最特別的是斑駁墻面上的一只掛鐘,它像一只吃得過飽的大壁虎,緊緊趴在長滿青苔的墻柱上,在午后的陽光中心滿意足地走著;一陣暖風(fēng)吹過,那些長短不齊的時針、分針、秒針,和黑色的阿拉伯?dāng)?shù)字一起,似乎被風(fēng)吹得飄了起來,飄進永恒不變的時光中?!绻皇且驗槟蠈帩駸岬奶鞖獗频眉揖邆兲食隽怂?,我一定不會懷疑自己突然闖進了卡佛的小說,或跌進了馬孔多的百年老屋中。
然而既沒有人在家具間跳舞,也沒有女巫般的蕾貝卡突然帶著一桿獵槍出現(xiàn)在門口。只有兩位老人坐在這些家具中間聊天。
女人衣著華麗,眼神里有歐洲老太般的自由和飛揚。她舒適地靠在破沙發(fā)上,一邊喝茶,一邊絮絮說著滿世界飛的經(jīng)歷,俄羅斯、德國、法國……這些名詞從她嘴里蹦跶出來,如同朝陽廣場一樣普通。男人則穿著舊汗衫,半躺在竹搖椅上,叼著一桿水煙,半瞇著小眼,悠然地蹺著二郎腿,有滋有味地聽著,不時插入幾句議論,兩人就哈哈大笑一陣。
臨勝街青磚老房之一
臨勝街青磚老房之二
臨勝街青磚老房之三
很明顯,他們不是夫妻。我愿意把他們想象成年輕時的情侶,因為生活分道揚鑣之后,又因為生活得以在垂暮之年重聚到一起,各自聊起截然相反的人生,彼此都一臉滿足。他們就像我遠(yuǎn)在故鄉(xiāng)的奶奶,蒼老、消瘦,手掌寬大、長滿老繭,峭楞楞的骨節(jié)如盤虬的老枝。誰也不知道他們年輕時經(jīng)歷過怎樣的艱難。也許外出打拼的她曾面對無數(shù)次的凄風(fēng)苦雨、無家可歸,也許留在故土的他曾在生活的底層摸爬滾打、隱忍堅強。在一個地方終老是什么感覺?在故鄉(xiāng),也許更容易對生活喪失耐心。與日常生活的斗爭絲毫不遜色于血肉橫飛的戰(zhàn)場,只是這種戰(zhàn)斗更隱秘、更瑣屑,能像綿綿不斷的蛛絲把一顆偉大的心靈一點點地纏成一只被吸干血肉的蟲豸。無論選擇自由還是堅守,你將面對的其實都是一個殘缺的人生。臨勝街的老街坊們就這么活著,不羨慕帝王也不蔑視乞丐,毫不畏懼地將生活的廢墟裸露出來,和陌生人坦誠相見,直到把過往的歲月活成了滄桑的故事。就像那些屹立了上百年的老屋,我總是想象它們像一棵高大的古榕,巨大的根系深深扎進生活的泥土,時光深處的水分沿著這根系,一點一點滲入老屋的生命,滋潤著每一塊幽亮的青磚。只有這樣的潤澤能抵抗得住庸常的侵蝕,只有根植在生活深處的灑脫與坦然,才能讓殘疾的人生,變得耐心坦然。
我想,這就是我見到的臨勝街,這就是我見到的中山路。終有一天,老街將蕩然無存,但是它的貴族氣質(zhì),將深深沉入南寧的天空,像云一樣四處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