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亮
A
逃到槐香鎮(zhèn)的第三天早上,馬衣麗在鎮(zhèn)北槐樹林碰到個男孩。他騎跨在三米多高的槐樹杈上,抱著樹干睡覺,綠葉和簇?fù)淼幕被◣缀醪仄鹆怂?,陽光肆無忌憚,像極了臭男人不安分的手,拂開了槐花的香氣。男孩身子向右傾斜,幅度有些大,看著隨時都會掉下來。
其實這天,馬衣麗照舊醒得很早。她平躺在木板床上,身子懶得動,只有不斷轉(zhuǎn)動的眼珠證明她還活著。那事兒出了后,一切似乎都慢了半拍。睡覺對馬衣麗來說,已變成掙扎和恐懼的事情。明明覺得已睡熟,卻總感覺有人藏在黑暗角落,眼神閃電般劈著她的身體。好多次半夢半醒中,馬衣麗覺得床被人抬到了大街上,衣服忽然逃離了自己的身體。她渾身哆嗦,胸脯如強震中的山丘劇烈起伏。四周男人們的眼睛里噴著火苗,蛇信子般舔舐她近乎透明的裸體。接著發(fā)生了更奇怪的事情,她的兩只胳膊忽然變成了一對兒翅膀,整個人騰空飛起……她“哎呀”大叫著醒來,上下摸索著衣服和發(fā)燙的身子,努力吁一口氣。好久以來,馬衣麗一直穿著兩條內(nèi)褲睡覺,外面這條是加長束腰內(nèi)褲,上廁所雖麻煩些,但會讓她感覺心里安穩(wěn),那是她抵御世界的最后屏障。還有那把黑色折疊水果刀,一直帶在身邊,休息時它也在床鋪里面躺著。
來槐香鎮(zhèn)的這兩個晚上,馬衣麗醒后仍習(xí)慣賴床,似乎等身體徹底醒透了,才有力量爬起來。這天凌晨,她盯著屋頂發(fā)烏的葦箔和木檁發(fā)呆,日光正把四周慢慢點亮。老屋內(nèi)的陳設(shè)糟透了,墻皮斑駁得不成樣子,像人割去皮膚裸著內(nèi)臟。八仙桌是個瘸子,右前腿下墊著個厚木板。桌上紅白相間的旅行包擺放姿勢很特別,像塌陷了的人臉,上面“旅游”兩字有些脫色。
馬衣麗嘆了口氣,聲音迅速灌滿屋子。她開始對著旅行包說,你別嚇我,咱們無冤無仇。聲音很低,低得只有她自己能聽到。這絮絮叨叨的習(xí)慣常讓她心慌。昨天,她還沖著被刻了“人眼”的槐樹皮說話。風(fēng)和陽光從槐花間流淌過去,它們似乎在交談,聲音窸窣窸窣的。好久了,她感覺心墜落得很低,聽覺也變得異常靈敏,連世界縫隙中幽微、細(xì)小的聲音,她似乎都能聽得到。
接著,她又“唉”了聲,嘆氣聲是響亮的。
“人渣”出獄后,又狗皮膏藥般貼上了她。她想找人教訓(xùn)教訓(xùn)他,但又覺得不妥。輝城待不下去了,她躲到了槐香鎮(zhèn)。臨時住的這老屋,是文友李亮的。
這里比想象的要好??諝獗磺逅疄V過似的,向南五百米有座水墨畫般的矮山。鎮(zhèn)南石拱橋長二三十米,河水從鎮(zhèn)子?xùn)|側(cè)蜿蜒向北,有白鰷魚在河邊游來游去。中心大街南北走向,石板路兩側(cè)是仿明清建筑,旅館、飯店、澡堂、超市、棋牌室等,干什么的都有。黑色招牌配上燙金雕刻字,統(tǒng)一的古色古香。她輾轉(zhuǎn)打聽到街西這座老屋,幾間舊磚房,院里有幾棵榆樹和槐樹。推開屋門,灰塵在光束里跳舞,上個租客遺落的氣息還殘存著。李亮說過,鎮(zhèn)西半里地有個中學(xué),在鎮(zhèn)上租房的多為陪讀家長。
昨天,鎮(zhèn)上的槐樹突然開了花。黃綠色的槐花連片侵占了鎮(zhèn)子上空。馬衣麗忙了多半天,里里外外清理衛(wèi)生,去超市買了點生活必需品,還在中心石板大街上走了個來回?;被ǖ南銡饨驹谏砩希杏X心情很復(fù)雜,身體里面依然重著,但后背卻像甩掉了久負(fù)的大包袱。她甩著短發(fā)赭色波波頭,紫色套裙裹著身體在鎮(zhèn)上飄,揪住了一串好事者的目光。她快三十歲了,卻像個沒結(jié)婚的女孩,有點像演員馬伊琍,皮膚有白瓷的光亮。這名字其實是筆名,她在當(dāng)?shù)赝韴蟀l(fā)表文章時,忽然就用了“馬衣麗”。
晨風(fēng)從后窗溜進(jìn)來撲在身上,她忽然想起昨天清掃衛(wèi)生后,竟稀里糊涂忘了關(guān)后窗。掖了掖被角,她混亂的眼神開始專注。時間好像突然停止了,她開始用力盯著楔在房梁上的半截釘子,上面拴著一小截兒繩子,飄來蕩去。她眼珠一動不動。釘子開始是清晰的,一個黑點,但一會兒就模糊了,她腦子里同時也蒙了層水霧。
幾聲尖銳的“二踢腳”響,讓靜止的時間開始運動。馬衣麗爬起來踱出門,踩著有些硌腳的石板路,來到鎮(zhèn)北槐樹林。那片林子有幾十棵槐樹,槐花的清香味兒飄得到處都是。南北大街穿林而過。她最初并沒發(fā)現(xiàn)男孩,當(dāng)時只想在槐樹下石凳上坐一會兒。陽光穿過槐葉,把她的衣服涂成迷彩。那一刻,她正托著下巴看遠(yuǎn)處,冷不丁就有堆槐花跌落到身上,濕答答的,似乎被人用手使勁攥過。她渾身哆嗦了下,站起來迅速躲開,右手打著眼罩往樹上看。男孩十三四歲的樣子,臉貼著樹干,騎跨在樹杈上,眼睛是閉著的,有細(xì)如絲線的唾液,伴著他用紅色背心兜著的槐花,正往下飄。男孩懷里還抱著個土藍(lán)色包袱,里面鼓鼓囊囊的,露出黑的黃的布。
她想問,怎么在樹上睡,不怕掉下來?但到了嘴邊卻變成“哎——”。
男孩慌亂地睜開眼皮,腆肚抱著包袱伸懶腰。他頭大,臉上肉乎乎的,四肢卻瘦長如幾根小麥色木棍。男孩張了張嘴沒說話,盯著馬衣麗看,眼神清澈透亮。
炮聲接著響了,男孩抬起脖頸。遠(yuǎn)處有輛桑塔納系著紅綢花,把男男女女拋在后面,正向南行進(jìn)。男孩忽然抽搐起來,肩胛骨不斷向上聳著,膀子一抖一抖的。他臉上滿是淚水,在陽光下泛著白花花的光。馬衣麗不知所措地張開雙臂,胳膊一乍一乍地問,怎么了?本來是泥菩薩過河,她竟忽然有了關(guān)心別人的沖動,連自己都覺得奇怪。
男孩抹了抹眼淚,往樹下“呸呸”地啐著唾沫。
她驚慌著跳開,突然想起昨晚有個年輕女人,繞著鎮(zhèn)子扯開嗓子喊:“葉果,葉果——”她問男孩:“你叫什么?”問完后又覺得話有些魯莽,趕緊捂了下嘴巴。
男孩迅速下了樹,向她猶猶豫豫伸出手說:“給點錢行嗎?”他右臉上有個豆粒大小的紅色胎記,跟著抖了抖。
馬衣麗驚了下,問:“要錢干什么?”
男孩搖搖頭,好半天才說:“俺媽嫁人了。”
馬衣麗心里猛地一緊,差點汪出眼淚,下意識地往南望了望,車隊已經(jīng)看不到了。
“俺媽坐著轎車飛了!”男孩接著說,“現(xiàn)在,我只剩下爸爸了?!?/p>
“你爸……在哪里?”馬衣麗感覺這句話是擠出來的。
男孩沒回答。她掏出十元錢。endprint
男孩接過錢,鞠了個躬,竟迅速“穿”上那包鼓鼓囊囊的東西。原來是個布藝的蝴蝶翅膀,黑底布面上縫著幾道不規(guī)則的黃布。翅膀撐開,有軟鋼絲支撐著。男孩雙手伸進(jìn)左右兩側(cè)的繩扣里,翅膀就巧妙地套在了男孩的背上。
她忽然想到自己夢中的那個翅膀,眼睛瞬間就直了。
男孩在馬衣麗面前忽閃著翅膀舞動了幾圈。她感到那對兒翅膀活了。
接著,男孩迅速“飛”走了。
B
幾天后,馬衣麗在鎮(zhèn)快餐店做起服務(wù)員。店老板姓邱,是附近桃花村的人,走路肥肉亂顫,笑起來幾乎看不到眼睛。馬衣麗慢慢安下心來,她琢磨著給舊食譜改朝換代,換成帶點“功能”的新名,改成“竹筍減肥餅、胡蘿卜降脂餅、養(yǎng)顏木耳餅、補血雞蛋餅、養(yǎng)生瘦肉餅”,又特別增加了白面煎制的“槐花餅”,在店門外用紙袼褙貼張紅紙,拿毛筆寫了個小牌子。附近縣城賞槐的人多起來,“槐花餅”成為必點的主食。
閑暇時,馬衣麗會想起男孩,那對翅膀總在眼前飄來飄去。說來奇怪,那天見了男孩后,她再沒做“胳膊變翅膀”的夢。相反,男孩給了她說不出的親切感,有種想和他聊聊的沖動。
每到傍晚,總有老婦人在街上喊“葉果——”,綿長尾音隨風(fēng)灌滿鎮(zhèn)子的大街小巷。邱老板說:“這老太太老年癡呆,別管孫子在不在身邊,到了傍晚就滿鎮(zhèn)子玩命地找?!鼻疤彀胍梗R衣麗半夢半醒中,忽然聽到一陣辱罵聲:“敢偷槐花?揍死你!”憤怒聲里藏著歇斯底里,是前鄰院內(nèi)發(fā)出的,刀子般割破了槐香鎮(zhèn)的夜晚。接著聽到木棍“砰砰砰”的打樹聲和“咚咚咚”的逃跑聲。她的心揪起來,像被人攥緊使勁揉了揉。忽然明白,這里的槐樹雖多,可都是有主人的。偷槐花的是誰呢?她再也睡不著了,望著院里的槐樹發(fā)呆。滿樹的槐花,在月光下安然熟睡。
昨天晚上,有人闖進(jìn)了馬衣麗住的這老院,是翻墻過來的?!斑恕钡囊宦曧?,她攥緊水果刀,屏住呼吸爬起來看。借著月光,看清了正是男孩。他身手靈巧,猴子般爬上了槐樹,提著個空化肥袋子。馬衣麗嘴角淺笑著放下刀,目光穿過玻璃窗,和月光一起撫摩著男孩。過了會兒,男孩忽然“哎呀”叫了聲,大概是槐刺扎了手,他手捂嘴朝老屋這邊看。馬衣麗趕緊側(cè)身向窗子后面縮了縮。她安靜地呼吸,背靠墻靜坐著,兩個拇指輕巧地繞著圈,似乎擔(dān)心打擾到男孩。過了會兒再伸脖子往外看時,男孩已不見了。她坐在床上,心“怦怦怦”敲起鼓。四周彌漫著一種隱隱的不安。
今天上午,馬衣麗又看到了男孩。男孩正在表演,他先是連著翻了十幾個跟頭,翻成一個半圓形。人群陸續(xù)聚攏過來。接著,他進(jìn)行著眼花繚亂的單腳跳、雙腳蹦、俯沖、倒立行走,動作流暢利落,能看出來有人專門教過。他抓住街邊的槐樹,上躥了一米多高,蹬樹下來時,雙手伸直,似乎是飛下來的。更好玩的是,他還裝傻子,眼神斜盯著右前方,流著口水,拖拖沓沓地走路。人群哈哈大笑。
表演完后,陸續(xù)有人往他面前的盒子里放錢,男孩就不厭其煩地沖人九十度鞠躬。翅膀似乎長在他背上,配合著舞動,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男孩并不看對方的臉,臉上掛著讓人心疼的笑。馬衣麗感覺男孩像把頻繁折疊的水果刀,心里就有些隱隱地疼。
他好像很需要錢啊。馬衣麗在心里說。
后來,男孩靠著棵槐樹,抬起脖頸開始唱歌。他竟然還會唱歌。翅膀忽閃忽閃的,像只靜立停飛的蝴蝶,下巴上珍珠般的汗珠反射著陽光。男孩反復(fù)唱安琥的《天使的翅膀》:
那熟悉的溫暖
像天使的翅膀
劃過我無邊的心上
相信你還在這里
從不曾失去
我的愛像天使守護(hù)你……
男孩的聲音,清水般灌滿石板大街??礋狒[的人群又開始鼓掌叫好,但這些聲音鉆到她耳郭里,卻在心里蓬松起來,像塞著團(tuán)棉絮。
中午,男孩出現(xiàn)在快餐店門口。他把翅膀卸下來,用土藍(lán)色包袱包上。那翅膀很神奇,可以左右閉合,也能上下團(tuán)在一起。他靜靜地站在門口,睜著大眼盯著食客就餐。有幾個顧客起身,他便迅速沖過去,把人家吃剩的燜餅倒進(jìn)紅方便袋里,接著蹲在店門外吃起來。馬衣麗用紙杯端了熱水走過去。男孩迅速站起來,沖她搖頭,但還是接過了水杯。他右臉上的紅胎記又跟著動了動。
“要錢做什么?”馬衣麗湊上去輕聲問。男孩扭了扭臉,沒回答。她頓了頓,轉(zhuǎn)了話題:“你要槐花做什么?”男孩拍了拍短褲口袋,抿嘴笑著說:“縣城飯店都要,我賺了好幾十元呢。”他牙齒很白,頗有些自豪的樣子。馬衣麗感覺心一沉,縣城離這里四五十里地呢,莫非他晚上弄了槐花,白天再送過去?
她接著說:“我那院子里的所有槐花都?xì)w你了!”她還是愣怔了下,腦中閃過文友李亮的臉。不管這么多了,替他做回主。
男孩先是搖搖頭,接著又劇烈地點了點頭。
馬衣麗把院門鑰匙取下來,交給男孩。男孩沒接,轉(zhuǎn)身跑了。她心里苦笑了下,他或許感覺爬墻頭出入更方便。她回到店內(nèi),邱老板說:“他媽要帶著他嫁人,可這小子說什么也不干?!薄八职帜??”馬衣麗問。邱老板說:“殺人了,判無期,在新疆監(jiān)獄服刑呢?!薄笆裁??為什么殺人?”馬衣麗瞪圓了眼,像突然發(fā)作的哮喘病病人,呼吸變得劇烈而急促。邱老板猶豫了下,只是搖著頭反復(fù)說:“這孩子可憐啊?!?/p>
喧囂聲是午后響起來的。馬衣麗忽然聽到鎮(zhèn)南石拱橋上,有幾個半大孩子在罵人,小偷,再偷就弄死你!邊罵邊往橋下投磚頭或什么東西。橋下傳來對罵聲。馬衣麗走近后,那幾個穿校服孩子就快速離開了。
她發(fā)現(xiàn)男孩拎著塊磚頭,孤零零地站在橋東河邊草地上。一場對抗剛剛結(jié)束,男孩身上濕漉漉的,估計是水濺的。那幾個孩子定是往水里扔了不少磚頭。那片草很平整,上面躺著個紅方便袋,一群野貓正搶里面的食物。她忽然想起剛才男孩提著方便袋,在鎮(zhèn)上的飯店收剩菜。許是擔(dān)心他臟兮兮的影響到生意,店老板大多是斥責(zé)的,叫罵聲很犀利,追著他在街上飄著。
貓有十幾只,都是本地的貍花貓和三花貓。男孩用手捧著河水喝,又用手“舀”著水潑到岸邊的坑洼里。那些貓湊上去,瞇著眼睛喝水。男孩看著貓,又瞥了眼馬衣麗,反反復(fù)復(fù)幾次,沖她笑著吐了吐舌頭。陽光很燙,河面上漂著無數(shù)面小鏡子,她撫著橋欄上的石獅子,用了很大氣力努力掰,手都有些酸疼了。endprint
后來邱老板告訴她,這些被遺棄的野貓有靈性。只要葉果在鎮(zhèn)上,它們都能準(zhǔn)時找到他。
C
五天后的下午,刮了場大風(fēng),接著飄起了雨。
陌生電話打來時,馬衣麗正托著下巴發(fā)呆,她雙手抓過手機看了看,然后迅速放下,身子向后趔了趔,像躲避個傳染病病人。手機在餐桌上“突突”震動,似乎是伴著雨滴的節(jié)奏在跳舞。她內(nèi)心怦跳著接了電話,果然是“人渣”的聲音:“你在哪?別跟老子玩邪的!”“你想干什么?滾!”她心里哆嗦著,迅速關(guān)了機。這樣的字眼,她原來是不敢說的,這次不知哪來的勇氣。
其實她已經(jīng)拉黑了“人渣”的手機號,但不敢關(guān)機。丈夫在日本打工,兩個月后滿三年要回來了。在那里,丈夫沒有加班的機會,賺錢的理想,已變成爛在泥地上的槐花。馬衣麗雙手伸進(jìn)頭發(fā)用力揪,血迅速沖向頭頂,里面似乎藏著很多細(xì)小的針,正挑起全身的汗毛。
邱老板問:“怎么了?”她沒有回答,抄起一把花折傘出了店門。她不知道該去哪里,雨點砸在傘面上,“啪啪”直響。她先沖著一個塑料垃圾箱說話,它上面被人用油漆畫了個小人兒。接著,她又朝著一塊缺角的石板說話,上面有條蚯蚓,被人截成了幾段。她哆嗦著嘴唇,感覺嗓子在冒煙,衣服貼在后背上,四周的濕冷氣息溜進(jìn)身體,可身前又是干燥和狂熱的,這種熱和冷在她體內(nèi)劇烈碰撞。她四處走著,像小巷里奔逃的貓。她想離開槐香鎮(zhèn),卻感覺有什么放不下。男孩的眼睛盯著她的心。
傍晚,雨終于停了,太陽掙扎著出來,又從西面落了山,整個槐香鎮(zhèn)蒙了層水霧,黏在她背上的衣服悄悄支撐起來。
馬衣麗去了男孩家。這幾天,她又見過幾次男孩,給他送了兩次油煎的槐花餅?;被ㄔ絹碓缴?,男孩爬上了村里最高的幾棵槐樹,采了槐花送給快餐店。有次男孩表演時,有個壞孩子拎來一只死老鼠,男孩竟嚇得抱頭蹲在地上。還是馬衣麗出面,呵斥走了那個壞孩子。她問男孩:“你怎么那么怕老鼠?”男孩不回答,嘴唇發(fā)青地哆嗦著。
男孩家在鎮(zhèn)子偏西,三間磚房九成新,外墻上立著個木梯。有群野貓嬉鬧著打斗,在院里的破瓷盆里搶食。有位老婦人坐在院內(nèi)木凳上,她拿著把木梳在不停地梳頭,邊梳邊用手揪著發(fā)梢吹氣。她應(yīng)該就是男孩的奶奶了。“葉果在嗎?”馬衣麗問。老婦人沒回答,似乎沒看見她。
男孩出現(xiàn)在門口,撓著頭打量著馬衣麗,笑容里帶著點羞澀:“你怎么來了?”馬衣麗掃視著屋子,東墻上掛著翅膀,左右繩扣套在兩枚鐵釘上。屋里葦箔、木椽子和檁條都是新的。“這屋是俺爸翻新的?!蹦泻⒄f著,眼眉自豪地向上抖了抖。
馬衣麗坐在木凳上,男孩坐床邊。他很快就打開了話匣子,邊說話還邊抖腳尖。馬衣麗忽然發(fā)現(xiàn),男孩原來是喜歡說話的——
我爸在河南一個風(fēng)景區(qū)門口,天天化著濃妝演蝴蝶,也裝扮成傻婦人或小丑。他會武術(shù),沒少教我。我媽在鎮(zhèn)外貿(mào)服裝店里打工。我原來在鎮(zhèn)西這里上中學(xué),成績一直前幾名的,去年初一下學(xué)期才不上學(xué)。那次,我被幾個學(xué)生痞子堵在了學(xué)校后面玉米地里要錢。他們拿鞋底扣住我的嘴,打得我倒在地上,還往我臉上撒尿,我滿臉都是血和泥。我爸后來知道后,從河南趕了過來。有個家長橫兒吧唧的,指著我爸的鼻子罵,他們就打了起來。結(jié)果,那人被我爸打死了。
男孩說:“我要拼命賺錢,我想去新疆看我爸。他喜歡抽煙,鎮(zhèn)上的人說,他在里面也要花錢的?!?/p>
“那你媽媽為什么嫁人?”馬衣麗問。
“我媽是個壞女人,嫁給她打工的服裝店老板了!我爸和她見面就吵。”男孩流著淚,嘎嘣嘎嘣咬著牙說,“我會找他們算賬的!”
馬衣麗打斷他的話:“別那樣,畢竟是你親媽啊!”
男孩突然大聲哭了起來。
這時,屋子里竄出一只老鼠,男孩嚇得蹲在地上,雙手抱著頭,嘴唇哆嗦著不說話。馬衣麗拉起他,心疼地抱了抱他。男孩伏在她肩上嗚嗚哭起來:“我真怕呀,老鼠一出來我就怕?!?/p>
他們一直談到月亮出來,星星滿天。馬衣麗幫著他做了飯,搟了面條,又讓他去快餐店要了棵鮮蔥,咸油整得香噴噴的。
她問:“葉果,你們平時吃什么?”
葉果說:“吃街上飯店里的剩飯,有時候拌面疙瘩?!?/p>
吃飯的時候,馬衣麗真想和葉果說,有個“人渣”出獄后,又來找我麻煩,可我不敢報警。我丈夫很快就從國外回來了,我不能讓他知道。我跑來你們槐香鎮(zhèn),就是為了躲那個壞蛋。但她沒好意思說,他還是個孩子,懂什么呢?最后,她只說了句:“有個壞人來找我的事。我該離開這里了……”
“什么?別走!”葉果突然說,他有些激動,“有我呢,你藏我家房頂上!”
那晚,馬衣麗和葉果真的上了房頂。他們又談了很多。葉果說:“我喜歡一個人到房頂上。晚上的星星月亮特別好看。鎮(zhèn)上的每個人,我都能在天上找到。石板大街和莊稼地里的墳,也都能在天上找到……”
接下來的一個月,葉果似乎成了馬衣麗的“保鏢”。她照舊在快餐店里上班,平時走到哪里,葉果就跟她到哪里。鎮(zhèn)上的人看到他們,有的還指指點點捂著嘴笑。閑暇時,馬衣麗竟找了個木頭,削成老鼠形狀,上面刻上“老鼠”二字,埋在了鎮(zhèn)南槐香山上。她對葉果說:“這都是聽老人說的,你以后再也不用怕老鼠了?!比~果眼圈一紅,點點頭。
他們有時會在山上一起坐著,看太陽慢慢沉下去。葉果說:“是爸爸教我唱歌的。他喜歡邊唱邊舞翅膀,他還喊我小翅膀,我喜歡這個名字?!?/p>
馬衣麗晚上在老院休息時,葉果就在房頂上睡。她說:“到屋里來睡吧,管那么多干什么?”葉果訥訥地說:“不行!外面說閑話的。我沒事,我喜歡和星星說話?!瘪R衣麗不知怎么,眼眶突然就濕了。
那段時間,馬衣麗睡得很踏實,再沒做那個恐怖的夢。
“人渣”來到槐香鎮(zhèn),已是一個月后的事了。邱老板拉住了他,馬衣麗慌慌張張跑了出去,藏到葉果家的屋頂上。半小時后,邱老板來了電話:“他在我這里灌了一瓶白酒了,你以后別在我這里干了,我不想惹麻煩。現(xiàn)在……他跑到鎮(zhèn)南橋上,罵哩!”接著,葉果就出去了,馬衣麗沒有攔住他,她在后面拼命地追,但很快就出了事兒。
葉果把坐在橋欄上的“人渣”推進(jìn)了河里,幸好沒有被淹死,是村里人救了他。
但葉果卻失蹤了。
后來,這事兒還上了《輝城晚報》。
D
我就是馬衣麗的文友李亮,《輝城晚報》的記者。
我和她大概五年沒見面了。今年“三八”節(jié)前夕,馬衣麗在她家約見了我。她離婚后做起快餐配送,在輝城竟然做到數(shù)一數(shù)二。我們報社準(zhǔn)備搞個“巾幗前沿”欄目,我想起了她?,F(xiàn)在紙媒的日子不好過,我想厚著臉皮順便拉她點廣告。
馬衣麗帶點激動地給我講了葉果的故事。
“我豁出去了,反抗加報警,人渣后來不再找事了。人越想捂住什么,越捂不住?!彼f,“別看他身上繡了龍,哼!那是他自卑和膽怯的標(biāo)志,糊弄人的!人啊,只有自己能拯救自己!”
她領(lǐng)我看了看臥室,墻上掛著個翅膀,黑黃搭配的布有些脫色,很像只蝴蝶趴在潔白墻壁上,似乎正準(zhǔn)備飛起來。她說:“我后來在葉果的書包里,發(fā)現(xiàn)了個日記本。我每天像讀《圣經(jīng)》般讀它……你不是問我成功的秘訣嗎?這就是?!彼f給我一個湖藍(lán)色的軟皮本。我翻了翻,簽字筆寫得工工整整,其實就是些簡單的句子:
我夢見老鼠在啃我的臉,我可不想變成丑八怪。
……
打開翅膀,我就能飛到爸爸身邊。
……
衣麗姐姐對我很好,要保護(hù)好她。
……
我站在那里傻子般發(fā)愣,感覺我的心在一點點被分割。誰也想不到,馬衣麗曾是我的戀人。多年前,我們戀愛時,有個滿臉溝壑的“人渣”纏上她,并強奸了她。當(dāng)時我們沒敢報警,因為這原因,我竟然覺得她不純潔了,還和她分了手。后來,“人渣”犯其他事進(jìn)去了。出獄后,他又侵犯了馬衣麗。我讓她逃到我老家槐香鎮(zhèn),但“人渣”還是找到了她的去處。
“你認(rèn)識的人多,幫著打聽打聽,我要等著葉果回來?!瘪R衣麗哽咽著說——
“我就這么一個親人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