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芳

越來越沉默

——致父親

1

2016年10月31日

你離開了我。從此

我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

從此

我開始在異鄉(xiāng)的廣場折疊影子

與灰鳥交談

2

黃昏，我給陽臺上的花草澆水

一滴一滴，數(shù)著澆

這樣緩慢地回想，你的潔癖

你對植物不言不語的熱愛

——在病房，你不吃不喝

直到哥哥把飯端到后院花圃旁

從醫(yī)院12樓下來

你總要在那些落滿灰塵的花草前

站一會

3

你種的那棵檸檬樹

依然黃的綠的

灰鳥在上面停歇過

我靠著它哭過——

自從你離開

我便在黑色的墓穴里撲騰

躍不出去，也落不到底

4

今天我應(yīng)該在，應(yīng)該

一轉(zhuǎn)身

就與你相遇

如果那只灰鳥到來

我微笑

如果風(fēng)拂動你墳頭的草

我微笑

此刻我卻在他鄉(xiāng)

看風(fēng)抖落影子，看木葉打轉(zhuǎn)

5

灰鳥很久沒有來

陽光似乎無法穿透層層天幕

我看到童年的云雀聚集在屋檐上

鳴叫，寒暄

而灰鳥沒來，而世間喑啞

我越來越沉默

6

10月31日之后

世間煙火是一味苦藥

我咽不下，吐不得

冬天漫長

草不綠，花不紅

世間瑟瑟發(fā)抖

求不來一個春天

7

此刻我走在雨中

我替你走漓江路，走解放橋

替你看逍遙樓

我在這些屬于我的人間的路上

替你想了想82歲以后的日子

雨越來越大

那只灰鳥沒有出現(xiàn)

我在檸檬樹下大聲呼叫它

8

每天

空蕩蕩的黃昏讓我陷入

劇烈的偏頭痛

眼前一片白茫茫

每天，我在空蕩蕩的人間

澆花，晾衣

和灰鳥說話

9

10月31日像個蹣跚的影子

已經(jīng)走了整整六個月

記得那個午后

我們把你送入故土深處

風(fēng)吹幡動，不能回頭

我們哭著跑著

不能回頭

如今我越來越沉默

異鄉(xiāng)廣場上的影子

又輕又脆，一折便斷

秋 歌

1

秋風(fēng)吹來

竹竿上那件舊衣衫在搖晃

矮灌木叢中，一只云雀

輕輕躍起

失眠者想起那個黃昏

木葉被吹落

有人把舊信箋丟進(jìn)秋風(fēng)里

2

二十四節(jié)氣中

白露是一個低頭行走的少年

孤單，憂郁

他走在江邊

不知道江水在遠(yuǎn)流

日子疊著日子

窮巷子連著窮巷子

孤單的少年

見過蒿見過蒺藜

卻不知蒹葭如何蒼蒼

——憂郁的少年他不知道

草木上，白露正結(jié)霜

涼夜正在變長

3

吹過來又吹過去的

不只是秋風(fēng)

夜里輾轉(zhuǎn)的失眠者

想著某家腫瘤醫(yī)院12樓走廊上

那道昏暗的燈光

那個病床上蜷縮的瘦弱老人

在夢中低語：

秋風(fēng)長，路橋窄啊

4

失眠者對秋分有隱秘偏愛

而白和黑

白的藥片黑的長夜

對失眠者有隱秘偏愛

風(fēng)向南，再向北

秋天一分兩半，各設(shè)柵欄

各自消失

5

寒露那天夜晚

有人提燈站在窮巷子中間

把黑暗撕開了一條明亮的口子

低頭趕路的孤單少年

不由地停了下來

失眠者站在窗臺前，想起

某個黃昏

她穿著綠色毛衣

把一張舊信箋丟進(jìn)了秋風(fēng)里

那只貓

午夜

失眠者在八樓天臺上

看黑暗層層疊疊

一只貓?jiān)诓煌５亟?/p>

凄厲，荒涼

它有什么樣的毛色？

烏黑？灰斑點(diǎn)？

虛構(gòu)的鐘聲響起時

失眠者用鉛筆在一行字下畫線

“靈魂的重量是21克。”

遠(yuǎn)方的父親正在疼痛

疼痛的重量多少克？

風(fēng)一陣陣吹過

吹過屋頂，拍打著窗欞

咣當(dāng)，咣當(dāng)

失眠者用鉛筆寫下

“她敲響了虛構(gòu)的鐘聲。”

便墜入黑色大海

不再撲騰

那只貓?jiān)诓煌：敖?/p>

凄厲，荒涼

或許它一身潔白，恰好

21克？

風(fēng)吹過

一大早

黃色紙錢在漓江大橋一路散落

隨風(fēng)翻飛

又一個人，正被送往殯儀館

他的一生漫長嗎

是否有那么一瞬間

他被上帝舉過頭頂，無所不能？

這身后的路，他留戀嗎

也許，在某個街口

我們曾擦肩而過

在某個拐角，因?yàn)橥蝗坏南嘧?/p>

我們曾吵過架

——在這千絲萬縷的塵世

我們也許有著至死不明的瓜葛

今天他走了

留下一路的黃紙錢

車輪碾過，腳板踩過

風(fēng)吹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