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法人》特約撰稿 尚論聰
邂逅一座博物館,邂逅工匠精神
文 《法人》特約撰稿 尚論聰
木作是植根于生活的藝術,保存了一種記憶一段時光
我們看到一個雕飾精美的老式木窗,它放在博物館里,是一件藝術品??墒牵镜膶傩圆⒎侨绱?,它是房屋的一部分,真正的功能是采光、透氣。那么,它最初的主人為什么要在窗子上雕刻花卉、山水、人物、故事呢?這實際上體現(xiàn)了舊時人們的審美情趣,是人內(nèi)心真實的表達。我們不知道他是誰,也無從考證他的來歷,毫無疑問他和他的那個時代已經(jīng)遠逝,但是“美”留了下來,這就是藝術。藝術并不止在宋徽宗的花鳥畫中,不只在董其昌的書法中,不只在高大上的敘事中,還存在于一張舊式方桌,一個老燭臺,一個舊燈籠,一串舊式的幌子中。這些民間性的東西,才是植根于生活的藝術。把這些舊的東西保存下來,就是保存了一種記憶,一段時光,甚至一種傳統(tǒng)。
王文旺先生,就是那個保存?zhèn)鹘y(tǒng)的人。
他出身于河北衡水一個木匠世家,小時候每當父親干活兒時,他也在旁邊幫忙,就這樣初步接觸了木作。19歲的時候,他正式拜師學習木雕,并熟練掌握了這門技藝。之后,他到北京參與古舊家具的修復工作,有一次師傅叫他修復一張琴桌,他嘗試了多次也無法將一個霸王棖拆下來,后來因為用力太大,竟然將這個部件破壞了,這令師傅非常生氣。師傅告訴他,霸王棖的奧秘在于棖子下端的榫頭為半個銀錠形,琴桌腿足上的榫眼下大上小。當霸王棖的榫頭從腿足部位的榫眼插入后,向上一拉,便掛住了,再用楔子將霸王棖固定緊就可以了。要想將霸王棖與琴桌的其他部位拆卸開,首先就得了解其結構,而不是用蠻力打開,那樣只會對古舊家具造成更大的破壞。這次教訓,令他對老祖先的智慧有了新的認識,同時他也陷入了對古舊家具的深深迷戀之中。
王文旺先生從事了長達30余年的古舊家具修復,可以說是一個真正的匠人,但他常說自己擔不起“匠”這個稱謂,只能算一個木工,因為在傳統(tǒng)認識里,“匠”是通才,木匠更是三百六十行里的第一大匠。在農(nóng)業(yè)時代,涉及生活與生產(chǎn)的大多數(shù)工具都依賴于木匠,紡線的紡車,織布的織機,耕田的犁
藏事耙,種地的耬車,平民的屋舍,帝王的宮殿,渡河的舟船,代步的車轎,凡衣食住行,皆出自木匠之手。一個被稱作木匠的人,大可造船,小可雕核,是工程師,也是藝術家。然而,隨著農(nóng)業(yè)文明的逝去,科技改變了人們的生產(chǎn)與生活方式,大量的木作器具退出了人們的生活,甚至已經(jīng)消逝?;谶@種現(xiàn)狀,王文旺先生準備成立一家木作博物館。
為此,他花了10年的時間。
他停止出售收購來的老物件,轉(zhuǎn)而做收藏,并最終做成一個對公眾開放的私人博物館。他做博物館的這一想法幾乎遭到了所有親人的反對,因為這將意味著他要投入全部積蓄,很可能得不到任何回報。他是一個執(zhí)著,而且充滿熱情的人。一旦決定要做的事,就絕不會回頭。我們現(xiàn)在無法了解他究竟經(jīng)歷了多少坎坷,我們看到的是一座流溢著工匠精神的龐大博物館。他告訴筆者,自己早年曾參與修復了大量古舊家具,大多流往海外市場,他不忍老祖宗的東西消逝,暗暗下定決心,終有一天要做一件大事,使人們了解傳統(tǒng)木作藝術之美。
文旺閣木作博物館就這樣誕生了,一家位于北京通州臺湖鎮(zhèn)的私家博物館。
這座博物館不但萃聚了大量的木作珍品,而且重現(xiàn)了工匠精神。據(jù)王文旺先生說,一個好的木匠,首先從淬煉品性開始。從前的徒弟拜師后,師傅并不急于傳授手藝,只讓徒弟做一些雜事,從中觀察弟子的品格、性情、天分,最終決定是否傳藝。當師傅決定傳藝時,首先會讓弟子學磨刀,斧子、刨子、錛子,都要弟子去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磨刀,最能體現(xiàn)一個人的心性,磨刀的過程,也是一種觀照。
木匠師傅在正式傳藝的第一天,會親自拿起刨子推一個刨花,這個動作一氣呵成,出來的刨花菲薄如紙,厚度均勻,平滑流暢,它是師傅水平的展現(xiàn),同時也是工匠精神的標志。從這一天開始,師傅的水平,就是徒弟努力的方向。
工具,是完成手作的基礎;就好像品格,是成就一切事業(yè)的基礎。王先生說,舊式的工匠有著金子般的品格,做東西往往一絲不茍。他的父親做了一生的木匠活兒,有時候看到他的手藝,仍然會挑刺兒。循著先輩的精神,他認為一家博物館不但要展示“器”,同時還要展示“識”。既要有現(xiàn)代意識,同時也要保持傳統(tǒng)。因而,敘事便從木工的祖師爺魯班開始,進而展示了幾乎全部的木工工具,有打眼用的小鑿子,測量用的魯班尺,一一而舉,其中光刨子就多達幾十種,既有造型罕見的彎刨,也有制木桶用的座刨。王先生說,早期木工的工具都是自己親手制成,小到雕花用的刻刀,大到鋸木用的框鋸,都得工匠制作。為了打制刻刀,他甚至學會了打鐵。工具的好壞,往往顯示了工匠的技藝。一個工匠的工具尚且歪歪扭扭,他的手藝肯定好不到哪里去。他早先招收帶藝投師的弟子,會要求對方先拿出工具看看,看到工具精美、平滑、勻稱,比例協(xié)調(diào),就知道這是個可造就的年輕人。
真正展示木作藝術細節(jié)的,是各種木器的構件,一面墻上完整地展現(xiàn)了一件拆解開的清代圈椅,椅圈、靠背板、后腿、角牙、聯(lián)幫棍、券口牙子 都以實物展現(xiàn),令人耳目一新。在所有的木器構件中,最為豐富,也最能體現(xiàn)智慧的是榫卯,它使木作藝術擁有了生命,同時也賦予它們結構性的美。
藝術源于生活,生活又給藝術注入生命力,使之擁有更加持久的魅力。中國人喜歡盒子,就像現(xiàn)代人喜歡各種設計精巧的包包。盒與“和”“合”二字同音,歷來就是“和合之道”的象征。一件清中期的紅漆描金方盒,是晉中一帶的人們慣常使用的食盒。這件盒子以木為胎,漆以朱紅,盒蓋描金,四周布滿海棠紋網(wǎng)格。盒子的內(nèi)部設計了十二個淺淺的盤子,用以盛放小食。盒子的外部繪有亭臺樓閣,流水石橋,一派文人情調(diào)。盡管歷盡歲月磨洗,盒子已經(jīng)充滿了滄桑,但仍然遮不住詩一般的韻味。以“盒”為主題,館里陳列了“八棱紅漆捧盒”“扁圓黑漆盒”“堆漆紅漆盒”“紅漆葵瓣式盒”“海棠式捧盒”等各種盒子,不但展示了古代工匠制作盒子的木作工藝,還展示了各種漆藝。
王先生說,老物件的修復是一種復雜的工藝,它涉及的往往不只是木作,還涉及漆藝、木雕等工序,因此他也精通大漆的工藝,從制漆、調(diào)漆,到漆藝與木作的結合,他都極為嫻熟。在漆藝陳列廳,墻上有詳細的大漆披布、大漆披麻、大漆披灰的步驟與流程。
和所有扎根于生活的藝術一樣,木作從來都不是單獨存在的,它是一個完整的系統(tǒng),而文旺閣木作博物館所展示的,也不是一件一件孤立的物件,從桌椅的拆解,到完整的家具,到一座房子的頂部架構,再到一把銅鎖,一個門簪子,再現(xiàn)了傳統(tǒng)生活的方方面面。這其中最令筆者驚異的是古代人設計的“幌子”,通俗一點說相當于現(xiàn)代的門市LOGO,也就是行業(yè)招牌。一塊木質(zhì)的蓮花上面托著一個太極,下面懸著一塊紅布,這是月餅店的幌子;兩個對扣的木籠上面橫掛著一條木雕的魚,這是一家漁莊的幌子,幌子的下面豎掛著一條魚,象征晝夜營業(yè)。這條不閉眼的魚,還出現(xiàn)在藥店、飯店、旅店的幌子上,可見古代就有不少場所是二十四小時營業(yè)。與現(xiàn)代大部分LOGO的平面性不同,古代的幌子大多是立體的,而且在設計元素上更加豐富,大量的使用鼓形、葫蘆形、元寶形、菱角形、新月形、云紋形、燈籠形等圖案,往往幾種造型懸掛于一處,充滿了濃郁的民族風格??上?,隨著現(xiàn)代元素的浸染,大部分民族風的幌子已經(jīng)看不到了,只有在博物館,我們才看到如此豐富多彩的幌子。
如果說,家具構件是微觀的木作藝術,那么建筑構件就是宏觀的木作藝術。就像棖子被廣泛應用在家具中一樣,雀替和斗拱被廣泛應用在建筑中。甚至可以這樣說,雀替和斗拱是中國建筑中所獨有的,它不但具有裝飾作用,同時也具有實用功能,是木匠的創(chuàng)舉。
建筑就像是木作的一個宏大敘事,在鏗鏘有力的樂章之中,有時候會閃現(xiàn)幾個柔美的音符,斗拱飛檐之下的那些細微的裝飾,比如門簪子、門釘、獸首、面葉等細節(jié),就是那戳中人心坎的聲音。黑格爾說,建筑是凝固的音樂,那么那些中式的屋頂、門樓、窗格就是我們的民族樂。而這一切,都展現(xiàn)在一家博物館里。
我隱隱約約從這家博物館里看出了創(chuàng)立者的心曲,他要展示給我們的,其實是我們這個民族的記憶。老北京有八種行當謂之“八不語”,也就是說在交易前不會大聲叫賣,而是通過手中的器具發(fā)聲,人們就知道是干什么的,比如打小鼓、喚頭兒、小梆子、大梆子、串鈴等等,都以實物陳列,參觀者甚至可以拿起來試一試。其中,串鈴又叫“虎撐子”,是游方郎中手持之物。筆者少時曾在梁羽生先生的武俠小說里看到這個名目,但卻從未見過實物。虎撐子有大有小,小的像一只手鐲,用鐵皮或銅皮翻卷成筒狀,中空,留有一條縫隙,空筒中有幾顆鐵丸,搖動時瑯瑯有聲。據(jù)說,這是藥王孫思邈的發(fā)明,有一次一只老虎向他求助,原來虎的嗓子眼兒里卡了一截骨頭,他想伸手到虎口中拔出骨頭,但又怕老虎受痛合上嘴巴,咬斷自己的胳膊,就發(fā)明了一個銅環(huán),將老虎的嘴巴撐住,然后取出了骨頭。老虎受恩,從此對他俯首帖耳。而虎撐子,也就成了行醫(yī)者的標志。對于我們這一代人來說,虎撐子等“八不語”和大部分老物件一樣是陌生的,很少見過實物,而這些展品則為我們提供了一種證明。
一架木質(zhì)水車,一艘從南方花巨大代價運來的烏篷船,一臺保存完好的舊式花轎,一塊塊收集來的老招牌,一件漢式的木質(zhì)車輪,一件民國的綠釉鸚鵡燭臺,都在展示往昔的生活,而這一切,其實才是真正的工匠精神的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