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征宇
李清照說“傷心枕上三更雨,點(diǎn)滴霖淫,點(diǎn)滴霖淫,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梅雨點(diǎn)滴,如刺繡扎在悠長(zhǎng)的失眠里,這失眠也變得美麗精妙了。就這樣的,江南黃梅天,雨霡霂,雨霶霈,雨水唱出一支花腔詠嘆,起承轉(zhuǎn)合,月余之內(nèi)聲息幽昧綿長(zhǎng)。
幾天的大雨小雨,都不敢開窗,怕水汽滲到屋子里。于是,隔著一層玻璃,玻璃上的霧氣和空氣中的水汽,窗外那些樹,田,房舍,影影綽綽,成了老天作畫,無比韻致的水墨圖;白蘭花也開了,筆跡娟秀的小楷一幅,如斯的美,非梅雨碾磨她也不開。水杉、梧桐、竹,雨水里統(tǒng)統(tǒng)洗得葉片發(fā)亮,能和最本色的翡翠較高低。梅雨小景,少不得蛙鳴蟬嘶,一路行吟高歌。
黃梅天的江南,也如一只酒缸,在發(fā)酵。
樹上桃、梨,風(fēng)吹雨打,搖啊搖,撒手掉了下來,摔得皮開肉綻。鳥雀,蝴蝶,螞蟻,啄一半,爛一半,水里一漚,溢出淡淡的酒味。微生物們無不釋放熱情。構(gòu)樹的腳跟,突然長(zhǎng)出一叢菌菇,不亞于靈異事件;石板上滑膩的青苔,壁上的霉花;幾天不在家,席子上的白花毛,便神采飛揚(yáng)在眼前了。真的很懷疑,在我們所處的世界外,還有另一世界,黃梅雨帶來這些不速之客,好像看安房直子的小說,《直到花豆煮熟》到《紅玫瑰旅館的客人》,盡發(fā)生些叫人難以置信的事。
地衣也是。咸菜綠,貼著地皮一朵朵,梅雨天才來,有點(diǎn)浪人的不羈。我們捧著小臉盆,一腳一腳走在吱吱冒水泡的茶園,彎腰拾回,溪溝里漂得干干凈凈;去楠竹山挖兩棵鞭筍。地衣、鞭筍、冬菜做成湯,似呂洞賓、壺公、赤松子在碗里唱酬,一撮芫荽童子般靜立而侍。江南人吃得眉開眼笑,原來自己和神仙挨得那么近。
——江南,是要靠梅雨來排毒養(yǎng)顏的。溝啊,渠啊,都流出活活的水。碎亂的污垢被沖得干干凈凈,管壁又恢復(fù)清透和彈性。江南瑩潤(rùn)不老。
夏天初露頭角的熱,雨啊雨的,就退了燒。
真好。水漲,逆魚又來了,這是梅雨的饋贈(zèng)。我的漁家朋友阿連打來電話,讓我去看他們捕魚。其實(shí)捕魚是假的,讓我美食一頓是真。大珠小珠的雨,全都落在了下渚湖這口玉盤里。湖闊云低,身披雨衣的阿連,搖擼欸乃而來。船頭的桶里,青蝦、翹嘴白還活蹦亂跳,逆魚有沉沉一提。阿連仰臉說,等下我讓你嫂子給煎了,帶給你家人嘗嘗。有湖有雨,阿連的世界就可以天長(zhǎng)地久美好著。
朋友說,你難道忘了,黃梅天,濕噠噠,黏糊糊,皮膚像蒙了一層蜘蛛網(wǎng),洗掉,又滋出來,天地潮悶得像一口蒸籠。
當(dāng)然忽略不計(jì),愛一個(gè)人,若眼里都是他的瑕疵,那還叫愛嗎?
如果沒有黃梅雨,哪有江南的稻田飄香,魚肥蝦美?哪還有輕煙漠漠如畫詩意?也少了雨巷里“梔子花、白蘭花”糯糯的叫賣;養(yǎng)不出“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換來花下眠”的倜儻才子,也沒了采桑的羅敷,浣紗的西施,撥箏的小小,人比黃花瘦的清照。
如果沒有黃梅雨,江南還有戲嗎?繾綣古雅,既能豢養(yǎng)卓爾小眾,又滋養(yǎng)市井百姓的昆曲、越劇、黃梅戲……低低至情,高高致性。一段投骨妖嬈的水磨腔汩汩流出,非江南煙雨不能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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