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女,安徽無為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安徽省文學院第五屆簽約作家,《讀者》《特別關注》《意林》《格言》等雜志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十月》《清明》《朔方》《作品》《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刊物。著有文集《一碗千年月》《桃花誤》《菊花禪》《舊時菖蒲》《植草香里素心人》等。作品多次入選各類選本以及中高考語文試卷。曾獲安徽省政府文學獎等獎項。
車窗外,天光隱約,灰藍色。薔薇判斷應該是接近家鄉(xiāng)了。
火車穿透黎明,“咔嚓,咔嚓,嗚——”一聲嘶啞長鳴在料峭晨氣里哆哆嗦嗦,終于到站,水汽朦朧的巢湖站。
薔薇甩了甩搭在肩上的菊黃頭發(fā),吐出一口久憋的腹內(nèi)濁氣,隨之換回一截潮冷空氣在腹內(nèi)荒涼游走。她拖著咖啡色行李箱,走在凍得堅硬的鐵板一樣的水泥月臺上,步履鏗鏘。箱子有點舊了,顯然跟隨她已有些年頭。這其間,男人換過若干,唯獨箱子如老仆一樣不離左右。
薔薇出站后打車,荒荒地枯坐一個多小時,才到達家門口。父親已孤零零候在大院門外,一頭灰白,身體包一件空蕩蕩的羽絨服,仿佛一棵綠葉凋盡的老樹,枝頂上站著一只灰白的鳥。父親替她把行李箱從出租車的屁股里挖出來,看著車子掉頭馳遠,才艱難扯回目光,將箱子拖進大院,拎進屋子。薔薇知道父親還在望什么:他大概希望還有一輛車從遠處直直馳來,在他腳邊停下,車門打開,走出一個面容明凈的女人。那是她的母親。
這一天,臘月二十九。先吃飯,吃過飯,再到江心洲澡堂去洗個熱水澡。父親一邊安置她的行李箱子,一邊說。飯后,薔薇準備打開箱子,找新?lián)Q的衣服。父親早已經(jīng)起身捧出一包來,藍白條紋的干爽毛巾里,包著薔薇的內(nèi)衣。父親說:這是你去年過年帶回家的,走時洗了還沒干,丟在家里。知道你回來要洗澡,我已經(jīng)放在電火桶里烘熱了,穿了不冷。薔薇接過,父親又找來一個紙質(zhì)拎包,替她裝上。父女兩個下樓,父親從走廊盡頭推來一輛自行車,藍色,色澤暗沉老邁,卻無灰無塵。
臘月三十,薔薇起來遲,吃過不早不中的一碗雞湯下的面條后,在院子里晃蕩。這是個教師住宅大院,清一色的白墻灰瓦,建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與教學區(qū)前后相連,早先有兩排這樣的房子,后來因為新建教學樓,拆掉一排,老師們各奔東西購得沒有房產(chǎn)證的商品房安家落戶,只剩下薔薇家所在的這一排,以及房子西南邊的一口幽深老井。
即使是這一排,也空蕩蕩幾無人聲。問父親,答說又搬走了,平時只有幾個還沒買房的年輕單身漢住進來,勉強對付。這樣,一排白粉剝落的老式平房里,便只有薔薇父親、人稱許老師的大半百老頭,和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年輕人。有時,半夜聽見女孩子的俏皮笑從薄薄的墻壁那邊傳來,許老師便自知和這些幼鄰住在一起,委實不葷不素。買房嗎?也搬走嗎?許老師又覺得沒有那個必要,別人都是拖家?guī)Э诘?,所以著急換新房,他平時是一個人,到新房子里還是一個人。薔薇在外面,會間或寄錢給他,他都存著,買得起,但他缺少住新房的理由。
薔薇沒打算到廚房給父親幫忙,她不愿父親借著干活的間隙問她在外面的事情,也不想父親過問她的終身。父親好是好,但他是落伍的,不懂新時代的女人應該如何生活。薔薇晃到了老井邊,井上封了一碩大水泥井蓋。她提腳推了推,推出縫隙,看見幽暗井壁叢生的綠苔和老蕨,仿佛千年萬代。她想起小時候,也是臨近過年的時候,母親大包小包從北京回來,第二日便要在井邊大洗。被子,衣服,春秋和冬天的鞋子,碗碟,菜櫥,菜刀,筷子,酒杯,砧板……她那時站在井沿邊,看母親白皙的耳朵邊邊上掖著一縷烏黑柔軟的發(fā),怯怯地想要和她說幾句,比如北京那樣的大城市到底有哪些好玩的東西,那里也過年嗎……被母親氣咻咻地呵斥要站在高高的磚瓦上,以免弄濕鞋子和衣服。那時,母親在北京做保姆,一年回來一次。他們這里人說母親那工作叫“幫工”,他們家在大院里是第一家買黑白電視機的,當時招來不少羨慕。
三十晚上,父女對坐,父親被油煙熏得明晃晃的一張臉上裂開笑紋。喝點酒可好?父親問。薔薇的手已經(jīng)從桌子底下抽出來,半空里一舉,一瓶珍藏版張裕干紅。咕咚咕咚,倒得滿滿兩杯。薔薇舉起杯子,來吧。父親也舉了,酡紅的液體在杯子里灼灼晃動,像鋪了落花與晚霞的河面。父親慢騰騰地喝,漸漸有幾分醉了,身子像是坐在秋千上,微微地晃。墻上的掛鐘分針伶仃走著,快指向12了。8點了,我來開電視。父親說著,起身摸到電視機前拿遙控器,復又將電火桶搬到桌子底下,插上插頭。
電視機里鑼鼓喧天,掌聲喧嘩。父親坐下來,雙手抱著冰冷的酒杯放在胸前,道:昨天夜里我做了個夢,哦不,是前天夜里了,昨天你才回來……
是夢見我啦?薔薇故作興奮地高聲問。
不。差不多吧。是個奇怪的夢。真真假假的。夢里還是那年我?guī)闳ビ吸S山。我牽著你的手走在半山腰上,導游的黃旗子一刷,你猜我看見誰了——是你母親!她一個人愁著臉的樣子,站在旗子后面。我趕緊喊“慈姑——慈姑——”,她不答。她不見了,一山道的人也都沉到云海里,我只聽見“慈姑——慈姑——”的回聲,從空蕩蕩的山谷那邊飄回來。
她不會回來的。要回來早回來了。人都是往前走的……只有你,這么多年,還在原地。
菜已經(jīng)涼了,涼的酒到腹內(nèi)已經(jīng)開始燃燒起來。薔薇伏在桌沿看電視,眼皮抬不動。父親起身收拾碗碟,稀里嘩啦的,一片響聲,料想父親也醉得不淺。別洗啦,明天吧!薔薇對著廚房的方向喊一句,依然不能睜眼,只覺得燈光照耀的屋子像雞蛋攪散了蛋黃,昏沉沉黃乎乎一片。父親說哪能把今生的碗留到來生去洗呢?薔薇笑父親真是酒多了,應該是今年的碗留到來年洗!
你要是酒多了就睡去吧,晚會明天看重播的也好??!
不呢,我在聽電視,嘿嘿。跟著感覺走——緊抓住夢的手——
電視里正進入老歌新唱環(huán)節(jié)。有人在唱當年張行的《跟著感覺走》。薔薇想起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半夏。半夏是她的高中數(shù)學老師,當年據(jù)說已經(jīng)有女朋友,在讀研,關系緊張。薔薇是班上的優(yōu)等生,無疑深得半夏喜愛。她喜歡找半夏,有疑則問,無疑則歡,彼此漸漸不能把握分寸。那年星期天,薔薇17歲,半夏26歲,半夏騎車載著薔薇,到縣城北門外荒涼田野之間的黃金塔去玩,一路上他們哼唱的就是《跟著感覺走》。她預備畢業(yè)就嫁給半夏,她很想把自己盡早嫁出去。她心里覺得她和父親的家因為母親的背叛走失已經(jīng)破碎,父女兩人都像個背著超大創(chuàng)可貼的烏龜爬行在外人異樣的目光里。她想自己重建一個家,像一個暖而軟的小小被窩,把她瘦削單薄的身體插進去,從此夜夢安穩(wěn)。他們在黃金塔逼仄的梯子上不斷折轉(zhuǎn)追逐,往上攀爬,在最頂上的那個窗口大口喘氣,然后貼在窗沿看街市田疇形如草芥,心里凜然。仿佛回眸紅塵,頓悟生命短暫個體渺小,于是擁抱接吻,撫摸糾結,像一條河流融入另一條河流的清涼里,從此不分清濁。endprint
轉(zhuǎn)眼回到塵世。冬后是春,春盡夏深,高考,果真落榜。薔薇找半夏,半夏似乎很忙,站在教學樓下人來人往的梧桐蔭下,潦草安慰她,令她眼里的淚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只得酸澀澀空茫?;氐叫℃?zhèn)。她后來才從同學處得知半夏在忙于籌備結婚,新娘是縣城二中的一位剛分配不久的女英語教師。那次到黃金塔還路過二中呢。這樣慘!那次輸!貞操,真情,前途,都葬送在半夏那里了。這在心底恨了多少年!
父親已經(jīng)洗完了碗,坐到電火桶邊。一邊用干毛巾擦手上的水,一邊把雙腳抽出來塞進火桶里。
你從前上高中,星期天回家,從早到晚都在哼這歌,我就知道不好了,果然是吧?哪能跟著感覺走呢?應該跟著良心走,跟著情分走!你現(xiàn)在后悔也沒有用了。
我不后悔。
你還嘴倔!要不是那個半夏,你何至于慌里慌張嫁給賣奶茶的卜卜?
是真不后悔。
是的。她恨半夏恨了許多年,后來忽然就不恨了,這大約得益于她與棣棠的那一場遇見。人只要還在長路上,就會不斷地遇上人,不斷有人來給你點悟,點過,然后他飄然而去。薔薇這么以為。棣棠是她跟丈夫卜卜離婚后認識的男人。那是7年前,她離婚后,拖著那一只咖啡色的行李箱,來到大都會上海,從小攤報紙的中縫里,找到一家經(jīng)濟雜志的文字校對工作,兼著接聽電話端茶倒水。薪水不高,僅夠?qū)Ω斗孔夂酗埮c車費,略有盈余也只敢買地攤貨套在身上,直到認識棣棠,一切才有改善。棣棠是一私企經(jīng)理,正處于上升狀態(tài),也是雜志的廣告客戶。他把目光垂降到薔薇身上,大約是因為薔薇生著一副和她母親一樣明凈而總顯無辜的臉,容易招人憐愛。端茶倒水迎來送往之后,棣棠鄭重遞給她一張名片,并邀請喝茶。棣棠像是多毛動物,渾身汗毛濃密茂盛,連鼻孔也荒草萋萋,夏天共處一室一床,運動之后散發(fā)一股毛腥味。薔薇似乎也不介意,她才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從何時起,已與世界達成和諧。也許是底氣不足,也許人在世間行走本就應該順境而為,像河流循地勢行走終成汪洋大海。她睡在棣棠身旁,聽著樓下車水馬龍的市聲,覺得好像漂浮在夏天的木排上。她也想過要與棣棠結一個海誓山盟的終身,奈何看看棣棠夫貴妻榮母慈子孝的家庭圖景,覺得它巍然無可撼動,只好作罷。暫就躬身在一個側檐下吧,走走瞧瞧。
沒想到,她與棣棠的這一場情緣也不久長,像落花經(jīng)過落花,彼此都無牢靠,除了嗅聞一絲彼此的氣息。若沒有親情加固,愛情最長不過三五年。網(wǎng)友小艾替她作形勢分析。薔薇到底不是十七八歲的薔薇,被半夏踢一腳就只會落荒而逃,現(xiàn)在她要問個為什么。即便是薄情,也要問為什么要薄情。也許那時,半夏給她帶來的恨還沒消解,新賬陳賬都在心底鋪開來,推動她去逼視男人。
棣棠說:薔薇,你是古墓派美女嗎?什么年代了,還要從一而終不成?你要記著,人生沒有終點,我不是你的終點,你也不是我的終點,我們只是彼此經(jīng)過,你給我愛,我也給你溫暖。
說著,棣棠掏出一張卡,塞到薔薇手里。薔薇跌下陣勢來,長久無聲,淚光隱約。
如果人生有終點,薔薇,你想想,你現(xiàn)在在哪里,在做什么。分開之后,你還會遇到對你好的人……你可以把我想成是被你一腳踢掉的男人,是的,只要你想開了,我就是被你踢了。
薔薇覺得棣棠分明是狡辯,可是私下里又覺得有理。是啊,如果半夏是她的終點,那么她現(xiàn)在大約靠著半夏的面子在學校教務室做一份勤雜工,打印,掃地,倒水,回家還要仰望半夏充滿階層意義的目光。如果卜卜是她的終點,她現(xiàn)在大約跟在卜卜后面繼續(xù)賣奶茶,一塊兩塊地給人找零,一輩子陷在小城的瑣碎日常里,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薔薇擦了一下眼角還沒有流出來的淚,揣起那張卡,打的回單位。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也不瞟司機的計價器上蹦跳的紅色數(shù)字。她在心里狠狠踢了棣棠一腳,復又在心里感謝棣棠。因為他,薔薇獲得了一份較為清閑而薪水也不太低的工作。
薔薇從電火桶里抽身出來,又拖出那只咖啡色行李箱,蹲身打開。她所有生存的必需品都在箱子里,但也不多,身份證、銀行卡、零用鈔票、換洗衣服、化妝品,一本泛黃的筆記本。前年,又新添一臺筆記本電腦在行李箱里。在外多年,過的基本是一次性的生活:使用一次性的紙巾、杯子、塑料餐具,無須洗曬保養(yǎng)的人造革鞋子。即用即棄。養(yǎng)短命的植物如千日紅、風信子、水仙這類一年生草本。死不足惜,無須付出耐心和期望。手機電話簿里姓名隨時增刪,過后忘記。人生需要不斷狠心去棄,棄物也棄人,像火車狠狠甩掉鐵軌兩邊的樹木、丘陵、村莊、湖泊,迢迢抵達遠方。因此每從一個男人的懷抱里起身離開,她打開她出發(fā)時的咖啡色行李箱,裝上不變的證件與各類銀行卡、購物卡、美容卡下樓,隨著哐的一聲門響,身后一切清空歸零。她拖著咖啡色的行李箱,如同蝸牛背負肉色殼,據(jù)此可以四海為家。
在掏什么呢?父親問。薔薇也不答。片刻給父親端來一杯新泡的茶。父親推辭不敢喝,怕喝了睡不著覺。
不礙事的。這個是極品普洱,暖胃,抗衰老,嘗嘗瞧!
父親對著杯沿低頭深嗅,有發(fā)酵植物的清氣散散淡淡地繚繞。很貴吧?父親問。
云南的一個朋友送的?,F(xiàn)在,送給你!
男的還是女的?
薔薇撲哧笑起來。她覺得和父親在一起只能交流柴米油鹽,再一深入或展開,就像隔了一個語種交流那么困難。她認為她的人生已經(jīng)被她刪減得極其精練,可父親偏要說她懷抱一本爛賬,說她是失敗的盜者,處處都留了痕跡,她現(xiàn)在萍蹤不定的生活就是痕跡。父親小啜一口,輕嘆一聲。
普洱是老鬼送給她的。這個在云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長大的男人,皮膚黝黑,行動矯健靈活,如同一條野生的熱帶魚。他熱愛繪畫和攝影,彌補了薔薇年輕時光里漏下的華彩一頁。他牽著她走遍云南,聽民歌,觀古風,喝酒,狂歡,寫生,攝影。老鬼手把手教會她攝影時如何取景,告誡她畫面不能撐得太滿,要出新出奇。他們拍清晨花蕊里含著的一滴露珠,拍老屋檐下的破敗蛛網(wǎng)。老鬼跟她講繪畫如何構圖、用色,運用黃金分割點。然后講到少數(shù)民族服裝與T臺上展示的巴黎時裝。服裝是立體的附于人身的畫,是另外一種視覺語言,因此著衣不單是為了避寒遮羞,應該讓衣服上像長了神奇的嘴巴,可以喚醒蒙昧沉睡的靈魂。老鬼啟發(fā)薔薇如何著裝,如何借助服裝做一個人群里美麗而獨特的女人。薔薇弓在老鬼懷里,仿佛進入一所大學,有換骨易面的被顛覆之感。但是不能永遠不畢業(yè)啊,愛情不過三五年,是要離開了。薔薇主動提出分手,老鬼有點意外,露出意猶未盡的失望,薔薇暗自得意。她用從棣棠那里得來的理論安慰老鬼:人生沒有終點,我不是你的終點,你也不是……endprint
薔薇預備用棣棠那張卡里的錢作啟動資金,用從老鬼身上修得的對于美學、色彩學的獨特領悟,開創(chuàng)一種局面,安排余生。所謂終點之說,薔薇后來覺得倒不是很貼切,但也模糊著沒定位標簽好自己,直到好幾年以后看新版《西游記》連續(xù)劇,看到安以軒扮演的白骨精,她才驚悟,自己也是白骨精。半夏在她心里死了,她自此懂得美好易碎、對男人不可全托江山;棣棠在她手機里消失,她珍愛物質(zhì)給予的塵世尊嚴;老鬼臨別贈她一包普洱,給予她豐厚華美的內(nèi)在。她自知是從他們一個個身上汲取精華,成就了一個新版的自己,從此樂得與人分別、與人相逢。父親一直盼著她與卜卜復婚,她內(nèi)心取笑父親迂腐。她信奉:踏著男人的腐骨前行,沒有回頭,只有遼闊大地上的腳步回聲。
外面的爆竹煙花此起彼伏,午夜了,迎新年。父親放下水落葉出的茶杯,起身去抱出一個大禮花,到大院里放去。轟——啪——火藥的味道攜著清寒夜氣飄進來;轟——啪——禮花炸響聲撞擊大院院墻和遠處樓宇,回聲陣陣,聽起來遙遠而寒愴。薔薇在心里忍不住笑父親,這樣熱衷于去迎一個所謂的新年,其實他的新年和舊年能有多少異樣呢?電視里所有的演員登場,擁擠著在唱《難忘今宵》,父親已經(jīng)進了屋,也跟著哼唱。薔薇想起童年時候,在學校學會《送別》,春風里回家一路唱著,唱到“今宵別夢寒”一句,怎么都覺得艱深難懂。“今宵”是什么?現(xiàn)在,此刻,當下。是的,她狠心拋棄一切過往,抓緊品味現(xiàn)在。至于未來,也沒多少怯懼,也沒多想,她篤信未來總有一條路,牽引她穿越荒涼塵世,因為有不斷的相逢。
睡了吧。明天你要不要進城去那邊看看?父親問。
明天初一呢,錢我早就寄了,等走之前我再去看看。薔薇答。
上床后,很快迷糊睡去。天光微明,四點左右,手機短信鈴聲響起,翻開看:你在哪里?我想你!是老鬼發(fā)來的。薔薇回:是群發(fā)的吧?不過還是要祝你桃花朵朵開!然后關掉手機,繼續(xù)蒙頭睡去,舊賬已經(jīng)不認。
初一早上,薔薇被亂如滾粥的開門炮炸得焦頭爛額,只好睜眼看著玻璃窗外的藍白天光發(fā)呆。嘰嘰喳喳,有鳥的叫聲,灰灰的影子在玻璃上忽生忽滅,應該是麻雀。記得屋檐下有個老舊的燕巢,估計這會兒燕子還沒回來,被麻雀們占了。父親已經(jīng)起來,似乎在外面跟人說話。很快,房門吱呀一聲被輕輕推開,一股冷氣涌進來,門框內(nèi)一個小女孩玲瓏而靜謐的面孔如呈現(xiàn)于水底的月亮,她弱弱叫聲媽媽。是薔薇的女兒,跟賣奶茶的卜卜生的女兒。
薔薇起來了。雙手捧著女兒的小臉微笑著端詳,然后放下。我去洗臉,你等著。薔薇對女兒說。薔薇在洗臉池邊刷牙,看見一雙穿著玫紅保暖棉鞋的腳移過來,在她身邊,沒有說話。女兒在看著她刷牙。薔薇的心里像移過一片云,暗了一下。
從前的婆婆牽著自己的女兒,大年初一就來了,讓薔薇和她父親都有些意外。婆婆語氣里倒沒有多少對前任媳婦的責備,大約得益于薔薇這些年寄錢寄物幾無間斷。薔薇心里也有愧疚,因為沒有常去看女兒。那也是怕呀,卜卜一直未娶,以女兒的名義等她回頭,破鏡重圓。她害怕自己一時沖動真的復了婚,所以一直與他們父女保持距離。當初就是因為遭受半夏打擊,一時沖動,嫁給了卜卜,以至留下一個傷心的結——女兒。
前婆婆似乎也意識到了薔薇的意外,絮絮解釋著:怕初二初三來你們出門拜年,怕后面你要會朋友,怕你走得早,想著初一你們準在家。末了她自己干巴巴地笑笑算作收尾,薔薇撇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
前婆婆來跟薔薇商量她女兒的上學事情,因為添了個三胞胎的孫子,家里忙得煮飯的時間都沒有,照顧不好這個丫頭了,所以想把她送進私立學校全托。薔薇心里笑起來:去年還揚言要等她回來一家團圓,沒想到這么快就另娶生出三胞胎了。大約等她是假,沒瞅到合適合意的才是真,早知如此,自己也不用害怕去看女兒了。不知道那廝一天要賣多少杯奶茶才能養(yǎng)活仨兒子。
那費用呢?你知道私立學校收費很高的!薔薇心里想,問前婆婆要她拿多少。
費用我們也不知道,早就聽說學費貴的……他養(yǎng)活三個小子都緊張。前婆婆的語氣低弱下來。十歲的小女孩低下頭,神情隨著她奶奶一道黯然起來。薔薇知道他們其實想把這個小女孩扔給她了,但她也不敢接,她居無定所,天涯海角,哪里擔負得起一個需要穩(wěn)定環(huán)境成長的孩子呢?
一陣長久的沉默。麻雀在屋檐下嘰嘰喳喳地吵鬧,灰色翅膀掠來掠去,一片散不開的水分豐沛的深色云朵。
孩子放我這里吧!我也快要退休了——外孫女呀,你來跟外公做個伴兒,愿意嗎?許老師忽然說。
小姑娘眼睛里汪著淚,輕輕點頭。她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似乎有點多余,像一根柔軟的刺,不被血肉容納。
這個年過得有點長。薔薇覺得,在家的時間長,年就長;反之,年就短。牽著自己的女兒,忽然想去跟自己的外公多逗留一會兒。外公在屋檐下曬太陽,外婆已經(jīng)不在,去世時,薔薇在上海,沒趕上見最后一面。外公也瘦了,因為躬親勞作種菜養(yǎng)雞,皮膚呈現(xiàn)健康的赭黃,眼窩深陷。他看見薔薇站在太陽里叫他,歡喜答應,張開缺牙的癟嘴,簡直成了夏天多縫的蟬蛻。時間奔馳如駒如電,猶記得那時,父母已經(jīng)分開,臨近過年,母親從城市回來,回到外公家。那時外公會冒著冷風,挑來小半擔吃用物品和衣服到薔薇家,都是母親從城市挑回來的。外公揉揉凍紅的耳朵,揩掉鼻尖上晃動的清涕,也不歇息,轉(zhuǎn)身牽著薔薇,讓她去瞧她的母親。那時她翻檢著外公筐里的東西,一直搞不清楚,母親離婚改嫁到底是為了她自己還是為了她和爸爸的家。母女見面,也沒有多少的淚,似乎已經(jīng)習慣分別。寒氣襲人,屋里陰暗,母親把她抱近火桶烤火,給她扎辮子,辮根處結上翠綠夸張的蝴蝶結。
薔薇的女兒低低叫一聲太公。老人家答應后手忙腳亂要去尋吃的,薔薇也不攔,她知道外公那樣會更開心。薔薇在屋子里轉(zhuǎn),所見皆是陳舊物什,心里判斷母親沒有回來。好像自從她大了,母親回來也就不勤快了。有人說母親因為“幫工”結識的那個男人是個坐過牢的干部,有人說是個工人現(xiàn)在下崗了,薔薇不知道到底是干什么的,一直不知道。面對外公與母親,她都無從開口去問。他們的談話都努力繞開那個男人,只關注此下是否飽暖。
正月十六出門,薔薇依舊拖著那只咖啡色的行李箱下樓,然后塞進計程車的后備箱里,急馳遠去。通過車子的后玻璃,朦朧看見父親還在后方看她的車子,頭上戴著她送給他的帽子,手上牽著一個小女孩。瘦瘦細細的小女孩,像早春還沒爆芽的柳枝。她一陣眩暈,以為那是二十多年前的自己,陪父親送母親搭三輪車,去遙遠的北京“幫工”。彼時,江堤上土膏微潤,剛過立春,三輪車冒著黑煙突突遠去,風掀動母親買的新衣衣領。江堤上是空寂的枯黃,蒲公英還沒有開出黃色小花。
這次去的地方不遠,在蕪湖。開服裝店,名叫“女人部落”,服裝全來自新加坡。替她供貨的女孩是老鬼的朋友,新加坡人,在云南認識。雙方達成協(xié)議:對方在新加坡供貨,她在蕪湖銷貨,一切在網(wǎng)上交流。于韓版泛濫的當下,新國服飾如春風入境人皆歡喜,一時間生意紅火。
秋天的一個早上,小外孫女已經(jīng)吃過早飯上學去了,許老師還捧著碗在洪湖水浪打浪地收拾殘余,忽然電話響起。他捧碗去接,是薔薇打來的:爸,她來我這里了!
誰來你那里了?
是我媽,她來我這里了。我想了一夜,決定告訴你。另外,她那個……那個男的也死了,她現(xiàn)在心臟不好,要人照顧……
許老師舉著電話,僵在電話機旁,一滴淚涌出來,在臉上的皺紋里輾轉(zhuǎn)爬行。轟——不知道是什么聲音,也許是江南的開山炮炸響,回聲依然震耳。一撮白灰從墻頂上掉下來,砸進他的粥碗里,蕩出漣漪。
也許,真要換房子了。
責任編輯 《安徽文學》主編 李國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