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絲絲
1
艾麗芬欣慰地看著女兒一點點成長起來,先是順利讀完大學,接著又做了自己喜歡的工作。去年春節(jié)子涵和羅德在上海舉行了婚禮。兩個年輕人是在一次朋友聚會上認識的,相處時間還不到一年,艾麗芬在心里一直認為太倉促了。她想起當年她嫁給蘇少文時整整處了三年的朋友。
“得把人了解透了才能放心地嫁出去?!碑斈昴赣H警告她的話還猶記在心,盡管這沒有成為現(xiàn)實,但至少在母親活著的時候,艾麗芬的婚姻看上去是圓美的,她自己也一度這么認為。
所以最后,當孩子們穿上婚紗和禮服后,艾麗芬什么也沒有說,她祝福她們,并將自己的畢生積蓄——一個銀行折子送給她們作為新婚禮物,當然,這些錢里也有蘇少文在世時留下的一部分。
子涵和羅德希望媽媽能搬到上海和她們一起住,但艾麗芬卻另有打算。
早在六年前,她就想把現(xiàn)住的這棟房子賣掉了?,F(xiàn)在正是時候。
趁著婚后女兒女婿回來小住,她把這個想法提了出來。
“這房子呢,我一個人住太大了,顯得忒冷清。”她環(huán)視了一遍屋子,用一種深思熟慮的慢悠悠的語調說道:“我想好了,把它賣掉后,一個人出去散散心。等我在外邊走累了,再去上海和你們一起住?!彼⑿χ蚺觯傲_德,到時候,你可不要嫌棄我老太婆啊。”子涵連忙推了推羅德,羅德大聲回道:“不會不會,當然不會,子涵媽就是我的媽,這個請您放一百個心?!彼牧伺男馗?,保證道。
到底是女兒心,敏感的子涵覺得這似乎還不夠誠懇,她走到艾麗芬身后,一把摟住媽媽的脖子,將臉親熱地貼住媽媽的臉,聲音異常溫柔,“媽,不準你瞎想。我們還等著孩子出生后,有個人幫忙照顧呢。我和羅德商量好了,你就是照顧孩子的不二人選,想想,你可是做了幾十年的醫(yī)生啊——”說到這里,子涵突然停下并迅速地瞥了一眼艾麗芬的臉,又飛快地朝羅德吐了吐舌頭,艾麗芬當然注意到了這個細節(jié)。不過,她裝作什么也沒有看見,仍保持著那種平靜溫和的笑容。羅德即刻就領會了子涵的意思,他快步走過來,一只手親熱地擱在艾麗芬的肩膀上,“是啊,有媽媽您幫我們帶孩子,這得為我和子涵省多大的勁啊,我們感謝您都還來不及呢?!?/p>
誰都沒有再提醫(yī)生這件事。
艾麗芬卻忘不了。她曾經是個醫(yī)生——人民醫(yī)院神經外科的主刀醫(yī)生,在那之前,她做過多少臺手術,連她自己都記不清了。人民醫(yī)院外科的賀教授——也是全市醫(yī)院外科的帶頭人,他的名字經常出現(xiàn)在全國重要的醫(yī)學領域,得到過多種手術創(chuàng)新的嘉獎。他有意要將艾麗芬培養(yǎng)成自己的接班人,艾麗芬也準備好了,誓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這個她熱愛的事業(yè)。
“干凈利落,切口光滑美觀,激光一樣又快又準確?!边@是大多數(shù)同事對艾麗芬的手術評語。甚至在“優(yōu)秀醫(yī)生年終評比會”上,有人形容艾麗芬將手術當作藝術在做?!坝幸还勺蛹で??!钡詈?,她讓同事們失望了,她感到羞愧,而令她最傷心的是,她也讓賀教授感到痛惜。
“你應該從里面掙脫出來,艾麗芬,這不像你!”銀發(fā)蒼蒼的老教授幾乎是帶著懇求的語氣,他深邃的眼睛既慈愛又嚴厲,他凝視著艾麗芬,那樣子恨不得找一把手術刀,將布滿艾麗芬身心的所有痛苦一股腦兒地剝離出來。
艾麗芬哭了。她還從來沒有在別人的面前這樣失態(tài)過。多年來,成長于醫(yī)學這個領域,她已經養(yǎng)成了醫(yī)生特有的職業(yè)品質:堅強、冷靜、穩(wěn)定,從不在人前展露和釋放消極情緒,試想一個搖搖欲墜、意志崩塌的醫(yī)生怎么去面對他的病人呢。
“堅強起來,你要記得,你是屬于手術刀的。把蘇少文的事拋掉,回到你擅長的領域?!辟R教授殷殷勸道,“只有徹底忘掉,你的手才可能恢復啊,艾麗芬——?!?/p>
艾麗芬淚眼蒙眬地凝視著自己的雙手,她真希望它們能領會老教授的期待,可是,面前的這兩只手靜靜地呆了不到五秒,立刻就觸電般抖動起來。
再也拿不起手術刀了,這雙手!
不是帕金森,也不是骨頭和肌肉等生理性問題。診斷的結果,正像艾麗芬自己想到的,她的心理出了問題。
那是人生中最黑暗最痛苦的日子,即使母親過世,艾麗芬也不曾那么傷心那么驚慌過。
但無論如何,作為醫(yī)生多年修養(yǎng)來的專業(yè)素質,她總算捱過了那段時間。接受了雙手會不時顫抖的狀態(tài)后,艾麗芬多次向院里申請,最后終于如愿以償,從住院部調到了門診外科,不再操刀了,只是看一些皮外傷或意外事故傷害的初步處理工作,門診比住院部顯得更為煩瑣忙碌。但這卻可以讓艾麗芬不再去糾結自己的雙手。她將女兒從公婆家接回來后托付給家在上海的姐姐,她清楚,自己狀態(tài)和周圍的環(huán)境都會給孩子造成一種無法彌補的傷害。
那些日子,白天她在繁忙的門診部度過, 晚上,為了打發(fā)獨處的時間,艾麗芬加入到一個女性群中,跟她們討論當今女性所面臨的諸多問題,傾聽她們的煩惱,有時還向她們提供免費的醫(yī)療咨詢。那些雞毛蒜皮的日常小事,家庭的隱秘糾葛,甚至還有和她一樣遭遇背叛的人和事,它們就像她放在枕邊隨時備用的安眠藥,深深地安慰了她。
她在門診呆了三年,后來又在賀教授的推薦下,去醫(yī)學院講了四年課,直到前兩年,她主動提出退休,并如愿以償。
艾麗芬知道,子涵在心里一直認為她的諸多不適,包括突然產生的眩暈、雙手不受控制的顫抖,以及從外科轉到門診再到醫(yī)學院,這一切一切的改變,都是因為父親意外去世而導致的,她認為母親對此承受了很大的打擊。
“媽媽太不幸了!”艾麗芬想象子涵向羅德講述自己時,開場白一定是這樣,然后她很可能會在結語時再次提到這句話,并深深地嘆一口氣。
艾麗芬在心里感激女兒對她所做的一切。然而有時,子涵的乖巧溫順,一副小心翼翼總是避免讓她生氣的謹慎樣子,又會讓艾麗芬忍不住涌起一陣辛酸。她清楚,從某一方面來看,子涵其實是個大人,她一直用努力懂事的方式來體貼和安慰媽媽。比起同齡人,她多了一份負重和成熟。endprint
“你們兩個就放心吧,”艾麗芬裝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她握住女兒放在她腰間的手,說道:“我還盼著有個小人兒跟我作伴呢?!闭f著,她將自己的臉更緊地靠向了女兒的臉頰。
2
“是的,房子就在街心公園斜對面,樓下有公交站?!卑惙医o房產中介公司去了電話,那邊答應她說,馬上就派一位房產經紀人過來。
經紀人是個個子小巧的年輕人,帶著職業(yè)性的微笑,穿一身藏藍色的西服套裝,戴著藍紅間色條紋的領帶,看上去既清爽又利落。他一邊在房子里四處走動,一邊用專業(yè)的眼光掃視著經過的每一處地方。
房子處在二環(huán)線上,是在女兒出生的第二年買的,面積九十平米,三室一廳,南北通透,采光非常好,但房型結構是老式的,臥室大客廳小。艾麗芬記得最初的那幾年,他們一家三口圍坐在一起吃飯時,蘇少文總抱怨說沒有個飯廳,有客人來顯得不美觀。他和艾麗芬商量,將客廳和廚房打通,然后隔出一個飯廳來。但總是牽絆于日?,嵤拢恢蔽茨苄袆?。后來,蘇少文借調到他的母校去執(zhí)教了,每年只在寒、暑假和春節(jié)回家,因為回家次數(shù)有限,他也就沒有再提房型改造的事。再后來,子涵大了,要上幼兒園了,婆婆便將孩子接到她所執(zhí)教的幼兒園去了——她是園長,自然在各方面都有優(yōu)越性。艾麗芬正巴不得有這么個人幫忙帶孩子。她在醫(yī)院的工作忙透了。孩子住到奶奶家后,艾麗芬一個人很少開火,醫(yī)院食堂一日三餐都有供應。偶爾孩子周末回家,艾麗芬才弄頓飯。到了這個時候,沒有誰再需要一個專門的飯廳了。
房產經濟人就在“飯廳”這個問題上大做文章。他告訴艾麗芬,現(xiàn)在的客戶都異常挑剔,對戶型和結構非常講究。
“就是那句俗話,麻雀雖小卻要求五臟俱全。”
艾麗芬承認房型確實不理想,但是她的出價并不高,顯而易見是低于市場價的。
最后,小伙子說:“先不談戶型,這房子本身也夠老的了,房齡起碼有二十年了,如果價格能低點,我們公司就先把您的房子買下來,”他強調道,“我們可以在一星期內付清房款?!?/p>
艾麗芬知道他們的這種把戲,先低價買下,再高價賣出,好賺取中間的差價。艾麗芬沒有去點明這一點。她寬容地對年輕人笑了笑,最后表示同意他的條件。不管如何,她不想耽誤自己的行程,從漢城醫(yī)院寄來的信上說,病人的日子已經不多了。至于怎樣的不多,信中卻沒有明說。
一種預感是,葉昵娜快不行了。這些天,艾麗芬沒事就將信拿出來翻看,她總能從信中找到幾個關鍵詞來印證自己的這種預感。有那么一刻,恍惚中,她仿佛看見葉昵娜氣息微弱地躺在病床上,曾經的年輕和飽滿早已離她而去,如今,只剩下被疾病耗盡的骨瘦如柴的軀殼。這個時候,艾麗芬相信,這是上天的旨意,是老天對壞人的懲罰。她激動地等待著那種強烈的亢奮涌上全身, 但是,奇怪的是,這么多年渴望的東西到來時,她的身體和心理卻沒有應該有的那種反應。
相反,葉昵娜將死的形象并沒有給她帶來復仇般的快感,有一瞬間,她突然覺得她很可憐。那么年輕的一個女孩,才三十五六歲,人生的大部分都還沒有經歷——不,也許她經歷過愛情,可是,她和蘇少文的關系稱得上愛情嗎?艾麗芬搖了搖頭,這個想法深深地刺痛了她,十多年來,這正是她難以接受的地方。她不相信自己深愛的丈夫和葉昵娜會存在一種愛情關系。她寧愿把他們想象成那種只存有肉體的骯臟關系。
但是,往日的印象還存留心間,只要一想起蘇少文,眼前浮現(xiàn)出的就是當年她看中的那個沉穩(wěn)內斂、誠實可靠,熱情而又浪漫的年輕人。一個無法辯駁的事實是,她嫁給蘇少文可是經過了三年的考驗,無論從哪方面來看,蘇少文都不是那種喜歡拈花惹草不負責任的愛情騙子。
那么,剩下的只有一種,他愛葉昵娜!當然,她沒法去質問蘇少文了,但還有葉昵娜。我有一樣東西要還給您,請您無論如何來趟醫(yī)院。葉昵娜在信中說道。但沒有告訴艾麗芬,那是什么東西。這也許是最后的機會了。艾麗芬想。
3
“不瞞你說,我打算下周就出去旅游,所以錢的事——”艾麗芬要求房產中介公司必須在三天之內付清全款。
年輕人大概沒想到生意會談得這么順利。他滿口應承下來,臉上努力克制著那種如釋重負的輕松和沾沾自喜。
艾麗芬沒有對孩子們提出賣房所得的錢款怎么處理,她知道,即使她想送一部分錢給子涵,女兒也一定不會接受。子涵在一家出口貿易公司從事翻譯工作,薪水豐厚;羅德呢,是一家著名事務所的注冊會計師,他們的經濟條件完全不需要艾麗芬操心。
所以,房款的事艾麗芬也早有安排,一部分送給未來的外孫(這一項她沒有對女兒女婿公開,打算寫進遺囑里),另一部分用作她后半生的養(yǎng)老和即將出門在外的旅行開銷。當然,這些都不必對孩子們公開。
需要告訴孩子們的是,她的行程安排。她打算先去海邊看看,至于是青島還是大連,她現(xiàn)在還沒有確定下來,然后會在沿途經過的幾個城市中作一番短暫的停留,這樣大約會在12月份,再找個信譽好的旅游團去一趟臺灣。整個旅行時間估計在兩個月左右。回來時正值春節(jié)前夕,這樣就不會錯過和孩子們一起過年的機會了。
“唉,說起來,年輕的時候,我就想去臺灣了?!卑惙一貞浾f,“那個時代,電視上天天播臺灣的電視連續(xù)劇,大街小巷整天唱的就是那首什么歌,”她皺眉想了想,“哦,對了,就是阿里山,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她試探著輕輕哼唱了幾句,隨即覺得不好意思就趕緊停了下來。
子涵卻鼓起掌來,要媽媽繼續(xù)往下唱,但艾麗芬笑著搖了搖頭,“還是你爸唱得好?!碧K少文每次洗澡時,就會在衛(wèi)生間里自在地唱起這支歌來。艾麗芬能從他唱歌的節(jié)奏分辨出他洗澡的程序,歌聲慢了,那是在打肥皂;歌聲時斷時續(xù),那是開始搓頭發(fā)了……嘩嘩的水聲和歌聲讓艾麗芬感到安心。蘇少文說過,邊唱邊洗是他大學時代留下的“遺跡”。
看到艾麗芬停下不唱了,羅德便自告奮勇地續(xù)著艾麗芬的歌詞往下唱了起來。
后來,她們又討論起帶點什么時鮮水果和好玩的紀念品回來。子涵說她更喜歡臺灣的蓮霧和葡萄柚。endprint
“噢,我說你們也太不客氣了,我五十多歲的人了,可拿不動那么多的東西?!卑惙移鋵崜?,她并不一定會去臺灣。
蘇少文就去過臺灣,去時帶著葉昵娜,作為學校派給蘇少文的助手,艾麗芬對此并沒有多想。
“一個總想把自己藏起來的女孩?!边@是艾麗芬對葉昵娜的印象。風風火火慣了的艾麗芬一點兒也瞧不上葉呢娜的性格,認為她羞怯,又過于沉默安靜。她第一次看到葉昵娜時,是在蘇少文的居所里,那是學校分給他的一間教師公寓,只有45個平方,是個一室一廳的小戶型。
葉昵娜很自然地在那間房子里進出,她早上過來,將蘇少文換下的臟衣服拿走送去洗衣房,傍晚再送回來;起初,艾麗芬還以為她是學校派來的清潔工。
她為此還開過蘇少文的玩笑?!澳感δ愕拇鲞€真是高啊,連個清潔工都是一副知識分子的模樣。”
葉昵娜苗條纖細,長長的頭發(fā)被皮筋隨意地扎在腦后,一雙大大的眼睛上架了一副黑框眼鏡,眼鏡不是真的,只是個裝飾鏡框,但卻讓她成熟了些,整體看去更像個老師。
“你說小葉嗎?”蘇少文從正在看的一本書上抬起頭,頗不在意地說道:“她是我系里的學生,志愿應聘到后勤部幫忙的?!?/p>
作為女主人,艾麗芬有時會客氣地挽留葉昵娜在家喝杯茶,有一次,就是她探假結束準備回家的那次,她還讓蘇少文請葉昵娜來家里吃飯。不管怎么說,蘇少文的生活有人負責,這省了她總擔心蘇少文抱怨艾麗芬作為妻子的失職。
后來,艾麗芬覺得那一切都太滑稽了。她記得在那次飯桌上,自己曾多次拜托葉昵娜,請她幫忙照顧好蘇少文,并細致地告訴她一些蘇少文的生活習慣。
“他有胃病,還有膽結石,得按時吃兩種藥?!?/p>
那情形就好像她要將蘇少文全權托付給葉昵娜。沒錯,一定是她給了葉昵娜這種感覺。
事情發(fā)生后,艾麗芬一直在想,她之所以那么信任葉昵娜,沒有對她產生過絲毫懷疑。那是因為從內心里來說,葉昵娜靦腆羞澀的樣子,讓艾麗芬根本沒把她當回事,自然不會將她存在眼里,更不會記掛在心頭。
而且當時,葉昵娜有一個男朋友,比葉昵娜還要小兩歲,是一個樂隊的鼓手。這是葉昵娜自己在餐桌上說的。除此之外,艾麗芬覺得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她對丈夫的完全信任。
不管怎么設想,但最終呈現(xiàn)出來的結局只有一種。艾麗芬失去了丈夫,并且從物理空間上也永遠地失去了他。有關蘇少文的一切都讓她感到痛心。現(xiàn)在,她突發(fā)奇想,提出要去臺灣,還熱切地說自己多年前就想去那里。這真是自欺欺人。
幸好,子涵和羅德沒有發(fā)現(xiàn)艾麗芬這些細微的變化。關于旅行的事,他們都表示支持,只是旅途中的安全問題,讓子涵有些擔心,她知道媽媽有神經性頭痛。
“嚴重時甚至會暈倒,我五歲還是六歲那年,好像就發(fā)生了這么恐怖的事。那是因為爸爸的事吧?”
艾麗芬不置不否。
“幸虧旁邊有人守著,要不然,我肯定得嚇哭?!弊雍{皮地眨了眨眼睛,以掩示自己的不好意思。接著,她轉過臉,把頭靠在艾麗芬的肩膀上,“媽,我們給你列個單子,你一定要遵照單子上的注意事項執(zhí)行,不然,我和羅德不同意你一個人出去?!?/p>
他們給艾麗芬寫了滿滿一張途中“注意事項”,包括各種急救措施和求救電話。艾麗芬欣慰地接受下來。
她慶幸從來沒有對孩子道出事件的真相,那就像把一塊沉重的生鐵壓在女兒的心上。所以,直到今天,女兒在提到爸爸時,語氣里沒有一絲的尷尬和猶疑。她一直以為爸爸就像媽媽說的那樣,是因病去世。這是艾麗芬從小就給她灌輸?shù)囊粋€“現(xiàn)實”:突然心臟病發(fā)作。直到今天,子涵還固執(zhí)地認為這件不幸的事發(fā)生在她五歲或六歲那年。
4
中介公司愿意給艾麗芬一個星期的時間來收拾清理房子,艾麗芬謝了他們的好意。
“三天時間就夠了?!彼f。
真的沒有多少東西需要留著。艾麗芬甚至都不用列清單,除了她自己必備的衣服和鞋子,蘇少文的東西可以扔掉了。至于那些上了年頭的家具,她就當作房子的附加禮物送給中介公司好了。
蘇少文出事的那一年,艾麗芬就有一種立刻將房子賣掉的沖動。她無法忍受屋子里還殘留著他的氣息——他留在家里穿的一部分衣服、鞋子,冬天下雪時戴的風帽,還有一大片書籍,它們散發(fā)出的氣味讓艾麗芬頭暈目眩,那是一種令人心痛、屈辱和背叛的味道。
但最終,為了女兒,她將房子里的一切都保持著原貌。
蘇少文的東西還和生前一樣,存在于這座房子里,只是被挪動了位置而已。艾麗芬將它們一股腦地收進了蘇少文的書房里。子涵將這理解成母親怕睹物思人的舉動。每次從上海回來,子涵總會到父親的書房坐一會兒,翻翻父親書架上的書,趴在桌前寫點兒什么或畫點什么,有時她甚至會在里面呆上一整天。艾麗芬覺得女兒是在用這種方式憑吊或想念自己的父親吧。她當然沒有必要反對,她想象得出,如果她告訴女兒,他父親不值得她們懷念,那首先崩潰的會是她自己。除了每半個月進書房打掃一次衛(wèi)生,其余時間,艾麗芬從不涉足。
子涵自作主張,清出了兩大箱子東西,多部分是他父親的書籍,她還給羅德帶了一件父親的衣服(羅德因為工作先她回上海了)——一件駝灰色的羊絨衫。
“羅德正說他缺一件毛衣呢?!弊雍f著,當著艾麗芬的面抖開羊毛衫,比量著大小,“看看我爸這身材,我得叫羅德減減肥了?!?/p>
艾麗芬也在心里比劃著衣服的尺寸,羅德肯定穿不下,即使穿下了,也是緊繃繃地箍在身上不舒服。
羊絨衫是艾麗芬被醫(yī)院提升為科室主任后買給蘇少文的,一千多塊,作為那年他36歲的生日禮物。艾麗芬還記得這件事,不過這似乎也是她送給丈夫的最后一件禮物。做了主任后,經常被派去外地合作醫(yī)院指導手術和授課,一年最少要跟隨賀教授去一趟國外的醫(yī)院學習交流,而且科室里的瑣事也越來越多。那幾年里,她的日子幾乎總是在飛機和火車上奔跑,每天都要爭分奪秒。endprint
有天,蘇少文突然告訴她,他下個月就要調去漢城市大學教書了,艾麗芬感到吃驚。她從來沒有聽蘇少文提過這件事。但蘇少文的意思是,他對她說過,但她沒記住或記住后又忘掉了。
“你太忙了,日理萬機。好多事我想說都找不到機會?!卑惙衣牫鎏K少文的語氣里有一種他平常沒有的譏諷。但隨即,丈夫的態(tài)度又變得和平常一樣溫和起來,“這次只是借調過去,兩三年后就回來。家里的事你就多擔當些吧,反正子涵有我媽帶,我離開對家里也沒什么影響。”最后,他幾乎是快樂地說道:“歡迎來漢城市,我到時一定帶你們娘倆好好看看我的母校?!边@個時候,艾麗芬才記起來,他就要去執(zhí)教的那所大學是蘇少文的母校。她很快掩飾了自己的這個疏忽,向丈夫發(fā)出了祝賀。
那是十多年前吧,想想,那個時候,他蘇少文的身子真是瘦啊,不過后來,他調到母校教書后,身子倒是慢慢胖了起來,臉色也總是那種透著微紅的健康氣色。
蘇少文說這是因為母校的風水好,而且教授的又是他喜歡的外國文學史。
如果他還活著,艾麗芬是不會有機會賣房子的,也許連想都不會想。
“和丈夫在這座房子里白頭偕老?!?當初買下這棟房子時,一定有這種想法,雖然從未公開明確過,但其實是一直擱在心底的,或者說這是一種不需要說出來的夫妻間的默契。艾麗芬不知道蘇少文是否懷有這種看法, 至少在她們結婚的那一刻,她相信他萌生過。
而現(xiàn)在,這段共屬于他們的記憶就要隨著房子一起消失。蘇少文的書、過去的衣服和鞋子,艾麗芬看著它們被清理出來,再被收廢品的人拉走,一股無法克制的傷感攫住了她,她的手率先顫抖起來。
“媽——”子涵向前一步,攙扶住艾麗芬的胳膊?!澳闾哿耍謇淼氖戮土艚o我來做吧?!卑惙覔u了搖頭,鎮(zhèn)定下來后,她拉著女兒的手,柔聲說道:“假期只有兩天了,你明天就回上海吧?!彼齽e過臉,“我想一個人靜靜,住這房子里快二十來年了,有些事有些東西——?!彼龥]有說下去,子涵明白了的樣子,答道:好的。
臨回上海前,子涵用一種艾麗芬從未見過的表情幽幽地說道:“以后再也看不到爸爸的書房了,我現(xiàn)有就有一種感覺,好像離他遠了?!彼酶觳簿o緊地抱著艾麗芬,好一會兒才松開。艾麗芬的心在那一刻突然洞開了,心底存封的冰塊似乎開始松動,她的鼻腔發(fā)酸,很想抱著女兒哭一場,一種告訴她真相的沖動頂撞著她的心。
可是,真相到底是什么呢?多年來,真相的陰影一直折磨著她。很多次,她在夢中看見當事人——葉昵娜站在一間鋪著咖啡色地毯的房間里,一頭瀑布樣的黑發(fā)垂在肩上,她光著身子,只在腰間慵懶地圍著一條藍白相間的浴巾。她看著艾麗芬,臉上露出挑釁的笑容,這讓艾麗芬感到強烈的憤怒,她操起一把手術刀就朝她奔去。接著,她聽見自己發(fā)出一聲尖叫,整個人醒了過來。
窗外流沙樣的月光透過沒有拉上的簾子照進來,像一塊塊碎冰漂浮在周圍,一陣心悸讓艾麗芬的雙手又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
多少個這樣的夜晚,她被失眠折磨著,腦海里不受控制地播放著由報紙和人們道聽途說的殘垣片斷,讓自己完全沉溺在茫茫的傷痛中。
5
今晚又是一個注定要失眠的夜晚,子涵一大早就出發(fā)回上海了,屋子里變得更加空蕩。
艾麗芬盡量拖延著上床的時間,她一個人從客廳走向臥室,再踱到廚房,屋里的家什,她仍分辨得出,哪些是結婚時買的,像床、沙發(fā)、桌椅,它們和她一樣老了。有些則是婚后添置的,墻上的掛畫,還有兩幅艾麗芬不認識的某位書法家的手筆,這些都是當年蘇少文置下的,他喜歡這些東西,“好看不中用,”那時,艾麗芬笑他喜歡附庸風雅。
臥室里,她和蘇少文結婚時添置的家具——一排三開門的壁柜,柜體的邊緣已經脫漆,露出陳舊的底色。餐桌前的四張高背木椅,坐上去時,偶爾會發(fā)出“吱吱呀呀”的響聲。布藝沙發(fā)洗得發(fā)白,還有窗簾,和人臉一樣,被時間悄悄地打磨成了另一種說不清的混沌顏色。
最后,她站到陽臺上,凝視著伸出去的花架在朦朧的夜光中閃爍出的花樹輪廓。
花架上有茉莉、茶花,還有艾麗芬喜歡的梔子,這些都是蘇少文種下的,先前還有一盆品種昂貴的蘭花。艾麗芬沒有時間也沒有閑情去打理它們,這個蘭花不像別的花,它的嬌貴讓它差點在某年的冬天死去。
那次春節(jié),蘇少文回來后看到蘭花的狀態(tài),第一次和艾麗芬吵了起來,最后一氣之下,他決定將花帶到身邊去照料。
艾麗芬依稀記得那盆蘭花的名字叫蓮瓣蘭。讓她想不通的是,這么嬌貴的一種花,開出的竟是那種非常普通的小白花,又羞羞怯怯地掩在修長的葉條之間。不過,花朵確實有一股來自幽井般的深邃香味。
“結著愁怨的丁香姑娘?!边@是蘇少文對蓮瓣蘭的形容。那個時候,蘇少文經常窩在書房里看書,看到高興的章節(jié)會興致大發(fā),非要在艾麗芬的面前讀出來,他模仿的是戲劇的語調,剛開始,艾麗芬覺得很好笑,后來,蘇少文的聲音和故事所營造出的那種氛圍又讓她沉溺其中。她喜歡蘇少文的單純豐富,有時穩(wěn)重有時又像小孩一般輕率魯莽。他們戀愛的幸福場景就是蘇少文讀詩給艾麗芬聽,他追求她的方式也是那么時髦,不寫信而是寫詩。這些,都曾讓艾麗芬在同學們中獲得了一大片艷羨的目光,她一直為此感到驕傲。
結婚后有一段時間,蘇少文還堅持給艾麗芬讀小說。但艾麗芬不記得他讀過哪些篇章了。也不記得他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動放棄了這一項目。
有時,午夜夢回,想起這些往事,一陣狂風暴雨般的感傷揪緊了她。
她突然想到,蘇少文一定給她——葉昵娜讀過不少的詩和文章吧。她想象葉昵娜把頭偎在蘇少文的胸前,聽他抑揚頓挫的聲音。他們時而深情地對望一眼。一個的目光里充滿了柔情和崇拜,一個的目光里全是驕傲和滿足。
這個時候,艾麗芬發(fā)現(xiàn)自己才是多出來的那一個人,好像放棄蘇少文的正是她自己。一陣從未有過的悔意從心里的某個角落升上來,艾麗芬咬住嘴唇,不讓那種聲音發(fā)出來。endprint
6
蘇少文的事情發(fā)生后,學校曾多次來函來電,請艾麗芬過去。其中一位老領導用私人的方式給她寫來一封信——當年就是他力邀并促成蘇少文回母校教書的。老人在信中說了很多道歉的話,艾麗芬被他的誠懇打動了,她甚至收拾好了行李準備動身,可是,當她查閱火車時刻表,看到寫有漢城的字樣時,心里突然一冷,身子僵硬得無法動彈。后來,蘇少文的朋友又專程從漢城市趕來接她,但艾麗芬拒絕前往。一直到蘇少文的遺體從漢城運回來,艾麗芬才被朋友拖著到葬禮上露了一面, 為此,公公婆婆一直對她耿耿于懷,從那以后,她們的交往僅限于為子涵的事情。
多年過去,每次往事重現(xiàn)心頭,艾麗芬仍覺得心痛不已。她曾試著去原諒那一切,但發(fā)現(xiàn)那是一條萬丈深淵,只要一觸碰,就有無數(shù)的刀子戳到心上。最后,她干脆視而不見,將它們屏蔽在心底最黑暗的角落。
如果不是醫(yī)院的來信,她大概要將那些新仇舊恨一股腦地帶進墳墓里去。
信是白色的專用信封,印有漢城市第一人民醫(yī)院的字樣。
“是她給了我們這個地址,請我們代她把這封信寄給你。另,作為她的醫(yī)生,我們也希望你能來看看她?!?/p>
這是張黃色便簽, 附在葉昵娜的信的后面,像一個非常重要的補充。艾麗芬猜想可能是葉昵娜的主治醫(yī)生寫的,不過,也許是哪位好心的護士寫的。她們的鄭重讓艾麗芬覺得葉昵娜可能真的不行了。
幾年前,葉昵娜曾給艾麗芬來過好幾封信,那些信,曾被艾麗芬扔進垃圾箱中,但不知被一種什么樣的心理驅使,她又把它們撿了回來。
對不起!所有那些信的開頭,都是這樣幾個大字,寫得又重又粗。
綜合來信內容,艾麗芬能確定的是,葉昵娜一直過得不好,她沒有繼續(xù)修完學業(yè)就離開了大學,在外面斷斷續(xù)續(xù)地打著零工,當年殺害蘇少文的男友,就是那個樂隊鼓手,依舊在監(jiān)獄里服刑。葉昵娜似乎也沒有再結交男朋友。
艾麗芬曾期待這些信中發(fā)生些奇跡,希望葉昵娜能親口告訴她,那件事不是報紙上面寫的那樣,不是一個教授和一個學生發(fā)生的風流關系。而是別的,像文學作品中描述的那種,是純粹的精神關系。是的,純潔的柏拉圖關系。
但是,葉昵娜什么也沒有解釋。她說得最多的是對不起,她愿意以任何方式來彌補自己的錯誤。她提出了很多想法。為了不再受到騷擾,最后,艾麗芬只好強忍住惡心——是的,她當時覺得對于這個女人,這是最恰當?shù)囊粋€詞了。她給她回了一封信,整頁紙上只有四個字:別做夢了!
艾麗芬沒有看到當?shù)貓蠹垖@件事的報道,她慶幸自己沒有去料理那邊的后事,不然, 她肯定會忍不住買下一份。她也沒有去網上看新聞,她知道這種新聞上網總是快得像閃電。
是警察例行公事地告訴了她這個消息。當然,他們更加強調的是后果,她丈夫死了。他們對于婚外情有一種見慣不怪的寬容。
所以,事情的發(fā)生過程,艾麗芬?guī)缀跏菑闹車笥押陀H戚們的談論中了解到的,她努力想抹去那些場面,但它們卻以一種頑強的姿態(tài)一次次地涌現(xiàn)出來。
蘇少文和葉昵娜,在沙發(fā)上,他們準備一邊喝咖啡一邊談論她的碩士論文(她選修了蘇少文的課),但她男朋友——那個搞音樂的小伙子,他對警察的說法是他們站在床邊,兩人已經摟抱在了一起。他打開門時看見的就是這一幕,因此,他什么也沒說,就拿出刀走了上去。
他是不急不忙走著過去的,這中間有幾十秒的時間,但蘇少文和葉昵娜甚至都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進來。
艾麗芬從旁人的轉述中聽出了這句話所暗含的意義,那就是這對男女太投入了,沒有發(fā)現(xiàn)迫近的危險。
這使艾麗芬感到屈辱,好像裸著身子穿過眾目睽睽。
沒有打斗,也沒有爭吵,隔壁房間里的一對情侶說他們什么也沒有聽到。幾次經過走廊的清潔工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后來,過了好一會兒,大家才看見一個年輕人從電梯里跑出來,有人注意到他手中拿著刀,血正一滴滴地從刀尖上淌下來。
等人們趕到現(xiàn)場時,蘇少文和葉昵娜已經倒在血泊里。
葉昵娜死里逃生,由于沒有傷到要害,她在醫(yī)院被救了過來。
蘇少文卻死了,他是在救護車上死的,死前曾有過非常痛苦的掙扎,這個過程大約持續(xù)了一刻鐘。
艾麗芬發(fā)現(xiàn),當她將這些道聽途說的片斷連接拼湊成事情的整體時,她的注意力總是停留在醫(yī)生的這段陳述上。有關蘇少文的掙扎和掙扎的時間,這個細節(jié)讓她感到一種隱秘的快感,但隨即,撕心裂肺的疼痛像瀝青一樣壓下來,她不相信,為什么死去的不是葉昵娜!她盯著自己的雙手,看著它們隨內心的潮流涌蕩,然后發(fā)瘋般顫抖起來。她真想拿起刀,像夢中那樣,沖到葉昵娜跟前,朝她的胸口狠狠地插進去。
時過境遷,那些恨意還在,但遠沒有從前那么強烈了,就像眼前的這雙手,她平靜地攤開著,在柔和的燈光下,十指修長,蒼白又冷漠。艾麗芬久久地凝視著它們。好一會兒,她才嘆了口氣,起身走到行李箱旁,將醫(yī)院的來信和葉昵娜的那幾封信,一起裝進了箱子。
箱子放在客廳,上面搭著她明早準備戴的淡紫色帽子。旁邊的桌子上放著她隨時要用的錢包,火車票和出租公司的電話在錢包的隔層里。白天的時候,她已經預定好了明早去火車站的出租車。
7
只有一團模糊的光影在艾麗芬的腦海里旋轉,很難再回憶出葉昵娜的樣子了,她的眼睛、眉毛、鼻子和嘴巴。過了好一會兒,艾麗芬才終于記起了她的頭發(fā),一頭長長的直發(fā),隨意地挽起來,再別有韻味地拉到胸前。羞澀靦腆,一個總想把自己藏起來的女人。
她死時也是這個樣子嗎?艾麗芬想象不出,期待了十幾年的見面突然變得不復存在,她只感到一種深深的虛弱和疲憊。
艾麗芬記得信上說的是:時日不多。但這總像意味著還有一個月或兩個月的時間,甚至有可能會挺到三個月,她后悔沒有坐飛機過來。
“很遺憾,病人在今天凌晨已經去世了?!蹦俏会t(yī)生看著艾麗芬,目光帶著一絲責備。艾麗芬不知道那封信是不是他寄的。她估摸他在四十歲左右,蘇少文去世的年紀。但這個人會老去,蘇少文卻不會,蘇少文會永遠會保持在四十二歲。
她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大跳。她沒有問信的事,反而想起另一件事。
“她得的是什么病?”
“能確定是肺部腫瘤,據(jù)我所知,病人曾有很長一段時間在充滿粉塵的環(huán)境里工作過,但由于病人不愿意透露,具體情形我也無能為力?!贬t(yī)生無奈地搖了搖頭,“如果你要查看病歷的話,可以去病案室辦理相關手續(xù)?!?/p>
不了。艾麗芬答道,她知道查看病歷需要填寫表格,那么,她該怎么說明她和葉昵娜的關系呢。
她謝過醫(yī)生,正準備轉身走開,卻被那位醫(yī)生叫住了。
“對了,有一樣東西,病人特別交待要給你?!贬t(yī)生朝窗前走了幾步,“喏,窗臺那里的一盆花,是蘭花吧?”
艾麗芬走過去,是蓮瓣蘭!沒錯,就是當年蘇少文怪她照料不好帶到學校來的蓮瓣蘭。艾麗芬一陣眩暈,她還以為蘭花早已經死掉了。
蓮瓣蘭活得好好的,長長的葉片婀娜地向上伸展著,綠幽幽的,像失憶了一般,仔細一看,繁茂的葉間還隱藏著三顆嫩白色的小苞蕾。
艾麗芬想起了什么,她抱起蓮瓣蘭,朝已離開病房的那位醫(yī)生追過去。但醫(yī)生告訴她,病人沒說還有其他的什么東西要交給她。艾麗芬指的是信,但那位醫(yī)生搖了搖頭。
“不過,你明天可以問問她的親戚。她還有一些醫(yī)藥費沒有結清,她弟弟明天會過來處理這些事。”醫(yī)生好心提醒道。
艾麗芬謝過他,抱著蓮瓣蘭走出病房。艾麗芬大致知曉這盆花的價格。蘇少文也一定告訴過葉昵娜。如果賣掉它,葉昵娜的生活至少可以好一點。
想到這兒,艾麗芬低下頭,讓鼻尖觸到蓮瓣蘭的花蕾上,深深地嗅了一下,一股從深處透出來的馨香讓她戰(zhàn)栗。就在這一瞬間,她聽到內心崩塌的聲音,好像塵封的冰塊在紛紛碎裂,一股莫名其妙的柔情充滿了她。不可否認,她還深愛著自己的丈夫,而葉昵娜呢,艾麗芬現(xiàn)在能確定這一點了:和她一樣,她也在用生命愛著蘇少文。
醫(yī)院里,來往的人逐漸多起來,正是下班時間。艾麗芬穿過人群,朝后面的住院部走去,那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住院結算窗口的燈格外亮堂,好像在寂寥地等待著誰。
艾麗芬徑直朝那扇窗口走去。
責任編輯 丁東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