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城
機器人無法毀滅卡夫卡們
□宗城
最近,微軟小冰出了一本詩集,叫《陽光失了玻璃窗》。《讀書》雜志應(yīng)景地發(fā)了一篇文章,是作家韓少功的《當機器人成立作家協(xié)會》,其中作家貼出兩首詩,有一首正是機器人所作:
其一:
西窗樓角聽潮聲,水上征帆一點輕。
清秋暮時煙雨遠,只身醉夢白云生。
其二:
西津江口月初弦,水氣昏昏上接天。
清渚白沙茫不辨,只應(yīng)燈火是漁船。
如果僅憑感覺,你是否知道哪一首是宋代大詩人秦觀作的,哪一首又是機器人的作品?
事實上,第二首,寫出“清渚白沙茫不辨,只應(yīng)燈火是漁船”的作者正是IBM公司的“偶得”——一個玩詩的小軟件。
而當韓少功將兩首詩拿去一所大學測試時,“三十多位文學研究生,富有閱讀經(jīng)驗和鑒賞能力的專才們,也多見猶疑不決抓耳撓腮。如果我刷刷屏,讓‘偶得’君再提供幾首,混雜其中,布下迷陣,人們猜出婉約派秦大師的概率就更小”。
將這個例子與小冰的新聞結(jié)合來看,有專家批評微軟小冰的詩歌,認為“小冰的詩都是不好的詩,是一些碎片的無機組合”。讀者在讀到“把全世界從沒有了解的開始/有人說我的思想他們的墓碑時候”這般句子時,自然會有同感。僅僅從目前而言,小冰的詩歌只是雜糅了一些現(xiàn)代詩歌的拼圖,而且是在句法、敘事上都很不成熟的拼圖。但如果看看“偶得”君的作品,小冰的問題可以通過升級更新彌補,假以時日,小冰可以寫出真正以假亂真的現(xiàn)代詩。
機器人搗鼓文字早已不是新聞,如今一些新聞機構(gòu)已經(jīng)安排機器人寫稿。不止新聞稿件、新聞評論,機器人也開始試水小說。有媒體報道,日本“人工智能(AI)小說創(chuàng)作”的研究人員帶著機器人寫的四篇小說,參加了第三屆日經(jīng)新聞社的“星新一獎”比賽,其中部分作品已通過初審。
初期的機器人小說,人物設(shè)定、故事套路、高潮爆點、句法結(jié)構(gòu)等,都借鑒了網(wǎng)文寫手的思路。就像寫詩的小冰,它其實也借鑒了大量現(xiàn)代詩人的作品??梢哉f,第一代機器作者不具有自覺的創(chuàng)作意識,只是一個擁有海量計算和組合能力的模仿者。這也是部分評論家不看好機器人創(chuàng)作的原因,因為“詩貴陌生”,可以流傳的文學,也需要有鮮明的辨識度和真摯的情感。
機器人無法創(chuàng)造可流傳的文字作品?我表示懷疑。
誠然,像《平凡的世界》《人生》這樣的作品,它是憑借充沛如注的情感以及獨屬于路遙的文字特色感染了一代又一代人。但有的文學作品,能夠流傳靠的不是情感,而是高超的寫作技巧——技巧是理性的,是可以被機器人學習的。
這種類型的作品,比如麥克尤恩的《立體幾何》。這篇短篇小說不但向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致敬了一把,還讓麥克尤恩酣暢淋漓地顯擺了自己淵博的知識和酷炫的技巧。互文、巧合、懸念、反諷、三段故事的交織層疊……《立體幾何》憑借敘事的高超成為教科書式的短篇小說。
人類中的文學大家們,他們在創(chuàng)作時也會借鑒前人的靈感。卞之琳的名篇《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笨瓷先ナ敲钍峙嫉?,卻可能是受了廢名的啟發(fā)?!稊嗾隆纷饔?935年,而廢名在1927年10月寫的作品《菱蕩》有這么一段:“但結(jié)果城上人望城下人,仿佛不會說水清竹葉綠——城下人亦望城上?!弊x者對比來看,是否有相似之處?
既然借鑒是文學作者們常有的事,那么機器人下一步努力的關(guān)鍵不在于借鑒本身,而是如何更高明地借鑒和加工。這正是技巧問題,而技巧是可以通過工程師們的努力完善的。
機器人的寫作水平現(xiàn)在還很不成熟,但總有一天,也許就在不遠的將來,它們就能通過海量計算、通過摸清不同評委的口味和文學獎的獲獎傾向,完成一部又一部志在得獎的力作。文學有跡可循,感情可以偽裝。只要是存在迎合意圖、希望經(jīng)典化或流行化的作品,它就可以被模仿、被抄襲。
當卡夫卡的朋友詹努克認為《狐女》抄襲了《變形記》的技巧時,卡夫卡沒有動怒,而是輕輕地搖頭:“不,他沒有模仿我,這是時代的問題,我們都抄襲自時代?!?/p>
如果有一天,機器人一腳踢下文學大家,捧得頭獎,這是文學的終結(jié)、文學之死嗎?
不,這是嚴峻的挑戰(zhàn),是一種有趣的挑釁,但它真正終結(jié)的只是復制家和一批又一批文學工廠的投其所好者。有的為名,有的為利,他們終將不及機器人。
但卡夫卡式的作家將不會毀滅,靠寫作來認識自己的本然,來辯證自己的責任與自由的書寫者依然存在。因為他們的寫作本就不是為了留存而書寫。
而機器人所真正欠缺的,也正是它沒有一個活生生的人所具備的自我意識。機器人可以成為一位杰出的模仿高手,但很難變成像卡夫卡這般通過文學追問“我”這一命題的自我書寫者。
所以,我將樂觀看待機器人對文學世界的沖擊。畢竟,在這個時代,文學圈有時候太循規(guī)蹈矩、太乏味了,是時候需要一點刺激,讓人類作家們興奮起來。
(摘自《中國青年》2017年第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