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港峒客
海南居然有沙漠!這就難免意外,令人神往。
棋子灣海邊,怪石嶙峋,沙灘寬闊,一派古遠荒涼。網(wǎng)上說的海南沙漠其實就是海邊的這片沙灘。有人去過后,大呼“坑爹”——那怎么能算沙漠呢,充其量就是寬點的沙灘罷了,仙人掌什么的,別處同樣可以看到啊。細看,帖子那些所謂沙漠照,不過是別處黏貼過來的,根本與海南無關啊……
關于海南西海岸沙漠地貌,2013年《中國國家地理》陳嵐樺先生的文章,是比較嚴謹之作,分析了瓊西海岸沙漠帶的氣象學成因和歷史演變。不足之處是,話題和照片依然局限于棋子灣沙灘。沙灘以里,本來還是沙漠,不過已經(jīng)造好林了。
從地質(zhì)學或氣候?qū)W角度看,濱海沙灘與沙漠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但是在旅游者眼中,兩者大不相同,濱海沙灘司空見慣。棋子灣景色固然特異,其真正賣點是怪石和“棋子”,若將海邊沙灘作為沙漠,又作為賣點,遭遇吐槽恐怕是難免的。
黃沙海里浮村莊
除了棋子灣,海南就沒有更接近沙漠意義的地方了嗎?
請看照片——確保是在海南、遠離海邊、純天然、現(xiàn)場拍攝。
照片中,偌大一座村莊,房子、公路,都被黃沙團團包圍。村里村外,黃沙漫漫,村屋疏疏落落,浮在沙海里。那沙子,如金如銀,粗細均勻,既不知世代,也不知厚度。如果不是遠處看到木麻黃樹梢的一點墨綠,你一定會以為到了騰格里或毛烏素沙漠的邊緣呢!
算不算沙漠,您自己作結(jié)論吧。
一點不錯,這是海南鮮為人知的最后一座“沙漠村”。
村子不小,擁有近4000村民,而且有歷史,據(jù)《昌化縣志》載,村里的“天后廟”始建于元末明初,十年前重建。據(jù)說,廟內(nèi)還曾存有元代的一條鐵鞭呢。
這個浮在沙上的村莊,就是昌江縣海尾鎮(zhèn)的沙地村。西北距海岸線約1.5公里,西南距棋子灣約7公里,也就是說,離棋子灣不過一站路。由于近年“村村通”工程,硬化路面已經(jīng)鋪設,穿過村子一直通往海邊的另一個小村:沙魚塘。
那么多人關注棋子灣沙漠,還有因沒過夠“沙漠癮”而大呼上當?shù)?,卻沒人多踩一腳油門,去看看這片更為干燥的“真正沙漠”,錯過了讓孩子們在干干凈凈、松松散散的沙窩里胡亂打一百幾十個滾,點一把篝火露一把營的機會,多么可惜!
錯過,是由于不知道;都不知道,是由于沙地村太無名?;钠Ъ迂毨?,是這個村子與生俱來的宿命。
沙地村,顧名思義,耕地既少又貧瘠,村民很難在土地上找到出路。世代在沙窩窩里討生活,貧窮是無可避免的。
然而沙地村人沒有放棄努力,很多年輕人出外打工,賺了錢回村蓋房子、討媳婦、生孩子,依然生生不息。近幾年,村里每年都新建幾十幢平頂房。外嫁的本村姑娘和嫁進來的媳婦,都不嬌氣,各組成一個籃球隊,分別穿紅藍隊服,節(jié)日比賽起來,個個生龍活虎。
村子本在南半部,綠化已搞得很不錯,環(huán)村街道兩旁,種滿了花草和風景樹,干干凈凈。村北是大片沙地,現(xiàn)在也陸續(xù)有村民“跑馬圈地”,在上面蓋房子了,一來二去,沙漠景觀慢慢被村屋蠶食。
其實今天看到的沙漠,已經(jīng)大大縮小。這里本是是瓊西連片天然沙漠的核心部分,與棋子灣沙地相連,由于多年不懈造林,村子四面連片沙漠已經(jīng)被寬闊的木麻黃林所覆蓋,在衛(wèi)星地圖上一看,就明白了。
準確地說,這兩百畝現(xiàn)存沙地是瓊西沿海連片沙漠帶,非海灘沙漠的最后孑遺,也就是海南“最后一個”沙漠村。
假如海邊沙灘在景觀上不算沙漠,那么引用陳嵐樺先生的提法,這里的定位更加“高大上”,是——“我國唯一可以欣賞熱帶沙漠景觀的地方。”
為什么本文標題說,是“最后的”沙漠村?因為幾百年來,直到幾十年前,瓊西還有不少連片沙漠,并不止一個沙漠村。
荒蠻神異古記錄
海南西部沿海地勢大都開闊平坦,卻是海南史上最貧困的區(qū)位,原因只有兩個字:干旱。
海南的旱季,通常歷時半年,從11月到來年5月,但瓊西旱季更長,程度更烈。由于受五指山和越南長山山脈在東西兩邊的夾持,使兩方面濕氣均難到達,形成氣象學上的“雙重雨影帶”,所以,瓊西每年有大半時間是蒸發(fā)量遠大于降水量,苦旱明顯。加上天然林被歷代過度砍伐,以致沿海形成連片熱帶沙漠、半沙漠地帶。過去,這片沙漠曾經(jīng)從儋州的洋浦港一直到樂東的鶯歌海,長170公里、寬3至20公里。
海南史料中,關于瓊西沙漠化之艱險,有兩段令人過目不忘的記載。首先看《道光廣東通志·瓊州府·輿地略》:
“瓊郡枕海環(huán)山,水多咸鹵。自儋至崖,豐草與叢棘間生,頑石與深沙載道,刺竹參天,雜樹蔽日。見天日處浮沙沒膝,色白如銀,跬步如履炮烙,往來必須夜行”。
該志注明,這段描述來自《感恩縣志》。查清康熙間,感恩縣曾兩次修撰縣志,但因缺資不能付梓,后來都已亡佚。我們只能從《廣東通志》看到這段記載了。
《康熙昌化志》也有大尺度描述,成為對瓊西文史有興趣者不可不知的經(jīng)典文字:
“自儋至崖八百里許,沙深尺余,色白如銀。無四時,日中蒸熱,不可以晝行,強行者膚肉潰爛。雖林木蔽天,無虎狼之患,故夜行便之?;虺眮韯t路阻,居民熟諳水候者,坐在岸上俟潮退方渡。隨足有金光迸出,大者如火,小者如螢,來往之人,皭然可鑒(《康熙昌化志·卷一》)”。
這幅圖景,荒蠻與神秘兼?zhèn)?,非常獨特。不分四季,行者在“色白如銀”、厚厚的沙地上趕夜路,為的是盡可能逃避烈日高溫。一定曾經(jīng)有人迫于時勢,在烈日烤炙下“強行”,很快便燙傷腳踝,甚至導致終身殘疾或中暑死亡。這個描述,與《通志》之“跬步如履炮烙”可謂異曲同工。endprint
自儋至崖,沿海沙化都重,只是有些路段更重,有些稍輕。無論人馬走沙路,都特別累,也慢。只有各河流入海口處,會有或大或小的片片綠洲,人煙稍密,綠洲大者是縣城所在,中小者也是瓊西千百年社會的支撐點。
進入沙地村這片沙漠,烈日下,真可以體會一下古書上“跬步如履炮烙”的滋味。
瓊西先民謀生,非常不易。沒有灌溉保障的田,一般要八九月臺風帶來大雨后,才能耕種,“十月田”是昌江中部一處地名,表示到十月才能開田。
《康熙昌化志》在闡述路人艱難之后,緊接著描述農(nóng)戶的艱難:“分秧之后,民不復有家。無男婦老稚,晝夜力于田事,踏風車取水灌田,或一日輟工,則無成”。晝夜忙在田頭,一日不敢停歇,運氣好那年還可以糊口,一旦遇上洪水,全家生計就只能“付河伯之一怒”了。
真的是:漫道農(nóng)家苦,最苦在瓊西。
遍歷西環(huán)僅一人
從鴉片戰(zhàn)爭至日軍侵瓊這一百年,深入海南島旅行考察、并且有文字記錄傳世的人士,據(jù)目前所知,國內(nèi)外總共有十余批次,此前是幾乎沒有。
這些可敬的先行者,多半在事前做過功夫,擬定了具體的考察項目和路線,攜帶著近代眼光學識。行程中多有筆記,留下完全不同于皇朝傳統(tǒng)史志的目擊者實錄,有人更留下極珍貴的影像資料。
不過論到行程,他們多半只在海府、澄文等瓊北發(fā)達地區(qū)流連,其次是沿東線直下樂會嘉積,至深入陵水三亞者便已不多;更勇敢的,則自嶺門或南豐南下,穿越五指山區(qū),留下關于黎苗的第一手資料。但是,沒有游歷瓊西全線的記載。
唯一的例外,就是1933年孤身蒞瓊的田曙嵐。
旅行者兼散文家田曙嵐,以自行車走海南考察,“千里走單騎”,在途三個多月,行程三千余里,是環(huán)島騎行第一人。途中從郵局發(fā)出不少旅行報道,轟動一時,而其行走西線的記錄,尤其珍貴難得。
未到儋縣縣城,他就吃夠了浮沙的苦頭,“由此至儋縣,浮沙極多,推車極感不便。而沙攤(蜥蜴類之動物——原注)橫穿如梭,極為迅速”。
這僅僅是開始。沿西路下探,幾乎哪一段都有避不開的厚厚浮沙,只能吃力地推車前行。后來他發(fā)現(xiàn),沿著海水剛浸潤又不太潮濕的一線海灘,沙倒比較緊實,可以騎行。
西路旅行的艱危,難以想象。這里植被為稀樹草原,不少地方直接就是沙漠。時在3月,氣溫已經(jīng)回升,西南干熱風陣陣緊逼,步入深旱。除了濱海荒沙帶,低海拔陸地多為沙性土,有水時像土,沒水就是沙,一壓即散。旱季這些浮沙格外深厚,路更難行。
當年,從儋南王五開始至海頭已通汽車。因為過于荒涼,田曙嵐就坐了一段,過程是這樣的:
“沿途極為荒涼,長數(shù)十里,概無住民。汽車行駛其間,以煤油桶盛水攜之而行。蓋途中無水可添也。車行60余里,下一山坡,是處浮沙極深,汽車阻不能進。除司機外,凡車中人皆下車助之,始抵山麓?!?/p>
這還不是沙漠嗎?下坡尚且如此,回程上坡想必更加艱難。只是往來乘客,也自然而然地下去推車,齊心盡力,并無怨言。
清末民國匪患深重,不少墟市居民逃散。村莊雖稀少,但比如排浦、南華等墟市還是有的,不過離路尚遠,且連接段路況又差,客車還不如自帶水箱方便吧。
孤身冒死行昌化
過了珠碧江南行昌化,也就是網(wǎng)友找“沙漠”的區(qū)位,情況就更嚴峻了。
這是西環(huán)自然條件最惡劣的一段。極端時刻,田曙嵐不得不冒死而行,高溫烈風(氣象學上稱為“焚風”)無飲水,隨時可以致命??梢韵胂螅斈晁簧碜哌^沙地村、沙魚塘村時,就是如此這般的驚險:
“未幾而南風發(fā),溫度極高。初遇時,如驟至火車爐邊,殊不堪耐。且風力甚猛,沙土飛揚,襲人耳目……乃推車步行,與風相搏斗約十里許……厥后風力更加猛烈,海岸復系松沙,而太陽肆虐,并不因風而稍減。當斯時也,上承日光,下覆蒸沙,前有烈風,而后無來者,欲止渴而罐頭已罄,欲飲水而海水極咸,不可入口。”
在棋子灣南面不遠的著名古跡峻靈山,他冒險攀登,采集傳說中的“還魂草”。突發(fā)的烈風,令他不得不四肢緊緊貼地,勉強爬行,才不致被吹翻吹跑。
田曙嵐提到的罐頭,就是舊式的馬口鐵皮水果罐頭,是他單騎“深入不毛”除了自行車以外唯一的“現(xiàn)代化”裝備。它可以補充若干養(yǎng)分及水,但止渴效果很有限,而且無法多攜。在浮沙的天地里,開罐頭也變得格外復雜,他描述道:得先尋找兩塊半截磚,一塊墊在沙上承載罐頭,這才可以受力,另一塊敲擊刀子令其撬開鐵皮??上攵?,這樣開罐頭只能是連沙粒一起吞食。
瓊西之旅,固然有時能在居民點最簡陋的小攤上,吃到兩碗冷粥、冷茶,或是楊桃等土產(chǎn)水果,更多的時候他卻只能以喝上“生冷水”為滿足。雖然明知這對旅人特別危險,但在失水威脅到生命的情況下,已經(jīng)顧不得了。
在挑戰(zhàn)生理極限的搏斗中,田氏多次提到古志所寫“自儋至崖八百里許,沙深尺余,色白如銀……”這段話,感觸極深。不親歷其地,無以體會古人行走的切膚之痛,看過方志而又親身經(jīng)歷,就再也無法忘掉這段話了。
田曙嵐大無畏單騎千里留下這份親歷記,是我們今天唯一能追溯西路那個環(huán)境的具體描述。有了田曙嵐,古人一些精警簡樸的記載,變得觸手可及,場景可以依稀追尋。
改革開放前,海南開發(fā)基本上沒有環(huán)保觀念,繼續(xù)大量毀林開荒,生態(tài)劣化加劇。據(jù)統(tǒng)計:20世紀70年代末,瓊西沙漠化土地面積達到258平方公里,應為歷史峰值。海南建省前后開始注意植樹造林,到90年代末,沙化面積減少了一半以上。
20世紀末,筆者在瓊西南荒野便道,曾親歷浮沙陷車之苦。幸虧小型汽車較輕,尚有一友同行,四顧無援之下一人駕車,一人在后全力死推,渾身大汗終得脫險。此后便知在郊野不能盡信車轍,輪子必揀有疏落草根處取道。
換了人間不見沙
我曾多次行走于西海岸邊邊角角,尋尋覓覓,觀察風沙帶是其中一個內(nèi)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