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淥汀
“父母皆禍害”這個2008年創(chuàng)立之初只有幾百號人的小組,后來迅速壯大,如今擁有12萬多名成員。它憑借令人目瞪口呆的組名和風(fēng)格鮮明的話風(fēng),在輿論冷熱場里行走了十年。
讓艾琳做出“和父母休戰(zhàn)”決定的,是弗洛伊德的一本書。
那是七年前的事?!澳菚r和父母的關(guān)系像根細線,稍用點力就能斷?!敝钡桨辗_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書中的“我”于半催眠狀態(tài)下做了個夢,夢里的小女孩一直在哭泣,身邊散落一地碎酒瓶。艾琳被觸動了。她決定向父母提出“休戰(zhàn)”?!安幌氚押蜕弦淮说年P(guān)系徹底搞僵,不希望最后的結(jié)局是一地碎片?!?p>
傳統(tǒng)的“孝道”已經(jīng)不符合年輕人對平等的親子關(guān)系的要求
用艾琳的話來說,她的父母身上有“生活于中國小城鎮(zhèn)的五六十年代家長”的通?。恒∈厮^“孝道”,篤信男尊女卑。從小到大,每次當(dāng)她與父母討論起關(guān)于出身、性別和家庭道德倫理的話題時,父母全勝,“我全敗”。
兩代人觀念上的隔閡像一道無法彌合的裂縫,隨著時間推移越扯越深。2008年,艾琳加入“父母皆禍害”小組。在這里,她找到了“組織”,找到了抱怨父母的志同道合者。直到她在《夢的解析》中讀到“女孩哭泣”和“碎瓶滿地”的場景,才決定不再把父母視為“禍害”。
我們只想生活得更好
從小到大,艾琳覺得自己一直被一種無形的觀念綁架,那就是“儒家傳統(tǒng)編制的孝文化”。
小時候,父母告訴她,“父母不管做啥事,都是為你好”;上學(xué)了,父親教育她,“女孩子不比男孩子,要更講規(guī)矩”;成年后,父母對她的要求是“要講‘三從四德,要遵守‘倫理綱?!??!拔矣袀€男同學(xué)畢業(yè)后辭了工作料理家務(wù),被父母那一代人戳著脊梁骨罵。”
“可能是他們怕養(yǎng)老金太少,所以想通過觀念捆住我?!北M管有時會調(diào)侃,但艾琳更感無奈。兩代人觀念不合所導(dǎo)致的精神束縛,讓艾琳決定離開陜西渭南的那個老家。后來她自己總結(jié),從一線城市到省城到縣城再到鄉(xiāng)村,這是一條“代際關(guān)系可調(diào)合度”逐層降低的城鄉(xiāng)鏈。想擺脫觀念上“禍害”自己的父母,就得往上游走,就得往大城市走。于是,她去了南方。
離家是遠了一點,艾琳的心卻沒有因為距離而與父母靠得更近。和父母無休止的爭吵耗盡了她的精力,那些披著“孝道”外衣的告誡讓她瀕臨崩潰。這就是她加入“父母皆禍害”小組的原因。
在“父母皆禍害”小組里,普通成員統(tǒng)稱“小白菜”,名字源自那首《小白菜》——“小白菜呀地里黃,兩三歲呀?jīng)]爹娘”。除了小組組長和普通組員“小白菜”,還有幾個“哪吒”。古代神話中哪吒頻頻反抗父母的權(quán)威,與“父母皆禍害”小組的定位不謀而合。
張坤是小組里的三位“哪吒”之一,也是小組管理員。2008年年初,她翻譯了英國作家尼克·霍恩比的小說《自殺俱樂部》。霍恩比在書中提出了“父母皆禍害”觀點,當(dāng)時的小組管理員覺得這個說法非常符合那些長期被父母束縛和戕害的年輕人,于是成立了小組。管理員找到譯者張坤,把她也拉進了小組。
張坤不認為這個小組在無理取鬧地“博眼球”。在她看來,“小白菜”和“哪吒”在群里“亮自己傷口”的過程,不是刻意渲染代際關(guān)系疼痛,也不是想拉深與父母間的仇恨,“今天的憤怒,是為了明天不要繼續(xù)生活在憤怒中”。
而每一個將成為“小白菜”的組員,在進入小組后都會看見一句話:我們不是不盡孝道,我們只想生活得更好。
“父母把我當(dāng)附屬品看待?!?/p>
艾琳第一次進小組的感受是:“找到了組織。”
在這個小組里,每天都有人貼出自己與父母關(guān)系鬧僵的經(jīng)歷,每天都有人曬出不被父母一代理解的“罪狀”。
艾琳每天和組里的“小白菜”們一起“串聯(lián)”,在群里向自認為不稱職的父母“開炮”,手段也非常多樣:有的張口便叫“公禍害”“母禍害”;有的像寫討伐檄文一樣貼出自己與父母間的矛盾;有的守在電腦前,時不時跟帖回復(fù)筑起組內(nèi)“言論高樓”;有的轉(zhuǎn)載心理分析師和作家的作品,曾撰文抨擊“中國式孝道”的心理學(xué)家武志紅、寫《致女兒書》的王朔都是他們膜拜的“靈魂導(dǎo)師”兼“心靈知音”。
不過隨著時間推移,艾琳感覺小組里的氣氛正在加速“變壞”?!昂苌偃巳ヌ峤ㄗh,更多人是泄私憤。”她感覺這個小組越來越像一個負能量集中營,“每次和其他組員聊天,抱怨彼此父母的不是后,都有想自殺的沖動”。
2010年,被小組里越來越集聚的“負能量”壓垮的艾琳把自己的豆瓣主頁清空,一一刪除在小組里的帖子和回復(fù)??戳恕秹舻慕馕觥泛螅噲D主動緩和與父母間的關(guān)系。但是這種期望通過自身改變來帶動父母的行為,在部分組員看來是徹底地向上一代“投誠”。
“父母一直以來都把我當(dāng)附屬品看待,要我改變他們?休想?!苯M員李浩說。他這種“決不妥協(xié)”的態(tài)度,在組內(nèi)也有一定“群眾基礎(chǔ)”。“他們通過體罰虐待我時,他們通過謾罵侮辱我時,他們干擾我工作、戀愛、生活時,怎么沒想想要改變自己?”
在“父母皆禍害”小組里,有一個“父母對子女傷害歸類”的帖子,把代際間的傷害分為直接肉體傷害、間接人格傷害、家庭狀況造成的情感傷害、試圖控制孩子的人生和其他類別。
李浩占了其中的“好幾條”:年少頑皮時,父母體罰他;入學(xué)讀書時,“考試低于80分就得挨打”;大學(xué)畢業(yè)后,“倆人死活逼著我回老家做公務(wù)員,不回就派人監(jiān)視我,干擾我生活”。每次反抗時,父母的一句“我們?yōu)榱苏l啊,還不都是為了你!”讓他無言。與艾琳一樣,李浩對“天下無不是之父母”這句話深惡痛絕。
“中國最大的謊言,就是被儒家文化灌輸?shù)哪蔷洹煜聼o不是之父母?!崩詈普f。endprint
“很多父母確實嚴重失職?!?/p>
五年前,張坤在北京和小組里的幾名“小白菜”吃了頓飯。雖然平時以管理員的身份與無數(shù)組員打過交道,但見到真人,還是第一次。
“有要去留學(xué)的小姑娘,有出版行業(yè)的小帥哥,都是些活力四射的年輕人。如果不走近他們,你完全無法把他們和抱怨父母的那些‘小白菜聯(lián)系在一起。”張坤說。
天津的80后康莫就是這樣一位組員。康莫表示,武大畢業(yè)后,她在香港讀了研,隨后獲得歐盟委員會的全額獎學(xué)金。但父母并不同意她出國,“我媽說,如果出國就燒了我的書,把我送進精神病院”。
雖然加入“父母皆禍害”小組,但康莫對這個組名及“小白菜”的稱呼并不推崇?!斑@些叫法會給人一種很弱小、很想放棄改變的感覺。”康莫也提到,當(dāng)前的法律和社會力量,確實沒有給這些子女足夠的支持和保障。
但代際間的裂縫還在越變越大。幼年開始并延續(xù)至今的父母之間的爭吵,母親對她的詆毀、辱罵、恐嚇,以及母親根深蒂固的封建迷信思想,讓康莫基本放棄了通過改變自己來帶動父母改變的嘗試?!坝袝r候我就坐在那兒吃口奶片,我媽都會湊過來說:不是你在吃,是魔,是鬼在讓你吃?!?/p>
像康莫這樣被父母限制人身自由同時無法尋求解決方案的組員,在“父母皆禍害”小組里不算少數(shù)。在管理員張坤看來,很多孩子本質(zhì)純真,是父母的陳舊觀念、粗陋習(xí)性和不正確的育兒觀,在青少年時就為孩子圈定了一個無形籠子。
“我們有的是向下的施壓,缺乏的是向上的問責(zé)?!睆埨み€記得2010年時那輪“媒體轟炸”?!爱?dāng)時媒體都想做這個小組的報道,這也可以理解:父母都是禍害,這報道能不火嗎!”
而當(dāng)一篇篇報道出刊后,輿論場又掀起了一輪輪對小組內(nèi)容定位和價值取向的大批判。“最常見的攻擊,是說我們反社會。”張坤說。她當(dāng)時覺得有些委屈?!安桓銈€聳人聽聞的組名,社會能重視嗎?”張坤認為,組里很多孩子的父母確實嚴重失職,“在他們的體罰、虐待、控制、擺布下,小孩有苦說不出”。
“這種行為(指責(zé)在群里控訴自己被父母虐待和歧視的孩子),就像去指責(zé)一個被強暴的無辜女孩兒?!睆埨ふf。
如今的康莫對短期內(nèi)徹底改善代際關(guān)系已不抱希望?!昂芏嗳藭f,不少50后的父母因為時代背景原因,自己本身就經(jīng)歷過家庭暴力,所以不知道如何愛孩子。這種說法其實站不住腳。自己受過的苦難不該通過給予孩子相同的苦難來進行心理補償?!?/p>
康莫說,她如今期盼的是有朝一日能夠恢復(fù)法律上的自由,也就是撤銷父母指定她住所和管理她財務(wù)的監(jiān)護權(quán)?!斑@樣我以后就完全可以經(jīng)濟獨立了。”
“父母皆禍害”小組,如今仍然人來人往。張坤希望看到的是,未來有越來越多尋求主動改變的艾琳?!皝硇〗M發(fā)泄、抱怨,沒問題。但我希望越來越多的人在小組待過后,能漸漸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有人來,我們歡迎;有人走,我們也同樣微笑祝福?!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