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振華 茍瀚心
身體的自白
:蘇童小說中身體敘事的內(nèi)涵承載
梁振華 茍瀚心
出于重整河山的政治需要,中國當代27年的文藝作品中罕見書寫個人欲求,特別是言說身體之物質(zhì)、生理需求的文藝作品。然而90年代之后,斗轉(zhuǎn)星移,身體寫作的文本猶如雨后春筍,諸如綿綿、衛(wèi)慧、木子李、九丹等“寶貝”作家、美女作家橫空出世,率性傾吐閨閣秘事、床底之歡,不管她們寫作的初衷如何——是要身體力行埃萊娜·西蘇的召喚,還是一次與市場經(jīng)濟合謀的商業(yè)策劃?然而她們筆下的肉體已經(jīng)成為了男性消費的對象,身體中的本質(zhì)力量、反叛精神在欲望主體的觀看中被完全隱蔽、消解。時至今日,身體書寫已經(jīng)步入難以為繼的寫作困局之中。因此我們有必要重審拓荒者的歷史足跡,從中汲取有益的寫作養(yǎng)分。
早在80年代中后期,先鋒作家余華、莫言、蘇童等人就以堅定、嚴肅的姿態(tài)書寫身體,清除27年來特別是“文革”時期高度意識形態(tài)化的寫作閾限。在他們之中,莫言以民間文化路向、余華以抽象人性路向分別深入消解對于身體的政治性與現(xiàn)代性的規(guī)約,諸多學者對此進行了鞭辟入里的深入思考。然而,先鋒五虎將之一的蘇童在此領(lǐng)域卻未受到應有的重視。蘇童,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其小說以自由馳騁的想象、頹廢唯美的意象組合、陰柔濕冷的南方氣韻、錯綜變幻的敘事技巧在當代文壇獨樹一幟。在他的《米》《碧奴》兩篇長篇小說中,有相當大篇幅的身體話語。其余“香椿樹系列”“楓楊樹系列”以及“新歷史小說”等系列的中、短篇小說中也散見關(guān)于身體暴力、欲望、缺損等諸多重要命題的開掘。特別要指出的是,蘇童以男性作家的身份自覺介入到女性身體的言說,使之在先鋒作家中獨具一格,又與90年代以后以女性作家為主流的“身體寫作”形成對照關(guān)系。
但是目前學界對蘇童的研究一直延續(xù)傳統(tǒng)的以主題內(nèi)容、藝術(shù)特色、審美追求為經(jīng)緯的研究路徑,尚未對其筆下的身體話語投入必要的關(guān)注。在蘇童的文學世界中,獨具特色的肉身展示不僅成功蕩除了革命敘事中禁錮身體的意識形態(tài)余毒,而且還立足身體本位,思考身體與個人、社會、政治、歷史、意識等諸多層面的復雜關(guān)系。因此,筆者擬以蘇童小說中的身體敘事為切入點,探討在蘇童筆下身體的內(nèi)涵承載,以期填補蘇童小說中身體研究的空白,并為當下盛極一時的身體寫作提供有益經(jīng)驗。
在紅色經(jīng)典的建構(gòu)中,偉大的革命者從來都是從容就義、光榮獻身的典范。所謂“獻身”,正是以獻祭個人身體的儀式來召喚革命事業(yè)的黎明,死亡成為革命者踐行“為共產(chǎn)主義奮斗終身,隨時準備為黨和人民犧牲一切”之誓詞的光榮舉動。因而,革命敘事中對死亡的敘述總是神圣、莊嚴而又純凈的,而且必然伴隨著特定意義的生成——或革命成功、或震懾敵人、或鼓舞戰(zhàn)士、或感染后進,個體徘徊在死亡之境的正常身體體驗在宏大革命敘事中被有意遮蔽、消解。
在諸多紅色經(jīng)典敘事中,我們經(jīng)??梢娏沂吭诳犊八乐皬娜菡硪陆?、梳理頭發(fā)的舉動。在文本的深層敘事邏輯中,這樣的一些必要動作正是為了純凈獻身儀式的需要。這是一個向黨和人民表明忠心的莊嚴時刻,潔凈的身體不僅成為個人高潔精神氣質(zhì)的有力外顯,而且有效地增添了獻身的神圣、莊嚴性。在死亡面前,對革命事業(yè)的忠誠,對黎明即將到來的欣喜成為烈士從容就義的心理支撐,是小說中慣常著力渲染的革命覺悟。作家們在寫作中達成了隱秘共識:革命者的身體從來都是依托于集體而存在的,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革命者,只要集體需要,個人應該無條件地奉獻自己,并以革命事業(yè)的勝利作為終生奮斗的目標和最大幸福來源。在宏大的革命事業(yè)面前,自我的、私人的身心體驗都是毫無意義的。烈士之所以能毫不畏懼死亡痛楚,并在心中感受到莫大的希望與幸福,正是他們通過不斷確認自己身體的集體屬性(而非“屬己性”)來屏蔽個人生理性身體在面對死亡時的戰(zhàn)栗。
同為革命死亡敘事中的“獻身”場景,蘇童《河岸》中對烈士鄧少香赴死前的描述則夾帶著許多戲仿、調(diào)謔的意味:
她一邊仔細地撲著粉,一邊嘖著嘴說,可惜呀可惜。才買了這么好的胭脂盒,都沒機會用,也就能用這一次了。
憲兵隊長不允許她撲粉,派人上去奪下了她的胭脂盒,鄧少香又指著籮筐說筐里有一把木梳,讓憲兵遞給她,說不讓撲粉就不撲了,她還要梳頭發(fā)?!f絞吧絞吧,反正怎樣都是死,我就求你們一樣事,你們千萬別讓我的舌頭吐出來,丑死了。
與紅色經(jīng)典宏大莊重的死亡敘事相比,《河岸》對革命者鄧少香赴死場景的刻畫則顯現(xiàn)出個人化、世俗化的特點。鄧少香在就義時同樣有整理儀容的需求,但與儀式性的純潔身體相區(qū)別的是,鄧少香梳頭涂粉僅是為了滿足個人愛美心理。更為諷刺的是,少香臨死前的最終遺愿居然只是讓自己的死相好看點兒。在整個過程中,鄧少香始終關(guān)注的是自我的身體。革命事業(yè)的成功與否并不能成為她的精神支撐,她一門心思只想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延續(xù)自己的美麗,死亡將給自己身體帶來的丑陋印跡成為她恐懼心理的源頭。紅色經(jīng)典中常見的慷慨陳詞在蘇童的小說中被祛魅為平凡世俗的個人話語,剝除了附加在死亡之上的種種宏大敘事。
對鄧少香烈士的書寫是蘇童解構(gòu)紅色經(jīng)典中宏大死亡敘事的一個特例,更多的時候,蘇童偏愛在平凡的民間生活中展現(xiàn)無處不在的死亡瞬間,而同樣祛除意義披掛的死亡在蘇童的小說中體現(xiàn)出偶然性和無常性的特點。他筆下的人物經(jīng)常在不經(jīng)意間與死神悄然相撞。自殺或他殺并非道德審判的結(jié)果,也缺乏正當充分的動機,更沒有驚心動魄、蕩氣回腸的壯烈場面。死亡被認為是個人生命中一個波瀾不驚的句點,一場輕盈展翅的飛翔,一次永無歸路的逃離。其實,死亡的到來原本就是如此難以洞察、無從解釋:或許是《一個禮拜天的早晨》中,李先生只為追回少補的兩毛錢而遇上車禍;或許是《游泳池》中,達生僅因不滿歪脖子老朱干涉自己游泳而將其殺死;或許是《一無所獲》中,李蠻因與父親吵架而負氣,溺水自盡;或許是《城北地帶》中,遭遇強暴的錦紅僅因言語激怒了對方,慘遭殺身之禍。普羅大眾生死的偶然、無常性在蘇童的小說中得到了最本真的呈現(xiàn),而這才是死亡原有的世俗、平靜、靜穆的常態(tài)。
在這些死亡寫作中,蘇童以其特有的陰柔詩意的文學修辭,閑慢散淡的敘事設計使死亡在驅(qū)除了意義附加之后獲得了獨立、樸質(zhì)的審美價值。這在《黑臉家林》中的敘事中可見一斑:
“狼。一群狼?!彼緡V铝舜?,人彷佛一朵云似地游到陽臺上。他朝著天空張開了雙臂,迷惘的眼睛血紅血紅的,凝視著天際以外的地方?!袄莵砹恕G懊婧竺娑际抢?。”他看見了雨后清澈明朗的月亮,那飛鳥似的姿態(tài)仿佛要騰入月亮。在世界屏息凝視了他兩秒鐘之后,我哥哥黑臉家林輕捷地從陽臺上跳出欄桿,化為一只白鳥飛入空中的月亮。
對于黑林的死,我們無法從文本層面找到足以令人信服的自殺動因。他的死亡成為一個難以破解的謎案,或許只是恍惚中一次躍向月亮的嘗試,或許應了母親夢中白鳥飛過的寓言,或許這是他逃離紛擾塵世的最后一搏。不管究竟因了什么,死亡的意義已無從確證,但在那夜明朗的月亮見證下,這道劃過空中的飛鳥弧線仍會在讀者腦海中得到良久深刻的審美回味。
早在古希臘時期,人們就對健康而富有力量的肉體產(chǎn)生了強烈的審美認知。繪畫、雕塑和舞蹈等早期藝術(shù)門類都以身體作為藝術(shù)表達的對象,通過對人類肉身美感的臨摹描刻,強化人類對于自身生命力的自信和贊賞。隨著語言的發(fā)展和成熟,文學進入藝術(shù)殿堂的中心地帶,以更加深刻、復雜的話語模式來書寫、探究潛藏在人肉身中的最原初、最本質(zhì)的生命力量。蘇童的作品即呈現(xiàn)出對肉體多層次的審美觀照:他或是在兒童的視角中確認肉體內(nèi)的力量涌動,或是傾心描繪男性身體中涌動不息的天生雄力,或是在神圣唯美的語詞中歌詠裸體的原始之美。
(一
)少年暴力
少年形象向來是蘇童辛勤耕耘的人物系列之一,好強斗勝的他們承載著蘇童對自己成長歷程的回溯與追悼。這群生活在雜亂、骯臟、貧困、泥濘的香椿樹上的少年終日狂熱躁動,喜好打架斗毆,暴力的施、受成為他們成長過程中的必修課程。但是對于這樣一群欠缺是非觀念的好斗少年,對暴力的簡單道德評斷顯然遮蔽了他們身體中隱藏著的復雜話語。其成因既有60年代狂熱斗爭氛圍的召喚,也源于家庭的緊張氣氛;另外與友鄰朋友之間關(guān)系的淡漠也不無關(guān)系。而所有的這一切其實都可認作是暴力的誘因。暴力的產(chǎn)生究其根本,很大程度上根植于兒童身體內(nèi)部純粹、狂躁的力比多沖動。蘇童就曾經(jīng)在隨筆中明確闡述道:“他們對暴力的興趣一半處于當時教育的引導,一半是處于天性?!鄙形词艿降赖乱?guī)訓的他們,急切而又狂熱地在上述誘因的引導下,將身體內(nèi)不斷沖突激蕩的力量釋放出來,以暴力作為特定時代的身體話語,認證自己幼小軀體中蘊藏的蓬勃生機。
《乘滑輪車遠去》一文全景式地呈現(xiàn)了男孩身體中雄性本質(zhì)覺醒所必經(jīng)的成長教育。文中,蘇童就以相當大的篇幅書寫了少年之間打架斗毆的場景。暴力,毋庸置疑地成為他們成長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雖然不斷有人因為暴力事件而傷殘、入獄甚至死亡,比如《午后故事》中的豁子、《刺青時代》中的天平等等。但這絲毫不能澆滅少年身體中持續(xù)沸騰的力比多沖動。在《城北地帶》中對達生以一敵多挑戰(zhàn)皮匠巷少年的悲壯描寫,更是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身體暴力對于指認生命力量的重大意義:
……煤場上的燈光剪出了香樁樹街孤膽英雄達生的身影,達生驕傲坦然的神色使豬頭大惑不解。
……誰跟你開玩笑?達生說,就我一個人,他們都是爛屎,他們不肯來,那也沒有關(guān)系,我一個人就夠了。
這場少年之間的夸張、可笑、毫無意義的斗毆事件,在蘇童的筆下卻成為震懾人心的英雄壯舉。雖然這場盛大的較量最終以達生的失敗而告終,但卻生動地印證了那些形容精壯的軀體只是空有其表的花瓶,而達生沸騰著血性的身體,在灰暗、臟亂的煤場上,顯現(xiàn)出萬馬奔騰的生命活力。
(二
)男性雄力
在蘇童的眾多小說中,他都表現(xiàn)出對陽剛之氣近乎偏執(zhí)的喜愛。其中一部分原因可能是由于蘇童本人“從來不具有叛逆性性格和堅強的男性性格”,因而他通過寫作來召喚潛藏在香椿樹街、楓楊樹村上的血性自我,從而實現(xiàn)轉(zhuǎn)換身心缺憾的補償機制。
男性雄力的其中一個典型體現(xiàn)便是健壯身體內(nèi)蘊涵著的充沛力量。在《雜貨店》中,柔弱英俊的長玉沒有獲得蕾的芳心,而空有一身好力氣的三霸卻成功抱得美人歸。《祭奠紅馬》中,鎖的爺爺從來不屑于用年齡來衡量身體的衰老程度,因為在他看來,力量才是真正生命力的呈現(xiàn)。當他舉起二百公斤重的石桌時,我爺爺“承受了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最致命打擊……我爺爺從此意識到楓楊樹男人的衰弱委瑣,從此他開始練就一身超人的體魄和武力”。然而隨著現(xiàn)代工業(yè)的發(fā)展,人力在龐大的機器面前顯得微不足道,那些曾經(jīng)以氣力獲取榮耀的男子逐漸被工業(yè)社會驅(qū)逐流放?!妒a頭》中的祖父就是這樣一位悲劇人物。他曾是一位優(yōu)秀的搬運工,然而在若干年后,他為之奉獻青春的石碼頭裝上了吊機,不再需要人力。但在祖父看來,真正的搬運工應當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扛起沙包。為了喚醒日益萎頓衰落的后人,祖父用年邁的身軀一口氣扛起了六包水泥,以死亡為代價鑄就起了其人生中最后一次動人心魄的生命奇跡。祖父對抗命運的拼死一搏,在有些人看來或許難以理解,但是蘇童卻固執(zhí)地相信,力量并不僅僅只是強健體魄的體現(xiàn),而是男性安身立命的根本,呈現(xiàn)出個人旺盛燃燒的生命力。
男性的性生活同時也是蘇童小說中不容忽視的要素之一,其意蘊內(nèi)涵指向個人/歷史層面。就個人而言,男根的能力是男性尊嚴的神圣象征,被認作是男權(quán)的有力外顯。葛紅兵在分析《米》中五龍的性行為時,就曾論述道:“五龍的生命力常常通過他超常的性能力——征用女性身體的能力——表現(xiàn)出來?!毙阅芰εc男性地位、尊嚴、權(quán)力、個性的關(guān)聯(lián)性也能在《桑園留念》中找到佐證:豁子是“我”心目中所向披靡的英雄,在描述豁子外形時,“我”特意指出“他的生殖器‘也比任何人的都大’”。相反,在《蛇為什么會飛》一文中,克淵缺乏血性、畏首畏尾的性格缺陷,似乎也能從其患上后天性功能障礙的一事中探尋出些許因由。在新歷史主義思潮的背景下審觀蘇童的創(chuàng)作,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男性的性生活還成為他解構(gòu)意識形態(tài)化歷史敘述的一把鑰匙。在前27年的文學敘述中,階級之間因經(jīng)濟、政治、思想上的不同所產(chǎn)生的剝削與被剝削、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的不平等關(guān)系是矛盾根源。而在《罌粟之家》一文的敘述中,地主劉老俠、翠花花、沉草、長工陳茂四人分處不同階級,但他們之間曠世持久的恩怨糾葛與階級無涉,乃是源自于一場不合法的私通。性是矛盾產(chǎn)生的原因,是人物行動的動力,最終也成為泄恨的手段。
蘇童筆下的少年嗜好暴力、爭強斗勝,遂意釋放著身體中奔騰的力比多沖動;而他所鐘愛、贊賞的成年男子則多是力量充沛、性欲旺盛、血性陽剛、鐵骨錚錚、粗蠻火暴的剛毅形象。他們中有農(nóng)民,有鐵匠,有石匠,有搬運工,也有土匪和盜賊。他們用鐵打的拳頭、堅硬的脊梁、健碩的肌肉來獲取女人、金錢和地位,彰顯出男性身體中奔涌不息的天性雄力。
(三
)裸體之美
隨著文明進程的不斷推進,衣不蔽體的蠻荒時代在現(xiàn)代人的想象中成為瘟疫橫行、食不果腹、道德真空的地獄之境,現(xiàn)代人自豪驕傲地享受著文明帶來的種種便利、遮擋與偽裝,卻在房屋、汽車、服飾、化妝品等的包裹下逐漸拋棄了自己自然、純粹、潔凈的肉體。
葛紅兵曾不無悲傷地嘆息道:“現(xiàn)代人生命原驅(qū)力的喪失,和遮蔽、壓抑有關(guān),現(xiàn)代人的羞怯、封閉、萎靡可以說正是這種遮蔽的結(jié)果……‘身’不能無遮蔽地敞開地面對世界,安泰地直接棲居于大地和蒼穹之間,而是必須遮蔽于衣物、遮掩于各種情感、精神、文化之下?!?/p>
在蘇童的小說中,光潔純粹的裸體則成為其筆下傾心歌詠的對象?!端裾Q生》中裸體的高老以塵埃不染的肉身實現(xiàn)了與水神的身心共通,在神明的指引下踏上了尋水之路。在《祭奠紅馬》中,“滿身披掛野藤的裸身男孩”鎖與自由奔逸的紅鬃馬有著難以確證的神秘默契。鎖潔凈的裸體彰顯著原始、自在、靈動、神圣、永恒的生命活力,宛如從天而降的牧馬神,具有驚心動魄的美感,讓楓楊樹村中的女人都為之傾倒,就連村莊中的美人——嫻也同樣無法抗拒這致命的誘惑:“她在鵝黃色的陽光下發(fā)顫,凝視怒山男孩鎖地光裸的身子,目光漸進癡迷?!比欢杂傻募t馬和鎖最終不屬于塵寰凡世,他們以奔跑的姿態(tài)、撕心裂肺的啼哭來召喚復歸永恒的路徑。
較之對裸體之美的歌詠,遮蔽肉體的服飾在蘇童的筆下則被描述成異己的罪惡客體。在《回力牌球鞋》中,這種稀缺的球鞋成為香椿樹少年夢寐以求的物品。為了擁有回力牌球鞋,昔日親密的好友反目為仇,互相猜忌爭奪。而在《灰呢絨鴨舌帽》中,可以遮擋禿頭的鴨舌帽阻擋了主人公老柯接納肉身缺陷、建立自我認同感的必經(jīng)之路,使得他在越來越自卑焦慮的同時越發(fā)地依賴外物,而這種依賴反過來又深入地消解著個體認知的建立。他“突然覺得自己的頭發(fā)乃至整個生活都被父親和父親留下的帽子控制住了”。最終,老柯為了抓住被風吹走的帽子而跌入車外,英年夭折。
在當代社會,人們絲毫未覺服飾等遮蔽物所帶來的危險信號,反而欣然接受,趨之若鶩。而單純的肉體展示不是成為眾人道德審問的對象,就是被消費社會收編成為刺激欲望的符碼。蘇童以筆為戎,對現(xiàn)代社會中對裸體的遮蔽與誤讀予以還擊,以精心修辭的語詞向讀者呈現(xiàn)身體中光潔神圣的原始之美,并一層層地撕去覆蓋在人肉身之上的時尚的魅惑。
法國著名人類學家和社會學家大衛(wèi)·勒布雷東曾精辟地指出:“在日常生活中,身體處于放空狀態(tài)。雖然人的肉體作為不可或缺的載體無時無刻不在場,但是它在意識中卻無時無刻都不在場?!鄙眢w在正常的交際中被例行隱去,只有當身體內(nèi)部或者身體與外部世界產(chǎn)生不和諧的對抗關(guān)系時,身體才會凸現(xiàn)出來,受到主體和社會的特別關(guān)注,諸如患上發(fā)燒、咳嗽、胃痛等生理性疾病,又如斷腿、缺眼、少胳膊等身體殘缺。而蘇童正是將筆鋒對準了這些因不完美而凸顯的身體,在他們身上發(fā)現(xiàn)層次豐富的身體密碼。
(一
)病態(tài)的身體
著名評論家蘇珊·桑塔格曾身患癌癥。治療期間她承受了來自身體的苦痛和社會的巨大重壓。難忘的個人經(jīng)歷使得桑塔格在康復后對身體疾病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遂寫下了《疾病的隱喻》等論文。同樣,病痛也曾給蘇童帶來過難以磨滅的生理和心理創(chuàng)傷。九歲的蘇童飽受疾病困擾,曾因養(yǎng)病休學半年。他回憶道:“很快生病造成的痛苦因素擠走了所有稚氣的幸福感覺……一個九歲的孩子同樣地恐懼死亡,現(xiàn)在想來讓我九歲時候就開始拍死,命運之神似乎有點太殘酷了一點……我看見他們活蹦亂跳的模樣,心里竟然是一種近似嫉妒的酸楚,我把他們晾在一邊,跑進內(nèi)室把門插上?!?/p>
成年后,他將這種創(chuàng)傷性體驗成功地轉(zhuǎn)換成自己的寫作素材,塑造了一個個身患疾病、心靈脆弱扭曲的少年。較之桑塔格在社會批判范疇披露疾病本身被附加的道德評判和政治壓迫,小說家蘇童則將筆觸轉(zhuǎn)向個體,致力于以凄涼陰冷的筆調(diào)陳說疾病給個人帶來的心理創(chuàng)傷。
《狂奔》中的榆是一個患有頭疼病的孩子,喝著又苦又澀的草藥。他羸弱的身體在王木匠壯碩健康之軀的比照下,顯現(xiàn)出了垂死枯朽的氣息。而行將就木的奶奶口中終日不斷的咳嗽也時刻提醒著榆疾病的可怕,屋中停放的棺槨成為他揮之不去的夢靨。榆此間頻繁發(fā)作的頭疼讓他更加煩躁、害怕、恐懼,他最終選擇以下毒來驅(qū)逐王木匠,以逃亡來釋放心中郁積。
榆是在與他者身體的對比與映襯中確證了自己身體的欠在,終因無法忍受這種身體缺失而選擇流放自我。而在《被玷污的草》中,患有眼疾的主人公軒則在不自覺中將身體的欠在延展到精神領(lǐng)域,內(nèi)化為性格上的缺陷。在小說中,軒的眼睛因被彈弓打中而患上弱視。他不斷地安慰自己總有一日將會找到那個打彈弓的少年,以眼還眼,但是實際上,他從來沒有采取過復仇行動。由眼疾帶來的自卑、懦弱、膽怯使得軒的身心一直生活在陰暗之中。直至遇見江湖老郎中,在他的安排下,軒才真正開始尋找打傷自己眼睛的元兇,踏上了康復之旅。
蘇童通過文字銘記、撫慰、宣泄疾病曾經(jīng)給自己帶來的身心傷痛,“解脫了許多難以言語的苦難和煩憂”,祭奠那并不十分快樂但仍彌足珍貴、獨一無二的童年。在那些病態(tài)的身體之上,凝結(jié)著成年蘇童對那些憂郁昏暗的病榻時光的反思,承載著對身體與心靈互動關(guān)系的深刻探究。
(二
)殘缺的身體
身體并不局限于生理學意義上的軀體,也不完全等同于性欲指向的“下半身”。身體還是文化的身體,“我們的肉體就是社會的肉身”。社會對要求加入的身體進行必要的改造和規(guī)訓,以建立普遍的身份文化認同。中國晚清著名小說《鏡花緣》就通過千奇百怪的身體來彰顯不同地域的文化風貌,而殘缺破損的身體則成為蘇童小說中一類特殊的意象,隱喻個人與所處社會格格不入的生存景觀。
在“楓楊樹系列小說”中,蘇童塑造了一個個從鄉(xiāng)村逃亡到城市的人物形象。他們都有著強烈的對女人、財富、權(quán)力的欲求,這是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所不能滿足的,是伴隨著人類社會發(fā)展而帶來的本能物欲膨脹,走入工業(yè)社會是其必然結(jié)果。但是他們終究不是扎根于城市的人,城市對這些從鄉(xiāng)村遠道而來的外來者無一例外地施展著殘酷的規(guī)訓。
在《一九三四年的逃亡》中,陳寶年的身體就呈現(xiàn)出被農(nóng)村與城市文化兩相爭奪的狀態(tài):
狗崽發(fā)現(xiàn)他的粗短的腿腳和發(fā)達的上肢是熟悉的楓楊樹人,而陳寶年的黑臉膛已經(jīng)被城市變了形,顯得英氣勃發(fā)略帶一點兒男人的倦怠。
作為成功混跡于城市中的陳寶年,在他的身上,城市和農(nóng)村的文化權(quán)力尚能彼此抗衡、分庭抗禮。但是在《逃》中,城市“饋贈”給三麥的卻是又腥又臭的臟病。這種城市特有的病癥不斷地蠶食著他健壯的身體,給三麥的家庭帶來了無法治愈的持續(xù)傷痛。繼而在長篇小說《米》中,城市以更為強勢、暴虐的方式撕裂了五龍的身體,拒絕了這具始終扎根在楓楊樹村的軀體:
在我的身上到處有他們留下的傷痕,他們就這樣把我慢慢地分割肢解了,我也許已經(jīng)成為一塊盤子里的鹵肉。
重力流輸水主干管全長32.28 km,最大落差132.3 m,管徑為DN1000,進水池水位1 010.4 m,設計流量3 384.04 m3/h,沿線共有五處分水口。主要計算參數(shù)為:主干管為球墨鑄鐵管,管徑DN1000,壁厚8.1 mm~13.5 mm,威廉姆斯系數(shù)120,承壓等級為1.6 MPa。支管有4條,其中PE管管徑為DN90~500,威廉姆斯系數(shù)140,承壓等級為0.8 MPa;球墨鑄鐵管管徑為DN800,威廉姆斯系數(shù)120。輸水主管道管線高程及各支線分水口位置示意圖見圖1,分水口詳細參數(shù)見表1。
表面上,五龍最終在城市中稱霸一方,成功建立了自己的生存空間。然而,在他不斷深入城市腹地的過程中,城市從未停止過對其肉體的吞噬和肢解,這是城市對外鄉(xiāng)人進行的殘酷規(guī)訓——被子彈穿過的畸形左腳、被織云咬斷的腳趾、被馮老板戳瞎的左眼、用金牙替換了的牙齒、被花柳病侵蝕的殘破軀體、還有最后被抱玉刺瞎的右眼。當五龍已經(jīng)成為一具行尸走肉的殘骸時,城市這口無邊無際的巨大棺槨才欣然接納他。此時,盡管他想逃離城市,他也再無法回到楓楊樹老家,最終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殘缺的身體是城市文化規(guī)訓的結(jié)果,這些深入血肉的印跡時刻警醒外鄉(xiāng)人遵守文化的規(guī)約,不能越雷池一步。與城市的磨合讓他們筋疲力盡、傷痕累累,試圖逃離回到故鄉(xiāng),卻而又墜入“逃——歸”循環(huán)的悲劇命運。這一具具殘缺的身體,就像是小說《米》中不停閃現(xiàn)的稻谷或是棉花,在大水中,在火車上漂泊、晃蕩,孤獨寂寞,無根游走。
(三
)異化的身體
《碧奴》自2006年一出版就引發(fā)了學界的熱烈討論,贊譽者、批評者各執(zhí)一詞。且不論蘇童此番重塑神話的成功與否,就本文而言,至少可以確認的是,在《碧奴》一文中,蘇童通過神秘詭譎的神話想象,用形貌各異的異化身體呈現(xiàn)出政治權(quán)力加諸于身體上的訓誡、收編力量。
北山下民風淳樸,村民們出于同情和感激為信桃君哭靈。然而這一場善意的哭靈卻不料成為了忤逆國王的罪證,給無知的村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浩劫。就像??滤f:“不具備話語權(quán)力的,往往也會不自覺被納入一種話語體系……大眾永遠隸屬于一個難以言說的意識體系中,他們永遠地被壓抑,莫名的緣故也許就會把他們納入到意識形態(tài)的爭斗中?!比俣嗝麩o辜的民眾就此成為權(quán)力爭奪的犧牲品,或許他們中的許多人死到臨頭無從得知自己獲罪的真正緣由。
這一場驚心動魄的血光之災給村民帶來了無法磨滅的心理創(chuàng)傷,從此眼淚成為了北山下世代延續(xù)的生理禁忌。在政治權(quán)力的威懾下,他們苦心積慮地尋求其他各種途徑來疏導眼淚:或通過乳房,或借用嘴唇,或流經(jīng)耳朵,或經(jīng)由頭發(fā)。權(quán)力不經(jīng)由直接的極刑就實現(xiàn)了規(guī)訓群眾的目的,不能正常流淚的身體時刻深化著個體屈從于權(quán)力的奴性意識。
百春臺中的異化的鹿人和馬人同樣也是權(quán)力收編的結(jié)果。權(quán)力階層荒淫無道的統(tǒng)治使民眾飽受著饑荒和戰(zhàn)亂,但是命懸一線的生存處境并沒有使他們團結(jié)起來,形成反抗權(quán)力的合力。相反,他們?yōu)榱藵M足口腹之歡、躲避徭役之苦從四面八方奔涌而來,“練習馬的步伐、馬的呼吸,甚至馬的嘶鳴之聲,像馬一樣奔跑,甚至比馬跑得更快。”健康的人類身體在權(quán)力強大規(guī)訓的力量中完全蛻變?yōu)槿稳蓑T射的動物。
王國里的所有人都主動接受權(quán)力的改造,根據(jù)其需求不斷異化自己的身體。只有癡心善良的碧奴憑借人類最為質(zhì)樸偉大的愛情力量沖破了身體的禁忌,用奔流不止的眼淚摧毀了仰臥在底層民眾血肉之軀上的權(quán)力象征——長城。
蘇童在《碧奴》一文中借助神話想象,為讀者呈現(xiàn)出聞所未聞的身體景觀。異化是個體由身及心屈從于權(quán)力的結(jié)果,荒誕的身體描繪以陌生化的審美體驗沖擊著人們的頭腦,提醒我們時刻警惕權(quán)力的滲透與收編。
自中國女性從“三寸金蓮”中釋放以來,女性解放問題成為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探討的主要焦點之一。以丁玲為代表的現(xiàn)代作家以大膽的欲望話語確證了女性追求自身幸福與解放的合理性,鼓勵藏在深閨中的女性勇敢地走出房門,擁抱世界。而在“十七年”當代文學的建構(gòu)中,女性終將在階級斗爭的勝利中擺脫地主的壓榨和奴役,獲得新生。在這些激越的口號中,女性被想象為能緊跟召喚、不斷隨著革命進步的性別群體,似乎在不久的將來,女性將能獲得與男性平等的權(quán)力話語。但是這些革命家不愿承認的是,事實上,尚未獲得主體意識的女性仍占據(jù)多數(shù),她們成為瓦解女性解放宏偉藍圖的中堅力量。這些被有意遮蔽的紅粉佳人被蘇童暗查尋訪,他以悲愴陰冷的筆調(diào)記錄著她們自身的心理誤區(qū)和交往困局。
筆者有趣地發(fā)現(xiàn)由《另一種婦女生活》《妻妾成群》《紅粉》《蛇為什么會飛》四部小說建筑起不同時代隱藏在女性身體中的文化、政治、權(quán)力話語譜系。
首先是《另一種婦女生活》中的簡少貞和簡少芬。離群索居的生活方式、古樸笨重的家具陳設、潔身自好的道德觀念共同確證著姐妹兩人對封建閨閣女子的身份認同。少貞和少芬兩人以禁忌個體身體欲望的方式來獲得道德上的崇高感,正是契合了傳統(tǒng)禮教對少女的身體規(guī)訓。但再強力的封建道德訓誡還是抵擋不住身體內(nèi)部激蕩的欲望沖動,終于簡少芬在顧雅仙的攛掇下,走出了深閨。
然后是《妻妾成群》中的頌蓮。相對于終日封閉在閨閣中的簡家姐妹而言,女學生頌蓮顯然是20世紀初期現(xiàn)代女性主義解放潮流下的產(chǎn)物。然而頌蓮在獨立為自己謀劃出路之時,毫不猶豫地在做工和嫁人兩條生存路徑上選擇成為男性的附屬。最終嫁入陳家大院的頌蓮彰示出現(xiàn)代娜拉出走后的一種尷尬結(jié)果——在男權(quán)社會的強勢壓制下,女性終究無法憑借個人努力獲得獨立,最終自主地選擇以身體的交易來獲取經(jīng)濟的滿足。然而,身體交易的最終卻以女性的慘痛失敗告終,而以文竹為隱喻的后進女性卻無法洞察自己的悲劇性處境,一次又一次地接近宿命輪回之井。
而《紅粉》則呈現(xiàn)出現(xiàn)當代革命身體意識中的矛盾處境。革命最基本的動力就是將身體從各種形式的壓迫之下解救出來,使身體成為個體真正的所屬物。然而,當革命事業(yè)成功后,政治家的重心逐漸步入到新型社會的建設中。如果滿足個人身體的物質(zhì)生理需求不僅會損耗大量生產(chǎn)資料,而且勢必會使人沉溺于享樂、消減建設的熱情。于是,革命者通過宏大意識形態(tài)灌輸,將身體的所有權(quán)收回。這就顯現(xiàn)出了革命的初衷(解放身體)與實際結(jié)果(收編身體)之間的矛盾。革命身體意識上的尷尬通過《紅粉》中對秋儀、小萼身體的失敗改造隱晦地傳達出來。
步入到消費時代,被壓抑已久的身體欲望終于掙脫了宏大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如山洪暴發(fā)般噴涌而出。欲望的適當宣泄固然合理,但是由于市場經(jīng)濟的惡意炒作,各種附加欲望符號的女性身體成為推介產(chǎn)品的廣告,在男權(quán)社會下淪為“被觀看”的對象。更糟糕的是,受到廣告的誘惑和引導,女性又將這些熒幕平面形象視作自我改造的范本,不自覺地迎合著男性的色情消費。《蛇為什么會飛》中的金發(fā)女子就是一個典型例子。她本是一個質(zhì)樸的農(nóng)村女孩,為了成功進入娛樂界,她通過整容改造自己的臉孔吸引男性的注意。結(jié)果城市中的男性都以色情的眼光消費她的身體,使之飽受侮辱和踐踏。而金發(fā)女子原本還算清秀的臉,卻因為整容的后遺癥而變得殘破不堪。
這一系列紅粉佳人,無一不是通過身體的交易來獲得立足社會的一席之地。她們或是通過禁錮自己的欲望以獲得道德社會的認可,或是通過依附男人來獲取金錢、地位的滿足,或是通過服從改造來取得入住新社會的通行證,或是通過整容以擠入消費社會的鎂光燈下。這一群女子深陷深淵絕境之中而毫無自覺,滿足于身體交易所帶來的片刻撫慰之中,最終等待她們的將是自己親手劃定的樊籠和無法掙脫的命運劫數(shù)。
余論
:蘇童身體敘事對當下文學寫作的啟示
雖然蘇童小說中的身體敘事大為可觀,但不得不指出,他的寫作仍然不盡完美。這突出體現(xiàn)在其小說中對男女性別話語的書寫之上。在上面的論述中可見,蘇童筆下的男性身體慣常剛性雄健、精力充沛,女性則相對陰柔羸弱、不堪一擊。在以力量為生命根基的主體認知體系中,男女二元對立的身體狀態(tài)在蘇童的小說中形成定勢,并且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兩性在文本中的角色定位和價值呈現(xiàn)——男人憑血汗闖出天地,而女性則唇槍舌劍、互相攻訐傾軋。雖然這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女性某種身體與性格的局限性,但對消極身體形象的固化認識始終是以偏概全,理應有更為開闊與多元的視野。
但是總體而言,蘇童的身體敘事對當下文學寫作仍有可供開掘的借鑒意義。在當代的身體書寫中,敘事容易滑入與市場經(jīng)濟合謀的欲望展覽。在棉棉、衛(wèi)慧、木子美等人的筆下,性的書寫成為身體中最為主要的話語模式。誠然,中國傳統(tǒng)封建文化對性的禁錮最為著力、最為嚴格、也最為久遠,甚至時至今日,性仍然是社會文化中不成文的禁忌之一。長期的性壓抑導致了當代中國人的意識中對性既好奇又畏懼的雙重心理。解放國人的性禁忌理所當然的可以成為文藝工作者今后努力的目標之一。但是,筆者以為,性并不是身體敘事中可供書寫的唯一方面。身體的死亡體驗,現(xiàn)代文明對身體原始活力的遮蔽與消解,文化的訓誡、整編作用在身體上的體現(xiàn),政治權(quán)力所造成的或隱或顯的身體異化,以及女性身體的困境等等都可以成為書寫的對象。蘇童筆下“香椿樹街”“楓楊樹”“紅粉”系列以及《碧奴》等小說都在這些身體主題的開拓下取得了尚為可觀的成就。因而,自覺以身體為寫作指向的作家可以考慮以多角度書寫來實現(xiàn)對身體的多元探索,在堅持身體本位的同時勾連起身體與世界、與社會、與政治、與個人的復雜關(guān)系。同時,在采取多角度的內(nèi)涵審觀之外,還要注意運用適當?shù)膶懽骷记梢缘钟袌鼋?jīng)濟的收編和利用。就蘇童的經(jīng)驗來說,其中一個很突出的手法便是采取兒童的視角。葉兆言曾經(jīng)說過,“在蘇童的小說里總是飄蕩著一股少年男孩對成熟女性向往眷戀的神秘氣韻?!庇捎谔K童在描寫婦女時惟妙惟肖地臨摹著兒童的觀看和敘述方式,女性的身體在天真無邪的兒童審觀眼光中變成一片充滿未知與新奇的神秘之境,有效地防止了觀看者對女體的色情消費。但是對身體中充盈著的欲望的探究同樣應該是寫作的重點之一。如果始終對身體采用兒童的視角進行審觀,無疑會忽略掉成熟身體中的力比多沖動和欲望的召喚。此時便可借鑒蘇童在小說中苦心經(jīng)營的意象寫作。意象性的言語修辭可以使得身體敘述本身攜帶著文字獨有的美感,而意象的不確定性又使所指與能指之間存在著復雜難言的互動關(guān)系,可將讀者對身體的消費欲求轉(zhuǎn)化為對身體敘事中意象群落的探究與解碼,或許身體內(nèi)部蘊藏著復雜話語還可通過對意象的多義解讀而得以開掘。
(責任編輯
周
榮
)梁振華,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茍瀚心,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