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犖+徐云曉
原定于9月30日上映的《芳華》突然退檔,引發(fā)眾說紛紜。9月24日完成最后一場路演之后,導演馮小剛給現(xiàn)場觀眾深深鞠了一躬,并發(fā)了一篇微博,回應(yīng)了此前關(guān)于撤檔炒作的猜測:“原本今天距離《芳華》公映還有五天,但現(xiàn)在還沒有開始,就要和觀眾朋友們告別了。我必須誠實地告訴大家我的心情是有些悲壯的。這兩天關(guān)于《芳華》的消息很多,有人說我們撤檔是炒作,是因為預(yù)售不理想,對于這些揣測,我想說都是不真實的,這部電影臺前幕后的工作人員為這部電影任勞任怨,付出的汗水都是出于對電影純粹的愛,我們比大家更希望電影能如期上映?!?/p>
此前,馮小剛和嚴歌苓在北京大學出席“我把芳華獻給你”對談活動,馮小剛直言自己早已不是票房TOP10的導演了,《芳華》也不是那種主流的商業(yè)電影。“這是我最過癮的一次拍攝?!斗既A》不會跟任何一種電影類型撞車,像這種類型的電影幾乎絕跡了,我就是要把‘美好兩個字拍出來?!痹髡呒婢巹栏柢邉t表示這是自己參與的最順利的一次電影合作,“小剛很好相處,這部戲本身也是我們的經(jīng)歷,很多東西不用磨合就明白。寫得很過癮,看他拍完以后也覺得很過癮?!?p>
Q=《北京青年》周刊A=馮小剛、嚴歌苓對談
Q:在整個電影創(chuàng)作中,你們兩位(馮小剛、嚴歌苓)是如何碰撞產(chǎn)生火花的?
馮小剛:這個電影首先是感動了我的。我覺得對觀眾的尊重首先是要創(chuàng)作者尊重自己,尊重自己的情感。我和嚴老師兩個人都是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在那個時期,我們倆也都是軍人,而且都在文工團——她是舞蹈隊的,我是美術(shù)組畫畫的。
如今已經(jīng)過去快四十年了,我還是對那段生活念念不忘,那些美好的東西一直住在我的心里,我一直渴望把它搬上銀幕。讓大家看到我們這一代人的經(jīng)歷,我們經(jīng)歷了大時代的變革,甚至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我覺得我現(xiàn)在想起來這些都是自豪的。
嚴歌苓:我是去年4月交稿的,今年電影就已經(jīng)要公映了,所以我覺得這是最最順利的一次電影合作。
跟小剛合作,我覺得他這個人很好相處,不是一個難伺候的導演。當然,這部戲本身也是我們的共同的生活經(jīng)歷,很多東西不用去磨合就能明白。
所以這次合作我覺得很過癮:寫得很過癮,看他拍完以后也覺得很過癮。希望這種合作還能發(fā)展。
Q:馮導曾說:《芳華》跟任何電影都是不同的。那么,這部影片的特點主要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
馮小剛:電影應(yīng)該是百花齊放的,應(yīng)該給觀眾很多不同類型的電影以選擇,但是像《芳華》這種類型的電影好像幾乎絕跡了。
……
它不時尚,但是它很清新。我覺得在一兩年的時間里它都不會和別的電影撞車,我也希望導演不要一窩蜂地去拍某一種類型的電影,而是應(yīng)該拍不同類型的電影。我覺得(近期)還挺好的,有喜劇片,有動作片,然后也有像《芳華》這樣現(xiàn)實主義的、講青春的電影。其實電影還是有很多類型的,這樣總比大家到電影院看得都是一個類型要好。
Q:有人寫過一篇文章,標題是“馮小剛拍了三十年沒人拍的題材電影”。你覺得它這句話說的客觀嗎?
馮小剛:為了這場戰(zhàn)爭犧牲了那么多軍人,更不要說還有很多軍人負傷或是在作戰(zhàn)中內(nèi)心受到了戰(zhàn)爭的極大震動。這些年輕的士兵也可以說是我的同代人,廣義上說我覺得他們也是我和歌苓的戰(zhàn)友。
……
作為一個從部隊出來的導演,一個軍人,我覺得我有義務(wù)讓這些烈士,被大家所知,被現(xiàn)在的年輕人所知。他們應(yīng)該被尊重,被膜拜,成為榜樣。我們中國軍人應(yīng)該受到中國人民的尊重,尤其是參加作戰(zhàn)的軍人。
就是因為這樣的一個原因,我們想方設(shè)法把這樣的一段故事搬上銀幕,并在最后成功得到了理解。我這真的不是唱高調(diào),我這個人自由散漫,發(fā)牢騷多于唱高調(diào)。但是只要提起這種事,提起部隊,因為我是從部隊出來的,所以我身上就有這樣一種責任感,我覺得我應(yīng)該做點兒什么。
Q:這一次影片用了很多新人演員,如何讓他們感同身受那個年代發(fā)生的故事,以更好地詮釋這部電影呢?
馮小剛:我們提前三、四個月就把演員們集中在一起了。而且從一開始將他們選拔出來的時候,我就和他們說:誰也不許拎個小名牌包招搖過市。他們就穿著一件樸素的文化衫、一條牛仔褲來集中訓練,穿上那個時代的軍裝,過著那個時代的日子,也就是集體生活。開拍之前,他們在一起待了幾個月,排了很多的節(jié)目,聽那時候的歌,看那時候的劇本。這就是讓他們?nèi)ンw會,慢慢地沉到那個情境里去。我們還花了幾千萬搭了一整個文工團的院子,讓他們到那個院子里面去生活。所以他們就慢慢地脫胎換骨了。
當然,選擇演員的時候我先看了他們的眼神,他們的眼神本身就是清澈的,一張一張的臉看上去也很干凈。
Q:嚴歌苓老師也在部隊的文工團服役過,可否談?wù)勀鞘且欢卧鯓拥纳睿?/p>
嚴歌苓:我記得有一次我回到安徽馬鞍山——那是當時我爸爸下放的城市。我走在馬路上,聽見后面?zhèn)鱽砼⒆訃\嘰咯咯的笑聲。我回頭去看,她們說:她終于回頭了。原來她們看到年輕的解放軍梳著一條辮子、戴著軍帽,就追著我追了一兩里路,想看看這個女兵的臉。
那時候就是這樣一個狀況,我回到這個城市就成了這個城市注意力的焦點。當年給我的那種感覺就是天之驕子,非常榮耀。盡管我在部隊的生活是很糟糕的,因為我談戀愛談得早,受到批評,但回到家鄉(xiāng)走在大馬路上我還是非常榮耀的。
我覺得在那個時代作為軍人,特別是作為一個文工團員,有種非常優(yōu)越的感覺。甭管我們當年談過多少次錯誤戀愛,但是那種神圣、英勇的感覺是我們氣質(zhì)里的一個主基調(diào)。
Q:為什么影片中大量使用了長鏡頭?戰(zhàn)爭場面的長鏡頭是如何處理的?
馮小剛:我對文工團的記憶是:有一種光線在流動,那些年輕女孩子們的笑容,她們的身影,如波光一樣在陽光里面流動。我的腦子里面經(jīng)常像有一道光甩過去似的,呈現(xiàn)出一張張的臉來。所以整個電影我全部都是長鏡頭拍的。可能當你看到故事時你是不會注意這個的。
我們在宣傳的時候強調(diào)了在拍戰(zhàn)爭戲時使用了一個六分鐘的長鏡頭。其實電影里面長鏡頭特別多。
我?guī)湍慊貞浺粋€鏡頭:
穗子拉開簾從里面穿了一身緊身衣服出來。大家看了說:穗子當了多少年沒屁股的兵,今天終于有屁股了。郝淑雯問:你這些衣服哪兒弄的?穗子說:我媽媽去廣州出差,那兒全是港貨。然后有人敲門,穗子馬上就躲到簾子里面去了,一看是陳燦來了才從簾子里面出來。陳燦就問:這是穗子嗎,這是什么情況?穗子就問他:你手里拿的什么?陳燦說:錄音機。然后就開始放鄧麗君的歌。陳燦一個紅紗罩在日光燈上,他們就在那兒聊:原來還能這么唱歌。陳燦說:聽了這歌我的腿都軟了。然后,鏡頭回到正面。
這么一大場戲,所有的場景都是一個鏡頭。像這場戲一樣的長鏡頭在我們的電影里面比比皆是,特別多!所以拍戰(zhàn)爭部分時,我仍然希望它呈現(xiàn)在統(tǒng)一長鏡頭里。這就是我為什么要用長鏡頭拍的第一個原因。
第二個原因是,我們在戰(zhàn)爭這部分的筆墨并不是很多,所以我不舍得把鏡頭給別人,我要讓鏡頭跟著劉峰,不能切開。這部分還有一個長鏡頭的上下左右運動,進了茅草地里面,一會兒升上去了,一會兒到沼澤里去了。所有給觀眾看的這一切都是想讓攝像機像觀眾的眼睛一樣,帶你經(jīng)歷戰(zhàn)爭中鋼鐵和人體的碰撞。
你看我們拍了很多抗日戰(zhàn)爭的電影、電視劇。本來日本侵華戰(zhàn)爭是我們的民族災(zāi)難,它是特別嚴肅的一件事情。日本軍隊在那個時期除了殘忍、殘暴,同時他們的軍事力量也是很強大的。但是如今有一些片子里頭,一個民兵可以干掉幾十個鬼子。這樣拍馬上我們就會產(chǎn)生疑問:為什么(抗戰(zhàn))要打八年呢?按這個打法,你計算一下,八路軍有多少人?日本軍隊有多少人?早就該把日本軍隊打光了!真實情況不是這樣的!它是非常血腥和殘酷的。如果我們用游戲的方式來拍那種戰(zhàn)爭,你以為你在丑化鬼子,實際上你是對自己極其不尊重。
所以我們盡可能讓鏡頭貼近我們劇中的人物。這在當時給我們帶來了很大的困難。全世界從來沒有一部電影這么拍過,因為有很多因素限制了這種拍法,我在這兒就不具體跟大家說了。這兒畢竟不是電影學院攝影系的課堂??傊械呐臄z手段都是要為劇情、人物,為整體風格服務(wù)的。電影設(shè)計的風格應(yīng)該是統(tǒng)一的,那是電影的語法,不能混亂。
Q:以前你的電影好像沒有與你自身經(jīng)歷如此相關(guān)的。拍攝一部跟自己經(jīng)歷如此相符的電影和拍攝其他電影之間有什么差別?
馮小剛:我是懷著特別虔誠的態(tài)度,特別有誠意地來記錄這個電影的創(chuàng)作,而且我很享受從訓練到拍攝,到最后剪輯所有這些圍繞電影的工作,這是讓我非常嗨的一件事。拍攝停機那天我特別不舍,我不舍得這些演員的離去,我不舍得他們在我眼前如海市蜃樓般突然就消失了。當我把這個文工團的院子建起來,他們穿著軍裝走在里面的時候,我恍如隔世,恍如真的回到那時候了。所以這個電影真的是很有度數(shù)的酒,不是白酒是紅酒,這一大杯酒喝下去我到現(xiàn)在一直暈著,這是我最過癮的一次拍攝。當然,我同時要說,我拍每一部電影都是認真的?!短煜聼o賊》、《唐山大地震》這些電影,我沒有一部不認真。只是我對這部電影有特殊的感情,它一直揪著我的心。我對那段生活的整體印象就倆字,美好,所以我把這兩個字拍出來。
Q:在電影中蕭穗子站在第三人稱的角度,見證了何小萍起起落落許多經(jīng)歷,為什么她們之間沒有發(fā)生更多的故事呢?
馮小剛:有關(guān)劇情的事,請我們的嚴歌苓老師來回答你。
嚴歌苓:我說說穗子和小萍的這種關(guān)系。穗子其實還是主流當中的一分子,但是小萍不是,她在文工團算一個邊緣人物。而且這個戲不是解決小萍和穗子的關(guān)系的,是解決大多數(shù)人對集體里兩個極端的態(tài)度以及這兩個極端之間的關(guān)系:眾人眼中的英雄人物,和眾人眼中的異類——來自不好家庭的邊緣分子。一個集體怎樣對待這兩個人,最后這兩個人怎么樣走到一起?這部戲主要是解決這兩個人的關(guān)系的。我們只能把穗子和小萍的關(guān)系看成是一種淡淡的同情,一種觀察,在一些小的細節(jié)上給她一些關(guān)注和幫助。因為電影的主要部分不是來寫這兩個人關(guān)系的,是寫劉峰和集體的關(guān)系,小萍和集體的關(guān)系以及他們倆之間最后的關(guān)系,就是這樣的。
Q:劉峰的結(jié)局對他來說算是一個最好的結(jié)局嗎?
嚴歌苓:我覺得劉峰這樣一個人是我們當年那個時代的象征。他集中了一些美德,毫不利己,專門利人,但是他是一個螺絲釘。螺絲釘哪兒都需要,不能少了螺絲釘,但是螺絲釘是可以被復制的。我覺得最后他的結(jié)局也挺圓滿的,一個一直喜歡他的女孩子找到了他,最后他們倆生活在一起。我覺得蠻好的。雖然他們過得非常平常,也許是很邊緣的一種生活,但是這樣的兩個人我們可以想象他們會相濡以沫。
馮小剛:他們不用非得最后結(jié)尾開一“大奔”吧?我覺得現(xiàn)在這樣挺好的。相愛的人走到一起,過著平平靜靜的生活。
Q:劉峰這個人物是有原型的嗎?現(xiàn)實中真的有這么完美的人物存在嗎?
嚴歌苓:也許他并沒有那么完美,但他被人們完美地記住了。人們有很多時候是把理想堆積在一個人身上。但一旦這個人出現(xiàn)了不怎么理想的行為,比如說他也想摸一個女孩子,他也想去追求一個女孩子,或者說有身體的沖動——這種時候人們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造出來的、堆積在這個人身上的完美幻滅了……
這些動作不在人們對劉峰想象規(guī)定的動作當中,因此忽然之間人們就否定了他是英雄,否定了他所有的美德,但其實這些美德很多都是我們自己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