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利

西夏太后：得大位容易，得人心不易

◎郭 利

滴血的后冠

1061年的一個黃昏，西夏皇帝諒祚不知為何忽然心緒不寧。他在自己的寢殿坐立不安，后來，干脆拋下了正在讀的書，開始繞室徘徊。

稀薄的陽光穿過雕花的窗欞照在他的臉上，那是一張英俊而又異常青澀的臉。他太年輕了，只有14歲。不過，他可不是尋常少年，他在襁褓中就登基為帝，從小就耳聞目睹了無數(shù)次圍繞皇權的血腥爭奪，他有著超越年齡的成熟與冷靜。

就在這時，一個侍衛(wèi)稟報說梁夫人來了。諒祚聞報一驚，隨即向大殿門口奔去，差點與同樣步履匆匆的梁氏撞在一起。他追問梁氏—這是他的表嫂，也是他深愛的情人，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會這時候跑過來？

梁氏喘了口氣說：“陛下，不好了，國舅沒藏訛龐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事，商量要謀害您，另立新君！”梁氏雖然口中這么說，目光卻灼灼閃動，根本不是想息事寧人—此次若能一舉拿下國舅，梁氏就有可能名正言順地成為新皇后。

“真的？”諒祚的語氣低沉冷酷，眼神中卻充滿遲疑。

諒祚的這一神態(tài)讓梁氏情不自禁打了個寒戰(zhàn)，一瞬間她無法判斷眼前這個少年天子想的是什么。不過，開弓沒有回頭箭，梁氏咬了咬牙說：“是??！是我親耳聽到的，絕不會有錯！陛下，您不能就這么認輸。這些年，國舅根本忘了您才是一國之主……”

諒祚聞言驟然起身，傳下兩道命令：封鎖消息，任何人不許泄露梁氏進宮的事情；另派手握軍權的大將即刻進宮。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

這一夜，沒有星光月色，只有人影幢幢。諒祚多年來暗中培植的勢力終于派上了用場，這個遺傳了父母鐵血基因的少年，早就有了深沉的心機與權謀。他一直想解決掉國舅，此時已是萬事俱備，唯缺一個借口。梁氏的闖宮告密恰逢其時。

第二天，一個驚人的消息傳遍了整個興慶府（今寧夏銀川），所有官員、百姓無不震驚惶恐：從諒祚即位以來一直牢牢掌控西夏大權的國舅以謀反罪被殺，整個沒藏家族無論男女老幼也全部被誅殺，除了國舅的兒媳梁氏。

此時，從即位起就有名無實的少年天子諒祚終于收回了全部權力，開啟了屬于自己的執(zhí)政之路。更重要的是，他和梁氏終于不用再偷偷摸摸地在一起了。

緊接著，梁氏被封為皇后，戴上了夢寐以求的皇后冠冕。當美麗的梁皇后對著明亮的銅鏡微笑時，心中只有夢想實現(xiàn)的無限歡喜，渾然不覺那上面有著看不見的血腥蔓延。

不斷更新的夢想

梁氏出身于西北的漢人大族，天生不肯安于現(xiàn)狀，她還像黨項女子一樣學習騎馬射箭。西北強烈的風沙不僅沒能侵蝕她的容顏，反而讓她的身體更加豐腴健美，笑容更加燦爛飛揚。轉眼小姑娘到了婚嫁年齡，無數(shù)與之門當戶對的求婚者紛至沓來，她卻一個也沒看上，她的夢想是嫁入黨項貴族家庭。

機會總是青睞有準備的人，一次打獵時，她遇到了國舅沒藏訛龐的兒子，她的美貌與陽光讓這個官二代一見傾心，回來后就備禮求婚。梁氏如愿以償，嫁入了西夏最有權勢的家庭，成為國舅的兒媳。

走進當朝最顯赫的家庭，觸目所及是雕欄玉砌的庭院，是萬眾拜服的權威，梁氏真是心滿意足。然而，她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的見識實在太少，就在身畔眼前，還有更精彩的人生，讓她目眩神迷。那就是當今皇帝的母親—沒藏太后。

沒藏太后與梁氏一樣，本是某權臣家的兒媳，后來雖然因故被迫出家為尼，卻最終成為西夏開國皇帝夏景宗的情人，生下了私生子諒祚。不久，夏景宗死于宮廷政變，沒藏氏在弟弟沒藏訛龐的策劃下，抱著兒子登基，直接從尼姑一躍成為皇太后，主政西夏……這樣的傳奇人生實在讓梁氏羨慕不已。她忍不住想，自己也有美貌、有智慧啊，也是權臣家的兒媳啊，難道命運就不能復制嗎？

機遇說來就來了。那一天，梁氏去皇宮中游玩，離去時正好與諒祚迎面相逢。她心中一動，立刻用清脆柔美的聲音行禮問候。出于禮貌，諒祚自然要寒暄幾句。就在尋常的一問一答、一眸一笑間，梁氏刻意展現(xiàn)出了成熟女子的無限風情。見慣了豪爽奔放的黨項女孩，第一次遇到兼有溫柔與熱情的漢人美女，諒祚情不自禁地心蕩神搖。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們找出各種借口相見相會，感情迅速升溫，很快就突破了底線。

諒祚從小被強勢母親管束，后來舅舅專權，他事事受制，無比壓抑，早就對舅舅充滿了怨恨。他與表嫂梁氏的私通顯然是對舅舅的報復。

這樣的禁忌之戀無疑充滿了危險，但一心向往權勢的梁氏才不管這些呢。她無所顧忌地和諒祚走到了一起……

事情的發(fā)展令梁氏很滿意：她賭贏了，成了高貴的梁皇后。并且，她的運氣真是太好了，就在成為皇后的當年，她生下了諒祚的長子秉?！腔实鄣牡臻L子，被理所當然地立為太子。

對梁皇后更有利的是，七年之后，年僅21歲的諒祚去世，太子秉常即位。他年紀還小，根本無法掌管國家。梁氏當仁不讓地走上前臺執(zhí)掌朝政，成功復制沒藏太后的人生，成了梁太后。

想起自己一路走來的j艱辛，那一個又一個看起來毫不靠譜的夢想已經(jīng)次第實現(xiàn)，坐在珠簾背后的梁太后有著抑制不住的喜悅。

夢想拐了個彎

登上了最高權力舞臺，梁太后首先把自己的弟弟封為國相，然后大力提拔自己的親信，躊躇滿志地要做一番事業(yè)。

然而她很快發(fā)現(xiàn)，不是有了皇太后的名位，權力就會自動配置。她的出身成為阻礙她行使權力的最大障礙：她是一個漢人，這是她的致命弱點。她曾經(jīng)以為自己變身太后就可以像沒藏太后那樣主政西夏，可惜現(xiàn)實不如人意。

由于當?shù)氐臐h人長期與黨項人雜居，在眾多黨項大臣將軍心中，漢女當皇后、太后，大家也就忍了，現(xiàn)在，漢女竟然來發(fā)號施令，這讓黨項貴族情何以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們紛紛抵制梁太后，對她的命令明頂暗抗，根本不當回事。她也不敢像丈夫諒祚那樣舉起屠刀立威，因為反對自己的人實在太多了，僅有的幾個親信都是她上臺后提拔的，根本左右不了大局。

應該如何贏得黨項人的擁戴呢？她陷入了深深的思考。良久后，一個念頭在腦中閃過：“身為漢人的自己如果率先抵制漢化、包括漢人物品呢？”想到這里，她不禁打了個寒噤。

身為漢女，她當然向往漢人王朝—大宋的繁華富庶。那些柔軟華麗的絲綢、清香沁肺的茶葉、溫潤如玉的瓷器，都讓她愛不釋手。然而此刻這些美好的器物都是她通向權力頂峰的攔路虎，無法改變的民族出身讓她的每一步都倍加艱難。

她有一架華麗高貴的屏風。這是早年兩國講和時，北宋贈送給西夏皇室的禮物，高貴典雅，華麗非凡。梁太后入主西夏后宮后，就將其陳放在自己的寢宮，她不僅對那些栩栩如生的花鳥仕女愛不釋手，更喜歡屏風柔美折疊中的無限風情意蘊。侍女們都知道，那是太后的最愛，她每天都精心擦拭，從無一絲灰塵污垢。

誰也沒有想到，這一天，梁太后竟然手持利刃，親手毀了這架精美絕倫的屏風。

她當然喜歡這架華美的屏風，可再華美的屏風怎么比得上心中蓬勃激蕩的權欲呢？曾經(jīng)以為高不可及的當皇后、太后的夢想早已順利達成，現(xiàn)在她要成為真正的西夏女王，主宰萬民，生殺予奪，就像她的婆婆沒藏太后那樣立下不世之功。在這個理想面前，一架小小的屏風又算得了什么？

這樣一想，她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快意的微笑……

為了表明自己的親夏立場，她隨即下令，廢除諒祚在世時推行的所有漢化政策，全部改回黨項原有的制度番禮。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權力也是需要交換的。身為異族皇后，她必須主動排斥漢化，以此向眾多黨項人輸誠討好，以換取他們的支持。緊接著，她開始連年攻宋，這既是向黨項人表明她的仇漢立場，更想通過戰(zhàn)爭轉移國內矛盾，平息臣民對她的抱怨和質疑。

西北的花草榮榮枯枯，邊塞的烽火時燃時滅，無數(shù)將士血染疆場，千萬邊境百姓奔走流離。楊柳等不到春風，卻只聞羌笛聲聲怨，時光就在西夏和北宋反復拉鋸的爭奪中流過了一年又一年。

勞民傷財?shù)膽?zhàn)爭沒能給西夏的漢人太后帶來她期待的威望榮耀，而她的兒子秉常卻慢慢長大了。盡管萬分不愿，梁太后也只能宣布歸政。

與他父親一樣，從小在母親的強勢壓制下，秉常的內心也充滿叛逆。他剛一親政，就改變了母親的施政方針，下令廢除番禮，改行漢禮，同時謀劃與北宋停戰(zhàn)修好。如此，梁太后怎么能容忍？她已經(jīng)努力了那么久，兒子這樣做無疑要將她全盤否定，她不允許這樣的情況發(fā)生，決定像之前控制兒子那樣，將權力重新牢牢抓在手里。

母子之間的權力爭奪戰(zhàn)開始了……

母子爭權

1081年，漢將李清的突然被殺讓梁太后和兒子的矛盾不再遮遮掩掩，而是徹底白熱化了。

秉常早就厭倦了與北宋的連年征戰(zhàn)，他覺得雙方自由貿(mào)易多好啊，你來我往，互利互惠；并且宋朝還那么“大方”，只要接受他們的封號，讓他們占點兒口頭的便宜，他們就心甘情愿地賞賜西夏歲幣、絹帛，何樂而不為呢？

所以當漢人李清建議以土地換和平時，秉常立刻就同意了，并派李清為特使去北宋議和。不料消息被執(zhí)政多年、耳目眾多的梁太后偵知，她立刻意識到這是自己奪回權力、再次實現(xiàn)主政西夏的絕好機會，當即派人殺了李清，隨后將秉常也囚禁起來，自己再一次攝政，聲稱秉常出賣國家利益，要將土地送給北宋，自己豈能坐視不管？

她以為，自己如此維護西夏國家和黨項民族的利益，不惜與親生兒子決裂，一定會贏得大家的支持。可對這個漢人太后，黨項貴族有一種天然的抗拒，他們還是看秉常更順眼。得知皇帝被囚，各地將領紛紛起兵，有的聲稱要救出皇帝，有的干脆就是渾水摸魚，想從中謀求利益。

幾乎是一夜間，西夏大亂。

一心求權的梁太后萬萬沒想到會變成這種局面，她只能一邊安撫一邊派自己的親信彈壓，然而毫無效果，大家依舊打得熱火朝天，各自擴展地盤。

得知西夏陷入內亂，北宋君臣趁機制定了一個“五路伐夏”的戰(zhàn)略計劃，想一舉滅掉西夏。當浩浩蕩蕩的北宋大軍挺進混亂中的西夏、大軍兵臨西夏重鎮(zhèn)靈州城下時，西夏人突然想起了梁太后的好，于是他們放下仇怨爭執(zhí)，共同聚集在朝堂上，聽太后指揮。

面對危局，有著多年政治經(jīng)驗的梁太后保持了冷靜的頭腦，她接受一位老將的建議，堅壁清野、誘其深入，再采取水攻，一舉擊潰了宋軍。在正確的戰(zhàn)術下，西夏軍隊在各個戰(zhàn)場都取得了勝利，北宋最大規(guī)模的一次伐夏以失敗告終。

理想抵不過現(xiàn)實

關鍵時刻帶領大家打敗敵人，挽救了國家，梁太后理應成為民族英雄、得到萬眾擁戴。

但這個規(guī)律在梁太后這里并不適用。漢人出身是她擺脫不了的原罪，無論她怎么為黨項人拼命賣力，危機過后，黨項貴族依舊不太信任她，支持秉常的將領繼續(xù)擁兵自重。

與此同時，大戰(zhàn)過后的西夏滿目瘡痍，能打仗的梁太后并無有效手段恢復昔日的繁榮，與北宋斷交更讓西夏的經(jīng)濟面臨崩潰，臣民們怨聲載道。北宋也趁機介入，他們或者當面提出，或者暗中施加壓力，希望名正言順的皇帝秉常出來執(zhí)政，至少他是親宋派，便于向北宋求和……

經(jīng)歷了多年爭權、苦戰(zhàn)的梁太后此時已不復當年：長期在權力漩渦爭斗讓她的身體迅速衰老，她每日晨起睡前，已經(jīng)離不開各種藥物了。她曾經(jīng)的權力夢想的確很豐滿誘人，可惜現(xiàn)實總是不遂人愿。

想到這里，爭權奪利了大半輩子的梁太后反而有些釋懷了，荒草漫漫，何處才是心靈的皈依呢？不如讓所有的夢想與野心都隨風而去吧……

于是，梁太后放出兒子秉常，徹底交還了權力。

秉常復位后，再次向北宋奉表求和，北宋也借坡下驢，重新恢復兩國貿(mào)易，雙方都有了一段難得的休養(yǎng)生息的時間。

此后，梁太后回到了安靜空曠的后宮，把全部的精神都放在孫子身上。偶爾在身體好時，她牽著孫子的小手，走過一座座幽深華麗的宮殿，仰望著廣闊清澈的藍天，給他講述黨項人血與火的經(jīng)歷，西夏王朝的歷史，當然還有她自己的傳奇。

歸政后第二年的冬天，梁太后因病去世，自此結束了一個異族皇后的權力夢。

編輯/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