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洋洋

《荀子》所引“傳”類文獻思想分析

□ 劉洋洋

縱觀《荀子》一書，引用《詩》《書》等文獻的頻次很高，其中一些篇目又兼記錄孔子、曾子以及諸門人弟子之語，為后世研究儒家經(jīng)典和早期人物提供了豐富的資料，這些在學(xué)界已經(jīng)有很多研究成果可供參考。然而，其中又有一類引作“傳曰”的文獻，其來源和性質(zhì)都不甚明了，在《荀子》書中這類引文多達二十條（有兩條引文在不同篇目中重復(fù)出現(xiàn)，故實際引文數(shù)量為十八條），分布在《修身》《不茍》等十五篇文字之中。在思想內(nèi)容方面涉及區(qū)分君子小人之人格，反對察辯和闡述治道等多方面的論述。

一、已有的研究

葛志毅注意到采取以傳解經(jīng)的形式最早可追溯到孔門諸子，而漢代學(xué)人將《孟子》《荀子》等亦稱為傳。他將《荀子》中征引的“傳曰”分為三類：第一類本為經(jīng)書；第二類為解經(jīng)之作；第三類最多，認為其大都難明出處，但從其內(nèi)容來看，很可能是解經(jīng)之作或儒家類著作，荀子引之作為某些論斷的證據(jù)（葛志毅：《荀子學(xué)辨》，載《歷史研究》，1996年第3期）?！吨袊?jīng)學(xué)思想史》以這些“傳”類文獻基本上可以歸結(jié)為代表孔子及其后學(xué)的儒家傳述類著作，而荀子引“傳”的權(quán)威作為其立論根據(jù)，同時也是“經(jīng)典傳述主義”的體現(xiàn)，這種形式構(gòu)成漢代以后中國傳統(tǒng)學(xué)術(shù)尤其是儒家經(jīng)典詮釋的基本方式（姜廣輝主編：《中國經(jīng)學(xué)思想史》第一卷，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第214-215頁）?？低⑸骄唧w分析了部分“傳”類引文與孔子思想的關(guān)系，對先秦、秦漢時期的“傳”類的文獻作梳理，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康廷山:《〈荀子〉征引“傳”類文獻考論》，山東大學(xué)2012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偟膩碚f，目前對《荀子》中所引“傳”類文獻的研究雖有涉及但還不夠深入。因此，有必要對其形式、來源及思想傾向作一番考察和說明。

二、《荀子》所引“傳”類文獻的形式

對于這些冠以“傳曰”之名的引文，楊倞注：凡言“傳曰”，皆舊所傳聞之言也（王先謙:《荀子集解》，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7頁）。這就是將“傳”理解為傳聞、傳言，而這些“傳”類引文是否只是口頭的傳聞或者有成文的典籍文獻，還需要再考慮。首先，《荀子·君子》篇中有“一人有慶，兆民賴之”，此一條出自《尚書·呂刑》，而《荀子·大略》篇中“國風之好色也。傳曰：‘盈其欲而不愆其止，其誠可比于金石，其聲可內(nèi)于宗廟?！贝颂幍摹皞鳌泵黠@是解《詩》之作，這兩條都并非傳言；其次，康廷山舉出《荀子·正論》篇“危人而自安，害人而自利”。認為這一條不符合口頭傳世文獻的特征，也可以說得通；復(fù)次，葛志毅的《荀子學(xué)辨》及姜廣輝主編的《中國經(jīng)學(xué)思想史》中均認為《荀子》中“傳”與《詩》《書》等儒家經(jīng)典文獻并引，一方面說明其為傳述性的成文著作，另一方面也說明其無疑是傳述儒家思想的文本；最后，《孟子》中孟子答梁惠王“文王之囿方七十里”這些問題時稱“于傳有之”，朱熹注曰：“傳，謂古書”（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1年）。也有助于說明這一問題。在《孟子·滕文公下》亦有引用：“周霄問曰：‘古之君子仕乎？’孟子曰：‘仕。傳曰：‘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出疆必載質(zhì)?！鲀x曰：‘古之人三月無君則吊。’”，其中引“傳”說孔子。而此條“傳”必在孔孟之間，很有可能載于成文的文獻。

綜上，筆者認為《荀子》最早的注者楊倞將“傳”理解為傳言、傳聞是不合適的，這些“傳類”文獻很有可能具有成文的形式。而從這些“傳”類引文所體現(xiàn)的思想來看，它們都與儒家思想密切相關(guān)，以下第二部分結(jié)合郭店簡和《論語》對這些“傳”類引文的思想進行分析，并嘗試說明其在儒家思想序列中的位置。

三、《荀子》所引“傳”類引文思想分析

（一）論“君子”“小人”諸條

在諸條“傳”類引文中“君子”共出現(xiàn)六次，其中四次以“君子”“小人”對舉。試分析其思想如下：

《荀子·修身》篇“傳曰：‘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這一條十分契合孔子以來儒家對于“君子”“小人”之人格所作的評判?！墩撜Z》中的意義相近的條目就有很多，如“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xué)也已’”（《論語·學(xué)而》）；“子曰：‘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論語·里仁》）；“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保ā墩撜Z·里仁》）。郭店楚簡中亦有“窮達以時，德行一也”（《郭店楚簡·窮達以時》，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增訂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以下引用郭店簡均出于此本）；“幽明不再，故君子敦于反己”（《郭店簡·窮達以時》）。即認為只有“君子”才能夠安定于任何處境，不為外物和窮通的境遇而改變自己的志向，這是儒家一貫的觀念；《荀子·非相》篇“傳曰：‘唯君子為能貴其所貴。’”《論語》中有“子曰：‘唯君子能好人，能惡人?！保ā墩撜Z·里仁》）《緇衣》篇有“子曰：唯君子能好其匹，小人豈能好其匹。故君子之友也有向，其惡有方”（《郭店簡·緇衣》）。即認為唯有“君子”心有定志，能區(qū)別貴賤、好惡；《荀子·王制》篇“傳曰：‘治生乎君子，亂生乎小人?！倍旰喼小笆枪市∪藖y天常以逆大道，君子治人倫以順天德”（《郭店簡·教》）。以對天常、天德和人倫的逆順來解釋君子、小人何以為治亂之源，正可構(gòu)成對此一條內(nèi)涵的具體闡釋。

（二）論察辯諸條

在諸條“傳”類引文中，有三條論及察辯，試分析其思想如下：

《荀子·天論》篇“傳曰：‘萬物之怪，書不說。無用之辯，不急之察，棄而不治?！迸c《論語》中對待此類察辯的觀念相一致。“子不語怪，力，亂，神”（《論語·述而》）；“子曰：‘務(wù)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論語·雍也》）；“季路問鬼事。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論語·先進》）這些都可以看出儒家將怪異難察之事予以懸置的一貫態(tài)度?！盾髯印そ獗巍菲皞髟唬骸鲛o而為察，言物而為辨，君子賤之；博聞強志，不合王制，君子賤之?！奔捶磳η裳耘c好辯，這一點《論語》中亦有體現(xiàn)；“子曰：‘辭達而已矣’”（《論語·衛(wèi)靈公》）?！白釉唬骸異豪谥舶罴艺摺保ā墩撜Z·陽貨》）。郭店簡亦有“言語嗥之，其勝者不若其己也”（《郭店簡·教》）。對于強辯名物而無任何實際用處且易招致禍害的察辯，儒家一向持批評反對態(tài)度，乃至孟子不得不為自己辯白：“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孟子·滕文公下》）?！盾髯印そ獗巍菲钟校骸皞髟唬骸煜掠卸遣焓?，是察非。’”楊倞注：“眾以為是者而非之，以為非者而是之”（王先謙：《荀子集解》）?！墩撜Z·衛(wèi)靈公》“子曰：‘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奔匆笕嗜司訉τ谑欠且H身有所察，思索而后方能明辨是非，作適宜的判斷，與此條含義相類。

（三）“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

《荀子·臣道》篇引“傳曰：‘從道不從君’”，《荀子·子道》篇作“傳曰：‘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鼻鞍刖洹皬牡啦粡木北容^容易理解，這樣的觀點見《論語·先進》。在郭店簡中魯穆公問子思曰：“何如而可謂忠臣？”子思曰：“恒稱其君之惡者，可謂忠臣矣”（《郭店簡·魯穆公問子思》）。從中可以看出早期儒家在君與道的抉擇中對道的堅守；后半句“從義不從父”則容易引起疑問乃至誤解，原因在于“從義不從父”不似重視“親親”的儒家會講的，我們都很熟悉孔子的“父子相隱”（見《論語·子路》）與孟子的“竊負而逃”（見《孟子·盡心下》），如郭店簡中即有“為父絕君，不為君絕父”（《郭店簡·六位》）。“從義不從父”的觀念似不大可能在儒家內(nèi)部生發(fā)。筆者試對其解釋如下：汪中《荀卿子通論》中認為“荀卿之學(xué)實出于子夏、仲弓也”（參見王先謙《荀子集解》考證下）。則這類“傳”類文獻或出于子夏、仲弓等，而“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一條也就有可能出于子夏、仲弓等七十子之徒，對于子夏及其學(xué)派的研究也多指出其近于法家的特點，帶有法家色彩的儒家學(xué)者面對血緣宗法倫理（如父子親情）與代表公義的國家法令之間的沖突（這也是儒家學(xué)說必然面臨的問題），提出“從義不從父”的主張亦不難理解。

（四）“威厲而不試，刑錯而不用”

《荀子·議兵》篇有“傳曰：‘威厲而不試，刑錯而不用?！蓖跄顚O注：“言威雖猛而不試，刑雖設(shè)而不用也”（參見王先謙《荀子集解》）。這一條引文，對應(yīng)郭店簡中的幾段文字能得到更好的解釋：“仁者為此進，明禮、畏守、樂遜，民教也。皋陶入用五刑，出載兵革，罪輕法也。虞用威，夏用戈，征不服也”（《郭店簡·唐虞之道》）?！?君子之于教也，其導(dǎo)民也不浸，則其淳也弗深矣。是故亡乎其身而存乎其辭，雖厚其命，民弗從之矣。是故威服刑罰之屢行也，由上之弗身也”（《郭店簡·教》）?？梢钥吹絻烧咴谖霓o表達和含義上都有相近之處，即是要仁者、君主以身作則，躬身實踐教導(dǎo)人民善德，而要有威、刑的原因大致可以歸之為“不莊以涖之，則民不敬”（《論語·衛(wèi)靈公》）。另外，《論語》中季康子問政于孔子，孔子以“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來作答，也體現(xiàn)出同樣的思想。

此外，康廷山還分析了“君者，舟也”和“不知其子視其友，不知其君視其左右”等諸條，認為這些引文與孔子的關(guān)系非常密切。綜合以上幾個方面的考察，筆者認為《荀子》中的“傳”類引文從思想內(nèi)涵上來說無疑反映的是儒家思想，具體來講與《論語》和郭店簡等材料關(guān)系密切，應(yīng)處于孔子至七十子及其后學(xué)的思想序列之中（排除引自《尚書》一條），從來源上講，這些材料很可能是出自七十子及其后學(xué)的作品或傳記解經(jīng)類文獻，是具有成文形式但已佚失的儒家典籍。

(作者：陜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學(xué)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碩士研究生，郵編710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