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霞
五十感言
李紅霞
小時候覺得日子很慢,歲月很長,但不知不覺中,自己竟也一腳踏進五十歲的門檻了。記得四十八歲生日時寫過篇《生日感言》,似乎已幡然了悟,加上言辭暢快,文采斐然,自然引來朋友圈一片叫好聲。但兩年過去,回頭看看,卻似一場將文字化作舞蹈的作秀。
想說的話很多,但遵“吾日三省吾身”古訓,也以“三省”為限,各寫幾句話。
一?。簢L試減損自己的物欲。有人說,人生實苦,因為有90%的人的90%的愿望要落空,但這是針對過多的物欲、權(quán)欲、情欲等等而言,究其根本又可歸結(jié)于對外物的占有欲。中華文明傳承幾千年,積淀了一些實用主義的文化基因;加上國門開放后,又把西方潘多拉盒子里的拜金主義妖魔放了進來,以至于現(xiàn)在的中國,比任何時代更耽于物欲。一個人年輕時因為要撐起家庭,要干事業(yè),要出人頭地,帶著“輜重”前行,是可以理解的。但經(jīng)過半輩子的奮斗,已奠定了一定的物質(zhì)基礎,生活已基本無虞,為什么不嘗試從物質(zhì)的泥淖中拔出身子來,將更多的心力投入精神領域呢?即使從實用主義的角度講,物欲滿足時得到的快樂是重復的、有限度的、呈遞減規(guī)律的,而對精神的追尋和思想的修煉卻是多元的、無限的,每天都在遞增的?!盀閷W日益,為道日損?!崩献舆@句話有多種釋義,這里我姑且引申為:人要想真正得道,就要減損自己過多的欲望。周國平曾在一篇《生命的減法》中寫道,一次旅行,他乘法國航空從北京出發(fā)時帶了六十公斤行李,到圣地亞哥后,改乘智利航空,規(guī)定只能帶二十公斤,精簡后東西少了,卻并沒有感到缺了什么。生活就是這樣,一個人在這個世界生存,真正的物質(zhì)需求其實是很少的,多余出來的是從習慣、虛榮、貪婪、占有欲的腐殖土中長出的蘗株。“一無所需最像神”,如果你踐行了蘇格拉底這句箴言,盡可能地減少了不必要的對名利的欲望,你會驚喜地發(fā)現(xiàn),你的身心會變得輕松、清明、愉悅,而且沒準兒哪天已長出了一小撮神的翅膀。
二?。簢L試逃離你自造的“圍城”。楊絳解釋錢鐘書《圍城》的含義,說“圍城”不僅指方鴻漸的婚姻、事業(yè),更泛指人性中某些可悲的因素,就是對自己處境的不滿。這句話一箭中鵠,這也是人類普遍存在的困境。從社會學角度而論,每個人都不單純是你自己,而是自身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是自身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魯迅有言:一個人要想離開社會而生存,那正像人拔著自己的頭發(fā)想離開地球一樣的不可能。人從進入社會開始,就在接觸各種各樣的人,建立各種各樣的關(guān)系,它們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經(jīng)過不斷地摩擦、妥協(xié)、斗爭、融合,慢慢地你會發(fā)現(xiàn),你早已與你所處的環(huán)境密不可分,沾染了它的顏色,浸潤了它的氣味,甚至已與它連成一體。最終你會發(fā)現(xiàn),你的“自我”仿佛迷失在了卡夫卡筆下那座錯綜紛繁、冷漠森嚴,有著迷宮般構(gòu)造、夢魘般氣氛的城堡;而你的“超我”卻像那個測量員,永遠只能在城外徘徊?!@就是大多數(shù)人對自己處境不滿的深層次原因吧?但細究起來,所謂“圍城”,有一些確實是源于現(xiàn)實的困局,但更多的其實是心靈的迷障。所謂五十知天命,我認為就是要勘破這一“迷障”,讓“自我”和“本我”講和,再讓“超我”從天上落回地面,當你的人格不再發(fā)生矛盾和沖突的時候,不但做到“天人合一”“人我合一”,還要“己我合一”,才可能走出現(xiàn)實和心靈的雙重困境,擺脫環(huán)境和他人對你的影響,真正走向自由之境。
三?。簢L試補上“經(jīng)典”這堂課。物質(zhì)生活而外,精神生活也是有不同層次的。近兩年粗涉了一些中西方哲學、古代文學,以及藝術(shù)理論方面的書,深為自己之前淺薄的閱讀經(jīng)驗而羞愧。蘇格拉底有一句名言,“不經(jīng)省察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倍H身經(jīng)歷外,閱讀應該是省察人生的另一種方式。我認為閱讀就像人交朋友,年輕時經(jīng)驗少、不識人,可以泛交甚至濫交,但歷經(jīng)半個世紀的風雨,應該能讓你明白,人生如夢,且時日無多,一定要找最智慧、最有趣、最好的朋友來交,他們能幫助你將自身有限的生活體驗升華,變成哲思,變成箴言,變成“文學之心”,變成“藝術(shù)之眼”,變成一切有價值的東西。這就是閱讀經(jīng)典的意義。好的閱讀,還能讓你突破有限的時間與空間,以及狹隘的自我與本我,思接千載,心游萬仞,與老子對晤,與莊子同游,與五柳先生臥談,與東坡居士笑謔,與蘇格拉底辯駁,與尼采“如是去說”,與叔本華、康德、黑格爾、魯迅一同沉在黑暗中洞幽燭明……有時我甚至覺得莊子就是他《逍遙游》里的大鵬鳥,在歷史的天空中展翼遨游,逍遙自在,不可一世,發(fā)出嘎吱嘎吱的大笑聲。想到我在有生之年,能每天輕松地在文字中與這些中外賢哲相遇,泠然相視,御風同行,委實是一件快樂至極、幸福至極的事情。
人生也有四季,如果二十歲之前是春,二十至四十是夏,四十至六十是秋,那么六十歲以后就是人生的冬季了。五十過后,即使你已果實累累,也要做好進入漫長“冬藏”的準備了??鬃釉凇拔迨烀焙螅龅搅恕岸槨?,七十以后便“從心所欲而不逾矩”了?!岸槨辈皇亲黜樏?,而是什么都聽得進去,什么都能包容,不以個人得失而影響對世界的判斷;“從心所欲而不逾矩”更是一種自由的境界,一種與天地精神獨往來的“大自在”,一種勘破命運、看透人生的“大智慧”。既然這是一條成圣之路,得道之路,為什么我們不能提前去嘗試一下呢?
楊絳先生曾對一位感到“有點茫茫然”的女子說:“你才四十歲,我已過九十八周歲,愈老愈增加智慧,心情也愈加平靜愉快。乖孩子,請相信我說的話?!边@句話一如楊先生般溫文從容,卻像水一樣滲透進我的心里。未來的日子里,我要像楊先生那樣在名利面前深自斂抑,將追求智慧作為人生圭臬,將周圍的一切人,將可能發(fā)生的一切事,哪怕是苦難,哪怕是悲劇,哪怕平庸瑣屑如“一地雞毛”,都化為自己繼續(xù)成長的養(yǎng)分,去做一個真正的平和快樂之人。
感之,以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