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賢綱
母親的鎖(下)
劉賢綱
十二
兩狼山向北,荒山野嶺綿延數(shù)百里,散布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村落。其中有一個叫一畝石的小山村,幾乎與世隔絕。
梁鐵鎖和魏藍住在這個村子里已有一個多月了。
從山洞逃出兩狼山,他們先去了魏藍的老家石河村一趟。結(jié)果令人寒心:從前視女兒為掌上明珠的父母此時對她刮目相看、冷若冰霜,至于她身旁的那個小戰(zhàn)士,他們更是視之為洪水猛獸,唯恐避之不及。在那兵荒馬亂的年代,趨利避害幾成人性本能,天理人倫何足道哉!“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魏藍離開家門,一步三回頭,欲罷不能,泣不成聲。
之后,他們?nèi)チ艘粋€叫簸箕口的村子,也就是梁鐵鎖的老家。五年前的那場大轟炸幾乎將村莊夷為平地,但,人們的生存意志是如此強大,短短幾年,新的家園從廢墟里脫穎而出,轟炸的遺跡幾乎蕩然無存。
只有梁家的廢墟多年來無人清理,隱沒于一米高的荒草中。
他,梁家遺孤,走進不復存在的家門,驚起一群鳥雀;手撫斷壁殘垣,父母兄弟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多少往事浮上心頭,他如受重壓,跪下去,掩面而泣。魏藍感同身受,輕撫他的肩頭,良久無語。
“孩子,這里不宜久留。”
今非昔比,他的堂叔如今是他在村子里唯一的親人,為他指路:
“村里早就有人說,八路軍十三連殺死了一個叫伊藤的鬼子頭目,是老梁家的兄弟們干的,這才引來鬼子轟炸,全村老少爺們都跟著老梁家遭殃。事過多年,還有漢奸隔三差五到村里轉(zhuǎn)悠,打聽你們兄弟的下落。你堂姐剛嫁到一個小山村,那兒人煙稀少……”
于是他們離開簸箕口,來到那個叫一畝石的小山村。
村里的老人說,這里自古以來就沒有遭受過戰(zhàn)亂之害,因此盡管交通閉塞,生存條件十分惡劣,卻很少有人背井離鄉(xiāng)。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多少年來村里人過的就是這種近乎原始的田園生活。戰(zhàn)爭年代,這樣的生活如鳳毛麟角,求之不得。他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村莊。
很快,在堂叔堂姐的幫助下,他們有了一座茅草屋,屋前圍著一個石頭墻的小院子,屋頂上升起了久違的炊煙。屋后的山坡上有他們新開的幾塊地,地里玉米和蔬菜已經(jīng)扎了根。
他們還收養(yǎng)了一條流浪狗,魏藍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太平”。
這樣的生活過了一個多月。
一天深夜,“太平”第一次發(fā)出警覺的吠叫。
“有人來了。”魏藍說。
梁鐵鎖側(cè)耳傾聽。
“是十三連的人!”他一躍而起,“外面下雨了,你在屋里別動,我去去就來?!?/p>
十分鐘后,他回到屋里,帶進來一股子潮濕濃烈的雨腥氣。
“真的是十三連的人嗎?”魏藍問。
“是,”他說,“和我一個排的宋亮。”
“他怎么知道咱們在這里?”魏藍問。
“我和堂叔說過,有十三連的人去村里打聽我,一定把他領(lǐng)過來。”
“他走了?”
“沒有。我讓他在門口等我一會兒?!?/p>
“什么?”魏藍大吃一驚,“你要跟他一起走?”
“嗯。我剛剛知道,我娘,我大哥,都還活著。十三連還在?!?/p>
“是真的?”
“真的。這不,宋亮也活著?!?/p>
“他們在哪里?”
“兩狼山?!?/p>
“這么說,他也活著回來了?”
“對?;钪貋砹?。我們還打了個勝仗,重占兩狼山。”
他一直站在床前,看著魏藍。屋里沒有掌燈,但,黑暗中,魏藍能感覺到男人的目光不同尋常。
“你一定要走嗎?”
“對。一會兒就走?!?/p>
“咱們種下的玉米剛剛發(fā)芽……”魏藍說,似乎還不敢相信眼前的事。
他一直站在床前,看著魏藍。雨下得正急,“太平”在雨里吠叫不止。魏藍突然打個寒戰(zhàn)。她從男人的眼光里覺出了什么。
“不,”魏藍驚叫一聲,“你不能回去!”
她一下子投進男人的懷抱,渾身發(fā)抖?!澳悴荒芑厝?。不能回去……”
“為什么?”男人問。
“你不能回去。你一回去,就……”她不敢說下去。
“就怎么了?”他撫摸著魏藍因為受到驚嚇而微微發(fā)抖的臉,“沒你想得那么糟。別想多了?!?/p>
“不,我知道你為什么要回去。你也知道?!?/p>
“我是十三連的人,戰(zhàn)爭還沒有結(jié)束,我必須和他們在一起?!?/p>
“不光因為這個,”她說,臉貼緊了他的胸口?!耙驗樗?。他回來了?!?/p>
“他就是不回來我也得回去啊?!?/p>
“那不一樣?!?/p>
“怎么不一樣?回去都是打鬼子?!?/p>
“除了鬼子,你還多了一個敵人。因為他回來了?!?/p>
“他回來了是好事。打鬼子多了一份力量?!?/p>
“他回來了,你就不能回去。他會怎么對你,你比我還清楚。我能感覺到,他正在山洞里等著我們?!?/p>
“不光他在等著我,我大哥、我娘、十三連的人都在等著我,我必須回去。”
“那好,”魏藍抬起臉,“我跟你一起回去。”
“不。你不能回去。”
“我知道,他是要我回去。你一個人回去沒法交差?!?/p>
“不,”他手撫魏藍的頭發(fā),“你現(xiàn)在是我的女人。你肚子里懷了咱們的孩子。你回去結(jié)果會更糟。”
“我知道他。只要我跟你回去,萬事大吉?!?/p>
“以后呢?”
“以后再說,”魏藍說,“先說眼前。馬達山見不到我絕不會罷休的,什么事都能干得出來。且不說他會對你怎樣,他一怒之下會跟十三連徹底翻臉,說不定還會跑到鬼子那頭?!?/p>
“你回去就能避免嗎?”
“對。就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p>
他沉默片刻。
“不,發(fā)生了。”他說,“我不想騙他,也不想騙你,更不想騙自己。我和你已經(jīng)在一起了,要說這是過錯的話,這是我一個人的過錯。我不會讓任何人特別是你幫我分擔,更不會錯上加錯,讓你再投羅網(wǎng)。你要是真的為了我,就留在這里好好活著,把咱們的孩子生下來?!?/p>
“你一個人回去——”魏藍搖頭,一陣哽咽,“我不敢想下去……”
“那就什么也別想了?!彼f,“在山洞里咱們不也挺過來了嗎?他比鬼子還難對付嗎?”
“你一個人面對他……”魏藍繼續(xù)搖頭、哽咽,“在他眼里,你是叛徒,因為你搶了他的女人。他不會饒恕背叛他的人?!?/p>
“嗯,他剛把一個叛徒殺了?!?/p>
“安大鍋?”
“不。耿三?!?/p>
“他的保鏢,”魏藍又打個寒戰(zhàn),“跟了他那么多年的保鏢他都能痛下殺手,他又怎么可能對你網(wǎng)開一面、手下留情?”
“耿三死不足惜,”他說,“因為耿三的叛變,十三連一次次遭到鬼子的伏擊,損失慘重,這次,這個王八蛋又把十三連引到兩狼山,敵人正集結(jié)軍隊四面合圍?!?/p>
“哦!”魏藍頻頻搖頭,“你回去豈不更是飛蛾撲火、自投羅網(wǎng)?你一個人解決不了什么問題,只能是……白白送命?!?/p>
“我是十三連的人,永遠是。我必須回到我娘、我大哥他們身邊。這些日子,像在山洞里的時候一樣,我經(jīng)常半夜里醒來,覺得十三連還活著,還在戰(zhàn)場上廝殺、流血,而我,遠離戰(zhàn)火,躺在安樂窩里,摟著心愛的女人睡覺……他們過不上一天安穩(wěn)日子,而我,他們的戰(zhàn)友,躲在這里過了一個月的太平日子。一個月,足夠長了。只是——剛才我一直在床前看著你,一直看。知道我的心思嗎?”
“不知道?!?/p>
“我看著你,覺得你……很可憐?!彼蝗还蛟诖睬?,“大姐,我害了你?!?/p>
“不,不要說了,”她把他濕漉漉的腦袋摟進懷里,熱淚滾滾?!安皇且粋€月,加上山洞里的那些日子,是四個多月,是夠長的了。也許,這個年頭,我們不配享有太平日子……”
只要他們稍一沉默,雨聲和“太平”的吠叫聲就特別響亮,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們:告別的時刻到了。
“好了,我該走了,”他站起身,“宋亮還在雨里等著我?!?/p>
“你得答應我:活著回到我身邊,”她把他摟得更緊,“不要撇下我孤零零一個人。你知道,這世界上我就你一個親人了。連爹娘都不要我了?!?/p>
過了一會兒,他把手心里的一樣東西塞進她的手心里:“這把鎖,是鬼子轟炸我的老家后剩下的唯一一件像樣的東西,我老娘一直藏在身上,我大哥托宋亮帶給我。你拿它鎖好院門,鐵將軍把門,晚上睡覺就不會害怕了。”
他裝扮一新,恢復了以前那個小戰(zhàn)士的模樣。魏藍眼看著他走出屋門,隱沒在無邊的雨夜里。
“我走了。記?。汉煤没钕氯??!?/p>
這是他留給魏藍的最后一句話。
宋亮帶了兩匹馬。開頭一段山路,雨下得正大,他們牽馬慢行。
“鐵鎖,你真的就這樣一個人上山嗎?”
宋亮抹一把臉上的雨水,說道:
“你再考慮一下吧?!?/p>
“不用考慮了?!?/p>
他說,回頭看一眼嵌在黑夜中的村莊,用力拉一下馬韁:
“我早就考慮好了?!?/p>
“你一個人——”宋亮又說了,“馬達山是不會饒了你的。他一直坐在山洞里等著?!?/p>
“這是我和他兩個男人之間的事,會有個了斷的?!彼f,“我知道該怎么做?!?/p>
他們在雨夜里默默穿行。走出老遠,還能聽到“太平”的吠叫聲。但,他再也沒有回頭。
“要是我回去說沒找著你們……”宋亮壓低聲音,仿佛隔壁有耳,“畢竟,連長就你一個親弟弟了。撇開那事不說,明擺著,山上很快會有一場真正的決戰(zhàn),這一戰(zhàn)下來,估計十三連無一人能夠存活。你上山只會多搭上一條性命,改變不了什么。你看,連長要我把老家的鎖帶給你……他肯定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他是連長。他要為整個連隊負責。不要磨蹭了宋亮,我們上馬吧?!?/p>
宋亮沒有上馬。他還有話要說。
“鐵鎖,你聽我說——我們當初根本就不該收編這個山林隊,還號稱什么十三連獨立大隊!我們的命運由此改變。要不是因為那個匪性不改的大隊長馬達山,咱們十三連哪會遭到這么大的損失,你也不會……”
梁鐵鎖打斷宋亮的話頭:
“宋亮,你聽我說——當初,我們十三連要在兩狼山站穩(wěn)腳跟,馬達山是繞不過去的坎,我們要么爭取他一起抗日,要么眼睜睜地看著他的隊伍被劉黑七拉去當漢奸。大哥說過,漢奸是我們目前最大的敵人,東北抗日聯(lián)軍說到底就是毀在漢奸敗類手里。多一個漢奸,我們就會多一份損失,少一個漢奸,我們就會多一份勝利的把握……”
“可是,鐵鎖,為了馬達山他們不當漢奸,我們付出的犧牲是不是有點太大了?一次又一次,因為他們,我們損兵折將、被動挨打,這次,又是因為馬達山,因為他的任性和孤注一擲,我們十三連中了鬼子的奸計,陷入絕境。說實話,我想不到十三連會是這么個結(jié)局……我想不到,更不甘心……”
一只貓頭鷹刺楞一聲與他們擦肩而過。
“宋亮,我梁鐵鎖想不到的事更多?!绷鸿F鎖,“我想不到鬼子有一天會打到我的老家,想不到我會成為十三連的一名戰(zhàn)士,想不到我能一槍擊斃伊藤一郎;我也想不到十三連會收編馬達山的山林隊,想不到我會陪一位壓寨夫人藏在山洞里一藏就是三個月;當然,以后發(fā)生的事情我更是想不到,萬萬想不到……就像剛才,你能想到會有一只夜貓子冒著大雨在深夜里飛行嗎?”
宋亮仰天長嘆:“人啊,總是想到的太少,想不到的太多……”
梁鐵鎖:“如今國難當頭,遍地是鬼子和漢奸,你繞不過去,也不容你多想,就一個字——殺!”
宋亮:“鐵鎖,我和你不一樣。我是個孤兒。我的爹娘沒有死在鬼子手里,都是早早地死在咱們混蛋政府的苛捐雜稅之下。而現(xiàn)在,我卻在拼死打鬼子……來這里的路上,也就我一個人,我有很多想法……”
他沉默片刻,猛然呼出一口粗氣,大聲說道:
“但,鐵鎖,你說得好,國難當頭,不容你多想,都想得那么多,這個國家的脊梁恐怕早就斷了。我更多的想法是——我是男人,我是中國人,我是十三連的人,我不赴死誰赴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小鬼子,拿命來,我來啦!”
他打個唿哨,揮鞭躍馬,沖向前方。
“好樣的,宋亮!”梁鐵鎖哈哈大笑,“我也來啦!”策馬緊隨。
夜色襯出兩位騎士顛簸的身影。
十三
梁鐵鎖來山上見了母親最后一面。
然后,他隨大哥去了山洞。
進山洞之前,他把那支德式駁殼槍交給大哥,讓人把自己五花大綁。
馬達山坐在山洞里,用那把大刀削樹枝。白花花的樹屑堆了一地,埋住了雙腳。整整一天一夜,他就在干這活兒。旁邊,躺著身首異處的耿三。
“馬大哥,我回來了?!?/p>
他聽到一個期待已久的聲音,卻頭不抬眼不看,一刀一刀地削他的樹枝。
“老馬,梁鐵鎖押到。”梁金鎖,“這是你的駁殼槍?!?/p>
馬達山“唔”了一聲,繼續(xù)埋頭干他的活兒?!熬湍阋粋€人來了?”他問,不動聲色。
“是,馬大哥。”
“你嫂子呢?”
梁鐵鎖猶豫一下,“還好?!?/p>
“你不讓她來,對吧?”
梁鐵鎖點一下頭,“是?!?/p>
“你,還有她,都想不到有一天我馬達山還會活著回來,是吧?”
“是。鬼子的宣傳單上說咱們的隊伍全軍覆沒,我不信。可后來有一天耿三上山,他說你——馬大哥,還有我母親、我大哥、我二哥,還有十三連的大部人馬,都犧牲了……”
“他的鬼話你信了?”“是。當時,我信了?!?/p>
“你們以為我馬達山就那么容易死?我說過我馬達山一定會回來的。多謝他和鬼子的關(guān)照,使我大難不死,”他朝耿三的尸體努了努胡子拉茬的嘴巴,“我用你送我的這把大刀親手處決了他。因為他背叛了我,背叛了我們的隊伍,當了叛徒。他給我當了十年的保鏢,一口一個大當家的。你呢?你剛才還叫我馬大哥。我把兩樣最心愛的東西都放心地交給了你。駁殼槍你帶回來了,可是她,你嫂子,我的壓寨夫人呢?”
“我叫馬大哥失望了。”
“那就別叫我馬大哥了?!?/p>
他狠狠地用大刀削斷一截光溜溜的樹枝:
“我和梁連長說過,只要你肯帶她上山,哪怕讓我再看她一眼,哪怕你接著就帶她走,我都會不計前嫌,權(quán)當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而你,連這一點也辦不到。為什么?因為她跟你說,她恨我這個老土匪頭子?因為你跟她說,她來這里是自投羅網(wǎng)?僅僅是因為這些?你說!”
“不僅僅因為這些。”他說。
“還因為什么?回答我!”他削樹枝的手停住了。
“還因為——”他回答,“她懷了我的孩子?!?/p>
一陣僵尸般可怕的沉默。
“說到底,你和耿三一樣背叛了我?!?/p>
他終于打破沉默,推掉手頭的活兒,驀地起身,從梁金鎖手里接下手槍,槍筒頂住梁鐵鎖的腦門。
“不,不只背叛了我,”他開始聲色俱厲,“你還背叛了你的十三連,背叛了獨立大隊,背叛了那些出生入死的弟兄們!他們很多人為了殺鬼子流光了血!而你呢?為了他們,你跪下!”
“槍里還有一顆子彈,”梁鐵鎖跪下,“是我留給自己的。為了他們,你開槍吧。”
“住口!說到底,這是你我之間的恩怨,你聽我說完!”他說,因為憤怒和痛苦,持槍的手微微發(fā)抖,“她和你說,她是我搶來的,她視我如仇寇,永遠不會喜歡我——她說過沒有?”
“她說過?!?/p>
“她說過沒有,她跟一個相好的懷了孩子,不能和我同房,而我,揣著明白裝糊涂,從不強迫她,從沒動過她一指頭?”
“她說過。就因為這個,她還說過你這人還有點人味兒?!?/p>
“我說過,我馬達山這輩子就喜歡她一個女人,不管她喜不喜歡我,以后會不會回心轉(zhuǎn)意。”那支槍管輕輕滑動,將貼在梁鐵鎖額頭上的一縷頭發(fā)撥上去?!盀榱怂?,我什么都能做。在我?guī)е苄謧兏B出生入死、九死一生的時候,你干了什么?你搞大了你嫂夫人的肚子……你說,你對得起誰?。 ?/p>
他說了一大堆粗魯難聽的話,氣喘吁吁,胡子上滴答著淚水。
“該說的我都說了?!绷鸿F鎖閉上眼睛,“你開槍吧。”
“負荊請罪?”馬達山冷笑一聲,“得啦,你不是李逵,我也不是宋江。我更不是沖冠一怒為紅顏的吳三桂。”
馬達山持槍的手垂下去,擲槍于地。
“這里可以沒有你,但她不能沒有你。這事到此為止。你回去和她好好過日子吧,代我問個好。鬼子要來了,明天,這里將有一場惡戰(zhàn)。”
接著他向梁金鎖一拱手,“馬某人回山寨了,告辭。”拂袖而去。
兄弟兩個,沉默片刻。
“鐵鎖,起來吧?!贝蟾缯f。
“不,”弟弟紋絲未動,“大哥,執(zhí)行紀律吧。我是立了軍令狀的。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必須以死謝罪。大哥,拾起槍?!?/p>
大哥拾起那支駁殼槍。
“對準后胸?!?/p>
“鐵鎖,你以為我能下得了手?”
大哥握槍的手無力抬起。
“叫別人替你下手嗎?”
他面對洞壁,能感覺到大哥身體的顫動。
“大哥,不要婆婆媽媽了,人家都叫十三連是梁家軍,你是連長、黨員,必須帶頭執(zhí)行紀律。不光馬達山,戰(zhàn)士們都在盯著你,等你發(fā)號施令。獨立大隊不能走。十三連不能分裂,各自為戰(zhàn)。明天,還要團結(jié)起來打鬼子。來吧?!?/p>
“鐵鎖,你讓我再考慮一下……”
“不要磨蹭了大哥,我早就考慮好了。來吧。”
“鐵鎖,叫我怎么和咱老娘交待……”
“她老人家會慢慢想開的。以后全靠你照顧她老人家了。好,我數(shù)三二一,數(shù)到一你就開槍?!?/p>
他面對洞壁,舒一口氣,準備數(shù)數(shù)。突然,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昏暗的洞壁上居然還殘存著從前女人教他識字時用木炭刻下的筆畫,其中有一個大大的“人”字,他覺得,這是世上最美好的字了。他向前挪了挪,以便更清楚地看到那個字。
“三?!?/p>
他的生命開始了倒計時。
“二?!?/p>
從前,他為了阻止女人走出山洞時也是這樣數(shù)的,那時他的眼前是一片朝霞。
他數(shù)“一”。眼前那個“人”字大得驚人。大哥開槍。他渾身一震,面向那個“人”字貼過去。
安大鍋聽到一聲槍響,快步走進山洞。
“老天!”
他一把抓住梁金鎖持槍的手:
“你干了什么事!馬大哥叫我過來看看,想不到你……我們死的人還少嗎?還要殺自己的兄弟……”
梁金鎖保持著射擊時的僵硬姿勢,聲音嘶?。?/p>
“安排長,和馬大隊長說,立即通知連隊集合,等會兒我有話要講?!?/p>
安大鍋扎煞著兩只手,輕輕搖頭:“好。可是你——”
“請出去。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p>
十四
此時,大雨轉(zhuǎn)為蒙蒙細雨。
母親坐在山巖下燒水。山巖剛能罩住她,雨隨風浸濕了她的后背?;鹧嫜傺僖幌?,艱難地咀嚼著潮濕的松枝,母親不時俯身吹火,騰起的青煙嗆得她連聲咳嗽。
背后,傳來大兒子沉重的腳步聲。腳步聲停止。兒子許久無語。
“我聽到槍響了?!?/p>
母親說,沒有回頭。
“娘,對不起?!眱鹤娱_了口。
“這下馬達山該滿意了吧?”
“娘,不,他沒有下手?!眱鹤庸蛳拢拔矣H手執(zhí)行的。”
沉默。雨舔枝葉的沙沙聲。
“小四沒遭太大罪吧?”母親問他。
“娘,沒有?!彼卮穑白訌棿┻^他的后心。他當場就……”
他看到母親打了個寒顫,就像他開槍時看到弟弟渾身一震那樣,他突然擔心母親衰老瘦弱的軀體也會像弟弟那樣倒下去;他要扶母親一把,母親推開他的手。
“你們兄弟四個,數(shù)他最小?!蹦赣H低聲細語,“明天是他十八歲生日?!?/p>
“娘,我知道。”
“可他不知道,”母親說,“他最愛吃烤地瓜,每年過生日我都會烤一個地瓜給他吃。今天他上山見了我最后一面,塞給我一個地瓜,說娘,看您瘦的,這個地瓜是老家堂叔送我的,您一定把它燒熟吃了,誰也別給。我一下子想起明天是他的生日,剛要提醒他,他說娘,連隊有急事,我先走了,然后他朝我敬了個禮,就急匆匆地走了。提醒他又有什么用呢?”
母親搖搖頭,用松枝從壺底掏出那個埋在火堆下的地瓜。
“他再也吃不上地瓜了。這個饞蟲,自小就喜歡幫我拉風箱燒火,好趁機把地瓜啊、玉米棒子啊、花生啊、土豆啊、姐蛉龜啊、螞蚱啊什么的填進鍋底草灰里,剛烤個半生不熟的就往嘴里送,生怕銀鎖銅鎖搶先下手,呵呵……”
許多有趣的往事栩栩如生、如在眼前,母親忍不住笑了笑。
“每次地瓜烤熟的時候,我說我最不喜歡吃烤地瓜了,他不信,一定要眼看著我咬兩口才肯自己吃,我咬一小口,他說不行不行,您再咬一口嘛,就一口……這孩子……”
母親的低聲細語像蒙蒙細雨一樣打濕了兒子的臉。
“金鎖,”母親說,手伸到身后,把地瓜遞給他,“趁熱吃了吧?!?/p>
他把母親的手輕輕推回去:
“您吃吧娘,小四說得對,看您瘦的……”
“娘吃了沒用,你吃了好有勁打鬼子。這樣吧,我先咬兩口……”母親咬了一口地瓜,余下的給兒子,“咱娘倆一塊吃,小四在天上看著會開心的。這孩子,我聽到他在天上嘻嘻哈哈的……”
梁金鎖看天,天上陰云密布,一大塊云團在山林上晃晃悠悠,母親說得不錯——恍惚中,他看到云團上站著他剛剛死去的小弟弟,還有他死去的另兩個兄弟,還有他死去的許多親人,一齊朝他招手、微笑,并鼓勵他:吃吧,吃吧,吃了有勁打鬼子,給我們報仇啊……他淚眼模糊,吃了一口,他們笑得更開心了……
“金鎖,娘求你一個事,”母親說,“你一定得答應我?!?/p>
“說吧娘?!?/p>
“咱們在山上俘虜了不少敵人,應該不缺武器了吧?你把銀鎖留下的步槍給我?!?/p>
“不。這次戰(zhàn)斗不同以往。這次,您一定要聽我的。”兒子說,“我都準備好了,讓宋亮再下山走一趟,把您送到小四住過的地方,那個女人懷了小四的孩子……”
“愿她娘倆平安,”母親說,“我就你一個兒子了,咱娘倆是死是活再也不要分開了。”
“娘……”
“兒子,不要再說了?!蹦赣H說,“以前我連怎么拿槍都不會。你們都不叫我碰槍。銀鎖臨死前才教會了我。他說娘,您叫人把我的槍拿過來,我以后不能保護您了,我要教您怎么用槍。他把頭靠在我懷里,傷口還留著血,拼命教他娘怎么瞄準,怎么拉槍栓,怎么射擊,怎么上刺刀,怎么裝子彈。開槍沒那么難,等會兒你再教我怎么用手榴彈。我不要別人保護,我要和你們一塊打鬼子……”
這時候,另一個男人的粗壯聲音在母親身后響起:
“大娘,我是馬達山。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我給您跪下了。從現(xiàn)在開始,我馬達山也是您的兒子。娘,我向您發(fā)誓,馬達山生是十三連的人,死是十三連的鬼,永不向鬼子低頭,拼死保護您……”
十五
馬達山信守誓言,誓死不向鬼子低頭。當天晚上,他斷然拒絕了日軍提出的以永不進犯兩狼山來換取山林隊與十三連分道揚鑣以及釋放龜井少尉的和談條件。為表決心,他當著日軍談判代表的面處決了龜井少尉和偽軍隊長何德干。
“告訴川口,我馬達山是十三連的人,我們十三連生也罷,死也罷,就是不與豺狼談和?!?/p>
次日上午,陰雨連綿,十三連迎來最后的決戰(zhàn)。
這是一場兵力懸殊的對決。川口聯(lián)隊集中全部兵力圍攻兩狼山,三架飛機輪番轟炸,山炮、擲彈筒齊鳴,步兵從四個方向包抄攻擊,直到傍晚時分,密集的槍炮聲才漸趨零落。十三連死傷大半,耗盡了最后一批彈藥。
但,抵抗依舊沒有停止,之后開始了殘酷的白刃戰(zhàn)和肉搏戰(zhàn)。十三連最后幾位戰(zhàn)士被蜂擁而上的日軍分割包圍,個個孤身奮戰(zhàn),以一抵十。
梁鐵鎖的那把大刀派上了用場,馬達山用它左掄右劈,一連砍殺了四個鬼子,最后寡不敵眾,慷慨赴死。
安大鍋用的是最拿手的飛鏢,十米開外,射殺一片。他是哼著曲子死的,不失英雄氣概。
死亡逼近梁金鎖。梁金鎖刀槍并用,每殺掉一個便大聲報數(shù),提振士氣。他身后,是昏迷多時的母親。母親懷抱一支步槍,坐靠一棵頭部折斷的松樹。她雙臂和右腿中彈,額角被彈片劃破,汩汩流血。她被兒子的吼叫聲驚醒。她聽到“七——”,睜開眼睛,剛好看到兒子轟然倒下。騎手宋亮,還有另幾個戰(zhàn)士,也相繼被一大片洶涌而至的黃色波浪吞沒,偶爾,黃色波浪里騰起幾朵紅色的泡沫,隨雨灑落。
母親已無力站起,從額角流下的血水模糊了她的視線。戰(zhàn)場突然一片沉寂,猶如一張白紙。雨停了。山上的雨水與鮮血糾纏不清,像驚蛇一樣簌簌爬行。陌生怪異的人語聲提醒她,鬼子已經(jīng)完全占據(jù)了山頭,而她,是十三連最后一個還活著的人了。
我會開槍了,她對自己說:我對著敵人打光了槍膛里所有的子彈,打死了一個鬼子,還有一個偽兵。還行。對了,懷里還有一顆手榴彈。胳膊斷了,舉不動,可你還有力氣拉弦……
她看到黃色的波浪向她涌來。來吧,小鬼子們,陪我老太太一塊兒嘗嘗手榴彈的滋味吧。來吧,還我兒子們的命來。唉,那個鬼子是怎么回事?一大群鬼子簇擁著他,他揮揮戴白手套的手,示意身旁的人閃開,好像有點好奇似的,一個人慢慢地逼近她。夕陽驀然綻露,光芒四射,她一時頭暈眼花,忍不住想抬手擦一擦眼睛,卻無力抬手。
“她還活著,手動了一下?!?/p>
她聽到一個人的說話聲。是個狗娘養(yǎng)的漢奸。
“哦,梁金鎖的母親?!贝诖笞粽f。他盯著老太太懷里的步槍?!笆俏覀兊娜耸讲奖|。他們的槍幾乎全是我們的三八式。連這個老太太都有。本田君,你說這是帝國的榮耀還是恥辱?”
“我說不準,大佐閣下?!北咎镎f。
“他們用我們的武器對付我們?!贝诶^續(xù)說道:
“一方面,他們生產(chǎn)不出我們這種優(yōu)良的武器,這是我們的榮耀,也是優(yōu)勢所在;另一方面,他們利用一切手段擁有我們的武器,給我們巨大的殺傷,這就是我們的恥辱所在。順便說一句——我哥哥就不幸死于敵人的三八式步兵銃的槍口之下?!?/p>
“大佐閣下,十三連全軍覆沒,梁氏兄弟無一存活,匪首馬達山也死無全尸。您復仇成功,可以松一口氣了?!?/p>
大佐搖搖頭,目光一直沒離開松樹下那個身負重傷、懷抱三八式步槍的老太太。
“一個小小的十三連,耗費了我們聯(lián)隊這么大的精力,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想想真有點可怕。我們給馬達山開出了那么優(yōu)厚的條件,他卻寧愿陪著這支必死無疑的連隊一起戰(zhàn)死。還有這個老太太!連老太太都在向我們開槍……”
你們嘰里咕嚕什么呀,母親想。還指指點點的,好像我是個怪物。你們,特別是你,你這個鬼子頭頭,你以為我這個渾身淌血的老太太馬上要死了,不值得浪費一槍是不是?我沒那么容易死。我正在一點點地積攢力氣,我的血還沒流干,我的心臟還在砰砰直跳,你們不懂得一個失去所有兒子的母親為了復仇會怎樣爆發(fā)。
此時,和車轱轆那么大的夕陽正一點點從川口的軍帽上滑落,川口的身影倒在母親的臉上,母親在陰影里看清了川口的面容——居然和她的大兒子十分相似,眼睛、鼻子、嘴巴、下巴、臉形,甚至身高、站立的姿勢,都像。如果不是裹了一身黃皮,挎著軍刀,她簡直以為是兒子死而復生。她打了個寒戰(zhàn)。不,不是兒子。我兒子已經(jīng)死了。你是我兒子的對手,不共戴天的仇敵。你是另一個娘養(yǎng)的,狗娘養(yǎng)的,跑到這兒來殺人放火。瞧你的眼神,傲慢、兇狠,還有點歪斜。瞧你,用戴白手套的手神氣活現(xiàn)地拂掃一下肩頭,顯擺你肩章上的金星。你,狗娘養(yǎng)的,殺了我全家,殺了和你長相差不多的我兒子。好,現(xiàn)在輪到你了,你這殺人不眨眼的狗雜種。你再走近一點,讓我看清你。哦,看清了,原來你鼻子底下還有一小撮胡子呢,又黑又亮。再走近點,好,聽到你的喘氣聲了,呼哧呼哧的,像野獸似的。壞蛋,你沾滿血的皮靴差點踩著我了。好,你俯下身,歪著腦袋看。看什么呢?是不是看我懷里的槍,槍托撐地,槍尖朝上?是不是看到刺刀根上栓了一根細繩子?繩子連著一個寶貝疙瘩,就在我懷里,只要我雙手往下一拉……
(插圖: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