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德師傅是我老家白駒村的一個“小木匠”,但并不是因為他的個子小或年紀(jì)小,他身高一米七八,虎背熊腰,胚子扎實,國字臉,絡(luò)腮胡,濃眉大眼,是條壯漢。他一輩子沒用過名片。那年月并不時興這一套。但是他“小木匠”的名聲卻如資江河里的浪響,沿江兩岸數(shù)百里人家都有過耳聞。
明德師傅是專做小件的木匠,在白駒村又稱圓作木匠,是專門給出嫁女子打洗臉盆、洗腳盆、洗澡盆及水桶、木缸的。當(dāng)然也做圓桌面子。資江水域彎彎多,十里不同音,也不同風(fēng)俗,就連同樣是吃飯的桌子,叫法也不同,有叫方桌,也有叫圓桌的。方桌配有四條椿木雙人凳,客人各坐一方,叫四方八仙桌(簡稱方桌),而在方桌上再加一張圓形桌面,把四條雙人凳撤換成十二條圓形獨凳,便叫作十二生肖團圓桌(簡稱圓桌)。圓桌桌面和圓形獨凳,就是由小木匠所為。還有就是凡盛水的木器都叫“打”,不盛水的才叫做。講究多著呢!至于為什么圓作木匠又名小木匠,那或許是做圓作活的都是細活,他們所用的斧子,鋸子,刨子,包括鑿子,都是小型工具吧。
“嘖嘖,你們家嫁女能夠請到明德師傅打盆子。真是長臉呢!”
“嚯,你還莫講起,我這也是猴年馬月就親自上門請過他的?!?/p>
“人怕出名豬怕壯,明德師傅就是有分身術(shù)也搞不過來呀!”
“不過有一句講一句,凡明德師傅經(jīng)過手的東西就是不一樣!”
女人一輩子也就只有一次做新娘的機會,哪家的父母不想為自己的女兒爭一個好彩頭,讓自己女兒的臉上有光呢!金杯銀杯,不如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口碑。明德師傅的口碑好,好在技術(shù),好在人品,更好在他有一副古道熱腸而又嫉惡如仇的俠肝義膽。這是資水中下游兩岸的三鎮(zhèn)九鄉(xiāng)人全都認可的。
我曾有幸與明德師傅共一間堂屋給人做過上門活。
那是在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初期,當(dāng)時我只有十六歲歲,正好是我學(xué)篾匠出師的那一年,東家就是我們白駒村的盛奶奶,一個守了好幾年寡的駝背婆婆。
盛奶奶是個命硬的女人。男人死得早,兒子又在珍寶島自衛(wèi)還擊戰(zhàn)中犧牲了,但兒媳還年輕呀,沒想她第二年就留下一個不滿兩歲的女兒遠走他鄉(xiāng)改了嫁,如今家里只有一個年滿二十一歲待嫁的閨女,還有就是一個歿了爹走了娘的苦命小孫女。生活來源一是靠民政部門按傷亡軍人家屬每月給予十二元的生活補貼,二是生產(chǎn)隊按人分配的糧食。盛奶奶還有一個大兒子,可是因為家道中落娶不上媳婦,前年去水竹源界上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
明德師傅比我先幾日進場。他是偶然聽村里人說起盛奶奶的閨女找了婆家,并且只等秋天把稻谷和紅薯收進倉了就會出嫁,家里卻什么也沒有準(zhǔn)備。
“嬸子,您在家嗎?”他是自己找上門去要幫盛奶奶做圓作活的。
“哪個???是叫我嗎?”被歲月涂了黑臉的堂屋門打開一條縫。
白駒村就是這樣,大門大戶的人家,堂屋門大大地敞開著,凡家里拮據(jù)的人家,堂屋門基本上都是緊閉著的,有閉門遮顏面的意思。這也是習(xí)俗。
“是我呀!嬸子您不記得了?我是做小木匠活的明德呀!”
明德師傅說著就疾步到了堂前,扶了一把正要跨過門坎的盛奶奶。
此時的盛奶奶兩手不空,一手拉著三歲的孫女花花,一手端著半碗玉米糊,正在給她喂早餐。“怎么會是你呀?稀客,稀客!”盛奶奶一臉驚愕。
“怎么就不能是我呀?我是來給鳳妹出嫁做幾件圓作的。”明德師傅說。
鳳妹就是盛奶奶待嫁的閨女,三兄妹中數(shù)她最小,也小明德師傅十多歲。
“不敢,不敢哪,大侄子,我家鳳妹哪有這么好的福氣呀!”
“您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我明德今天既然是自己找上門來,就不要您給工錢的?!庇谑牵瑢⒈成系墓ぞ唧@放下來,問嬸子您把椿木放在哪里了。
老人家起初還有些猶豫,心中揣然,便開口問道:“大侄子,你這是……”后來見明德師傅確實是古道熱腸,一臉認真,并且把工具也帶來了,才驚喜而又感慨地說:“我老太婆這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呀!”就趕緊把喂小孫女的碗放到了門坎上,帶他去了檔頭的灶屋。“呶,都放在這上面!”盛奶奶艱難地抬起頭,用手指著灶屋橫枕上說,“還是你盛叔走的那一年,他親自督促要鳳妹她大哥砍了椿樹鋸成板材的。他知道自己的肺癆病撐不得多久了,還邊咳邊說,親手給閨女植了椿樹,又不能看著閨女出嫁,唉,老天不長眼哪!”盛奶奶這么說著時,眼淚就流出來了,還裝著反過手去捶了捶羅鍋背,又趁明德師傅正仰臉清點椿木板材的時候,順手悄悄地把鍋蓋給捂上了。
明德師傅一雙鷂子眼,早就看見鍋底上生了一圈兒黃銹,心想,這一老一小肯定是很久沒見過油星了,就忙說,“我忘了一樣工具,回家取了就來。”
盛奶奶家早年間其實在白駒村也算得是一個不錯的家庭。小兒子出去當(dāng)志愿兵,在部隊有一回排啞炮時,舍己救人立了個二等功,剛滿兩年就被破格提了干,第三年上,又回了一趟家里,風(fēng)風(fēng)光光把婚事也給辦了,老婆次年就給他生了一個女兒,但是誰想得到呢?他剛回家親手幫閨女植下了幾棵椿樹回到部隊,珍寶島自衛(wèi)還擊戰(zhàn)就打響了,不久,兒子就光榮了……
按照白駒村祖上傳下來的風(fēng)俗,家里凡添了男丁,當(dāng)父親的都要在山里,親自為兒子選定一棵或能夠造船,或可以做房梁的樹,然后把男嬰的胞衣用竹簍盛著,懸掛在這棵樹的樹杈上,并祈禱山神護佑其子長成一條漢子后,能夠有本事蓋一棟新屋,或造一條新船。這樹就叫胞衣樹;而若生下的是一個閨女,做父親的就得親手植下幾棵椿樹,那是專為閨女長大出嫁時,用來打臉盆、腳盆、水桶并做圓桌桌面和圓凳等準(zhǔn)備的,這樹叫待嫁樹。椿與春諧音,這是父輩們借用有著一個好名字的樹,為女兒討個吉利。
“奶奶,我以后也要明德師傅打嫁妝!”幼稚的小花居然出語驚人。
“要得,要得,花花快些長,明德伯伯今后也給你打嫁妝?!贝藭r,明德師傅正好推門進了灶房,就笑著滿口答應(yīng)花花說。他其實并不是回去取工具,而是從家里用平時上山做工灌茶水的竹筒,灌了茶油和拎了一塊臘肉來。endprint
“你個黃毛小丫頭,還真是不害臊呢!”盛奶奶的苦瓜臉上居然笑開了菊花瓣,說,“你還不趕緊長,長大了要記得給村里的好心人報恩呢!”
三歲多的花花,一出生就缺少營養(yǎng),確實是長了一頭稀疏的黃毛,咧著嘴笑時,牙齒上還沾滿了黃色的玉米糊?!皣棧瑖?,家里有臘肉吃了!我們家終于有臘肉吃了!”她這是瞅見了明德師傅手中的臘肉才笑得如此開心的。
早上的陽光,從灶屋的瓦隙里泄露下來,光束中有塵埃在起落。
明德師傅笑了,笑得滿面紅光如同醉酒。
二
那一年立夏過后,又連續(xù)下過兩場扎實的雨水,村里田壟間的禾苗就躥起來長。眼看就是稻禾抽穗的季節(jié)了,久癩子又忙碌起來,他左手拎著一柄大銅鑼,右手掄著一個頭子上裹了各色爛布筋的鑼槌,神出鬼沒地穿行在與田壟靠得近的人家屋前,無論是有無雞鴨的影子,他都會“嘡嘡嘡”先捶響三通銅鑼,然后再追過來一聲長腔:“各位奶奶伯媽嬸嬸嫂子,稻禾抽穗,雞鴨小心哪!”長腔未落,又“嘡”地一聲,說,“休怪我久癩子不留情面,逮著了一只雞鴨,罰谷十斤哪!”他邊喊還邊貓著腰,眼睛往稻田里掃描。
聽到鑼聲的警示聲,正準(zhǔn)備做午飯的盛奶奶心就急了,忙順手拿了根柴火棍,俯著駝背的身子,鉆出灶屋門,伸長了脖子就喚起自己家里的雞鴨來。
“啰……啰……”從她那佝僂的身體里逼出的聲音,也像繞了幾個彎兒。
聽到主人親切的呼喚聲,雞鴨就“咯咯嘎嘎”地圍了過來。
花花在奶奶身邊數(shù)著數(shù):“一只,兩只,三只……五只……”
“它們是活物,你這樣數(shù)不清的!九只雞,七只鴨,你就莫擋奶奶的路了?!币婋u鴨都過來了,奶奶就揮著柴棍把雞往后山趕,“噢嗖,噢嗖……”
兒子沒了,兒媳走了,閨女又在去年初被抽調(diào)到懷化那邊修三線鐵路去了,老人守著小孫女,也守著這一群雞鴨,這就是盛奶奶的人生指望。
“花兒,花兒,你就站在屋檔頭給奶奶守著呀!”奶奶對孫女說:“要是雞鴨躥進禾田里去了,就會被久癩子伯伯逮著,又給他爹當(dāng)下酒菜去了?!?/p>
去年,也是在這個時候,盛奶奶曾久病了一場,是習(xí)慣性哮喘病,因為行動遲緩沒有看緊雞鴨,花花又還不能獨守門庭,一只才開臀下蛋的小母雞被久癩子逮住了,雖然沒有處罰稻谷,雞卻被他帶回去孝敬他爹下了酒。
“要是能有個罩籠就好了!”老人自語著說。
在堂屋里打木盆的明德師傅聽到了,心里罵道,“這個缺德的久癩子!”
久癩子是老土改根子庚生主任的長子,是解放后第二年出生的,名叫社久。村上有知道他家底細的人說,庚生家上幾代人都是酒鬼,也是賭棍,把老祖宗五代以上留下的幾十畝山河都啃光、輸光了。興家如同針挑土,敗家如比水推沙呀!不過庚生還算幸運,他三十而立那年正好遇上新中國成立,也就理所當(dāng)然成了新政權(quán)依靠的對象,成了打土豪分田地的開路先鋒。翻身做了主人的庚生,不久又當(dāng)上了白駒村大隊的治安主任,第二年還娶了個皮膚白白凈凈的年輕媳婦。有懷恨他的人就更說得有眉有眼,“這是小人得志,高興過了頭,夜里跟老婆干那種事還要先喝三杯苞谷酒熱身,結(jié)果生出個久(酒)癩子!”
不過怎么說久癩子也是白駒村的“紅二代”,他即便是瘋瘋癲癲,又滿頭癩子,陽光照耀下頭頂泛白,天氣一熱,滿腦袋散發(fā)出的臭氣簡直熏死人,沒人敢和他靠近一起做工,但生產(chǎn)隊長看在他父親是治安主任的分兒上,還是安排他專門打銅鑼巡視稻田守雞鴨,一年兩季下來,也給他按全勞力記工分。
久癩子無疑是個老光棍漢,與盛奶奶的大兒子是同庚。
常有人議論說:“誰愿意嫁給一個臭氣熏天的癩子頭呢!”
“這家伙心眼好壞,經(jīng)常在瞄雞鴨的同時,偷看女人蹲茅廁?!?/p>
“千萬別學(xué)他爹呀!仗著是治安主任,專打地富分子媳婦的主意?!?/p>
村里人對久癩子這一類惡評,盛奶奶懶得聽,聽了也不理會,她只關(guān)心自己家的雞鴨和小孫女。不過她已經(jīng)托人帶信給閨女了,要她無論如何也得請假回家一趟?!叭思颐鞯聨煾刀嗪冒。∫苍摦?dāng)面道聲謝不是?”
說起來明德師傅的母親也是個寡婦,他父親是在資水駕貨船專門跑長途的船工,三十六歲那年給唐家觀鎮(zhèn)上的諶老板裝了一船黑茶去漢口,當(dāng)初是簽了賠損合約的,沒想到過洞庭湖時遇上了一場特大風(fēng)暴,船毀人亡,她母親硬是把能變賣的全都換了錢,就差沒有賣房子了,好不容易才把給諶老板的賠付款按合約還清,把兒子明德拉扯成人。她母親常對兒子說:“明德呀!你是吃村里鄉(xiāng)親們的百家飯長大的,日后要曉得感恩哪!”還一五一十把幫襯過他娘兒倆的人家,不厭其煩地數(shù)給兒子聽。其中就有盛奶奶家。他娘說,“你盛叔當(dāng)年家里也不富裕,但你盛嬸子吃得苦,拖著三個兒女還每年有年豬殺,殺了年豬后,還不忘給我們娘兒倆送一塊過年肉來。這些你都要牢記在心里呀!”那時候明德已經(jīng)十多歲了,在心里暗暗發(fā)誓要做一個好男兒。
他母親雖然在前幾年走了,明德卻把娘的囑咐記下來了。
明德師傅是一個不事張揚的人,國字臉上很少能見出他心中的喜憂,雙目卻炯炯然。這些陳年舊事,我也是后來與他共一個堂屋做事時才第一次聽說。我還記得早些年盛叔任大隊支委時,有一天晚上,剛開過支委會,研究第二天要“抓麻雀”遣送到公社去上臺亮相批斗,其中就有我的父親。盛叔雖然比我父親長一輩,年紀(jì)卻大不了多少,知道我父親是一個忠厚老實人,橫看豎看怎么也不像反革命呀!他于是一散會就摸黑到了我們家,還出主意讓我父親事先服了瀉藥,次日,久癩子他爹帶民兵來抓人時,見他上嘔下瀉,才躲過了一劫。
明德師傅的家里雖然是貧農(nóng),但他畢竟是幼時讀過兩年私塾的,能把“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xí)相遠……守孝悌,次見聞……”的《三字經(jīng)》倒背如流。據(jù)說他在做圓作活兒累了時,把手中工具往木馬上一擱,或能搖頭晃腦來一段《出師表》或唱上幾段京腔,如:“桃園弟兄威名震,匡扶漢室秉忠心。曹操專權(quán)違圣命,奉詔勤王功未成……”居然都唱得有板有眼。endprint
其實明德師傅當(dāng)時還跟我說了另一層意思,他說:“做一個男人,心善守正這是本分,還要敢于在倒行逆施的惡勢力前面挺身而出,才叫有擔(dān)當(dāng)!”
我就是在久癩子敲響銅鑼后的第二天,去給盛奶奶家織罩籠的。
顧名思義,所謂“罩籠”,其實就是專門用于罩雞鴨的一種篾制品,也可以說是南方農(nóng)村的家什之一。形似河里撈魚的竹籇,又像扳魚的罾,是用青篾制成,留有比篩子還多的通風(fēng)眼,大一點兒的風(fēng)眼可伸出雞頭,口子收得很小,底座開得很大,往地上一放,罩個二十只左右的雞鴨沒一點兒問題。
我是在久癩子打銅鑼的前一天傍晚被明德師傅在路上給“攔截”的。
那一天,我正好從水竹園界上做社辦企業(yè)的包工活回家。過了株溪口的聯(lián)株橋,剛走上進村的石板小路,老遠就聽到有個聲音在喊:“竟然師傅,你來得正好!正想找你商量個事呢!”我當(dāng)時就感到有些奇怪,甚至納悶,我們家在白駒村一直是受人歧視的,老少男女開口閉口都是叫我竟兒,最客氣的也就是喊我一聲竟然,怎么今天破天荒有人稱我竟然師傅了。抬眼望去,百米開外處立著的人居然是一年到頭也難得相見的明德師傅。
我說:“明德師傅,難得見您回來,有事您吩咐就是?!?/p>
“吩咐真不敢?!泵鞯聨煾嫡f,“不過還真有一件事想同你商量?!?/p>
此時暮色將至,稻菽在晚風(fēng)里舞蹈。我們倆人就在石板路上站了一會兒。明德師傅不僅手藝精湛,說話也很講究,不,那應(yīng)該是叫很藝術(shù),他先是從腳下的這一條石板路和隨著石板路一路蜿蜒的渠溝說起,他說:“我們的先人就是想得長遠!”見我有些木訥,明德師傅又說,“人一輩子活一百年也不算長,但如果所做的事能夠造福他人,就等于自己也活在所做的好事里?!?/p>
“是說先人修渠溝的事嗎?”我有些似懂非懂,卻拍胸脯說,“還是那句話,明德師傅您看要我做什么,開口就是。只要竟然能做的,決不推辭!”
原來明德師傅拐了那么大一個彎,是想要說服我?guī)褪⒛棠碳乙泊蛞惶炝x工,編織一個罩籠。“嚯,小事!看您繞這么大彎子?!蔽译S口便應(yīng)了,還說,“那我明早先去砍兩根楠竹,干脆在家里吃了早飯就過來給您作伴?!?/p>
其實后來跟他共了堂屋做事才領(lǐng)悟到,明德師傅這是有意在給我傳古。
“那就好,那就好!”看著明德師傅高興的樣子,我也有些感動。
暮色已然四合,有星星在渠溝里洗澡,有螢火蟲在田壟里飛來飛去。對面屋里傳來了花花唱出的童謠:“螢火蟲,打燈籠,打著燈籠找良心……”
三
我去給盛奶奶家編織罩籠的那一天,鳳妹也從懷化那邊的三線工地上請事假回來了。鳳妹是去年春上被公社直接點名抽調(diào)的“上繳工”,在以公社為單位的三線鐵路指揮部擔(dān)任播音員,去年還評上了公社的先進。
她人還在禾坪里,就亮開了百靈鳥般的嗓子,“媽,媽媽,我回來了!”
“是鳳妹嗎?鳳妹你真的回家了!”母親在堂屋里聽到女兒的喊聲,驚喜得簡直無法形容。她知道女兒會回來,但沒想到這么快,這么早。
“姑姑回來啰!姑姑回來啰!”花花像生出了翅膀的小鳥向鳳妹撲去。
鳳妹子一手把花花懸空托了起來,她怕花花的小腳蹭臟了她的白襯衣。
母親卻喜極而泣,駝著脊背站在一旁,撩起了胸前的圍裙抹眼角的淚水。
“還不快叫明德師傅和竟然師傅?”盛奶奶的聲音有點兒抖。
“明德哥!”鳳妹是按照輩分叫明德哥的,聲音很脆,也很甜。
然而,輪到叫我時,卻只喊了一個“竟……”字,突然就止住了。
我知道她這是不好改口叫我“師傅”,因為以前在家時,她一直是叫竟然,再說我也會不好意思應(yīng)的,雙方都怔了一下,我忙喊了她一聲“鳳妹姐”。
于是,滿屋子人都開懷地笑了起來,禾坪檔頭的椿樹上,不知什么時候飛來了幾只喜鵲,在“喳喳喳”地湊著熱鬧。這幾棵椿樹也已經(jīng)長成一丈多高了,是花花的爸爸專門從部隊趕回來給女兒植的待嫁椿(春)。
鳳妹回到家里的時候,我們剛剛吃過中午飯,明德師傅坐在木馬架著的工作臺旁卷喇叭筒旱煙,我當(dāng)時還沒有學(xué)會抽煙,就在堂屋門口逗花花玩。
盛奶奶那天真是開心,她說:“我們家怕是真要走好運了!盡遇上貴人?!崩先思宜傅氖敲鞯聨煾?,還有就是今天自己砍了楠竹來幫她義務(wù)編織罩籠的我。但后來一想,又覺得不盡然,因為在堂屋里陪著我們聊家常的盛奶奶還說到了她的閨女,說女兒是在鐵路上談的對象。說到這里,老人家還停頓了一下,后來才壓低了嗓音說,“那男的是公社里的共青團委書記?!?/p>
“是啊!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您老一家人這么善良,菩薩會開眼的?!睕]想明德師傅的這句話還未落音,禾坪里就飄來了百靈鳥般的叫聲,鳳妹回家來了。
人就是要出去見見世面,只讀過高中的鳳妹,在家鄉(xiāng)時,就是一個平平常常的鄰家妹子,都說白駒村的水養(yǎng)人,漢子個個魁梧,女子人人窈窕,但這次從三線鐵路指揮部回來的鳳妹,就是與村里其她女人不一樣了——白色襯衫是被熨斗燙過形的,藏青色的西褲也是,穿在她那窈窕的身體上,上上下下都顯得有棱有角,尤其是滿滿的胸脯間那兩……我剛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又慌慌張張地收回了目光。心里頓時像是有一只兔子在撞……哦,對了,我忽然就記起一句形容詞來:鳳妹子渾身上下都散發(fā)出一種蓬勃的青春氣息!
那一天下午,不,應(yīng)該還有那一個快樂的傍晚……那就還是先說下午的事吧,我已經(jīng)于當(dāng)天上午整好了青篾,還生怕老人家在搬罩籠時,不小心會刺了手,又破例將篾絲過了揀刀,刮了青,下午一開工,我就在堂屋里開始編織罩籠的底座了;這本來是一天就可以織成的,有明德師傅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在身邊,我更加不敢有絲毫怠工和松懈。明德師傅的圓作活也已經(jīng)開始掃尾了,他把最后要完工的一大一小兩個木盆輪流抱在懷里,用了小斧頭背在細細密密地敲打著每一塊椿木板的連接處。我還好奇地湊近了去看過,卻怎么也看不出豎板與豎板之間有任何接口,底板也是一樣,整個木盆像是用一根粗碩的圓木雕成。而且盆底下還用鑿子刻了魚兒戲蓮和鴛鴦戲水圖。乍一看很是隨意,細看卻像活物在游動呢!endprint
“怎么會做得這樣精致呢?”我有些嘆為觀止地問明德師傅。
“這不叫做,是叫打?!泵鞯聨熣f,“凡盛水的木器都是打出來的!”
“為什么會叫打呢?”我瞪著眼聽不明白,“您不妨說給我聽聽呀!”
“就如你們做篾匠活兒,簍子和罩籠叫編織,曬墊卻叫打是一樣的?!泵鞯聨煾迪窠掏降馨銓ξ艺f,做圓作活是不能用釘子的,釘子易生銹,生銹就會漏水。甲板與乙板銜接只能榫卯接合,這就需要你耐著性子細細密密地一遍一遍敲打,一直要打得像是長進去的,那才叫天衣無縫。他接著還說,“嫁女是長輩也是晚輩的人生大事,我們做手藝的豈敢怠慢呢!”
“難怪您的口碑那么好!”我由衷里說。
之后,我還趁他又在卷喇叭筒旱煙的間隙,再一次極是認真地看過在他手中能玩得出神入化的那把小斧頭。果然與我見過的其它斧頭不一樣,不但小巧,而且斧的鋒口還朝里邊凹著,我拎在手中晃了一下,鋒口寒光四射。
“喂喂,小心哪!”明德師傅一手把斧頭奪過去,說,“這東西鋒利得很的?!迸挛也恍牛樖职瘟艘桓^發(fā),撮嘴朝鋒口一吹,發(fā)絲即成了兩截。稍頓了一下,明德師傅又不無自豪地說:“我還用它給家里閹過雞!”
終于收工了,桌上居然有酒有臘肉,我還陪明德師傅小酌了幾杯。
酒是鳳妹從三線鐵路指揮部帶回來的。她給師傅們斟酒的時候,鵝蛋臉上飛著紅霞,柳葉眉下的明眸里閃爍著幸福的光芒,趁她到灶屋里去盛飯的間隙,盛奶奶笑著輕聲地告訴我們:“這酒是公社里的那個團委書記特意托鳳妹子帶回來孝敬師傅的,鳳妹還說,他也在工地上,是副指揮長呢!”
因為我手頭的活計做完了,收工早,酒足飯飽出得門來,對面的白羊山上還飛著漫天晚霞,鳳妹就追了出來,說:“天色還早呢,兩位師傅要不坐一會兒,喝杯茶,我給你們唱幾首歌,也算是我鳳妹的一片心意呀!”
“好啊,這求之不得呀!”率先表態(tài)的當(dāng)然是也愛來幾句的明德師傅。
鳳妹子真不虧是見過了大世面的,一點兒也不怯場,我和明德師傅的屁股還沒有上凳,金嗓子就亮開了,她首先唱的是電影《上甘嶺》的主題歌: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fēng)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聽?wèi)T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
“唱得真好!”作為船公后代的明德師傅聽得如醉如癡,連煙蒂燒到了他的指縫也不知道。我想,他一定是想起自己在資水駕貨船跑長途的父親了。
唱完一首,接下來又唱起了一首,是《劉三姐》中的山歌:
“多謝了!多謝了眾鄉(xiāng)親。我家沒好茶飯,只有山歌敬親人……”
“唱得多好啊!”明德師傅又是一聲由衷的贊嘆。
我早就聽醉了!如飛瀑,如流泉,是的,那是從鳳妹的心里頭流出來的。但是,我卻始終感覺有一雙狼一樣的眼睛躲在某處偷偷地窺視。
資水湯湯,白羊山上空的晚霞仍然在燃燒,那是一個多么美妙的傍晚??!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接下來卻又是一個萬分恐怖的罪惡之夜!
就是在那一個晚上,鳳妹子被人強奸了……
四
第二天一早,旭日從向陽嶺升起,有人就聽到了花花凄厲的號啕聲……
昨天夜里,花花一直纏著她的姑姑,吵著鬧著要姑姑教她唱兒歌,姑姑卻忙著要給心上人寫信,這是他送她上車時交待過的,“你到了家里后,記得來信報個平安?!彼齾s什么也沒有說,一雙水汪汪的鳳眼把要說的都說了。
“姑姑有一個星期的長假,明天再教你唱也不遲呀!”鳳妹對花花說。
小侄女卻覺得很委屈,晶瑩的眸子里盈滿疑問,“明天是哪一天呀?”
這時,奶奶就手捧著一盞小油燈過來替鳳妹解圍了,說:“花花乖,姑姑有正事。還是奶奶教你唱吧——螢火蟲,打燈籠,打著燈籠找良心……”
花花終于在奶奶唱著的童謠聲中進入了夢鄉(xiāng),她夢見姑姑已然成了一位美麗的白雪公主(這是她聽姑姑說過的童話故事),身著雪花一樣潔白的婚紗,正與英俊的王子手挽著手,沿著一條鮮花鋪就的大道向前走去,她就在后面一路喊一路追,卻怎么也追不上……但是一早醒來,眼前卻是噩夢一場。
…… ……
有誰聽到過一個只有三歲多的女孩如此撕心裂肺的慘叫嗎?
最先聞聲趕去的是明德師傅,我也隨后就趕到了。
其時,煙幕般的晨霧已被旭日趕進了山坡的樹叢,但露水還是濕了我的褲管,我們家離盛奶奶家其實只有一個田壟,卻感覺到每走一步都特別沉重——我是聽到明德師傅的喊聲趕去的,現(xiàn)場已經(jīng)慘不忍睹:看來鳳妹是不忍被糟蹋的羞辱,是自己用一根棕繩上吊自盡的,盛奶奶卻像一張彎犁倒在鳳妹上吊的堂屋門口,門坎上還噴了一攤黑血,她一定是想出門求救氣極吐血而亡。明德師傅心細,他要我?guī)兔Π养P妹從吊在房梁上的棕繩里解下來后,終于從死者手中找到了一片紙條,上面血寫著“久癩子”三個大字。
幼小的花花已經(jīng)悲痛得不成人樣。此時的明德師傅終于忍無可忍,拎著打木盆的小斧頭奪門而出,怒氣沖天地就往上村跑,兩里的路程他十多分鐘就到了,并闖進了久癩子家中,這家伙居然還裸著身子睡在床上,像一頭酣睡的公豬。我猜想這一回肯定會出大事,便也旋風(fēng)般緊隨其后跟了過去。
然而,一切都已經(jīng)無法挽回,緊趕過去的我還是慢了半拍,但見明德師傅腳跟尚未立穩(wěn),二話不說,便揮起手中利斧,隨之一道寒光閃過,斧頭又是一旋,當(dāng)即就剜掉了久癩子胯下的一粒卵丸……待他的父親從隔壁房里趕到時,兒子正捂著下身在嗷嗷號叫……驚呆的我看得真切:那一顆仍然顫動的卵丸竟像一顆似醒非醒的眸子,在床前的地板上閃著暗紅的血光?!肮啡盏碾s種!”明德師傅仍不解恨,又飛起一腳踢去,只聽到粗糙的方格子木窗上的薄皮紙“噗”地被穿了個孔,卵丸劃出了一道血色的弧線,在晨光中射向遠方……俄傾,隔窗猶聽到有餓狗在搶食的吠吠聲隱隱地傳過來,但隨即又被明德師傅一聲“喪盡天良啊”的凜然怒吼蓋住了,他便揚長而去。endprint
久癩子被送往醫(yī)院后,他的父親則連夜趕到了縣里,以大隊治安主任的名義喊冤,還找到了在村里的駐村干部、縣人武部長出面幫忙,最后法院判決的結(jié)果是:廖社久雖然逼死了兩條人命在先,但他畢竟是個精神病患者(有醫(yī)院出示的“病歷”為證),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回鄉(xiāng)執(zhí)行;而廖明德身為局外之人,用木匠工具致人傷殘,而且還是廢了人家的“根本”,屬于故意傷人罪,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百八十四條之規(guī)定,故意傷害他人身體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致人重傷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所以廖明德被判處了有期徒刑八年。
“有冤無處喊哪!”明德師傅一聲長嘆。
后來,我因為自學(xué)寫詩和寫散文,也已經(jīng)丟了篾匠的手藝,而當(dāng)上了公社的文化站輔導(dǎo)員,再后來,又進了縣文化館乃至省文聯(lián),慢慢地,也就疏離了白駒村的鄉(xiāng)親們。不過有關(guān)明德師傅服刑后的消息,我即使到了縣城還是打探過的,據(jù)說他進了勞改農(nóng)場后,仍一直初心不改,硬是向“政府”左一個報告,右一個請求,才終于允許他托人帶信給兒子把小木匠工具送到了農(nóng)場,并讓其利用他的長處,繼續(xù)做圓桌活兒——為農(nóng)場打臉盆和盛飯的木桶,并且還嘗試著用整截木頭雕琢小木碗。
五
“啊呀,難得難得,這不是當(dāng)作家的竟然叔叔嗎?真是貴客??!”
忽然一聲響亮的呼喊,把我從冗長的回憶中喚醒,猛一抬眼,見站在我面前的竟是一條胚子扎實的年輕壯漢,他的國字臉龐因自信而顯得光彩照人。
“你是?”雖然面相似曾相識,我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您不記得了?”對方大大咧咧地說:“我是小木匠明德的兒子呀!”
“哦,記起來了,記起來了?!蔽乙慌哪X門,說:“你叫……親民。”
對方卻不失幽默,“作家叔叔您記錯了吧,我可是個‘順民啰!”
我忙著點頭,附和他說:“哦,是的,是的,我們都是順民?!?/p>
朋友們一聽,原來是我老鄉(xiāng)開的餐館,就在一旁起哄,“你這個當(dāng)作家的竟然叔叔呀,一天到晚只曉得閉門造車,已經(jīng)跟不上形勢和潮流啦!”
“那確實?!蔽姨寡哉f,“還真沒想到這小木匠餐館是你們家開的。”
“現(xiàn)在不是時興農(nóng)民進城嗎?”親民告訴我說,前不久為爹慶八十歲生日,他喝了幾杯酒后,忽然桌子一拍說,“是哪個說的七十三、八十四,留在世上沒意思呀?我廖明德才不信這個邪,老子還想帶你們創(chuàng)業(yè)呢!”我于是也就胸脯一拍,立馬為父親鼓掌說,“就是嘛!人家美國佬七十歲還在手舞足蹈搞演說想當(dāng)總統(tǒng)呢!爹,您若是重出江湖,我們就鞍前馬后伺候!”
親民又接著說:“原來我爹是早就已經(jīng)有了盤算的,他這幾年在家里經(jīng)常敲敲打打,其實已經(jīng)打了二十多個盛飯的小樟木桶,雕琢了上百只樟木飯碗和菜缽,還囑我姐夫在長沙坡子街瞄準(zhǔn)了開餐館的門面,見我們都異口同聲支持他,才終于把他的想法和盤托出。就這樣,我和我姐夫作了分工,我去以房屋做抵押向信用社貸款,在長沙打工的姐夫就去與人家談門面租賃,也就是簡單的農(nóng)家風(fēng)格,作過裝修,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那天就開業(yè)了?!?/p>
親民越說越興奮:“沒想到你作家叔叔也來捧場了!”
“慚愧慚愧!”我不好意地說,“還是朋友們邀我來的。”
“不要緊啦,有禮不在遲,你作家叔叔今后就常來嘛!”
我和幾位朋友就拱手說:“記住了,我們記住你這小木匠餐館了!”
臨出店門時,我還是忍不住好奇,問親民說:“你家老爺子呢?”
親民手指著過道說:“他呀!一早到晚,就在后院敲敲打打?!?/p>
我囑朋友們在門外稍等,自己則穿過過道,朝里面的后院走去。
嚯,這哪是什么后院呀!其實就是一塊幾米開外的空地,前面不遠處就是湘江,視野極為開闊,并且抬頭就能看得到湘江對面的岳麓山。此時,天色已近黃昏,我隔著門洞望過去,落日的余暉正從對岸照射過來,一個熟悉的身影隨之映入了我的眼簾,“這就是明德師傅嗎?”我在心里說,“真是恍若隔世??!”他的膝前還蹲著一個十多歲小男孩,那是親民的兒子吧?真是奇怪,在這座他人的城市里,我卻頓時生出了一種“近鄉(xiāng)情更怯”的感覺來,我沒有去打擾背影朝我的明德師傅,只是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看著一雙因久經(jīng)風(fēng)霜而略顯青筋的手,在把玩著敲敲打打了好一陣的小木桶。
背影忽然說,“至善哪,你還別以為爺爺只是個小木匠,這小木匠的手藝里可有大智慧呢!”他接著把手中的小木桶舉過頭頂,對著天光照了又照后,朗聲地對至善說,“你看看,你看看,這一塊一塊單獨的木板,不用釘,只用卯榫連接,就像一塊整木頭雕出來的,這需要多細致的心思!”
叫至善的小孫也像看出了道道來,說,“這還不是被爺爺給打的!”
“是的,不打不成器嘛!”爺爺說,“給我背一遍《大學(xué)》聽聽吧!”
童稚聲就響了起來:“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明德——親民——至善?!蔽也唤谛睦镎f,小木匠還真是有著大智慧??!然而,此時此刻,我卻在默念著另一首童謠:“螢火蟲,打燈籠……”
廖靜仁:文創(chuàng)一級,湖南省文史館館員,全國五一勞動獎?wù)芦@得者,全國第三屆青創(chuàng)會、第八、第九屆文代會代表。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十月》《中國作家》等。著有《湖湘百家文庫·廖靜仁卷》和長篇小說集《白駒》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