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沫
他站在長途汽車旁,近距離地審視著這個金屬身軀怪物。怪物一聲不發(fā)停在山腳下的土路上。他不是沒見過,這個怪物他之前見過,陪著母親送別父親的路上,他在遠處看到父親上車,被怪物吞咽后消失在太陽落山的地方。
他好奇這個龐然大物怎能走得那么快。比家里的哪一匹馬都快,而且頭也不回,走得干脆利落。不像自己家養(yǎng)的那些馬兒們,他們上路可歡了,只要碰到鮮嫩的綠草都會停下來啃兩下,尾巴掃著蒼蠅蚊子,懶散得很。
長途汽車停在身旁,如一匹疲憊的老馬,身體被一堆行李和箱子壓著,喘不過氣來。
車后冒出一股汽油味和污氣,大肚皮的司機坐在車里抽著煙數著鈔票,按了兩下喇叭。車里蹦出了個小伙,三兩下迅速把剩余的箱子捆在車架上,召喚著乘客,“喂,五分鐘不上車就走了!”
金屬怪獸嗡嗡的發(fā)聲,車外只剩下他一個人沒上車,母親的手被他抓的熱乎乎的,他哆嗦了。
“喂,你到底上還是不上呢?”小伙不耐煩。小伙的聲音在他的耳朵里很不爽。父親也在說什么,含糊不清,諸如:“快去吧,快去吧”之類的話吧。
想起那天上午,父母、家里傭工和自己,四人早起騎馬趕路,馬兒在路上不時的吃雜草和樹葉不緊不慢地走在被晨霜鋪蓋的土路上,這個進度,何時能趕到鎮(zhèn)上呢?
獨自出遠門和野外的生活對剛滿十二歲的他毫不陌生。
哥哥和傭工常常帶著他一同到高山放牧,一呆就是幾周。三個人跟著馬兒們四處奔波,走在草原上,懸崖和奔騰的河邊,晚上搭帳篷在星空下過夜什么的,這一切是他熟悉的生活。除了那輛將帶他到遠方的長途汽車金屬怪物,包括孤寂,周圍沒有能讓他感到恐懼的事情。
“特魯希略——”站在車梯上的小伙喊道,“特魯希略,發(fā)車嘍!”
他上了車,從窗口望著摟著自己胳膊的母親,她是那么的美麗,身上有著他很熟悉的味道。父親把一些錢塞到手中,告別了。
汽車開動了,母親站在山路,身邊站著牽著馬的父親和年老的傭工,她哭了。
此時的畫面將陪伴他一生,這是他不知道的。父母和年老的傭工和他熟悉的馬兒,還有草原,山丘和鄉(xiāng)鎮(zhèn)的土路,隨著汽車前行的抖動聲一點一點的消失,變模糊直至全無。
之后的一周汽車盤繞著山脈一路前行,他偎依在車窗邊看著日出日落,除了天空不時有鳥兒飛過和汽車碾過土路的聲音,乘客很少聊天,車里靜悄悄的。
夜里披著毯子的乘客熟睡在車里,司機夜里開車,趕巧開到附近小鎮(zhèn)與大伙留宿在農民家中,但他從不,他從不下車,他害怕黑夜與陌生人同床,他留在車里,天黑時車很冷,窗戶玻璃結一層薄冰,他也不下車。蜷在毛毯底下漸漸人夢,有時夢見母親在老家的院子做著五谷雜糧羊頭湯,院子滿是節(jié)日氣息,夢中母親俯身找他,脖子掛著珍珠項鏈叮當叮當響,而他不在夢里。他夢見父親到馬拉尼翁河附近,下著雨與哥哥獨自兩人坐在草坪上,馬兒在遠處撒歡。
生命中某一刻,撲通一下,一頁翻過,隨之而來的是變化。
他喜歡在老家村里亂逛,邊玩桉樹種籽邊看過路的商人馬背上載著貨物大搖大擺地穿過村子的情景,喜歡滿天星斗的夜幕下聽母親講鬼、巫師和來世的故事。有一回早上父親從城里回來帶著個用報紙包著的皮球送給他,那是一個稀奇的玩意,村里的孩子踢球都是把豬尿脬吹大了就玩,皮球是個稀罕玩意,但他丟下皮球,抓起包裝的報紙看著那些白紙黑字的故事發(fā)呆。他的心噗通一下,是那一刻嗎?
特魯希略(Trujillo),位于秘魯西北,是秘魯第二大城市。
他望著窗外逐漸平坦的道路反復提醒自己“已經長大成人“了。這是父親臨走時告訴他的。父親說了,說他將在特魯希略上中學,以后幾年那個陌生的城市就是自己的家,雖然家里最年長的哥哥也在那里,但父親說了,將來一切好的壞的只能靠自己一個人來打理了,說,“這就是生活”。
哥哥在市中心一家老院子幫他租了間小屋,那是個簡陋的長方形的房間,一扇門窗,桌子椅子,和一張單人木板床,僅此而已。
每天放學,他躺在床上發(fā)呆,晚上靠著窗戶觀望院外四面車水馬龍,滿是汽車和行人的街頭,噪雜晚上也不減弱。城市是汽車這些魔獸的地盤,他只能退縮到桌椅邊,開始寫日記,日記里他寫家鄉(xiāng)的事,要不哪天真的忘了怎么是好?
每天他步行上學,沿著房外的小路走個把小時,先是一條直線,再左拐右拐再走一條直線就到了。日復一日,照這條路走,他對街邊的公園和一些建筑物眼熟了,也不新鮮了。哦,還有大海,那湍流滾下一浪又一浪的大海,第一次是在城里做律師的大哥哥拉著他去看海,對于成長在山區(qū)的他有什么可足為奇的呢,他想著。自從到了這里就發(fā)覺挺討厭他這位陌生的哥哥,所以面朝大海假裝無所謂的樣子,呆了會兒就找了個借口告別哥哥回去了,心里想著,這點湍流滾下的一浪又一浪的有什么可看的呢?
回到那間屋,獨自一人出去溜達,人們擁滿了整條道路,在那里他們唱著歌,喝著酒,談情說愛。大人們好像很忙,迷茫的燈晃著他的眼睛,他就又退縮回房間里,發(fā)呆。他怕,主要怕的是忘掉老家的那些事情?,F(xiàn)在該不會是放牧的季節(jié)了,過節(jié)家里年老的傭工肯定又在偷吃家里的余糧了。該不會周日大伙又聚到教堂做禮拜了?村里少有點錢的富家子女肯定裝模作樣的往教堂里走去,他雖小但也聽哥哥說過,那個地方呀,是相親的好地方,哥哥這么說過。
他曾想給父母寫信,但實在沒什么好講的,怎么講?說送他到特魯希略上學是個錯?學校里教的一堆什么國家歷史、地理、什么國歌、這些比起自己的草原,自己的河,自己奔跑的馬兒,多無聊。
再后來他模仿著書本里的詩人,寫些烏七八糟的東西,一寫就是一夜。
有一回他上學遲到了,那天是他十四歲生日。往學校趕路時想起父親那天送別他的樣子,父親牽著母親的手,年老的傭工牽著馬兒,覺得這些很傷感。而這些都是為了他來城里上學,而今天他又遲到了。何必呢?
哥哥本來是打算幫他付學費,給他一些零花錢用,但他不喜歡這個哥哥也不愿意接拿他的錢,就索性在一個葡萄酒廠找了個扛箱子的活。白天工作晚上上夜校,哥哥也根本沒察覺。反正他討厭哥哥那西裝革履一副大人物出現(xiàn)在他跟前的樣子。那天他十四歲了,廠里的小伙計們從庫房“借”了幾瓶紅酒,還給他買了幾瓶啤酒,在廠里的樓道為他慶祝。endprint
他真的很想與伙計們一樣肆無忌憚的過著爺們似的日子,他們掙完了錢,都去喝了吃了,還談什么女人之類的他不懂的那些事。
在葡萄酒裝瓶廠他已經做了幾個月的搬運工,他可以給自己掙點錢,還可以結交些好玩的朋友。學校的同學,下了課都跑回父母家,這些年齡大的朋友不同,他們那里有許多好玩的故事。
但他始終從未把打工這事告訴父母親。
那天他喝了酒,伙伴們開他的玩笑,說他“不夠年齡喝酒,但可以養(yǎng)活自己了”,起哄叫他盡情的喝吧。他被灌醉了,走在大街上暈頭轉向,看著什么燈紅酒綠的好高興,突然覺得這個城市蠻美麗的。等趕到學校因為遲到挨了老師大罵一通。
他真不想這樣,“你得好好讀書”,是他父親告別時囑咐他的忠告,“村里的人都沒這個機會,你要努力,我們對你別無他求”。父親這些話好沉重,他每每想放肆的玩時,想到這些“期待”就覺得內疚。再熬幾年吧,他想著,等上完學了就解放了,可以在酒廠做個正式的工人,掙了錢再回家。
他不知道這些叫“鄉(xiāng)愁”,他關在房間發(fā)呆看著窗外的藍天想起自己的草原家人和奔跑的馬兒們時,他并不知道這種莫名的東西是“鄉(xiāng)愁”。他偶爾偷偷的給母親寫信,寫完了把信紙折疊起來壓在枕頭底下,已經堆了一小摞了。他寫了一些夢,夢中離開了這個陌生的城市,夢中回到母親身邊,而且她很美,出現(xiàn)在夢中的媽媽是那么的溫柔和靈巧。
早已搬到特魯希略的哥哥,比他大十多歲,離開老家時他還很小,對他印象不深?,F(xiàn)在在城里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律師,根本無時間和心思管他這個剛進城的弟弟。
他想告訴媽媽,說城里他一個人打拼,哥哥就像城里的其他陌生人一樣,穿得筆挺但心里是空的,被什么帶走了似的,已經不像是個親人了。他為這些念頭感到臉紅,因為父親囑咐過——而父親從來沒錯——“你以后不能依賴任何人,這就是生活”。
他每天晚上放學回家坐在桌上拿起本子寫東西。寫得烏七八糟,給老家的馬兒們編名字,編故事,把母親的鬼故事和巫師的那些也寫進去,寫下小教堂門口周日的年輕人聚會,寫年老的傭工偷喝家里釀的酒的故事。
父親是他們那里的村長,也算是擁有著幾塊地,幾許牲口的大家族。有一回,父親從他們的村子一直騎馬到鎮(zhèn)上,加上坐車幾近兩周時間到首都利馬,都是為了找到國家總統(tǒng)要求政府給他們的村子納入國家地圖,立個名。
這是村子里家喻戶曉的故事,他因此曾經驕傲,父親真的偉大。但在特魯希略這個海港城市提到自己的村子,而且還解釋說父親是村長,見過總統(tǒng),等等,仍然沒人知道他說的是哪里,還被當作笑料。他干脆不說了,反正他們成長在海邊的城里人哪知道高原上的美呢。
在家鄉(xiāng)他晚上與老實巴交的傭工聊天,母親說他是家里撿來的一個孤兒,一直跟著他們家做事情。傭工會講故事,他講許多放牧的故事,還有陪父親去談生意路上的故事。他說見過吸血鬼,說吸血鬼在夜里等過路的年輕男人:“如果遇到了你,他們會吸你的血,而后占據你的身體,之后披上你的面孔過上你的生活……”
特魯希略的朋友經常帶著啤酒瓶躺在海邊喝酒,邊喝邊比賽游泳,然后回到工廠打工。他們聽完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取笑他,“行啊,詩人,快去搬酒箱子吧,省得老板這個吸血鬼吸了你的血,炒了你的魷魚……”
周末他會臨晨趕到海邊沙灘上,早上退了潮的岸邊被海浪輕輕的拍打著,他獨自一人坐在岸邊看著將要出海的漁民在船上搬弄著捕魚的漁網。他聽著海浪的拍打聲慢慢入睡,他懷念大草原上的晨霜,懷念草坪晨光下發(fā)亮的刨冰在他腳下碎裂的聲音,懷念踏入未染之地的感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