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大學歷史系教授 劉蓉
劉蓉
西北大學歷史系教授
2016年6月,臧振老師同時出版了兩部大作。一部是《古史考論——西雝集》,是他三十年來所撰學術論文的集合;另一部是《戈辰隨筆》,是他風雨人生的忠實記錄。
作為學生,在老師的著作出版時,理應嚴肅認真地寫篇讀書筆記,就像當年交作業(yè)一樣。但是,躊躇好久,不敢動筆。主要是感覺跟臧老師太熟悉、太親近了,熟悉親近到覺得沒什么可寫。但是,朋友們命我一定要寫點東西,我也就答應了。因為,我確實從心里想向更多的人描述一下我心中的臧老師。
一直覺得跟臧老師有緣。算起來,我也是臧老師的北大校友。不過,我們很少談論北大。那時我并不了解臧老師的北大生活,后來,當我逐漸了解了臧老師的北大經歷時,才明白我們不談論北大,其實是有某種共同情結的。
師徒倆倒是會經常談到陜北。臧老師大學畢業(yè)后第一次正式工作,地點就在陜北佳縣,他在陜北生活了十年,師母就是他在陜北娶的“婆姨”。我是陜北綏德人,老家跟臧老師最初工作的地方相距不過二十多里,當說到那些跟我們有關的陜北小村鎮(zhèn)時,我們彼此很是心領神會的。不僅如此,我在北大畢業(yè)后的第一次正式工作,也是在陜北,不過不是佳縣,而是延安。不同的是,臧老師剛工作拿四十八塊薪水,我拿一百五十八塊。讀臧老師《戈辰隨筆》,他在跟別人說到陜北,或是回憶他的陜北生活時,都是一些溫馨美好的片段,感覺那里簡直就是世外桃源。但是,作為陜北人,作為一個和他有著相似經歷的人,我能知道臧老師當年經歷了什么。雖然他用“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來調侃那些艱難困苦的時日,輕描淡寫地略過那些孤獨、困惑和無奈,但苦難就像魯濱遜在荒島刻下的記日符號,每一天都會有深深的刻痕,那些痛楚,是銘刻在心里的。
雖然臧老師更像《詩經》里“溫其如玉”的君子,但很多時候,我覺得臧老師應該也是他多次反復討論的“狂狷”之人,有所為,有所不為。他的熱情不在于求田問舍,而在于置一己榮辱于不顧的悲天憫人,他的身體被疾病禁錮著,心里卻俯仰皆是宇宙。他在玉石之路上鑿空,突破了國人自我局限的小圈子,也沖擊著現(xiàn)代人的盲目自信。歐亞大陸并不像我們自以為熟知的這樣,壁壘森嚴、不可逾越,在信仰的召喚下,古人曾經縱橫東西。那些瑩潤的只是供奉給神靈的軟玉(《古玉功能摭辨——玉為神靈食品說》,下引論文均出自《古史考論》),足以讓古人長途跋涉、虔誠無悔(《玉石之路初探》)。相較而言,后來張騫鑿空的絲綢之路,實在是有了太多的世俗功利、人間煙火。臧老師在佳縣白家甲的溝壑里,找到了一種數(shù)千年前人類社會可能有的組織和生產生活方式(《白家甲的家族公社》)。身在僻壤,卻思接千載,歷史與生活在臧老師的摶鑄之下,渾然一體。臧老師還在學者們司空見慣的典籍中,在人人得見的青銅銘文中,發(fā)現(xiàn)了“成周”。成周不是千百年來被人指認的洛邑,而是西周的豐鎬,宗周也不是人們以為的豐鎬,而是周人的發(fā)祥地周原(《西周豐鎬成周說》)。更令人欽佩的是,這樣一篇顛覆學界千年成見的宏文,臧老師卻娓娓道來,剝繭抽絲,沒有艱澀繁冗、生造語詞,沒有凌厲張揚、故弄玄虛,讀來如同在陜北的某處廟會上,愜意地聽一場說書,看一場《打金枝》或是《轅門斬子》,跌宕起伏、意興盎然。與如今學界的不少論文相比,真有云泥之感。
在我的心里,臧老師是一座山,但不是那種高山仰止令人望而卻步的山,而是你在或者不在,他都一直守候著的那種山。你走遠了,相忘于江湖,天寬地闊;你回來了,清茶一杯,物我兩忘。他用靜默的耐心,演示著人生的另一種境界——從容。從容地飲下生活中的苦痛,從容地展示修養(yǎng)、學識乃至生命的魅力和尊嚴。
臧老師還有一方喜歡的印“何用不臧”,語出《詩經·邶風》,全句是“不忮不求,何用不臧”,送我的書上,都鈐著這方印,我總看作是對我的敦勉。在個人生活中,臧老師確實做到了不忮不求,但作為史家的臧老師,從未停下過對于人生社會的孜孜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