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瑞麗
明代三家《詩》研究小議
○房瑞麗
《四庫全書總目》說:“有元一代之說詩者,無非朱《傳》之箋疏,至延祐行科舉法,遂定為功令,而明制因之?!雹匐m元、明兩代《詩經(jīng)》學的發(fā)展都與朱熹的《詩集傳》有密切的關(guān)系,但由于時代背景和學術(shù)氛圍等諸多因素的不同,兩代在《詩經(jīng)》學發(fā)展方面還是有諸多不同的。元代國祚短暫,《詩經(jīng)》學均是沿朱熹《詩集傳》而來,在三家《詩》輯佚和研究方面無什可言。明代《詩經(jīng)》學的發(fā)展,劉毓慶先生概括為“從經(jīng)學到文學”的發(fā)展歷程,②洪湛侯先生認為“是宋代《詩經(jīng)》學發(fā)展的余緒”③。總之二百多年的時間里,還是呈現(xiàn)出比較明顯的特點的。在三家《詩》學研究領(lǐng)域,除了一些具有考據(jù)特色的著作中有對三家《詩》的運用外,還有兩部偽書《子貢詩傳》《申培詩說》及豐坊自撰《魯詩世學》的出現(xiàn),它們既是明代學風空疏的反映,又與三家《詩》的發(fā)展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明代中期,考據(jù)學得到了一定的發(fā)展,林慶彰先生分析其興起的原因有:“理學發(fā)展內(nèi)部的要求,廢棄古學的反動,復古運動的影響,楊慎的特起,刻書業(yè)的興盛”等。④在這一大環(huán)境的影響下,明代《詩經(jīng)》考據(jù)學興起。而同時,《詩經(jīng)》學研究領(lǐng)域出現(xiàn)了復古的傾向,洪湛侯先生分析道:“主觀因素是:朱熹《集傳》,自南宋末葉至明代初期,經(jīng)過眾多詩家的發(fā)揮,闡述和訂補,似已剩義無多,不可能再有多少新的作為了,于是治《詩》之家,遂轉(zhuǎn)而上溯古義,復宗毛鄭;客觀原因則是受到當時‘前、后七子’提倡‘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復古號召的影響,于是《詩經(jīng)》研究,也開始改弦易轍,復宗漢學?!雹菰谶@一思潮的影響下,《詩經(jīng)》考據(jù)學研究領(lǐng)域的復古,反映在三家《詩》研究方面有考據(jù)異文和采用三家《詩》說兩種形式,前者如陳士元的《詩經(jīng)異文》、周應賓的《詩經(jīng)考異》等;后者如朱謀的《詩故》、馮復京的《六家詩名物疏》及楊慎的《升庵經(jīng)說》《風雅遺篇》等。
陳士元《詩經(jīng)異文》八卷,主要從許慎的《說文》、陸德明的《經(jīng)典釋文》中捃摭異文。周應賓《詩經(jīng)異文》,主要以陳書為藍本,而稍拓充之?!端膸烊珪偰俊放e其舛漏之處,曰:“又如《詩》‘有[氵弇]萋萋’,知引《韓詩》作‘有弇’,而不引《呂氏春秋》之‘有ㄙ’。‘興雨祁祁’知引《韓詩》之‘興云’,而不知《呂氏春秋》亦作‘興云’。如斯之類,尤失之目睫之前也?!雹蘅傊?,他們已經(jīng)意識到《詩經(jīng)》中存在諸多的異文需要鉤輯出來,但他們還沒有把所鉤沉之異文派入三家的觀念,故他們僅是抄錄文獻中的有關(guān)《詩經(jīng)》異文,而不辨識出自何家。并且與清儒在《詩經(jīng)》異文方面的研究比較起來,他們的輯佚可以說是掛一漏萬,但正如劉毓慶先生所說:“不過這畢竟是一個開端,是在王應麟《詩考》基礎上的一個發(fā)展。清代大批三家遺說考證著作的出現(xiàn),與此不無關(guān)系。”⑦他們的這種研究考證《詩經(jīng)》異文的取向,對清代《詩經(jīng)》異文的研究起了導向的作用。
朱謀,字郁儀,明太祖第十七子寧獻王朱權(quán)第七世孫。其《詩故》自序云:“說詩者,毛、韓、齊、魯互異,非一傳一說可得而概也。愚者膠其師授,竊竊然自以為知詩,其用陋且隘矣。予之說,非敢盡詩之用也。將以通夫毛、韓、齊、魯之固也?!雹嗨J為說詩之家有毛、韓、齊、魯之不同,一般人自以為知詩,其實既陋且隘,他所以要作《詩故》,就是要“通乎毛、韓、齊、魯之固”,也就是要打破四家《詩》的偏蔽?!端膸烊珪偰俊吩疲骸捌湓弧对姽省氛?,考《漢書·藝文志》,《詩類》有《魯故》二十五卷,《齊后氏故》二十卷,《齊孫氏故》二十七卷,《韓故》三十六卷,《毛詩故訓傳》三十卷。顏師古注曰:‘故者,道其旨意也?!\是編,蓋用漢儒之舊名。故其說《詩》,亦多以漢學為主,與朱子《集傳》多所異同?!雹崴募摇对姟分g存在差異,并且終漢之世沒有溝通的機會。《詩故》就是要從解讀詩篇文本入手來闡明詩篇旨意。
《詩故》全錄《詩序》首句之說,據(jù)林慶彰先生考證,“贊同《詩序》首句的有183篇,反對《詩序》首句的有120篇,修正其說者2篇”⑩。在訓詁方面,試圖從名物、字詞考證方面來尋繹詩篇文本之旨,故有駁《毛傳》之失者“近二十條”。其中,亦有兼采三家之說者,如《碩人》,《詩故》先列“《碩人》,閔莊姜也”后,曰:“非閔也,蓋述莊姜始自齊來適衛(wèi)也。”其后,從詩篇字詞入手,一一解釋字義,最后曰:“孽字,《韓詩》作[車獻],訓長貌;朅字,《韓詩》作桀,訓健也?!币浴俄n詩》之訓為長而采用之。又如《緇衣》篇,《詩故》曰:“蓆有四訓,《毛傳》訓大,《韓詩》訓儲,許慎訓廣多,為《朱傳》訓安舒者得之?!辈梢岩詾槭钦叨鴱闹?,完成了“通毛、韓、齊、魯四家之固”的意圖。
朱謀的《詩故》,林慶彰先生稱“是宋學轉(zhuǎn)變?yōu)榍宕鷿h學的過渡橋梁”?,雖然它不是輯佚三家《詩》或發(fā)揮運用三家之說的著作,但他明確地打破四家詩壁壘的意識和為此而作出的努力,亦可以稱為是從宋代三家《詩》學初步興起,到清代三家《詩》輯佚研究全面開展,以及清儒探討以三家《詩》義補充毛義,而完善《詩經(jīng)》學研究的橋梁。
馮復京(1573年-1622年)字嗣宗,常熟人,撰《六家詩名物疏》五十五卷。?所謂“六家”,即魯、齊、韓、毛、鄭《箋》、朱《傳》。此種提法被四庫館臣批評道,“所稱六家,乃謂齊、魯、毛、韓、鄭《箋》、朱《傳》,則古無是名而自復京臆創(chuàng)之。且毛、鄭本屬一家,析而為二,亦乖于傳經(jīng)之支派”?。馮氏疏釋名物除采用上述六家外,還兼取他家?!读以娒锸钄⒗酚醒裕骸皾h世說《詩》者,齊、魯、毛、韓分鑣并驅(qū)……雖三氏淪亡,而群書錯引固可得而備論也?!?認識到了三家遺說的存在對疏釋名物具有補充作用。如“罍,《韓詩說》:金罍,大夫器也。天子以玉飾,諸侯、大夫皆以黃金飾,士以梓?!薄蚌?,《韓詩說》云:觥受五升,所以罰不敬,觥,廓也。所以著明之貌,君子有過廓然著明,非所以餉不得明觴?!薄镀]苢》,引“《韓詩說》云:芣苢木名,實似李,直曰車前,瞿曰芣苢。又云:芣苢,澤寫也,臭惡之菜。詩人傷其君子有惡疾,人道不通,以事興芣苢,雖臭惡乎,我猶采取而不已者。以興君子雖有惡疾,我猶守而不離去也。”并“馮復京按:車前子今方劑中恒用,不聞其臭惡。澤寫,又別一物,未知《韓詩》所以云然?!辈粌H引用《韓詩》說,而且加以辨明。如“‘終風’,《韓詩說》云:‘西風也?!睹珎鳌吩疲骸K日風為終風。’”“‘雉’,《韓詩章句》云:‘雉,耿介之鳥。’”
馮氏在征引三家《詩》說用以疏釋《詩經(jīng)》名物時,不具體注明出處,并就三家所說不明意處予以按語考證。其著作是以三家補《詩》義在名物疏釋方面的嘗試,雖對三家的運用未標明出處,或所搜集未備,采集有限。但這種以三家《詩》說補充《詩》義的作法,在明代《詩經(jīng)》學著作中比較突出,上承朱子《詩集傳》中兼采三家之義的作法,下開啟清人《詩經(jīng)》著作中對三家之義大量引用,并對清人三家《詩》輯佚的興起均有指導意義,特別是又收入《四庫》之中,這種示范的效果對清人《詩經(jīng)》研究的影響亦是必然的。馮氏遍考古代群書,采擇三家《詩》說,用以釋證《詩經(jīng)》所涉名物,是其體例之一。他的這一運用,有助于認識《詩經(jīng)》中所保留的先秦名物,是《詩經(jīng)》名物學的一部力作。
豐坊字人翁,又字存禮,更名道生,號南禺外史。浙江鄞縣人,嘉靖二年進士,官至吏部考功主事。其父豐熙,《明史》有傳,弘治十二年(1500年)榜眼,累官翰林學士,以“大禮議”事,得罪嘉靖,被貶死。曾祖父豐慶是正統(tǒng)四年進士。再上溯北宋,其家族就有豐稷,官至禮部尚書。明代則有豐寅生、豐慶、豐耘、豐熙等數(shù)代為官者。謂其家“自唐世以來,名儒輩出”,家學淵源深厚,家有萬卷樓,藏書六萬余種。
《魯詩世學》,所謂“世學”,是指此成果乃其家世代研究《魯詩》所得,內(nèi)題“正音”為遠祖宋之豐稷所為,“續(xù)音”為豐慶撰,“補音”為豐耘撰,“正說”為豐熙撰,“考補”為坊自己所撰,“續(xù)考”為門人何昆撰。實皆為坊一人所作。早在明末,就有學者開始懷疑它們的真?zhèn)?。周應賓,是較早對《魯詩世學》《詩說》提出質(zhì)疑的學者。他字嘉甫,浙江鄞縣人,萬歷十一年(1583年)進士。所著《九經(jīng)考異》中有《詩經(jīng)考異》云:
嘉靖中,予邑豐道生以其先世所傳《魯詩世學》行于世,謂是魏正始中虞喜奉詔摹石,而宋王韶開河時得之者也。其篇次句字大與《毛詩》不同,其意義亦多可取,然予邑先輩咸以為道生私撰,非石經(jīng)也。?
又說:
近又有刻《詩說》者,其體與《毛詩小序》相類,云是申公所著,其說與豐氏盡同,惟篇次稍異耳。余考《漢志》有《魯說》二十八卷,既與今《詩說》卷數(shù)不合;而唐人言《魯詩》已亡,則安得復有是書也。是又依仿豐氏而為之者耳。?
因為《魯詩世學》中首列《詩傳》,所以周氏在這里以為《詩傳》為豐坊私撰。對于《詩說》,雖沒明確提出豐氏所為,但卻從史籍的流傳記載上表明其不可能為申培所作,認為是當時學者依仿豐氏《魯詩世學》而創(chuàng)作的。
隨后的學者,如朱朝瑛、陳弘緒、陳元齡、何楷等,都有關(guān)于《魯詩世學》與子貢《詩傳》和申培《詩說》的考辨。陳元齡在《思文初編》卷三中,有對《詩傳》《詩說》頗為詳細的考辨,最后云:“今所傳申公《詩說》一卷,不詳其出于何時。以余所睹記考之,大抵后人偽作也……或曰‘寧波豐氏所造也?!S氏有《魯詩世學》,想當然,想當然?!?雖然沒有可靠的證據(jù),憑著他的學術(shù)經(jīng)驗,已推測出《詩說》為豐氏偽造。
與豐坊同時代的姚士粦指出,偽書作者為王文祿(沂揚),他在《見只篇》中言:“王沂揚先生家多藏書,所萃《丘陵學山》,有《子貢詩傳》《申培詩說》,云皆出其手?!?
可見,明末學者已對《詩傳》《詩說》的真?zhèn)萎a(chǎn)生懷疑,并提出了疑似豐坊偽者的結(jié)論,這些都為清初學者進一步考辨提供了幫助。在此基礎上,清初學者錢謙益、王士祿、姚際恒、朱彝尊、毛奇齡等進一步深辨,遂提出了將這兩部著作定性為偽作的確論。?
錢謙益首先指出偽《詩傳》作者為豐坊,他說:“坊字存禮,鄞縣人,嘉靖二年進士,除禮部主事,以吏議免官。家居坐法,竄吳中,改名道生,字人翁,年老貧病以死。存禮高才博學,下筆數(shù)千言立就,與十三經(jīng)皆別為訓詁,鉤新索異,每托名古本或外國本。今所傳《石經(jīng)大學》《子貢詩傳》,皆其偽撰也。家藏古碑刻甚富,臨摹亂真,為人撰定法書,以真易贗,不可窮詰?!?
姚際恒深受錢謙益的影響,他在《古今偽書考》中,考辨《詩傳》《詩說》,力證二書乃豐坊偽作:
《子貢詩傳》及《申培詩說》二書,明豐坊偽撰。錢牧齋《列朝詩集》記豐坊曰:“《子貢詩傳》,即其偽撰也?!卞X未及《詩說》耳。從未聞有《子貢詩傳》;徒以孔子有“可與言詩”一語,遂附會為此,其誕妄固不必言。若申培者,《漢志》有《魯故》《魯說》;《隋志》云:“《魯詩》亡于西晉。”則亡佚久矣。坊之作此,名為二書,實則相輔而行,彼此互證,若合一轍,中多暗襲《朱子集傳》以與《詩序》異者,又襲《詩序》為朱之所不辨者。其它自創(chuàng),雖不無一二合理,然妄托古人以欺世,其罪大矣。嘉靖中,廬陵郭相奎家忽出此二書,以為得之香山黃佐;佐所得為晉虞喜于秘閣石本傳摹者,故其書有篆隸諸體。坊善書,其所優(yōu)為也。于是當時人幾于一哄之市:張元平刻之成都,李本寧刻之白下,凌濛初為《傳詩適冢》,鄒忠徹為《詩傳闡》,姚允恭為《傳說合參》,使得以盡售其欺,可嘆也夫!坊又自為《魯詩世學》,專宗《詩說》而間及于《傳》意,以《說》之本于《傳》也;又多引黃泰泉說,泰泉即佐,乃坊之師,有《詩經(jīng)通解》行世,二書亦多與暗合,故謂出于佐家,以佐得見此二書,用其義為解也。其狡獪如此。?
毛奇齡專門撰有《詩傳詩說駁義》一書,逐條、逐步推理,詳為考證,最終使得《詩傳》《詩說》為偽作的面目完全呈現(xiàn)出來。他們對《詩傳》《詩說》全面考察,凈化了《詩經(jīng)》的研究領(lǐng)域,為此后三家《詩》研究的全面復興和《詩經(jīng)》研究高潮的到來,掃清了障礙,奠定了基礎。
但我們也不能忽視《魯詩世學》及偽《子貢詩傳》《申培詩說》的出現(xiàn),迎合了世人好古、復古的心態(tài)。當時許多學者信以為真,競相刊刻。關(guān)于這一狀況,洪湛侯先生在《詩經(jīng)學史》中概述:
綜覽自嘉隆至清初的百余年間,征引和闡揚這兩部偽書的,多達二十余家?;驗E收誤引,不知鑒別;或妄加推衍,有意宣揚,例如明林兆珂《毛詩多識錄》、張以誠《毛詩微言》、沈守正《詩經(jīng)說通》以及題名黃道周《詩經(jīng)瑯玕》、清初陳遷鶴《毛詩國風繹》、張能麟《詩經(jīng)傳說取裁》、范爾梅《讀詩小記》等皆屬此類,濫收誤引,形式各別,而誤信《詩傳》《詩說》這一點則是相同的,不須舉例,亦可概見。至于有意宣揚《傳》《說》者,也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書中都引錄偽書全文,并加闡述,目的是為了擴大這兩部偽書的影響,姚應仁《詩述》、鐘惺《毛詩解》、鄒忠允《詩傳闡》、凌濛初《圣門傳詩嫡?!贰堆栽娨怼返葧詫僦A钑嫛对娦颉芳啊睹珎鳌?、鄭《箋》,以豐坊《詩傳》冠各篇之首,而互考其異同,又以豐坊所作申培《詩說》附于篇末。編者以《詩序》舊稱出于子夏,《詩傳》亦稱子貢,故以《圣門傳詩嫡?!窞闀?
可見這兩部偽書在當時的影響之廣。
無論《子貢詩傳》和《申培詩說》是否豐坊親自偽撰,我們可以確知的是它們的出現(xiàn)與豐坊自為的《魯詩世學》有密切的關(guān)系?!遏斣娛缹W》的出現(xiàn)與明代中后期學術(shù)界出現(xiàn)的復古潮流及明人不學無術(shù)、治學空疏有很大關(guān)系。關(guān)于豐坊作偽的原因,王學泰先生在《明代詩學偽作與〈魯詩世學〉》?一文中,從明代的學術(shù)背景、豐坊的家學淵源及其性格特點,豐坊在書法方面的愛好和成就等等,幾方面進行了分析。關(guān)于豐坊的怪異性格,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中引張時徹在為坊集作序說:“公質(zhì)稟靈異,才彰卓詭,論事則談鋒橫出,摛詞則藻撰立成。士林擬之鳳毛,藝苑方諸逸駟。然而性不諧俗,行或戾中。片語合意,輒出肺肝相啖;睚眥蒙嗔,即援戈予相刺。亦或譽嫫母為嬋娟,斥蘭荃為菉。旁若無人,罕所顧忌。知者為以為激詭,而不知者以為窮奇也。由是雌黃間作,轉(zhuǎn)相詆諆,出有爭席之夫,居無式閭之敬。鶉衣藍縷,濕突不炊。僮奴絕粒而逋之,賓客過門而不入。頷煢獨,以終其身,不亦悲夫!”?王學泰先生說:“作為經(jīng)學傳世的豐坊,造作偽書是他個性的反映,也是他向傳統(tǒng)經(jīng)學挑戰(zhàn)的一種方式?!?
那么豐坊又為什么要選擇《魯詩》作為作偽的對象呢?王學泰先生認為,“西漢時被官方承認的《詩經(jīng)》學者只有今文學派。而今文學派又分齊、魯、韓三家。皮錫瑞說:‘漢有一種天人之學,而齊學尤盛。’(《經(jīng)學歷史》)如《齊詩》中有‘五際’之說,專講天象與人事之間的關(guān)系。這種詩學帶有神秘主義色彩,當時理解尚有困難,后人則更難為偽造;《韓詩》尚有《外傳》傳世,從中可見韓氏之學在于利用政事推演詩人之旨,以證明詩之古義;追求大義微言,以便通經(jīng)致用(最初《韓詩》不以章句訓詁見長,后世方有《薛氏章句》和杜瓊《韓詩章句》之作)?!俄n詩》中講到用《詩經(jīng)》解決政事時都要與一定的歷史故事相結(jié)合,有時間、有地點、有人物、有情節(jié),這就很難造偽,如造偽則容易露出馬腳。而《魯詩》亡佚較早,從一些史書來看,《魯詩》還是以解釋《詩經(jīng)》正文為主的,這樣造偽較為容易。更重要的是漢代《熹平石經(jīng)》中尚有《魯詩》的殘石傳世,這就給豐坊提供了作手腳的空間”??!稘h書·藝文志》的“魯最為近之”之論,也給了豐坊偽造的信心。
《魯詩世學》它并不是真正的《魯詩》學,把它的一些說法與清儒的《魯詩》說相對照竟有諸多可笑之處,如開篇《關(guān)雎》,《魯詩》以為“周道缺,詩人本之衽席,《關(guān)雎》作”?!爸芩ザ娮?,蓋康王時也??低醯氯庇诜?,大臣刺晏,故詩作?!倍遏斣娛缹W》云:“《關(guān)雎》文王之妃,太姒思得淑女以充嬪御之職,而供祭祀賓客之事,故作是詩首章于六義中?!笨梢妰烧哒f法是相反的。實際上《魯詩世學》是豐坊個性、才性及其對當時社會《詩經(jīng)》研究的反思。
《魯詩世學》的出現(xiàn),雖然創(chuàng)作動機不純,但從三家《詩》學發(fā)展的角度來分析,它或許受朱子《詩集傳》及一些明代學者著作中采用三家《詩》說的影響。它的出現(xiàn)雖當時已被一些學者所指責,但其在明末的重大影響無疑對清代的三家《詩》研究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最主要的表現(xiàn)在清代學者對其進行辨?zhèn)?,開創(chuàng)了清初三家《詩》的辨?zhèn)螌W,如毛奇齡就撰有《詩傳詩說駁義》。由于三家《詩》文本已經(jīng)亡佚,三家《詩》學本身就是鉤沉、輯佚之學,其中對搜集過來的相關(guān)材料進行辨?zhèn)沃陵P(guān)重要,關(guān)系到三家《詩》輯佚學的發(fā)展及其是否具有價值的主要標尺,豐坊的偽作《魯詩世學》及其關(guān)聯(lián)而產(chǎn)生的子貢《詩傳》、申培《詩說》,為清代學者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警示作用。當然在清代還有一些學者在輯佚《魯詩》遺說時采信此三部著作,以說明其影響之大,迷惑程度之深。
雖然明代《詩經(jīng)》學著作中對三家《詩》的關(guān)注還遠遠不夠,但從上述三部與考據(jù)學密切相關(guān)的著作中對三家《詩》的運用可以看出,三家《詩》說的被采用是為了更全面地考證詩篇的相關(guān)說法。或許這也給了清儒一很好的提示,在考據(jù)學如日中天的清代,之所以會形成三家《詩》輯佚與研究的高潮,明代學者的運用以及三家《詩》說在考證方面所發(fā)揮的作用,不能不引起清代學者的重視。明代承宋代《詩》學之余緒,受朱子《詩集傳》的影響,在以考據(jù)為主的《詩經(jīng)》著述中對三家《詩》說的引用,與王應麟的專門輯佚三家之著述《詩考》結(jié)合起來,成為了清代三家《詩》學發(fā)展的淵藪。
(作者單位:中國計量大學人文學院)
①⑥⑨?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十六[M],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35頁,第283頁,第129頁,第129頁。
②⑦劉毓慶《從經(jīng)學到文學——明代詩經(jīng)學發(fā)展史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2頁,第120頁。
③⑤?洪湛侯《詩經(jīng)學史》[M],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421頁,第426頁,第437頁。
④林慶彰《明代考據(jù)學研究》[M],臺北:學生書局,1986年版。
⑧朱謀《詩故》,明萬歷刊本。又見朱彝尊《經(jīng)義考》卷114引。
⑩?林慶彰《朱謀〈詩故〉研究》[A],《中國文哲研究集刊》第二期[M],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1992年版,第322頁,第322頁。
?《六家詩名物疏》,或題為馮應京撰,誤。詳見徐超《六家詩名物疏提要》,北京:夏傳才、董治安主編《詩經(jīng)要籍提要》[M],北京:學苑出版社,2003年版,第171-174頁。
?馮復京《六家詩名物疏·敘例》,《四庫全書珍本》。
??周應賓《九經(jīng)考異》,《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陳元齡《思文初編》卷三,四庫禁毀書刊本。
?姚士粦《見只編》卷上,叢書集成新編本。
?按,“根據(jù)林慶彰先生考察的結(jié)果,可知《子貢詩傳》有抄本與刻本兩種,其間的編次和內(nèi)容,頗有差異,顯然是經(jīng)過改動的,抄本是豐坊的原本,而刻本則是王文祿所改定的;今日流傳的,多為王文祿的改刻本。至于《申培詩說》,則為王文祿抄襲《魯詩世學》中的‘正說’部分而成,不是豐坊所作?!保ㄊY秋華《姚際恒對〈子貢詩傳〉〈申培詩說〉的考辨》[A],《第二屆詩經(jīng)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C],北京:語文出版社,1996年版,第510頁)又按:林慶彰先生在《豐坊與姚士粦》一文中有相關(guān)考察,載于臺北東吳大學1978年碩士論文)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上》卷八十一[A],錢陸燦編《明代傳記叢刊》[M],臺北:明文書局,1991年版,第447頁,第447頁。
?姚際恒著,黃云眉補證《古今偽書考補證》[M],濟南:齊魯書社,1982年版,第31-32頁。
???王學泰《明代詩學偽作與〈魯詩世學〉》[J],《文學遺產(chǎn)》,1999年第4期。
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課題“嘉慶以來《詩經(jīng)》學的傳承與衍變”(16NDJC285YB)的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