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紅梅

二姐是我們村唯一的大學生。

二姐考上大學那年在我們那個山旮旯里自然引起了不小的轟動，父親在擺完了一桌又一桌的酒席（其實就是母親親手炒的幾個小菜），打發(fā)了一個又一個前來賀喜的父老鄉(xiāng)親后，在某一天早晨，打起鋪蓋卷帶著他心愛的為他光尊耀祖的二女兒，在村里人羨慕的目光中坐著村子毛毛哥的拖拉機一起去小城，然后轉火車去省城學校報到。

車到沒人處，一向性格沉穩(wěn)，感情不外露的父親緊緊抓住二姐的手激動地說：“閨女，咱家人老幾輩子，就你給爸爭氣了，將來蛻了農民這層皮，成了公家人，一輩子吃喝不用愁了……”說話間，父親想笑，卻抹出了一把眼淚。

父親做夢也沒想到，幾年后，二姐大學畢業(yè)，沒有任何關系的她被分在了小城一個很不起眼的企業(yè)，不到三年，就下崗了。

這對心高氣傲的二姐來說是一個多么大的打擊呀！但二姐不虧是一個讀過書的人，她能馬上冷靜地理性分析形勢的變化，她想端不上“鐵飯碗”，選擇自己創(chuàng)業(yè)也是一種出路，她就不信，以自己的能力會在社會上就找不到一方立足之地。有了這樣的樂觀的想法，生活便重新有了奔頭，她依然要做父母最得意的孩子。

二姐從小就喜歡英語，本來想報讀省城外國語學院的，卻陰差陽錯與之失之交臂，而這次失業(yè)對二姐來說卻成了“無心插柳”的意外成全。二姐很快的撲入到她喜愛的英文字母當中，并通過考試拿到了高中英語教師資格證。拿到資格證的那一刻，二姐激動的心噗噗跳個不停，那種感覺，就像她拿著這張“綠本本”，就可以換得一輩子的大好前程，衣食無憂，大有一種此去“天下誰人不識君”的感覺。

二姐那時雖然已經二十六、七歲了，但依然擁有著十八歲少女的情懷和天生不認輸的倔勁。二姐失業(yè)后“重振旗鼓”的第一站是在小城的一所初中。當時，一位英語教師因為要回家休一年產假，拿出自己工資的一部分請二姐替自己代課，雖然報酬很低，但二姐欣然答應，她必定是一個雖然擁有專業(yè)知識但教學經驗還幾乎為“零”的人，這個機會對她而言，的確是一種很好的鍛煉。沒想到，那次機會卻成了二姐往后歲月回憶起來最美好的經歷，教學成績雖然不是十分的突出，但明顯的已有很大的進步，更主要的是二姐天生開朗的性格贏得了老師們和學生的喜歡，總之，一年時間的“初出茅廬”讓二姐對自己信心滿滿。

接下來的一站，是二姐去到一所民辦院校應聘了。去了以后才發(fā)現，年近三十的自己在年齡上已經沒有任何優(yōu)勢了，那些和她一起來應聘的高校畢業(yè)的學生個個如晨光下的茉莉花嬌艷欲滴。以至于我現在回想起來一直以為二姐之所以會被順利的留下來，是因為她的天生麗質。年近三十的二姐微胖的身材豐腴而又性感，圓圓的臉蛋水蜜桃般飽滿，尤其是那一雙丹鳳眼，和經常涂得紅艷艷的香唇。再加上這幾年小城生活所培養(yǎng)起來的氣質，怎樣的看起來都有幾分嫵媚?？傊?，她是那種容易讓男人產生想法的女人。果不其然，由于離家太遠，校長給二姐在學校安排了一個條件還不錯的私人單間。幾日后的一個晚上，二姐坐在臺燈下看了會書，準備休息的時候，聽見敲門聲，她客氣而恭敬地將50多歲的老校長讓了進來，對方先是問了幾句生活是否習慣，對學校有什么要求盡管說之類的暖心窩窩的話，二姐一一客氣地回答，但卻沒有感到一丁點的溫暖，只總覺得那目光、那言語中含著一種說不清的東西。果不其然，幾句話后，對方便收斂了最初的彬彬有禮，猛抓住二姐的手，眉眼里燃燒著欲望的火焰，告訴二姐從看上她的第一眼就是怎樣的喜歡上了她，怎樣的夜不能寐，愛的欲罷不能，欲把二姐攬入懷中。二姐雖然近30歲的人了，但依然單純的很，她被這突如其來的陣勢嚇壞了，突然之間意識到了什么，本能地在對方手腕上咬了一口，大罵對方“流氓”。校長氣得惱羞成怒，一改方才的柔情脈脈，大吼一聲“馬上滾蛋……”甩門而去。

二姐這次打工僅僅持續(xù)了5天時間，在她上班的第5個夜晚背著鋪蓋卷開始流落在街頭，然后打的，一個多小時候后回到那個她結婚不久在小城暫且租住的小屋?；丶液螅龑ψ约旱男≌煞蛑皇钦f了句：“不想干。”不干了就不干了，不需要什么解釋。為了不讓“小丈夫”受到傷害，她把校長對自己的非禮深藏在心底。雖然丟了飯碗，可她守住了自己，守住了做人的底線。她對試圖以公權力而謀求私欲的鄙視而憤懣。

二姐還是這樣的自信，是因為她心中始終有一個夢中的桃花源，那里面有她的事業(yè)、愛情。她沒有沮喪，沒有氣餒，用美好的理想支撐著自己，用浪漫而簡單的方式勾畫著人生的前景。二姐先后應聘了幾家民辦院?；蛘呒倨谘a習班等，但在每個地方所呆的時間最多不曾超過一年。生活開始無情地暗示她現實是殘酷的，而她依然初衷不改。后來她索性自立門戶，辦起了英語補習班，但由于沒有在教學第一線，好多家長覺得把孩子交給她并不放心，再加上她確實對近年來中、高考題型研究的不是十分透徹，雖然教學方式靈活，輕松活潑，受學生喜歡，但教學成績倒也平平，家長要的只是分數，所以生源并不理想。她又聽說海南是一個“遍地黃金”的城市，經人介紹去那邊做家教，去了后才發(fā)現她千里迢迢奔赴的海市蜃樓——海南不需要她。她每月的收入抵不上半個保姆酬勞。

二姐的夢是那么美滿，但也許注定著她的生活只能屬于小城，在這里生，在這里結婚生子，在這里謀生。只是她心中多年來勾畫的桃花源在小城里，在她的生命中似乎從未出現。年輕時，多半是她炒了老板的魷魚，后來是人家嫌棄自己。她的滿腹才華沒有為她在小城贏得一席之地，而且大有一種隨著年齡的增長而顯出力不從心的無奈。在小城里奔波二十年了，二姐并沒有如自己當年憧憬般賺的缽滿盆圓，而是經常囊中羞澀，就連當年那么愛她的丈夫——那個中學英語教師也開始瞧不起她了。

人說“貧賤夫妻百事哀”，這話一點也不假。二姐和姐夫的爭吵大多是因為金錢，我的二姐夫是一個典型的小白臉，在外人面前很斯文的那種，可也是一個缺少生活情趣的人，與二姐的性格大相徑庭。姐夫沒有多少愛好，經?？匆娝е槐緯谧x，當年二姐就是因為喜歡英語才崇拜他、愛上他，而嫁給他。按說二人該是珠聯璧合，可他們曾經勾畫的幸福日子最終還是被眼前的柴米油鹽打敗了。姐夫對英語不只是本能的偏愛，更大的動機還是來自于他的賺錢謀生的欲望。按理來說他每月的工資該可以滿足一家三口的生活了，可姐夫是個守財奴，她看不慣二姐平時喜歡打扮、愛健身的“小資女人”的生活，雖然二姐花的都是自己賺的錢。為了控制二姐花錢的欲望，姐夫對家里的柴米油鹽干脆袖手不管，連兒子上大學的生活費也讓二姐去承擔，善良的二姐也許因為愛，也許因為免生氣，只要她手里還有些節(jié)余都默默地奉獻給了這個家。作為妻子，她不知道自己的男人賺了多少錢，也不過問，她就這樣的嬌慣著他，縱容著他，可她渴望中的哪怕一丁點的溫存都是那樣的艱難。endprint

姐夫與二姐的離心首先表現在長時間的分居。為了給學生補課賺更多的錢，姐夫以家里空間小，還有學校不準在職老師在外補課為由，在外面租了一間大房子，幾乎每個晚上和周末都在那邊。他不要二姐過去，不要二姐管他。除了換季的時候回來拿幾件衣服，平時幾乎不回家。就連上大學的兒子半年回來一次，也得去那邊找父親。二姐最初也求過姐夫，讓他回來她會好好照顧他，可她的近乎下賤的請求換來的只是對方更多的鄙視，沒有起到任何作用，最終以傷的二姐遍體鱗傷為代價，在爭吵中結束。那時候姐夫說的最重的一句話就是：“你連一個農村婦女都不如，還什么大學生，人家出去做保姆都比你強，你看你現在是什么樣子……”姐夫的言語中明顯有瞧不起的意思，說的二姐心痛的話都說不出來，這真是哪里有傷疤往哪里撒鹽呀！“連農村婦女都不如”這句話，在心里窩藏著，或者在風中飄著，毒蝎子一般，冷不防會從記憶的某個暗角竄出來，把人蜇一下。這也是作為知識分子的姐夫罵人的可惡之處，不粗俗，但毒氣逼人。好在二姐認為“罵人都沒好話”，這句安慰自己的話后來就成了止痛片，痛一回，吞一口，和著眼淚，咽進肚子里。

剛開始時兩個人還會吵架，但最后這樣的爭吵在姐夫的“逃之夭夭”中而告終。二姐也曾經想著要挽救她們的感情，每一次爭吵過后總會想起姐夫曾經的好，也便釋然，她渴望著一切都會回歸原位。那天下班后，二姐給姐夫打電話問他在哪里？對方回答在火車站附近吃飯，二姐說：“我也在火車站附近，過來咱們一起吃飯？”姐夫狠狠的一句：“你走你的，少管我。”說的二姐難過了好久。我們曾經追問過姐夫那夜是否回家？二姐只是說：“估計回他上課那邊了。”二姐根本不知道姐夫的去向。多少次，我們對二姐分析，姐夫對她的態(tài)度突然發(fā)生這樣的變化，是不是和外面有人有關？我們甚至慫恿她半夜搭個車過去看看，二姐只是搖頭，說萬一有個什么對自己有什么好？還是糊涂點吧。人都說幸福藏在糊涂里，可糊涂的二姐的幸福又在哪里？

命運爛了一個大窟窿，二姐卻不知道該怎樣去縫補。我們不明白曾經脾氣那么大，年輕時一次次炒老板魷魚的二姐在眼前這個“文弱書生”面前卻表現得是如此的軟弱。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她還是愛他的。因為愛，才有她毫無尺度的縱容、忍讓，如低在塵埃里的卑微。二姐說，其實他就是住在自己伊甸園里的那個夏娃，錯就錯在她曾經是那樣投入那樣忘情地和他同吃了伊甸園的禁果，這果子，后味忒苦、忒酸，可她認了。這些話是二姐在酒桌上說給我的，是我在斥責她的軟弱時她給我的回答。說這話時，47歲的二姐身體已經微微發(fā)胖了，卻也更加的豐腴而飽滿，此時的二姐依然很媚，二姐的媚是天生的，那是眉眼里泄露出來的，是厚厚的性感的紅嘴唇流淌出來的，因為酒的力量，因為從心底涌出來的冷，倒讓人看了有一種說不出的憐惜！她年輕時也很媚，但絕不是這樣的，沒有愛情滋潤的花朵，再怎樣的天生麗質，怎樣的媚，終究也是閃著枯萎的冷光。我想起了近幾年一部很熱門的電視劇《華胥引》中的臺詞：“你可知我愛你多真，你可知你傷我多深。”而此刻，姐夫那高傲的心，怎么能明白這愛的獨白呢？是呀，時光匆匆，歲月混沌，多少心事在風中遺失，誰還會想起最初的心跳？誰還會記著當初的誓言？終究，他成了她放不下、逃不出的劫。

有一篇很流行的雞湯文章《你配過最好的生活嗎？》，想想只要用心生活過的人，誰又不配過最好的生活呢？那么勤奮努力，那么癡心地只愛著一個人的二姐怎么就沒有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呢？在小城的燈紅酒綠下，多少男人曾向二姐拋下愛情的橄欖枝？可背叛對二姐來說是多么齷齪的事情，她終究是一個傳統的女人，無論他對她怎樣，她還是愿意以純潔之心呵護著他們的其實早已經有名無實的婚姻。二姐曾經偷偷地告訴過我，在小城里，她遇到過一個自己很喜歡的人，希望他做自己的男顏知己，陪她說話，聽她傾訴，甚至可以陪她逛街，開始感覺也挺說的來的，誰知不到一個月時間，對方便提出了非分的要求，她嚇得趕緊把對方拉進黑名單，不再聊天與見面，終究她不是那種女人。二姐就像一朵圣潔的蓮花，在小城屬于自己的角落孤獨地綻放著，卻始終沒有迎來她愛的人傾情一瞥。男人的目光總是帶著欲望，而欲望的后面卻是拋棄或者冷漠，這是小城生活的諸多男男女女的新常態(tài)。二姐沒有墜入那片泥潭，但她一生中憧憬的美好幸福的桃花源也一直未曾出現。

也許，最好的生活一直在彼岸。人的一生，經得起多少痛苦的打擊呢？我不敢想，我們大都習慣于沒心沒肺、沒有斗志地活著，我們過著順水推舟、順流而下的日子，卻無法真正走進別人的內心。面對二姐，我“怒其不爭”時，其實無法想象她所經歷的痛苦。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得讓自己的心格外糙一點，更糙一點，隨著時光之流越來越糙，以便在風雨面前減少痛感，或者渾然無知。我以為二姐的苦，就是太過于清醒，以至于讓命運的刀刃戳傷了自己。二姐是那種寧可苦了自己，也不愿傷了他人的女人。她只是為別人而活著，而把自己泡在苦水里。她身上背負的東西太多，太沉重。

這幾年來，我與二姐的聯系越來越少了，也許，她累了，我也累了，一個不再傾訴，一個更懶得聆聽。也許每個人都會在歲月中明白，痛是屬于自己的，沒有另外一個人可以真正的分擔，于是，最終選擇流年中的沉默，在沉寂中療傷。這么多年了，我沒有一句勸詞可以讓二姐改變什么，其實她根本就沒想著要改變，比如和姐夫離婚，重建幸福家園，這樣的結果對她來說也許會比現在更痛苦，她一任他傷，萬劫不復，我又有什么辦法呢？當初，她只是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而我只需要做好一個聆聽的角色就可以了。只是，再美好的搭配，在時間舞臺上，注定著都要謝幕。

[責任編輯：馬召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