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皆
周揚與丁玲晚年的對立關(guān)系,是影響“晚年丁玲”的一個重要因素;對立關(guān)系的再度形成,是因為周揚在丁玲歷史平反問題上的反對態(tài)度。
從1979年第四次文代會上丁玲發(fā)言矛頭直指周揚,她和周揚的矛盾就再度公開化了,此后幾乎不加掩飾。1982年9月,丁玲在列席中共十二大期間的一個小組會上說:“封建思想在文藝界的具體表現(xiàn)就是宗派主義……文藝界有沒有‘一言堂?有沒有終身總統(tǒng)制?有沒有任人唯親?”①丁玲還提出文藝界的領(lǐng)導要經(jīng)過民主選舉產(chǎn)生:“我是贊成選舉的,選到誰,誰就當。哪怕選錯了,也沒關(guān)系,當兩年,下臺,再選,再當兩年,下臺……”②
丁玲的這些“口無遮攔”都有道理,但也不難看出其或隱或顯針砭宿怨的主觀意向。斗爭思維、宗派意識是相互的,當一個人反復向“宗派”開火時,恰恰說明自己已經(jīng)陷入了宗派,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強勢還是弱勢。丁玲在新時期的宗派之怨,肇始于她的歷史問題,當丁玲明白自己歷史問題平反的阻力來自“文革”后形成的文學領(lǐng)導體制,而這個領(lǐng)導體制還是以周揚為核心的舊班底,他們之間的對立就再次形成且更加鞏固了。
丁玲的晚年訴求本來是安穩(wěn),但前提是包括其歷史問題在內(nèi)的徹底平反。周揚對丁玲歷史問題平反的阻遏,在其晚年心態(tài)中重新激起了某種斗志,使她進入兩極:對官方是順民姿態(tài),對周揚是斗士;對官方越是乖順,對周揚就越是敢斗。
周揚與丁玲之間的道歉問題
據(jù)徐慶全說,周揚在1977年12月底批判“文藝黑線專政”的發(fā)言中,還存在著“歷史局限性”。③
又據(jù)顧驤說,到了1978年,周揚同志不僅迅速趕上了時代的步伐,而且站在了時代的前列。他對自己過去左的錯誤,做了真誠的反省。他在“文革”后文藝界的第一次聚會、文聯(lián)全委擴大會議上說:“我是一個在長期工作中犯過不少錯誤的人,但我不是堅持錯誤不改的人。”④之后,大會、小會,差不多每會都要檢討。這種檢討不是敷衍,不是姿態(tài),是發(fā)自內(nèi)心,是一種具有歷史內(nèi)涵的認識。
周揚在新時期是以一個反思、懺悔、道歉甚至流著淚道歉的形象出現(xiàn)于文壇的,有眾多的文字為證:
周巍峙:“文革”后他出來工作近十年,多次作自我批判,可以說是無會不檢討,無事不認錯,見人便抱歉,表現(xiàn)了一種大徹大悟的精神境界。⑤
秦川:在許多場合,他都勇于自我批評,承認過去整人的錯誤,向同志道歉,得到了大家的諒解和尊重。⑥
我記憶最為深邃的是,歷史新時期開始時的第四次文代會上。周揚居然在大會講壇上,當著全體與會代表向蕭軍不應(yīng)該承受的苦難,表示他作為當時文化官員難以推卸的責任,為此他特意向蕭軍道歉。會后有一次我在蕭軍家里,問起此事。蕭軍長嘆了一口氣,緩慢而動情地說:“自審自識是需要勇氣、良心的,在文代大會上當眾自責,就更需要良心背后的勇敢了——我已向他表達了我的心聲,誰也無法抗拒逝去年代的政治雕塑;但歷史由濁變清之后,每個人都應(yīng)當反躬自問并承擔下自己應(yīng)當擔負的責任。他做的是文化人中良知的先行,我已向他表示了敬意??上У氖?,文化人中像周揚這樣的太少了,少到近乎絕版……”⑦
周揚的子女回憶:曾被政治運動迫害的作家們都認為父親的懺悔是真誠的而原諒了父親。蕭軍甚至說:“敢于剖析自己,是一條真正的漢子?!雹?/p>
劉再復:他的傷感一是為自己被傷害,一是為自己曾傷害過別人。特別是后者,我親眼看過他多次為此落淚。……一九七九年,全國第四次文代會報告的起草工作。初稿完成后,周揚在人民大會堂召集了大約有四百個文藝界著名人物參加的征詢意見會。在這個會上,丁玲、蕭軍站起來走到周揚面前,痛斥他過去的“專橫”,一點也不給周揚“面子”。那時我坐在離周揚只有幾米遠的地方,看到他恭恭敬敬地傾聽著這些滿懷義憤的“痛罵”,眼睛直愣愣的,一句話也沒有回答。那一剎那,我覺得周揚真是可憐?!f起這次征詢意見會。周揚用一種負疚的、低沉的聲音說:“五七年傷太多人了,那篇批個人主義的文章太激烈了,他們有氣,他們都吃了苦了?!闭f完就落淚。⑨
肯定周揚懺悔、道歉的說法還有很多⑩。但是,丁玲及丁玲身邊的人卻為周揚未曾向丁玲道歉而不能釋懷:
丁玲:他給王蒙這些與他不相干的人道歉,但是他給我道歉了嗎?給艾青道歉了嗎?給蕭軍、胡風道歉了嗎?11
丁玲就是想聽周揚當面向她承認錯誤,但是一直到死,都沒有聽到周揚說一句道歉的話。12
陳明更是不止一次否認周揚曾對丁玲道歉。13
陳明對周揚的意見,主要并不在于50年代他在將丁玲打為“反黨小集團”和“右派”問題上所起的主將作用,更在于三中全會之后他對這一錯誤行為從來沒有明確地表示過道歉。丁玲期望與周揚的只有三個字:我錯了。但她至死也未聽到。14
周揚向很多人道歉,卻唯獨不向丁玲道歉,似乎也是一個公認的事實: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周揚向很多人道歉,卻沒有給丁玲道歉,沒有給受丁陳案株連而打成右派的李之璉道歉,并在丁玲落實政策的過程中亮過紅燈,致使丁玲到死也不能原諒。15
周揚為“反右”的事,向不少人表示道歉,唯獨不向丁玲道歉,他的理由是,丁玲是“變節(jié)”分子!16
周揚雖然不放過丁玲,卻多次向當年受他打擊,被迫害的文藝界人士表示道歉,也向陳企霞當面道歉,并幫助他調(diào)回北京,安排了新的工作。17
周揚的子女提供的卻是另外的信息:
周揚最終與胡風和解了,與馮雪峰和解了,就是與丁玲沒有和解,周揚感到很傷心,在與子女的說話中時有流露。18
《周揚晚年反思道歉 不被丁玲原諒——我的父親周揚》中說:曾被政治運動迫害的作家們都認為父親的懺悔是真誠的而原諒了父親?!允贾两K不肯原諒父親的,只有一個人——丁玲。19
事實證明,對于向自己道歉的人,丁玲還是比較大度的。
劉白羽專門到丁玲家里來道過歉。從此,丁玲與劉白羽恢復了從延安時期建立起來的友誼?!讹L雪人間》正式出版時,涉及劉白羽的那一段文字也不見了。20
陳明說:1979年我們回到北京,康濯來看她,對于過去的事情表示歉意,丁玲對他還是這么說:你無非就是想做個好黨員。21
周揚子女的說法,也許有一廂情愿的成分,因為周揚和丁玲家的孩子小時候玩得很好,他們對丁玲有感情;也許還有為父親遺憾的成分,因為父親思想解放不夠徹底,沒有過去這道坎兒。也許,根本上,這不是周揚的遺憾,而是子女的遺憾。
丁玲至死沒有原諒周揚是可以肯定的。周揚究竟有沒有向丁玲道歉是有爭議的。
與道歉、和解有關(guān)的四個事件
周揚和丁玲之間,與道歉、和解有關(guān)的事件共有四個。
第一個事件:
1979年6月9日下午,丁玲偕陳明、甘露去北京醫(yī)院,看望正在住院的周揚,大約坐了半個小時?!@是丁玲回北京后第一次面見周揚。此時,他們都經(jīng)歷了“文革”的洗禮,整人的周揚,也有了被整的體驗,在這方面他們有了相似的經(jīng)歷……陳明后來解釋說,他們之所以要在此時去看周揚,因為周揚要出訪日本,“我們一是想見見他,二是想讓他在日本訪問時便于回答記者。”22
丁玲自己這樣寫道:“一九七九年夏天,從鄉(xiāng)下回到北京不久,我從理智上認為我應(yīng)該去看看一個老熟人,我們邀了另一位朋友同去。這位老熟人雖正住在醫(yī)院,但比我想象的好,紅顏白發(fā),行動也矯健,穩(wěn)重如往昔。從前說話中常常帶一點的‘嗯,啊的神氣也依舊存在,只是聲音比較小,好像只在喉嚨眼里打轉(zhuǎn)。我有點耳背,聽他的話很吃力,但又不便重問,只好裝作聽見了似地點點頭,眨眨眼,但話的大意是清楚的。他很有感觸地講了‘文化大革命中他自己的遭遇,他妻子的遭遇。這些事自然是很悲哀的,文藝界幾乎沒有一個人能逃脫那種磨難,而且是盡人皆知的事,我聽了之后自然很同情。不過這些事我聽得太多了,見得太多了,受得太多了,也許我不應(yīng)該,我真的有些麻木了,但我是去看望病人的,只好耐著性子聽完(可能仍是沒有完),才告辭回來。”23
顯然,丁玲對周揚的表現(xiàn)不滿意,她不是來聽周揚訴說他自己遭遇的。她的遭遇遠甚于他,而且他負有責任,但是他對她的遭遇一句也不問。24
是的,“她不是來聽周揚訴說他自己遭遇的”,那么,她是來干什么的呢?她是來向周揚要道歉的。陳明后來對楊桂欣說過:“給江豐平反的時候,陸定一親自到江豐家里賠禮道歉,說江豐錯劃為右派,他是要負主要責任的。江豐把這件事告訴我,非常感動?!?5他們是在這個背景下來看周揚的,他們希望得到陸定一對江豐那樣的結(jié)果。
周巍峙說周揚:“文革”后,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那種不談個人厄運,只講失誤的寬廣胸懷,他那經(jīng)過內(nèi)心十分痛苦的斗爭而表現(xiàn)出來的沉重心情十分感動人?!?6
可是,這次探望的情形卻相反。
陳明聽到周揚仰著頭在沙發(fā)上輕聲說了一句:“責任也不能全推在一個人身上?!被厝ズ笏堰@話告訴丁玲,兩人一起猜周揚是指誰,是指他自己,指林默涵、劉白羽,還是指毛主席?27
周揚這樣說是什么意思?或許丁玲流露出了“逼宮”意味,使他感到不能接受嗎?善意地分析,周揚的意思也許是:他有責任,但不是他一個人的責任。這是否可以理解為他委婉地承擔了責任呢?
甘露回憶:(周揚)談起自己在“文革”中的遭遇,造反派把他打成假黨員,把他的耳朵也打聾了。28
陳明也說,周揚對過去錯整了丁玲的事一句不提,也不問丁玲這些年的情況,卻在那里訴自己的苦,說他的耳朵被打聾了。29
在第四次文代會上,丁玲發(fā)言之后,周揚發(fā)言:講到自己受迫害,被打聾了耳朵,講到被打散的文藝隊伍今日重聚,講到“文藝的春天來臨了”,這時蕭軍在臺下高喊:“周揚同志的春天,就是我的冬天!”30——如果周揚不把自己受的迫害講在前頭,蕭軍也許還不會那么沖動吧?
也許,周揚講出自己受的迫害,是為了讓那些自己負有責任的受迫害者心理平衡,看在他也受了迫害或者說“遭到報應(yīng)”的份上,不再怨恨和追究他。
丁玲來看望周揚的心情是很復雜的。雖然是她主動,但她是來向周揚要道歉的,她是要對方感受到她的高姿態(tài),可是,周揚的姿態(tài)卻沒有如她想象的那般放低。
韓國電影《秘陽》中面對殺子仇人的申愛的心態(tài)31可以作為理解丁玲此時心情的參照。丁玲的心態(tài)是:上帝沒有權(quán)力原諒你,你自己也沒有權(quán)力原諒你自己,只有我對你擁有赦免權(quán)??墒?,她發(fā)現(xiàn),周揚并沒把自己對她犯下的罪行放在心上。
深刻反省自己,誰不是罪人呢?我有什么資格論斷別人?我有什么資本,高高在上地向人施舍呢?32
但丁玲不是基督徒,也沒有宗教情懷。對于周揚的挨整和反思,丁玲一開始缺乏思想準備,心情是復雜的。這個“惡貫滿盈”的人,居然先她一步,以懺悔和反思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文藝界廣泛贏得了民心,這使她感到委屈不平和無法接受。她覺得只有受害者翻身的道理,沒有害人者翻身的道理。周揚雖然也是受害者,但他到底比他的受害者多了一重害人者的身份,而且他的受害在她看來正是報應(yīng),為什么后一點這么快就為人們所忘記了?既然那個害人者已經(jīng)不在被討伐的位置上,她不就有冤無處伸了嗎?作為受害者,她在害人者面前的道義上的優(yōu)越感因此也無處安放了。歷史就這么吊詭,她的矛盾錯愕的復雜心理,跟《秘陽》中的女主人公差不多。她后來做出的站到周揚對面的決策,與這種復雜心理不無關(guān)系。既然她沒有先于周揚道歉,既然周揚已經(jīng)懺悔得那么成功,她就絕不能再那樣做了,因為,那樣做也博不來好彩頭了,反而有步敵人之后塵之不爽。更重要的是,如果她與周揚站在同一面,她的身影將與周揚的重合并被覆蓋,她所受的冤屈苦難也將被淹沒。當然,最關(guān)鍵的是,這個集大成的受益者還在繼續(xù)迫害她,在她的歷史問題上再次亮起紅燈。這讓她太無法接受了!
戴光中在《胡風傳》中這樣分析胡風晚年的再度精神崩潰:70年代末他幸獲出獄,曾上書要求將那些不懂行的工具(他的競爭對手或曰文敵)趕出領(lǐng)導崗位,當他發(fā)現(xiàn)受到體制排斥的不是他的對手而依然是他本人時,他第二次精神崩潰33。這與丁玲的心態(tài)有一致之處:當窮人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翻身的時代終于到來時,卻發(fā)現(xiàn)富人又一次先于他們翻身了!
丁玲沒有從周揚這里得到陸定一對江豐那樣的結(jié)果,所以,她不認可周揚的“承擔”,她也不認為自己得到了周揚的道歉,這是一次沒有成效的會見。而且,丁玲感覺周揚對她仍極有戒心。
順便一提,陸定一最終也沒有向丁玲道歉。
第二個事件:
王增如寫道:11月6日,全國文代會期間,周揚突然到木樨地丁玲家里造訪。不巧,丁玲去友誼醫(yī)院看病了,兩人未能見面34。楊桂欣詳細記錄了這次造訪。35
李銳在紀念丁玲的文章中寫道:她給我看了《新文學史料》上趙浩生寫的一篇訪問記,內(nèi)中還涉及延安文藝界的所謂“宗派糾紛”。她認為這不利于安定團結(jié),現(xiàn)在不應(yīng)當再這樣來回顧過去。出院后,在萬壽路招待所,我遇見周揚同志,便談到丁玲對這篇訪問記的意見,建議他去看望她。后來丁玲告訴我,周揚到他家來了,可惜的是事先不知道,她不在家,沒能相互暢懷一談36?!軗P此來,應(yīng)該是聽取了李銳的意見。
王增如寫道:如果丁玲在家,周揚會不會說一句認錯道歉的話呢?兩個人的關(guān)系會不會有所改善呢?既然周揚對那么多被他整過的人都認了錯,為什么不能對遭受迫害最深的丁玲認個錯呢?丁玲不是抓住小辮子不撒手的人。37
因為來訪未遇,所以,丁玲依然不承認這是一個道歉和解的舉動,甚至懷疑周揚故意挑她不在家的時候來。而周揚之所以不預約,也許也就是不愿意把這一行為搞得太正式。這說明,對于鄭重其事地給丁玲道歉,他還是感到很為難的。
周揚此來,可能也是為了文代會期間的安定團結(jié)。他對丁玲是有所顧慮的。
第三個事件:
1979年11月8日,即周揚到丁玲家造訪兩天后,丁玲在中國作協(xié)第三次會員代表大會上即興發(fā)表講話,談到了宗派問題。她說:“我從十五歲,1919年就反封建,反到現(xiàn)在七十五歲了,我們現(xiàn)在還要反封建,反什么呀?就是要反文藝界的宗派主義。我們要不把這個東西反掉,管你談什么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團結(jié)起來向前看,講得很多很多,但是,只要這個東西還在就危險?!覀円炎约旱牟「油诔鰜?,放在太陽底下曬一曬,拿出來讓大家見識見識,要拿到桌面上講,不在背地里講,要把宗派主義這個東西去掉!……有了權(quán)再搞宗派這就可怕了,到這個時候,就不是什么文藝見解的問題了。不是這個了,而是要在這里面爭權(quán)。……作家里面,不想權(quán)的人多,但是也有人喜歡,不能說沒有嘛!還是有人喜歡要這個東西,有了這個東西,就能用這個東西?!?8
她由《新文學史料》上趙浩生對周揚的訪談入手,矛頭直指周揚:“就說宗派吧,據(jù)說是從延安就有了的。一名外國記者,趙浩生先生寫過一篇訪問報告,說延安嘛就有宗派。有兩派,一派是‘魯藝,為首的是誰誰。另有一派是‘文抗派,‘文抗派是以我為頭子,還有艾青。”“我們很多人,大約并沒有什么派,但是居然有人說他是派!他又是派的頭子!又是以他為代表!這就是說,有派了!要沒有,他能承認嗎?”39
丁玲的發(fā)言讓周揚非常下不來臺。周揚為情勢所迫,不得不當場在大會上給一些自己傷害過的同志道歉。周揚在羅列了一些道歉的名字后,提到了丁玲:“還有個丁玲嘛——”40
其實周揚會前就開始做自我檢討了,因為他要爭取民心,保證自己在這次文代會上的勝局。劉白羽后來頗有意味地說道:“反正周揚是在四次文代會之前檢討的,我是在選舉后檢討的?!?1
周揚并非不要給同志們道歉,但他絕不想在一種尷尬、被動甚至狼狽的情況下道歉,而將他逼到這種境地的,是丁玲。這一軍將得太狠了,在某種程度上構(gòu)成了周揚不肯認真向丁玲道歉的原因之一。
這一次,周揚算不算給丁玲道歉了呢?她曾經(jīng)對杜烽說過:一些錯誤批判我的負責同志也總結(jié)了經(jīng)驗,并在大會上公開向我道了歉42。指的應(yīng)該是周揚這一次道歉。由這一說法看,丁玲是認為周揚道過歉了。
但多數(shù)時候,丁玲和陳明是不承認此乃道歉的。陳明在李輝的訪談中就否認過:
李輝:你們對人們所說的周揚“文革”后的懺悔怎么看呢?
陳明:我聽過他的道歉。我總結(jié)為四句話:我左過,也右過,我整過人,也挨過整。在文代會上,周揚道歉,說特別對不起陳企霞。劉白羽提示說還有羅烽、舒群、白朗。周揚問舒群是什么問題。舒群在臺下應(yīng)聲喊道:“反黨分子!”周揚說得很輕松,我心想,這也叫懺悔?43
可見,他們不想被道歉的形式蒙蔽過去,他們要的是真誠的道歉,真誠的道歉才是真正的道歉。而他們認為周揚道歉不真誠的最有力證據(jù),是周揚在丁玲歷史問題平反中繼續(xù)設(shè)置障礙?;蛟S也可以這樣理解:如果周揚不繼續(xù)設(shè)置障礙,他們早就認可周揚的道歉了;因為周揚一直在設(shè)置障礙,他們就一直不能認可他的道歉。
第四個事件:
賀敬之回憶:1980年我在中宣部工作時,王震曾讓我?guī)退埌?、丁玲、周揚、我及柯巖四對夫婦一起吃飯。因為丁玲同志等人曾經(jīng)所受的磨難,與周揚同志有很大的關(guān)系,王震希望由自己出面,通過這次宴請,消除彼此之間的隔膜,團結(jié)到一起。但是,周揚同志最后并沒有到場。44
賈漫回憶:王震一點也沒有生氣,還替對方著想:“丁玲心直口快,可能周揚同志有顧慮吧?”45
這四次都有和解的可能。第一次是丁玲主動,但周揚的回應(yīng)不夠積極,導致丁玲的不滿和疑慮又被坐實了。第二次是周揚示好,丁玲不領(lǐng)情。第三次是丁玲發(fā)難,周揚被動道歉,但丁玲認為不作數(shù)。第四次是周揚缺席、回避。
不能說,周揚對丁玲毫無道歉的舉動。但是,丁玲要的是周揚以罪人之身份向她低頭,尤其在周揚對她的歷史問題再次設(shè)障之后,她擰著一股勁兒。而與周揚對其他人道歉的誠意相比,他對丁玲顯然是蜻蜓點水。而他最應(yīng)該道歉的人,恰恰就是丁玲。這導致了“欠”與“歉”之間的不相稱,“罪”與“罰”之間的不相稱。
被復制的權(quán)力與真理的較量模式
周揚的檢討無疑是被迫的。周正章認為,如果這篇大報告不是周揚而是胡喬木署名,就不會發(fā)生這場不是運動的運動。46
被迫退讓的周揚當然是一個委屈者、被同情者。周揚曾經(jīng)對女兒周密說:他一輩子先后被打倒過三次,每一次都是為自己信任的人、尊敬的人所誤解。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于被自己信任的人懷疑,被自己尊敬的人打擊?,F(xiàn)在他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了47。可是,又有人指出,周揚革命的一生就是清除打擊異己的一生,就是斗爭自己同志的一生,他就是文藝界的黨,聽他的話就是聽黨的話。48
地位在周揚之上的人讓周揚委屈,周揚讓地位在他之下的人委屈,總有人委屈。自己被打時,痛感挨打的委屈;一旦打人時,卻看不到被打者的委屈。歷史就是這樣輪回。在屈抑和被屈抑的鏈條上,周揚成了一個頂真修辭格的人物。
甚至連屈抑他人的方式,都是如此雷同。周正章評說:“當年周揚也正是以此類‘殺傷力對付過胡風、馮雪峰、丁玲及一大批假想敵的;到頭來此法繼續(xù)有效……當年周也以此類口吻訓斥過馮雪峰,與嚴厲指責馮把自己駕凌于‘黨之上,如出一轍;這是幾十年一貫制的蘇式體制所造成……”49周揚所指責的馮雪峰的“駕凌于‘黨之上”,其實就是指凌駕于周揚本人之上,因為周揚就代表黨在領(lǐng)導馮雪峰,正如他自己說過的:“黨的領(lǐng)導總是由具體的人做代表吧?”50他整馮雪峰的手段,與那些整他的人所用的手段,其實并無二致:
1957年批馮雪峰時,“邵荃麟反復暗示過,只要他按照周揚的口徑承認錯誤,‘為了黨的利益犧牲自我,就可以保留黨籍,當他按照周揚要求作了一切而終被開除黨籍時,就覺得受了騙,……幾次在辦公室里哭泣過,訴說自己被‘說服的過程?!薄?0多年后,周也不得不忍受他當年施加于馮雪峰的屈辱:胡喬木“勸周揚檢討,他說只要反省幾句,這場批判就可了結(jié)?!軗P開始執(zhí)意不肯檢討,經(jīng)不起胡喬木再三‘誠懇的勸說,答應(yīng)接見記者講幾句。沒想到媒介立刻在電視和廣播上廣為傳播,仿佛是對廣大讀者說:你們瞧,周揚犯了嚴重錯誤,檢討了,而批判他的人證明是正確的,更有理了,也更起勁了,對周揚的批判向前推進了?!軗P并沒有真正過關(guān),事情沒有了結(jié),周感到自己受了騙,但又說不出這樣的話,于是就郁郁不樂?!?1
再來看看《馮雪峰評傳》,里面寫道:
在當時輿論的壓力下,他(指馮雪峰)不得不承認:“我過去認為我只是反對周揚而不是反黨,這在認識上是錯誤的,反對周揚其實就是反黨……今后要接受周揚在文藝工作上的領(lǐng)導,團結(jié)在周揚的周圍把文藝工作做好?!彼麢z討到此,有人說,“團結(jié)在周揚周圍”這說法不對,應(yīng)該說:“團結(jié)在黨的周圍”;可另有人又認為他的檢討還不深刻,實際上還是“只承認反周揚,不承認反黨”?!暗軗P當天是表示滿意的,邵奎麟也表示滿意。在散會時,周揚在會場出口同我握手,說:‘你的檢討發(fā)言,我倒認為是好的,肯承認錯誤就好;過去有些問題以后是可以搞清楚的?!?2
學者洪子誠曾指出:指控者與受辱者位置的互換,是當代史的“奇觀”。當受辱者被推向“不老實”,“兩面派”的審判臺的時候,指控者自然獲得了道德優(yōu)勢,一旦他們的權(quán)力地位失去,站立于“道德制高點”上的就是另一批人。這種道德“惡名”,原由周揚等加諸丁玲、馮雪峰,不久就落到周揚他們自身。而當初道義凜然的姚文元,也沒有逃脫這樣的命運。歷史的吊詭,也許可以用“悲喜劇”來描述,但用一個俗語可能更為恰當:剃人頭者頭也被人剃。53
既然個人可以代表黨,那么官位越高就越能代表黨,周揚之于馮雪峰,與胡喬木之于周揚是一樣的。1981年,在反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的背景之下,中宣部召開了“思想戰(zhàn)線問題座談會”,9月1日中宣部的部務(wù)會上,王任重說,“外面?zhèn)髡f這次宣傳部開會反周揚;周揚又不是不可以批評,不能一批評就是反你。”54事實上,從1950年代“反右”到“文革”之前,周揚就是不能批評的,因為周揚就是文藝界的黨,批評周揚就是批評黨。但到了新時期,周揚已經(jīng)不能那么堅挺地在文藝界代表黨了,“勢力范圍”從文藝界伸展到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更是“撈過界”。周正章評說:“在‘文革后又遭此同樣的‘一擊,這是周無論如何想不到的。日丹諾夫式的報告,是個以權(quán)力為后盾的符號,周對于此點,可能由于疏忽,一時沒有想到?!粗?,周若處在胡的位置上,他就是中國的日丹諾夫,也不會容忍別人來挑戰(zhàn)的?!?5
誰也不必做出真理在握的樣子來,凡此種種,都未必是權(quán)力與真理的較量,理解為權(quán)力與權(quán)力的較量或許更恰當。不在于誰掌握了真理,而在于誰掌握了權(quán)力。從客觀層面上來看,真理是不確定的,而權(quán)力是確定的??上攵绻乃嚱绱睃h的依然是周揚,丁玲的歷史問題是不會徹底平反的。平反還是不平反,不是取決于真理,而是取決于權(quán)力。所以,丁玲必須與權(quán)力合作。當年周揚打倒丁玲憑借的是權(quán)力,今天丁玲要翻身依然必須憑借權(quán)力,自己手里無權(quán),就要憑借有權(quán)者。丁玲其實是在以周揚的方式反擊周揚。
為周揚所屈抑的不僅馮雪峰,還有丁玲。許多為周揚抱屈、向胡喬木要公平的話,都適用于丁玲和周揚之間,把周揚置換為丁玲,胡喬木置換為周揚就可以了。周揚受委屈是1983年,1983年的周揚似乎成了一個只能令人同情的弱勢人物??墒?,1984年丁玲歷史問題平反時,周揚仍堅持自己一貫的強硬反對。僅僅是高華分析的:“說明他對丁玲成見太深,氣局太小,對極左文化的反思尚不能躍過某些重要的‘坎”56嗎?不!不必把一切歸因于極左文化,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這是一種強權(quán)思維的慣性。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自己遭遇了,就是迫害;己所不欲的施予他人,就不是迫害。
到了新時期,周揚回到領(lǐng)導崗位上,1930年代兩個口號之爭便回潮,夏衍又在魯迅問題上批判馮雪峰,樓國華指出:30年代的舊爭論,因周揚夏衍等又主宰了文聯(lián)而重新點燃起來。這爭論并不因周揚他們受了“四人幫”之害而顯得正確在他們一邊,“十七年”間他們就是用“四人幫”的手法打倒胡風、雪峰這些和魯迅接近,提出“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和“國防文學”對抗的一批人物?!八娜藥汀崩?0年代兩個口號之爭打倒了周揚、夏衍他們,也并不表示他們站在魯迅一邊。57
似乎權(quán)力格局一變,真理就會跟著變,一種權(quán)力對應(yīng)著一種真理,真理取決于權(quán)力。那么,真理何時才能獨立存在?
在真理面前,更能夠看清楚:一代知識分子的內(nèi)里被摧毀了,變成了一些假人兒。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都逃不脫時代,都是政治文化的犧牲品。
在指出“指控者與受辱者位置的互換”的當代史的“奇觀”之后,洪子誠認為:并不是說歷史是一筆糊涂賬,人和事沒有正誤、美丑、善惡之分;那些鎖定在“歷史鏈條”上的“零件”(參與者),在不同時期被冠以“兩面派”名目的各式人等,他們的思想品格沒有貴賤、美丑之別。而是說,當代批評家的道德問題,不僅牽涉?zhèn)€人的修養(yǎng)品行,它如何被有效地當作一種權(quán)力工具使用,是更重要的關(guān)注點58。洪子誠所說的當代批評家的問題,其實是每一個當代知識分子的問題:知識分子能夠拒絕充當權(quán)力工具,真理才能避免淪為娼妓。真正自由、獨立而智慧的作家總是遠離權(quán)勢、政治甚至組織。
文人的廝殺,是棋子與棋子之間的廝殺,下棋的人在棋局之上。跳出這盤棋來審視歷史,才能發(fā)現(xiàn)其意義或無意義。
丁玲在延安時抵制革命文化的同化,周揚在延安也曾靠邊站,魯藝的方向讓領(lǐng)袖不喜歡,但他們后來都緊跟上來了。不管他們之間有多少矛盾,在革命文藝的方向上,他們是毫無二致的。所不同的是他們的晚年。周揚的晚年與丁玲的晚年相比,一個是先順后逆,一個是先逆后順。就他們一生的走勢來看,一個是先揚后抑,一個是先抑后揚??傊?,他們幾乎總是相反的。而他們的順和逆、揚和抑,跟他們是否采取了順民姿態(tài)有很大關(guān)系。
被“改造”之后,丁玲已經(jīng)回不到延安前期的她了,她已經(jīng)基本從“第二種忠誠”轉(zhuǎn)向“第一種忠誠”。與延安前期相比,丁玲晚年的順民姿態(tài)也許不可愛,但卻獲得了巨大的實惠,并贏得了歷史問題的解決。因此,哪一種更可悲,都難下斷語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如果沒有兩顆棋子之間的相互廝殺,他們被“異化”的程度都會降低許多。
丁玲與周揚之間的恩怨糾結(jié)了大半生,這既是個人的恩怨,又是文學體制所必然導致的恩怨。誰一旦成為體制的執(zhí)行者,就必然成為那些被甩出體制的人的壓迫者,人的壓制和體制的壓制是合二為一的,人要借助體制,體制也要尋求合作者。周揚對丁玲的壓制,就借助了體制。丁玲晚年的翻身,也借助了體制。丁玲對周揚的怨恨主要集中于個體的人,而對給予個體的人以壓制他人的權(quán)力的體制,卻缺少認識與重視。當丁玲把矛盾沖突的焦點對準個人時,對于體制必然缺少反思。這是丁玲的局限和遺憾。
關(guān)鍵在于歷史問題
因為對丁玲的道歉不到位,周揚的懺悔、反思和思想解放都受到一些人的懷疑甚至否定。周揚的贊頌者無視周揚對丁玲的態(tài)度,亦使丁玲的辯護者感到不解和不平。這個問題也許可以打個比方來理解:宏觀上看,車禍的概率是萬分之幾,但這萬分之幾的概率一旦落到具體的受害者身上,卻是百分之百。這正是學者王堯所寫的:某人成為某一歷史事件中的某一“環(huán)節(jié)”其實有很大的偶然性,沒有“某人”或許還有“別人”。藍翎老師說,這個“偶然性”一旦落到某個人身上,這個人也就承擔了歷史的不幸。59
總體上去看周揚,晚年的反思懺悔思想解放是主流,對丁玲的態(tài)度確實不可取,但瑕不掩瑜。若站在丁玲的角度看,則是周揚的態(tài)度給她的晚年造成了莫大的困擾,難以原諒。這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是可以并存的,不能以一個面來否定另一個面的存在。周揚對丁玲的態(tài)度只能說明他的懺悔反思和思想解放不夠徹底,但不能從根本上否定其存在。同樣,不能因為周揚的懺悔反思和思想解放,就無視他對待丁玲歷史問題的不當態(tài)度,或認為這絲毫不影響周揚的光輝。在丁玲問題上,周揚的確留下了遺憾,說明其思想解放不夠徹底,但是,徹底是很難的,有幾個人能真正徹底呢?丁玲也沒有徹底放下。思想解放并不意味著放下一切,對周揚不能責之過深,不能以周揚在丁玲問題上的態(tài)度來否定他在思想解放的荊棘之路上邁出的可貴一步,也不能徹底推翻他的思想解放的形象。周揚的贊頌者對周揚在丁玲問題上的遺憾可保留態(tài)度,丁玲的辯護者對不“解放”丁玲的周揚的思想解放不能一葉障目不見森林。
對于周揚與丁玲的褒貶態(tài)度,還受著個體思想傾向的局限。在新時期,從大氣候上來看,人們對右有著普遍的好感,對左有著普遍的反感,而周揚是被放在右的位置上,丁玲是被放在左的位置上的。這其實又回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初期兩人的站位上:“解放初期,丁玲認為周揚的文藝思想有些右傾,表現(xiàn)在對文聯(lián)和作協(xié)的刊物經(jīng)常放棄思想領(lǐng)導,在創(chuàng)作問題上過分強調(diào)寫作技巧和作品的趣味性,甚至說‘即使有點色情也可以;對批判影片《清宮秘史》、《武訓傳》的態(tài)度也不堅決?!?0“周揚這樣的‘人道主義畢竟能迷惑住眾人,丁玲是無法從這一點上與之一決上下的?!?1
丁玲對周揚的不原諒,有三個方面的原因:1950年代周揚是將丁玲打為“反黨小集團”和“右派”的主將、復出后不向丁玲道歉、在丁玲歷史問題上的不松動。第一個問題屬于歷史恩怨,是舊賬,第二、第三個問題發(fā)生在歷史有可能重新改寫的新時期,是新賬。
更讓丁玲耿耿于懷的是后兩個問題,而又以第三個問題為最。因為第二個問題只是影響著丁玲的情緒,而第三個問題關(guān)系著丁玲的命脈。其實,如果周揚在丁玲的歷史問題上不這么固執(zhí)己見,丁玲或許不會對他的不道歉如此在意了。換句話說,如果第三個問題不存在,第二個問題也許就不存在或淡化了。
有不少論者也注意到了新時期周揚與丁玲關(guān)系的癥結(jié)所在:
他在晚年復出后不向丁玲道歉,揪住毫無意義的丁玲的所謂“歷史問題”不放,說明他對丁玲成見太深,氣局太小,對極左文化的反思尚不能躍過某些重要的“坎”。62
不管他曾經(jīng)給多少受害者道過歉,只要他在丁玲的冤案上態(tài)度不作根本改變,就不能說他對50年代那段歷史是完全負責任的。因此,丁玲至死對他也不能原諒,是可以理解的。63
丁玲對周揚的對立情緒的焦點,集中在歷史問題上。
周揚對丁玲歷史問題的態(tài)度,引發(fā)了他人對于他的懺悔的懷疑。劉白羽說:(周揚)不同意給丁玲平反……既然中央有這樣明確的結(jié)論,還反對。周揚還發(fā)脾氣,也是不對的。如果這樣,四次文代會周揚的檢討是真的還是假的?64
周揚對丁玲歷史問題的態(tài)度,也影響了別人對于他的人道主義的看法?!啊母锖?,周揚……大談‘人道主義,但是,從對待丁玲的態(tài)度來看,對待丁玲的歷史問題的抓住不放來看,哪里有一點‘人道主義?”65
丁玲說:一位權(quán)威人士的話,我是一輩子都不敢忘,而引為教育的。他說:“以后,沒有人會叫你‘同志了。你該怎么想?”“說這話時,他那輕松,得意,一副先知的臉色,正是狠狠刺痛了我心靈的痛處。我從他的冷語,從他的臉色中,我悟到了人。有些人只是掛著黨員的招牌,口口聲聲講人道主義,而實際卻往往是沒有絲毫人性的?!?6
周揚在丁玲歷史問題上的態(tài)度,確實為人留下詬病的話柄。梅志說:他(胡風)對周揚仍然不放過丁玲很不滿意,說:自己痛過之后還不想想過去整人的狠,真沒人性。67
周揚何不在丁玲歷史問題上開通一點呢?如果他真是出于“黨性”,那也說明他的“黨性”是有局限的,思想解放很不徹底,不夠開明和包容,遠遠沒有完成反封建的自我改造任務(wù)。
很多論者傾向于:周揚的這一態(tài)度,似乎充滿了“黨性”,實際充滿了私心:
周揚真的是忠于革命、不原諒任何叛變行為嗎?就算當時三十歲的丁玲真的有所說的變節(jié)行為,難道在歷經(jīng)滄桑的半個世紀之后,還不能得到寬恕嗎?作為周揚的朋友,也是“四條漢子”之一的田漢不也有變節(jié)行為嗎?但是周揚等人對田漢卻是用錚錚鐵骨大加贊揚和悼念,如此就不難看出,矛盾的原因很簡單:田漢一直是周揚的人,而丁玲卻是周揚的對手。68
如果出于“私心”,就說明周揚的內(nèi)心還是有一個死結(jié),他的政治權(quán)力意識依然非常頑強,他為了維護自己以及自己宗派的利益,依然在扼制和提防著丁玲的東山再起。
黨性可以使私心冠冕堂皇。正如單世聯(lián)指出的:政治運動傷人的重要原因是各個單位都有宗派,握有權(quán)柄的人趁機清除對手,陸定一、周揚、夏衍、張光年等人對胡風、馮雪峰、丁玲等人的平反,都有各種方式的抵制,他們可能認為自己比黨中央還有黨性。69
周揚去看望過丁玲,但她認為不作數(shù)。她認定,只要周揚在她的歷史問題上不改變看法,對她的道歉就是無效的,沒有誠意的,或者干脆拒絕承認他的道歉,進而認定他的懺悔也是虛假的。張光年對她也有過示好的舉動,但丁玲不買賬,恐怕也與他在丁玲歷史問題上的態(tài)度有關(guān)。
歷史問題,成了他們相互之間過不去的一道坎。
也許,在周揚看來,道歉只限于自己在“反右”中對她應(yīng)負的責任,至于她的歷史問題,不在道歉的范圍之內(nèi)。也許,周揚認為自己可以在對丁玲的歷史問題有所保留的同時就右派問題向丁玲道歉,這二者并不矛盾。
周揚認為這是兩個問題,而丁玲視為一個問題。這是不可調(diào)和的。有人群的地方就有矛盾,矛盾是永遠存在的,但具體到每一個矛盾,并非永遠不可解決。人不可能消滅矛盾,但可以在求同存異的前提下盡量解決矛盾。新時期周揚與丁玲再度結(jié)怨,周揚應(yīng)負主要責任,但是,如果從尋求矛盾解決的角度看,丁玲的姿態(tài)顯然也毫無裨益。她的自殺式爆炸一般的對決姿態(tài),不僅不利于自己問題的解決,而且把自己推到了一條更加仰仗權(quán)力的歧途,被異化的代價因而無法避免了。
丁玲從“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的思路出發(fā),執(zhí)意要對高揚思想解放大旗的周揚進行反駁,這樣,她就把自己逼到了左的一面。丁玲在新時期給人留下左的印象的言論與做法,固然有她自己50年代的思想資源,但從心理上說則與新時期的周揚直接相關(guān)。或者說,正是因為周揚的存在,為了反駁周揚的現(xiàn)實需要,才促使她去汲取了那一時代的思想資源。70
這是丁玲晚年心態(tài)上的巨大誤區(qū)。也是丁玲為周、丁矛盾付出的代價。
周揚也不是沒有付出代價,他在丁玲歷史問題上的褊狹與強橫為自己平添了不少堵,使自己的悲劇結(jié)局更有了親者痛仇者快的色彩,而且為自己晚年的歷史形象留下了一個永遠的負面影響。
撇開對他們各自的影響不談,從共同性上來看,他們晚年的對抗具有同歸于盡的意味;從對文藝界的大局來看,則都產(chǎn)生了消極影響,造成了新的分化和宗派主義的延續(xù)。
好在與“富貴不過三代”一個道理,恩怨也不過三代,隨著時代氣象的更新,綿延已久的宗派主義與歷史恩怨終于在新一代身上終結(jié)。
如果丁玲不是這樣峻急的性情和姿態(tài),而是緩和沖淡一些,是否可以取得周揚的諒解?歷史問題的阻力是否將不復存在?假如周揚道歉了,兩人就能相容嗎?丁玲的晚年就不會這么政治化了嗎?
這些問題都留給了歷史。
【注釋】
①丁玲:《總結(jié)歷史教訓,加強文藝隊伍團結(jié)》,見《丁玲全集》第9卷,417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②丁玲:《談寫作》,見《丁玲全集》第八卷,276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③④徐慶全:《與顧驤談周揚》,見《知情者眼中的周揚》,81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2003年版。
⑤26徐慶全:《與周巍峙談周揚》,見《知情者眼中的周揚》,7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2003年版。
⑥徐慶全:《與秦川談周揚》,見《知情者眼中的周揚》,59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2003年版。
⑦叢維熙:《自我懺悔的大音響》,載《北京青年報》2010年9月11日。
⑧19《晚年反思道歉 不被丁玲原諒——我的父親周揚》,載香港《文匯報》2010年11月18日,http://paper.wenweipo.com/2010/11/18/WY1011180002.html.
⑨劉再復:《周揚紀事》,http://www.21ccom.net/articles/rwcq/article_2010120225596.html.
⑩比如:在那全民反思的歲月里,周揚從左的營壘里走出來,是反思具有深刻性的代表。他對“十七年”中的某些錯誤,經(jīng)常坦然地、公開地進行自我剖析,對于在“十七年”中因為他而遭受不公平待遇、甚或蒙受冤屈的同志,總是誠懇地、不厭其煩地一再表示歉意。他不文過飾非,也不上下推卸。他的坦白襟懷、磊落氣度,贏得了人們的尊重。見彭萍:《“人的尊嚴、人的價值,理應(yīng)受到重視”——周揚論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載《中國文學研究》2008年第3期。
浩劫尚未結(jié)束,他就主動去醫(yī)院看望病中的馮雪峰。后來,他不止一次地公開向歷次政治運動中被傷害者道歉,胡風回到北京后,他又主動去醫(yī)院看望。見張永泉:《走不出的怪圈——丁玲晚年心態(tài)探析》,載《華北水利水電學院學報(社科版)》1999年第1期。
1975年他剛出獄,就前去看望了馮雪峰,甚至“不知輕重”地上書最高領(lǐng)袖,請求他恢復馮雪峰的黨籍,自然沒有任何回音。見高華:《能不說丁玲?》,見《革命年代》,269頁,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周一良:“1980年魏建功先生去世,周揚同志在追悼會上特意找到我,甚為關(guān)心我的情況,安慰我說:‘今后好好吸取教訓嘛!我當時想:‘組織上調(diào)我進梁效,并非個人報名加入,談不到經(jīng)驗教訓。而且,‘文革中你自己不是也被整得人仰馬翻嗎?你又怎樣去吸取經(jīng)驗教訓呢?但是,周揚同志晚年出于政治良心所采取的一些感人的行動,我還是衷心敬佩的?!币娭芤涣迹骸懂吘故菚罚?1頁,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11邢小群:《張鳳珠訪談》,見《丁玲與文學研究所的興衰》,154頁,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年版。
1222242729303437李向東、王增如:《丁陳反黨集團冤案始末》,275、273-274、275、275、275、281、275、275頁,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13比如:陳明說:如果(丁玲)治喪委員會中有周揚,許多老同志都會寒心的。如果周揚有一個字的誠懇檢討,我們也不計較。見王增如:《無奈的涅槃》,57頁,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版。
陳明說:丁玲一直等到死,都沒有聽到周揚說一句道歉的話。見陳徒手:《人有病天知否——一九四九后中國文壇紀實》,154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
陳明說:當年整丁玲的其他作協(xié)領(lǐng)導成員都向丁玲道了歉,丁玲對他們表示可以理解。毛主席已經(jīng)不在了,大家都已經(jīng)認識到歷次政治運動中左的錯誤,周揚仍不肯對他的錯誤道歉,這和毛主席有什么關(guān)系?這是我們不依不饒嗎?見邢小群:《陳明訪談》,《丁玲與文學研究所的興衰》,201頁,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年版。
14204164王增如:《無奈的涅槃》,64、64、85、85頁,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版。
15邢小群:《揭開丁玲挨整的謎底》,http://www.hybsl.cn/beijingcankao/beijingfenxi/2010-04-26/20024.html.
16175662高華:《能不說丁玲?》,見《革命年代》,269頁,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18丁言昭:《丁玲傳》,238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21陳明口述,查振科、李向東整理:《我與丁玲五十年》,152頁,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0年版。
23丁玲:《我讀〈洗禮〉》,見《丁玲全集》第9卷,282-283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25楊桂欣:《我丁玲就是丁玲》,見《別了,莎菲》,319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
28甘露:《一次難忘的探視——憶丁玲探望周揚》,載《新文學史料》 1991年3期。
31有人評述《秘陽》:在一次事故中失去丈夫的申愛,將生命中全部的愛傾注在獨子俊兒的身上,然而,俊兒被人綁架殺害了。在基督大愛的感召下,申愛不再孤單,擱淺的生命重新恢復了動力,這樣的歸屬感讓申愛暫時找到了久別的寧靜。無以言表的喜樂,沖昏了申愛的頭腦,在新生命還沒有長大成熟之前,申愛冒失地做出一個“偉大高尚”的決定——去監(jiān)獄探望那個殺子仇人。她要在生活中實踐真理,把基督無私的愛傳遞給這個切齒痛恨的仇人,要用行動見證自己信仰的真實。然而,申愛沒有意識到,這只是在形式上完成一項神圣的使命,而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饒恕,她高估了人類狹隘有限的愛,把自己推到了受試探的境地,這次“偉大高尚”監(jiān)獄探視摧垮了申愛對上帝的信心。
探視開始的時候,申愛似乎充滿愛的坦然,準備用高姿態(tài)的原諒,給眼前這個可憐的敗類、這個即將在地獄永遠沉淪的靈魂一種愛的施舍。但是隨著談話的深入,她得知,殺子仇人在獄中已經(jīng)得到基督的救恩,已經(jīng)為自己所犯下的滔天大罪深深懺悔,并且已經(jīng)準備好以平安的心態(tài),面對即將來到的死刑。
仇人平靜的神情深深刺痛了申愛,心頭已經(jīng)痊愈的傷疤,被活生生揭開,鮮血淋漓。那一刻,申愛震驚了,冰冷的絕望再次攪亂她的思緒,一陣陣怨憤從心底的沉渣中泛起,淺薄的信仰瞬間分崩離析,可憐的申愛陷入更恐怖的迷茫。
生前受到良心的拷問、死后遭受永火的煎熬,這不才是殺人犯的宿命嗎?神不是圣潔公義的嗎?為什么公義的神會愛這樣的惡人?為什么慈愛的上帝會替一個母親原諒殺子仇人?……舉目蒼天,公義何在?!凄厲的質(zhì)問令痛苦掙扎的申愛徹底崩潰?;饦洌骸睹仃枴[秘的陽光》,http://news.edzx.com/jianzhengqu/2011-10-07/2700.html,2011年10月7日。
32火樹:《秘陽——隱秘的陽光》,http://news.edzx.com/jianzhengqu/2011-10-07/2700.html,2011年10月7日。
33轉(zhuǎn)引自《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鳳凰讀書網(wǎng),http://book.ifeng.com/lianzai/detail_2011_08/29/8760916_37.shtml.
35楊桂欣寫道:那是1979年第四次文代會期間的一天下午,丁玲到政協(xié)開會去了。周揚突然來了。陳明接待了他。后來,陳明告訴我:“他對我解釋,為什么沒讓我當?shù)谒拇挝拇鷷拇?,還說他的老婆蘇靈揚30年代在上海也參加過左翼戲劇工作,這次也沒有當上代表。名額有限,咱們兩家,每家都有一個代表,這就很好了?。∷@次來,還給我?guī)砹宋拇鷷牧邢C,還有一個紀念冊,好像是關(guān)于第四次文代會的,我記不確切了,大概是為了安慰我吧。”
……丁玲從對門那間屋子里走過來,她說道:“他哪里是來看我呀!要是真心來,事前可以打個電話,無論如何我也會在家里迎候他。說不定他是知道我要去政協(xié)開會才來的呢!他來這里要干的事,他所講的那些話,也說明了他是專門來向你陳明作解釋的,不是來看我的?!标惷髁⒓磁u她:“別那么太敏感、太多心好不好?他來了總比不來要好嘛!”
待丁玲回到她自己房間,陳明把自己房間的房門關(guān)了起來繼續(xù)對我說:“真是一個老小孩,一提起這類事就激動,怎么勸也改不了。其實,這也難怪她……”楊桂欣:《我丁玲就是丁玲》,見《別了,莎菲》,318-319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
36李銳:《懷丁玲》,見中國丁玲研究會編:《丁玲紀念集》,60頁,湖南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
383940周良沛:《無法漏抄的一則發(fā)言記錄》,見汪洪編《左右說丁玲》,131-135、136、139頁,中國工人出版社2002年版。
41王增如:《無奈的涅槃》,85頁,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版。
42杜烽:《緬懷丁玲》,見中國丁玲研究會編:《丁玲紀念集》,622頁,湖南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
43李輝:《與陳明談周揚》,見《往事蒼老》,267頁,花城出版社1998年版。
44賀敬之:《有魅力的散文 有史料價值的傳記——讀〈我和艾青的故事〉》,http://book.sina.com.cn/review/f/2003-04-15/3/4398.shtml.
45賈漫:《賀敬之與文藝界平反冤假錯案——關(guān)于“三個平反”和“一篇文章”》,http://www.people.com.cn/digest/200011/03/gc110307.html.
464955周正章:《話說“日丹諾夫情結(jié)”——周揚與胡喬木的1983裂變》,載《魯迅世界》2009年第3期。
4754顧驤:《晚年周揚》,114、28頁,文匯出版社2003年版。
4868邊塞亭欄:《丁玲:1931——1946》,天涯社區(qū),http://www.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no05/1/52774.shtml#ConPoi.
50李輝:《與李之璉談周揚》,見《往事蒼老》,304頁,花城出版社1998年版。
5169單世聯(lián):《丁玲:〈魍魎世界 風雪人間〉》,見《單世聯(lián):〈革命人〉(革命回憶讀書筆記)》,http://lz.book118.com/showtopic-47608.aspx, 2011年8月20日。
52陳早春,萬家驥:《馮雪峰評傳》,523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
5358洪子誠:《從周揚的“兩面派”說起——當代批評家的道德問題》,http://article.m4.cn/criticism/art/1102356.shtml.2011年5月31日。
57樓國華:《夏衍又在魯迅問題上批判馮雪峰——論三十年代兩個口號之爭的回潮》,原載香港雜志《觀察家》32期,1980年6月20日。
59王堯:《人生掃描》,見《詢問美文》,126頁,山東畫報出版社1997年版。
60陳漱渝:《周揚與丁玲冤案》,見中國丁玲研究會編:《二十世紀中國社會變革的多彩畫卷——丁玲百年誕辰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165頁,湖南文藝出版社2006 年版。
6165蘇紅警:《一個洞穿了百年中國文學史的奇女子——丁玲》,http://guancha.gmw.cn/content/2008-11/05/content_856387_4.html.2008年11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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