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明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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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李慧在民政局的離婚辦事處服務了25年，她發(fā)現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就是如果夫妻基本同齡，或者丈夫比妻子年長不超過5歲，那么丈夫退休后的第一個5年是夫妻最容易離婚的時期。這一階段的夫妻矛盾，甚至比一些90后的小夫妻生完孩子爆發(fā)的矛盾還要大。兩夫妻簽署離婚協(xié)議的時候，還在互相指責，一面生氣一面流下委屈的熱淚。

李慧在一邊旁聽，發(fā)現癥結左不過以下幾點：妻子認為丈夫靜悄悄交割了一切工作回到家來，不再一大早意氣昂揚地有去處，精神上非常失落和頹唐，不僅泄盡了那股精神氣，在一兩個月內迅速變成一個眉塌眼困、兩腮干癟的小老頭，還不斷在家散布日薄西山的悲觀情緒，感染得妻子的心情也低落起來；另一方面，丈夫之前忙于工作，家務多由妻子承擔，等到退休在家依舊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大少爺姿態(tài)，妻子看著就很不爽。

李慧說：“那些執(zhí)意要離婚的妻子都是有自我的人，她們與婆婆那一代女人大不一樣。最反感自己也退休了，卻要在家里24小時面對一個從來不會生活，除了工作之外毫無寄托的男人。而且現代人又長壽，很可能要接連三四十年面對這樣無用又落寞的男人。這樣漫長的煎熬，終于讓做妻子的失去了將婚姻進行到底的耐心。”

有沒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有！另一位友人雁姐的經驗就是，在老公行將退休前，她花費了三四年時間，來培育他的業(yè)余愛好，讓他找到職場范圍之外的知心朋友，找到新的寄托。這樣一來，等他一退休，就能迫不及待地投入到自己的新生活中去，而不會像一個精神寄托釜底抽薪的人，把若有所失的負面情緒，宣泄在老婆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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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這項培育計劃也十分艱難。雁姐的老公，在電力公司這樣的大型國企做管理工作， 30多年來，就是一個夾著公文包上下班的男人。他的理工科背景，似乎更加劇了他生活上的無趣程度。一般中老年男子喜歡的乒乓球、門球、太極、書法，以及組裝一套音響聽一聽古典音樂，在他這里鼓動了老半天都意興闌珊。

雁姐反復觀察，發(fā)現老公對一樣事情還是有興趣的。

他是同齡人中少有的咖啡精，經常說某知名連鎖咖啡店里的配方很雞肋，而他自己，自從6年前在日本旅行時喝過幾款獨具創(chuàng)意的咖啡后，就對好的手工咖啡上了癮?；貒螅麑ｉT穿街走巷，尋找口味獨特的咖啡。一喝到好的，就買上一小袋烘焙咖啡豆，請老板現場碾磨了回家沖泡，滿屋都是咖啡濃郁的香氣。過了一陣子，他更在網上買了一堆有關咖啡文化與咖啡拼配的書看。發(fā)展到后來，他已經成了一個對咖啡屋挑刺挑得很厲害的家伙。做好咖啡喝一口，就會皺眉頭，帶著一位熟客的不滿去找咖啡屋的老板，說這次負責烘豆子的師傅不知是感冒了鼻子不靈，還是跟老婆吵嘴不上心，烘得稍微過了一點，咖啡中那種討人喜歡的明亮的酸度不見了，苦味里面微妙的回甘也不見了?！熬拖褚粋€人被壓抑久了，只剩下煙火味的苦澀，那種浮在苦味之上的活絡朝氣也不見了?！?咖啡屋老板聽他這么說，將了他一軍：“咖啡烘焙師很難請的，在我們這個行當，這可是最搶手的手藝人。你行你上啊，要是你烘焙豆子的能力比我家現有的師傅強，明年我就簽你呀?！?/p>

雁姐老公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雁姐聽了這故事倒是眼睛一亮：為何不通過這一契機，把老公培養(yǎng)成一個有作為的咖啡烘焙師？她這么勸說老公：那種很昂貴的咖啡烘焙機，咱也用不著買，因為家里也沒有這么大的需求量。在網上，到處流傳著憑借一口平底鍋就烘焙出好豆的傳奇，咱們不妨也來試試，要是能成功，不但自家從此有便宜咖啡喝，而且老公你退休以后，替小型咖啡屋工作，或者上網當個微商，專門供應烘焙時間不超過48小時的新鮮咖啡豆，也是一著好棋啊。

這一嘗試，真是讓家里起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依照雁姐的解釋，家里的廚房就像炒貨小作坊一樣，立刻充滿了醇厚的焦香。也是神了，依照雁姐在網上搜羅的各路大神們的言傳身教，老公第一次上陣就把咖啡烘焙得相當像樣。他甚至利用一個理科生的思維，解決了預熱平底鍋時，難以掌控溫度的難題。他給雁姐得意洋洋地表演了一回：

用中火加熱約3分鐘后，向鍋中略撒一點水珠，一丁點就可以。觀察水珠，如果水珠抵達鍋中后，像荷葉上的水珠一樣圓滾滾地四處滑動而不會立即蒸發(fā)，就可以放生豆了。老公解釋說，這就是萊頓弗羅斯特現象，這一現象在不銹鋼表面需要達到的臨界溫度，就是最宜放生豆的190度。

緊接著，他把外圈的火苗開到很小，經歷了足足17分鐘專心致志、快速有力的翻炒。第8分鐘，鍋中豆子發(fā)出第一聲清脆爆響。第13分鐘，歡快而熱烈的爆響此起彼伏，廚房里煙氣騰騰，噼噼作響，熱鬧又暖和，就像有一堆頑童在摜響小鞭炮。第17分鐘，關火，出鍋。馬上把咖啡豆迅速倒入大笊籬之中，奮力搖晃，只見咖啡豆的銀皮像下雪一樣落入提前預備好的深鍋里。老公說，幸虧你查到了怎樣處理這些難弄的銀皮，要是我想當然地用電吹風的冷風檔來吹豆子，幫降溫，咱們家的廚房就是漫天飛雪，10個小時也打掃不干凈。

自家炒制的咖啡豆，經過電動碾磨機的碾磨，就可以沖泡咖啡了。

說真的，自從老公在廚房里，用一個平底鍋，一把不銹鋼鍋鏟和一把大笊籬，成功地復制了口味相當好的咖啡，雁姐對他的感覺就變了。她意識到老公哪怕在退休之后，還有很大的成長空間。那段日子，全家都習慣了廚房的每樣器物都沾染了一股“幸福的焦香”。老公更是興致勃勃，在廚房的冰箱上，用一張又一張的小紙卡，貼上他調配不同的咖啡時，烘焙深度不同的豆子怎樣拼配。他甚至以一個理科生的嚴謹，把不同的烘焙時間所展示出來的豆子風味，用曲線圖標識出來。他也得意洋洋地對雁姐說：“上次跟我說‘你行你上啊的小老板，如今服氣了。他讓我每周送4斤烘好的豆子去，說是要起個好名來賣；還說，以后等我退休了，這個圈子里還要研發(fā)什么新產品，要找我去做顧問呢。你想想，我一個快60歲的人，專門跟喝咖啡做咖啡的二三十歲的小年輕混，是不是心態(tài)也變年輕了？”

雁姐上下打量老公——沒錯，如今這位穿了一輩子肥大西褲和黑皮鞋的老男人，換上了窄腿卷邊牛仔褲，還露出一小截踝骨，每天更是蹬著一雙白球鞋如風來去。雁姐悄悄對閨蜜們說，天吶，我覺得我應該有點危機意識了，如果我只會跳廣場舞的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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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姐幫助老公實施“退休規(guī)劃”之后，另一個契機又出現了：老公有一次與雁姐一同開車去遠郊，去一個大棚式的花木市場買盆栽時，偶遇幾位閑極無聊的客商正在市場外面打牌。這位好奇心很重的“白球鞋老少年”，就跟一位正在觀戰(zhàn)的客商聊了兩句，一問之下才知道，堆放在市場外面的這些烏泱泱的太湖石，如今生意很差，很難賣出去。一方面，能體現“皺、漏、瘦、透”之美的上佳石材如今越來越少了，多數石材不是形不夠奇，就是色不夠艷，要不然就是紋理鏤空不夠美，另一方面，有小庭院的人家雖然不少，但這么一塊石頭買回去，怎樣搭配花木，很多人家都沒有經驗。客商說，他的一位顧客買過石頭之后，沒多久就后悔了，對他說，除了黃梅天剛過的時候，在石頭上曬被子，她實在想不出這石頭能怎樣融入她家的外景，又有什么用途。

雁姐老公思忖了片刻，對客商說：當年，我在同濟大學上學的時候，倒是旁聽了造園大師陳從周先生和他弟子的不少課呢。陳先生說過，景觀如果要耐人尋味，需要“靜寓動中，動由靜出”。一塊光禿禿的石頭，就算玲瓏剔透，如果旁邊沒有藤蔓草木，看上去就缺乏生氣。您要信任我，可以把我的微信名片推薦給你的客戶，我來教她們怎么讓石頭變好看。

客商呆住了，上下打量了雁姐夫妻，也許是從他倆身上看到了那股清亮無邪的文藝氣質吧，當場就把那位在石頭上曬被子的大姐介紹給他們。

雁姐老公在微信上反復查看了那塊石頭的高度，石皮的顏色與孔洞套疊的形狀，建議對方在石頭凹進去的那個底角種一棵凌霄，“這種爬藤植物很潑辣，一到春天它就會迅速上躥、攀援，在石頭的頂部形成懸墜的綠色瀑布，然后，一到初夏它就開花了。它的花期又很長，有4個多月?；ǘ涫情偌t色的，一簇簇就像小喇叭一樣，在一團濃蔭里面，非常耀眼?！?/p>

雁姐老公解釋說：現在這塊石頭不好看，是因為它沒有遮蔽，不能形成光影的流動；它又缺乏植物攀援后形成的陰濕小氣候，所以寸草不生，連青苔都不長，它雖然是一塊天然的石頭，可看上去就是人工斧鑿意味很重，接近于水泥雕塑，所以你不喜歡它。種凌霄、種紫藤，可以讓石頭披上綠袍，垂下花朵，生出青苔，它就活了。而且時間越長，爬藤植物的主干會虬曲多姿，帶來獨一無二的滄桑感，連帶著這塊石頭，也會變得斑駁靈秀又耐人尋味。

那位買石頭的女士種植成功后，專程請雁姐夫妻到她的小庭院里喝茶，說一棵凌霄盤活了她家小院所有的景致?！疤匾庹埩捍蟾邕^來看看，還有什么地方可以改進的。”結果，雁姐老公教她在鐵藝院門附近，栽上藤本薔薇，給暮春的小院增加活力與香氣；又在西面窗下栽下一排金銀花，遮擋西曬還可以采下來泡花草茶；又教她將淘米水沉淀后，用下層的米漿來澆灌她家放在桂花樹下的小佛像。

女士不解地問：“淘米水有何用處？”

雁姐老公笑笑說：“說破了就沒意思了，且等上一年半載，經常這樣做，自有分曉?！?/p>

過了8個月，那些小佛像上長出了一層薄薄的青苔。

現在，雁姐的老公離退休只有短短1年了。這個時候有點職位的男人，都已退居二線，無不垂頭喪氣、帶著一種權力馬上就要過期作廢的頹喪感。只有梁大哥，雁姐已經把他培訓好了——天知道他在造園方面露了一小手之后，雁姐張羅著在蘇杭一帶跟他實地踏訪了多少小園林，又利用自己的人脈，帶他一同拜訪了形形色色的民間園藝師，家里更網購了大量的有關植物培育、太湖石鑒賞、小園林構架的圖書，雁姐與他一起討論，如何將別人家只有十幾二十平方的小庭院打理得生氣勃勃，又如何將那些大別墅動輒一兩百平米的大院落打造得曲徑通幽。雁姐還在征得主人同意后，將老公改造過的小院圖片，發(fā)到他們倆共同經營的微信公眾號上去。現在，已經有不少家有院落的人，來預約“梁大哥的設計圖”。

雁姐老公滿懷期待地等著光榮退休的那一天。與別人的空茫不安相反，他有多少有趣的事兒做啊。他不僅不會像沒用的“粗大家具”一樣被老婆嫌棄，他的活力充沛，連獨生子見了都各種羨慕嫉妒呢。

是的，退休，是翻開了生活新的一頁，也是翻開了夫妻相處的新篇章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