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凌兒

1

老城東南約三公里外，有一片墳地。墳地分布在一條公路的兩邊，可能是許久不曾有人來掃墓的緣故，墳地的荒草長的比以前更野了。零零散散的土墳堆，隱沒在荒蕪和蒼涼之間，若有似無，卑微如草芥。

每一次進入這座城市，都要從進入這片墳地開始，這是否意味著某種玄機或是對生命的警示呢？

對于一座曾喧囂過的城市而言，這片墳地顯得冷寂、渺小，甚至很不起眼。盡管如此，它卻有一個生命力超強的名字：“石油新村”。不言而喻，活著的人希望逝者永垂不朽。死了的人，這里便成為他們永恒的去處。

至于不朽，那都是寬慰自己的說辭。

墳地和一座城市毗鄰而居，說不上是幸運還是不幸。想必，當初人們選這個地方做公墓，不過是為了方便祭祀而已，肯定和風水沒多大關(guān)系。再說了，這方圓百里都是戈壁，亂石灘，恐怕也沒有什么好的風水。

其實，一座墳跟一座城的命運很相似。剛埋的墳，是新墳，隨著時光的推移，新墳成為老墳，再成為祖墳；剛建的城，是新城，時間久了便為老城，再老，就成為古城或遺址。

原本，城市和墓地是不沾邊的兩回事。人活著屬于城市，跟墳地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人死了，入土為安，從此跟城市陰陽兩隔，互不攪擾。墳是墳，城是城，兩個世界。似乎墳地就應(yīng)該肅穆、安靜，應(yīng)該充滿悲傷。然而，當墳地徹底沒有了人跡，就成了孤墳。沒有人的墳是悲涼的，一座城市也是。

2

夕陽的籠罩下，小城顯得寂靜而祥和。無須長時間打量，這里每一個角落都并不陌生。以一次深呼吸來作為進入的方式，涌入鼻腔的，是熟悉而混亂的石油化工味道。這種氣味是火的味道，是硝煙的味道。聞久了，總有一種什么地方在燃燒、或有什么東西即將爆炸的危險錯覺。這種氣味能瞬間將我?guī)Щ氐缴形窗徇w之前的生活景象。長久以來，只有這種復(fù)雜的氣味符合油城的味道，它甚至成為這個城市的一種標志，一種無聲的語言。

小城算不上一個好地方。海拔高，紫外線強，氣候干燥，四季不分明，植被稀少。生活在這里的男人便罷了，委屈的是女人們。

上班的女人跟男人一樣，穿工作服。她們婀娜的身姿，套上松垮垮的工作服，不但沒了線條，也失去了嬌俏和嫵媚的風情。為了防止紫外線灼傷皮膚，出門都會戴上口罩，帽子。出門前的精心打扮都浪費給時間了，所有的美只能給自己看。

貫通這個城市的公路原本有兩條。西邊寬闊些的，稱為雙馬路，東邊窄的叫單馬路，單馬路走了沒幾年，某天突然無端封閉，再也無法通行。于是，車輛和行人都擠到了雙馬路，雙馬路兩旁的各種小生意也因此而異常紅火。除此之外還有幾條輔道，算不得真正的交通要道，便不多說了。

城市不大，兼容性卻不小。海納各行各業(yè)，各個領(lǐng)域，以及各地涌來的各類人群。工業(yè)區(qū)、制造業(yè)區(qū)、生活區(qū)，學校、醫(yī)院等混雜在一起，沒有隔離設(shè)施，噪音和污染再所難免。我們在享受城市建設(shè)帶給我們各種便利的同時，不得不接受這個階段帶給我們的嘈雜和混亂，以及憎惡、無奈的狀態(tài)。

油城的夏季很短，短到來不及嘆息一聲，花兒就凋謝了。即便是萬物生發(fā)的季節(jié)，植物的種類也不會因季節(jié)的變換而增多。除了公園里常見的花花草草以外，就剩下馬路兩邊的白楊樹和松樹。

楊樹長的快，種上沒幾年就長成大樹，傘骨一樣的枝椏伸展開來，剛好能為行人遮擋些風雨。令人驚訝的是那些松樹，從種植到現(xiàn)在，似乎根本就沒有要長大的意思，多少年過去，它們依舊不慌不忙的活著，一副地老天荒的架勢。

唯一一個有點神秘傳說的地方——老君廟，座落在西河壩的峽谷中，因離市區(qū)較遠，除了拜佛燒香，平時沒有多少人去。

我總覺得，作為現(xiàn)代化工業(yè)城市，真正有表現(xiàn)力的，應(yīng)該是山野中那些蠕動的抽油機和高高矗立的鉆塔，恐怕這才是油城最具核心美的一大景觀。走在山里，無邊無際的荒涼，讓你深度感受孤獨和寂寞的真切滋味。

3

因沉寂，每一條街道都顯得空曠了許多，而這種空曠只是一種虛弱的表象。這種表象試圖向人們展示這里曾經(jīng)是氣度不凡的大城市。

然而，在外界眼里，油城除了偏僻和陌生之外，并沒有太多的不同。一些不了解石油行業(yè)的人，對這個城市產(chǎn)生好奇的同時，也產(chǎn)生一些誤解。比如，時常有朋友讓我?guī)退乃郊臆嚰佑停⒀灾忚彛悍凑銈兗佑筒灰X！甚至還有人讓我?guī)兔Ω阋恍┟赓M的加油卡以及各種化工材料……面對這些難題，我從最初的驚訝到最后無可奈何的苦笑。原來，在他們眼里，石油就像種在地下的紅薯或者土豆一樣，是私有的，人們可以隨便去挖，誰挖到就算誰的。

曾經(jīng)，一個來自重慶的小伙子，到單位報到的第一句話是：“聽說在油田工作，除了老婆不發(fā)，其他東西都發(fā)，是真的嗎？”這是一個現(xiàn)場冷笑話，既令人捧腹，也令人深思。

對于油田的性質(zhì)，別人怎么認為，怎么說，并不重要。隔行如隔山，萬物同理。

如果時光回到到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那又是另一番景象。那時候油田正處在發(fā)展鼎盛時期，每年都有大批外來人員到這里投資或務(wù)工。整個城市的商業(yè)市場都被來自四川、河南、山東、浙江等地的人占領(lǐng)著。與此同時，油田年年向外界招工，油田子弟幾乎都留守本地就業(yè)，很少有人才外流情況。人口贈多，使城市不斷壯大，并日漸繁華。

曾經(jīng)的北坪步行街，被人們戲稱為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南京路。

街道兩旁的商店里，擺滿四季變換的衣服、鞋帽、化妝品、各類生活商品。小吃街依次看過去：蘭州拉面，武威涼皮，新疆烤肉，陜西肉夾饃等，具有西北風味的各類吃食集聚在這條不大的街道上，把道路擠的越來越窄。

晚間，斑斕的夜色下，燈光照徹，長夜似晝，浮世與油煙混搭，攪的人心飄蕩。似乎每一張臉上都洋溢著不可言說的自滿神情。

……

過于安逸的生活，容易使人放松警惕。

油城人在享受這種愜意、安穩(wěn)的狀態(tài)的同時，堅定的認為，這是一種長久、甚至永遠都不會改變的狀態(tài)。endprint

資源枯竭！

2000年初，大批職工陸續(xù)下崗，買斷工齡，相繼離開了油田。六年之后，油田生活基地整體遷移到90公里之外的酒泉市。與此同時，行政單位也陸續(xù)外遷，直至全部搬離。

4

一座城市突然被解體，不亞于一場災(zāi)難。很多人的命運在這場巨大的變革中，被改寫。

曾經(jīng)的繁華，不僅養(yǎng)育了一座城市的文化和傲氣，也滋生了一些人的懶惰和虛榮。曾因待遇優(yōu)厚而迷失理想，茫然無為，花錢無度的一代年輕人，完全失卻了父輩們對金錢的節(jié)儉和對生活的敬畏之心。

離開油田的人，即刻失去生活的重心。無助，倉皇，不知所措。

大面積拆遷和廢棄，使得本來就不大的城市一再縮小，小的好像原本就只有這么大似的。曾經(jīng)熱鬧的步行街空了一半，走著走著前面突然不見了。白花花的路面像怕冷似的往回卷了個邊，街道變短，像人呼出的一口氣，還沒徹底呼出，就不得不重新咽回去，一下子急促起來。

如今，小城已經(jīng)沒有了往日的風采。走在街道上，像是進入了一個古老蒼涼，從未繁華過的破敗小鎮(zhèn)，又像是闖進了一個遼闊無際的、迥異于現(xiàn)代城市和進化鄉(xiāng)村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處”。

曾經(jīng)闊大的東崗，有幾分藝術(shù)氣息的西河壩，安靜的一八區(qū)，雜亂而不失溫暖的北門，被夷為平地之后，卻好像并沒有真的存在過那樣，被人們忽略。即便是存在過，也已經(jīng)淪為傳說。這種突如其來的抽離感，使人感受到巨大的不安和恐慌。

玉門，就這樣成為一座空城。從一無所有到繁華鼎盛，然后逐漸衰敗，再回到荒蕪和寂靜。似乎一開始就預(yù)示著這座城市必然以這樣的方式回歸、消隱。

然而，衰敗并不等于死亡。或許它正以另一種方式重生。比如，那些被推倒的房屋和往事已經(jīng)被新的事物、新的現(xiàn)象所替代。如此同時，還有一種賴以驕傲的歷史使命感正在無聲地醞釀著……

世事變遷，當一個經(jīng)歷者搖身成為今日的旁觀者，我相信，無論是認知還是反省，都需要一些勇氣——我們的確是衣食無憂，消磨斗志的一代人，曾仰仗賴以生存的石油資源而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一代。盡管，這些現(xiàn)象只是一小部分的存在，它依然會影響到一個人、甚至一代人的自我審視和塑造。

當這座城市以消隱的方式向人類敲響警鐘時，我們應(yīng)該深思和反省。

后記：玉門除了石油，再沒有其他可供消費的資源。很明顯，這個城市因石油而興，因石油而衰。這座新生的城市持續(xù)幾十年見證了自身的繁華與衰敗之后，最終在一場巨大的歷史變遷中，成為自身的歷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