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聯(lián)書店曾出版過一本有趣的書《賣藝黃家》:劇作家黃宗江、研究歷史的黃宗淮、演員兼作家黃宗英、人藝演員黃宗洛、文化實業(yè)家黃宗漢五兄妹聯(lián)袂亮相,用回憶文章講述父母和各自的故事。其中,我最熟悉黃宗江、黃宗英,其他三位就不熟了。
我最早認識的是黃宗江先生,算一算,已有30多年。他是家中長子,出身書香門第,卻帶領(lǐng)弟妹跨入了戲劇行當(dāng)。戲稱自家是“賣藝人家”。他不到10歲就發(fā)表獨幕劇,之后創(chuàng)作了《?;辍贰读さ墓适隆贰掇r(nóng)奴》等影響幾代人的電影劇本。
我還記得初次見面時,黃宗江60歲出頭,渾身充滿活力,總有說不完的話、講不完的故事,給人印象就是個“吊兒郎當(dāng)”、說話隨便的老頭。后來,我向他約稿,他很快寄來一篇《我的英語老師》,文筆灑脫,天馬行空。
生于北京的黃宗江就讀于天津南開中學(xué)。第一位英文老師是柳亞子先生的公子柳無忌的夫人。
有學(xué)兄何炳棣教授遠自芝加哥來,近半個世紀(jì)沒見了,人家如今是國際知名學(xué)者,稱學(xué)兄未免唐突。我在燕京大學(xué)當(dāng)“新人”時(英語稱大學(xué)一年級學(xué)生為Freshman,直譯為中文就是“新人”),他已是研究生,但總還算得未名湖畔的同窗。何老說:你的英語居然沒忘。我答:解放后直到“文革”后,幾乎是一句英語也沒說過,……還是“文革”后幾次出國,才又開口說洋文的,總算可以對付,還是憑的基本功或日幼功。我首先提到的是我在南開上高中時的恩師柳太太(當(dāng)時只知道是柳亞老的兒媳,無忌先生的夫人),如今總該是七老八十了,現(xiàn)居舊金山,聽說曾返國,未得拜見為憾。何老聞聽此言大悅,說自己也是在南開受業(yè)于柳。炳棣兄講話狂放如昔勝昔,說了句英文:“I'm the first;you're the last?!辈⒔忉屨f這句簡單英語的意思是“我是老師的開山門弟子,你是關(guān)山門弟子?!逼鋵嶉_山門的當(dāng)比他還早,關(guān)山門的當(dāng)比我還晚;但此話確是一句尊師的動情語言。
黃宗江另外一位中學(xué)英語老師李堯林。是巴金的二哥。我大學(xué)時的研究對象就是巴金。讀此文倍感親切。他在文中感慨,李堯林平易又深情,“我們從他們學(xué)習(xí)到的非僅語言文字,而是做人與做學(xué)問的道理”。巴金一直是黃宗江晚年的精神支撐。巴金倡導(dǎo)的“說真話”,讓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黃宗江,在寫作時始終不改初心。
“文革”結(jié)束后,學(xué)英語成為全國熱潮,許多人都跟著“星期日廣播英語”學(xué)習(xí),黃宗江也不例外。于是主持這個節(jié)目的申葆青,成了花甲之年的黃宗江的另一個老師。他不僅聽廣播學(xué)英語,還以學(xué)生身份給申葆青寫信。申葆青很快回信,說自己曾是他的小觀眾,用今天的話說就是黃宗江的粉絲。后來黃宗江又成了她的粉絲。緣分就是如此美妙。
黃宗江還不忘在文章中開老伴阮若珊的玩笑。1938年,阮若珊從淪陷的北平貝滿教會中學(xué)奔向太行山根據(jù)地,在那里見到了劉伯承。劉伯承問她:“小同志。你到了這里想學(xué)什么?。俊比钊羯簨陕暤鼗卮穑骸坝⑽?!”劉帥大笑。
1987年,我調(diào)至人民日報文藝部,擔(dān)任大地副刊的雜文編輯,與黃宗江的來往更多了。1988年秋天,文藝部組織了一次筆會,邀請了黃宗江、邵燕祥、牧惠、劉征、韓少華等人。
我們第一次走進江西龍虎山——《水滸》開篇所寫的地方。當(dāng)年那里尚未開發(fā)旅游,游客極少,難得的清凈。我們參觀張?zhí)鞄煹烙^,沿河漂流,美不可言。離開龍虎山,又前往福建武夷山。爬山時,文藝部副主任舒展大聲問身邊游客,你們知道黃宗江嗎?他是《柳堡的故事》的作者。然后,舒展放開喉嚨,高聲大唱電影《柳堡的故事》里的插曲《九九艷陽天》。我們也隨之高歌一曲。
回到北京后,我們送黃宗江回家。在什剎海的一個胡同小院里,第一次見到了鼎鼎大名的阮若珊,那首膾炙人口的《沂蒙山小調(diào)》,就是由她作詞。
黃宗江與阮若珊的戀愛故事妙趣橫生。上世紀(jì)50年代,阮若珊是南京軍區(qū)前線話劇團團長,準(zhǔn)師級干部,而黃宗江只是一個連級千部,還不是黨員。黃宗江開玩笑說:“一個連級男千部向一個師級女干部求婚,這在我軍是史無前例的?!比钊羯赫J識黃宗江之前已經(jīng)離婚,帶著兩個女兒,在黃宗江萬言情書的進攻下,與之開始戀愛。他們二人都出生于1921年,屬雞,于1957年本命年重組家庭,從此相伴同行。
1997年。應(yīng)徐城北先生之邀,我、陸文夫、邵燕祥、黃宗江、阮若珊等一行十多人,前往杭州參加樓外樓百年誕辰慶典筆會。我的房間與黃宗江相對。他們夫婦早起慣了,每天早上不到7點就把房門敞開,而且電視機聲音很大,說話嗓門也大。習(xí)慣晚起的我實在難以忍受,第二天早上跑過去大聲說:“能不能聲音小點兒?把門關(guān)上?”他大概沒有見過我這樣不懂事的后輩,連說:“好的,好的?!背燥垥r,我一個勁兒地道歉,他一笑而過。
2001年,阮若珊去世后,旅美華裔影人盧燕女士時常來京,一度傳出黃宗江要與她在一起的消息,但最終沒有結(jié)果。起初,黃宗英以為是黃宗江離開盧燕,讓盧燕沒面子,于是生氣地批評了他。不過黃宗江的女兒阮丹青告訴我:“其實是盧燕阿姨不想嫁給我爸爸。盧燕和我談過這個事。她說,她是一個很認真的人,要是做妻子就會認真地去做,做好妻子。但她不希望被拖住,還是想演戲。我爸爸和盧燕的事始終沒有說破?!?/p>
后來,黃宗江與自己的“鐵桿粉絲”孫敏走到了一起。2004年初,我們相約到什剎海附近的文采閣。為他們兩人慶賀。黃苗子先生以隸書書寫三個大字“敏江春”作為賀禮相贈。
無巧不成書。這天中午,一批畢業(yè)于燕京大學(xué)的同學(xué)也在文采閣聚會,宴請楊振寧、翁帆二人,如今成為“網(wǎng)紅”的許淵沖也在場。黃宗江曾就讀燕京大學(xué),雖時間很短,也算是校友,于是大家前去見面。楊振寧向翁帆介紹我們。說到黃苗子時,他說:“黃先生今年92歲。”黃夫人郁風(fēng)口無遮攔:“我可不是29歲?!眻雒媛燥@尷尬。不過,楊振寧鎮(zhèn)定自若,一笑而過。之后大家又分別合影留念。
2016年12月31日,我和阮丹青在上海參加《黃宗英文集》的分享會。阮丹青分享了爸爸和姑姑黃宗英的一些趣事:“他們都是憑著樸素的資產(chǎn)階級感情在行事、寫作,活得亂七八糟,寫文章也完全沒章法、沒套路。他們就是率真、隨性,把周圍人搞得很狼狽,最后當(dāng)然也被人原諒了。”大家聽得開懷大笑。
早在上世紀(jì)90年代,我為華僑出版社策劃一套“金薔薇隨筆文叢”,就曾約請黃宗江編選一本隨筆集。他為這本書起了一個很妙的書名《你,可愛的藝術(shù)》,并寫了一篇后記:
以上文字,合并了前冬結(jié)集的《劇詩集》與今夏結(jié)集的《問心集》,各有其序《(劇詩集)釋》與《我的心里話》見前。為了合并又寫了篇《序上加序》,呈“金薔薇隨筆文叢”主編李輝,他感到如此一集多序,摞床架屋,十分別扭,為我打亂重編了一下,分類與時序均妥,深為感謝。園丁李輝又說:如今稱集每令人有陳倉舊谷之感,不受歡迎,不如擇一佳句為書名。我乃想到自己一直艷羨的文叢已出藍翎的《亂侃白說》與邵燕祥的《改寫圣經(jīng)》,頗思效顰,無奈捧心良久,顰亦難顰。忽然想到日前方寫就,列入本卷最后一篇的《一譜為師》,副題為“你,可愛的藝術(shù)……”,曲出舒伯特,譯出傅雷,我就以《你,可愛的藝術(shù)》為書名吧……
《你,可愛的藝術(shù)》,多么好,正切合“賣藝黃家”對藝術(shù)的摯愛與灑脫!他把新完成的《一譜為師》,作為這本書的壓軸之作。
2010年,黃宗江去世。我去追悼會向他告別。滿眼看去,好多個記者,扛著的攝像機上,大多寫有“娛樂新聞”字樣。顯然,拍明星只是職業(yè)需要,不需要沉默,不需要哀悼,真可謂“娛樂至死”。不過這倒也符合黃宗江的性格,嬉笑怒罵,談笑風(fēng)生,“活得亂七八糟”。人生對于他,就是一場大戲,最終,在追悼會上以快樂的方式結(jié)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