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云

A1

畢業(yè)分配的號角還沒有吹響，吳媛就緊跟著徐愛平跑到了他的家鄉(xiāng)。

此刻，吳媛的心里很著急。她那說不出的期盼和猶豫，因為沿途的小雨，而顯得愈加沒有頭緒。她斜倚在奔馳的火車上，深綠的火車廂有點凌亂，而窗外延伸的枝葉，卻又那么張狂地伸進(jìn)車廂里來，這陜南的夏天，委實來得有點太張狂了，只有這清涼的空氣，因為下雨有點久了，風(fēng)里帶著涼涼的氣息，在火車廂的鏡子上，片刻就凝下了一片水珠。

芳齡二十一歲的吳媛，她的青春會是怎樣呢？她的愛情又會是怎樣？她不知道。此刻，她只是隨便地幻想著徐愛平，幻想著徐愛平所說過的金城。

他說，他們這個地方盛產(chǎn)沙金，以前就叫作金州，還叫作洪州，傳說穆桂英大戰(zhàn)洪州，就是指的這個地方，洪是哪一個字，吳媛也不知道。

對她而言，徐愛平就像是一個謎團，一個解不開，化不掉，辨不明，逃不了的一個謎團。她想忘掉他，想擺脫，可是不能。

她常常見到他，在學(xué)校的廣場上走過，是剛恢復(fù)高考沒幾年，大學(xué)生是天下的驕子，徐愛平是驕子中的驕子。他長得非常帥，一米八的個頭，身材勻稱，不胖不瘦。他的臉龐也很端正，屬于那種具有精致棱角的人，又因為他所學(xué)的是中文專業(yè)，立志要做一個名滿秦都的記者，所以眼里總是閃著一種睿智而微妙的光芒，但同時又因為他是一位詩人，所以這目光里又帶著一種飄忽，這種飄忽的目光似乎常常將人引向不知何方。這也是吳媛常常引以為困惑的地方。

此刻，是南方的七月，而吳媛告別了自己的母校，單身南下，來尋找她的情郎。

火車嗚叫，終于緩緩進(jìn)了站，那些瘋狂蔓長的潮濕而碧綠的植物，此刻退后而去，還給從外地來小城的吳媛一個清新的視野。

火車站位置偏高，在站口有一個接人的大巴車，但是，也有人愿意走路。吳媛跟著一個也是在省城上學(xué)回來探親的女孩子一起，那個女孩坐車暈車，所以她們就結(jié)伙走路了。

穿過曲曲折折的小土公路，女孩子呔了一聲，吳媛頓時就看到金城了。

這是一個多么清新的所在，是她極度幻想的地方，她幻想中的徐愛平，在這里生活、工作，他的父母親是那樣的白發(fā)蒼蒼，他們是多么地需要吳媛的照顧！

整個城池，就像一幅水墨畫，靜靜地躺在漢江的南岸。遠(yuǎn)山蒼翠如洗，抱著城市好像一個嬰兒，有南北二山，有石梯遠(yuǎn)渡，有政府機構(gòu)，有學(xué)校、醫(yī)院、郵局，有百貨商業(yè)公司……而所有的樓最高不過四層，更多層層疊疊的瓦頂，見證著每一個房檐下，那種最市井的生活……溫柔如霧一樣的水體，凝結(jié)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是吳媛從沒有見過的家鄉(xiāng)，那一瞬間，她想到了一個詞：回家。

而這里，就住著她的同學(xué)——徐愛平嗎？

她要來尋找他，此前他們經(jīng)過了四年學(xué)習(xí)，兩年半的相識。那個時代的他們都很保守，從來沒有刻意去表露一個字，直到在畢業(yè)前夕，他們這同一個年級卻不同科系的同學(xué)，也需要表露一下感情，某一種東西，才像種子生發(fā)一樣，排山倒海而來。

一切意猶未盡，尚沒有說得明白，而當(dāng)時基本是沒有電話可以打的，寫信吧，也太慢，剛剛畢業(yè)回家，仿佛地址還沒有確定，而且信里的羞羞答答，是不是真的，還是說不明白。

徐愛平就在這個城市，而他在哪兒，她也并不知道。聽說他是到這里的廣播電臺實習(xí)了。畢業(yè)方案尚沒確定，但學(xué)生的要求是很重要的，看樣子，如果他真的愿意在這里，那就是分配地址太順理成章了。

吳媛走在1983年的金城的大街上。雖然微雨時下時停，但這個小城卻彌漫著夏日的味道。街邊的楊柳綠沉沉，深得要醉了，柳絮早已飛過，這綠里就帶了生活斑痕的味道。而曲徑通幽的老石板街，也帶有一種似乎山城馬幫似的傳奇。沿途，有一些賣蒸面，或者炕炕饃之類的地方小吃。還有一些面館，用布簾挑一個幌子有一種古老的意緒。

走過街區(qū)，吳媛看見巷口的一端，有一個公用的自來水龍頭，一擔(dān)水賣一毛錢，有一個肥胖的婦人站在那里仔細(xì)收錢，而成群結(jié)隊的鄰里在這里排隊挑水，伴隨嘩嘩的水聲，是柴米油鹽，以及他們放肆而快活的笑聲。

再走過一個街區(qū)，吳媛站在了小城的商業(yè)中心。這里是個比較大的廣場，有個年輕人，他面貌英俊，穿著時下流行的那種花花綠綠的港衫，大大的方格牛仔褲，粗高跟男鞋，他把一支陽傘撐在頭頂，叫賣正在錄音機里播放的鄧麗君《小村之戀》的磁帶。

徐愛平，你在哪里？

這是1983年的7月30日。之所以紀(jì)念這個日子，因為這幾乎是一個城市共同的記憶。仿佛霞光照耀、黑暗來臨，仿佛生命悠長、歲月永逝……在這一天，吳媛來到了夢想中的金城。

從省城來金城的十七個小時的火車過于漫長，吳媛來得是有點太晚了。當(dāng)她找到徐愛平實習(xí)的市廣播電臺所在地時，得到答復(fù)，電臺已經(jīng)下班了。她說的那個大學(xué)生徐愛平確實在，但不知現(xiàn)在去哪啦。你明天來吧，那個接待的婦女熱情地說。

吳媛只得只身住進(jìn)了一個臨街的小客棧。

略微停息，換掉濕答答的衣服，回身一看，天色似乎已全黑了。寄身在這陌生的小城，想象中的親切亦不能替代現(xiàn)實的生疏，吳媛覺得自己似乎是有點太魯莽了。本來，她是應(yīng)該給徐愛平打個電話，或者寫一封信，讓他到火車站來接她?？墒牵谒男睦飬s也有一種難以化解的隱憂和擔(dān)心。聽徐愛平有一次吞吞吐吐地告訴她，他本來在老家是有一個女朋友的，說是女朋友，那是他們那時候在工廠經(jīng)別人介紹而談的，本來并沒有結(jié)果，一來二去的，他竟然考上了當(dāng)時門檻甚高的大學(xué)。這樣就存在一個問題，他是否應(yīng)該離開她呢？

吳媛問他，那你是忠于愛情的嗎？

這時候，吳嬡感到了他的眼睛迅速彌漫成一枝煙樹，他重新變得那樣迷茫而又哀傷。等到吳媛不理他，徐愛平卻又跑到她的宿舍去見她，給她打飯，陪她走過那些寂寞的操場。當(dāng)吳媛問他的時候，他只是眼睛望著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天上飛翔的白鴿。陽光照著，讓吳媛頓時心疼起來。正當(dāng)吳媛想放棄的時候，一件事情又改變了她對這種關(guān)系的認(rèn)知和態(tài)度。endprint

徐愛平的父親來了。

此刻，在這落著雨的夜晚，她想起她曾經(jīng)見過他的親人了，那她所愛的人，真的已是屬于她了嗎？

吳媛不禁打開窗子，凝視著這個夜霧中的城市，夜霧遼遠(yuǎn)……吳媛所住的房子，是客棧的最高層，三樓。臨街的一面，用圍墻圈定了起來，而二樓以下，都被高大的泡桐和國槐樹遮掩著。正是國槐的開花時節(jié)，蝶形的黃白色花朵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使夏日變得蓊郁。而層層疊疊的密雨，又讓這個夏日夜晚顯得幽怨和感傷。

1983年7月31日。吳媛記得自己還是被一陣雨聲驚醒的，本來，那下了一晚的冷雨，它也不會有這樣的氣度，讓一個少女無眠，可是，在清晨的時候，它突然有了更大的氣勢，它嘩嘩啦啦，它微微喘息，它從附近洋鐵桶一般的排水管道嘩啦啦地打下去，把吳媛驚醒了。吳媛連忙走到窗前。

多年以后，吳嬡還能清晰地記得這一天發(fā)生的事情，這一天的場景，融進(jìn)了這個城市的歷史，融進(jìn)了她的一生。

她是一大早跑去找徐愛平的，可是工作人員告訴她，徐愛平回了老家，應(yīng)該今天可以回來的。他們充滿同情地望著她，覺得這個梳小辮的女學(xué)生，僅僅看起來，就那么讓人想去關(guān)注，我見猶憐。

吳媛走在街上。

她站在永安百貨公司前，她想，她應(yīng)該給徐愛平帶一個什么禮物吧，此前，她從沒有給別人送過東西，她的那種家庭教育讓她并沒有能接觸什么人。父親是一位大學(xué)教授，后來在一家廠里管財務(wù)，父親說，不管怎么說，人還是要有一技之長，譬如“文革”之后，他還可以就這樣依賴著職業(yè)，而不用費勁回到大學(xué)的課堂，他讓自己的女兒報考了經(jīng)濟學(xué)專業(yè)。其時，那是一個尚顯冷僻的專業(yè)。

她想，給徐愛平買一個什么好呢？鋼筆？筆記本？突然，她的眼前一亮，她看到了一個小小的相框。那種鑲著銀白色邊的，又帶一點冰藍(lán)的顏色，仿佛舊時上海小資的華麗，當(dāng)時，地下的舞廳已在悄悄地流行。

買了相框，吳媛還在百貨公司里停了停，驀然，她看到了金城絲綢，這感覺讓她吃了一驚，她看著那平滑飄逸的緞子，就想，原來愛平的家鄉(xiāng)是這樣好的，可以產(chǎn)她從來沒有見過的蠶絲。愛平還說這里的茶也很好，春天了，漫山遍野都是茶園。茶園里會開小小的潔白的茶花嗎？吳媛不知道。

吳媛又買了一小截絲綢，她要把那個做成緞帶，扎成玫瑰花，挽在這一個華麗的相框前，這幾乎，哦，是一個不能說出的秘密。

從百貨公司里出來的時候，吳媛的心情變得欣喜，而此時天空也似乎云開霧散，露出了一點恍惚的光影。

走在這樣的街上是平和安寧的，走在這樣的街上是快樂的，走在這樣一個她所愛的男人的家鄉(xiāng)，她是幸福的。她只想輕輕地輕輕地體會這種幸福，似乎就希望要這樣無休無止地住下去，要和他捉迷藏，看看她最后見到他時，啊，手里已經(jīng)攥著那么多的秘密了！

吳媛正這樣想著，突然在街上撞上了一大群人。她看人群圍得那樣密集，也走上前去，這時一個小丑，突然把吳媛手上的帽子一搶，吳媛驚駭，跟他轉(zhuǎn)了兩圈。小丑將吳媛的帽子舉到高處，又回落下來。他微微笑著，畫的烏黑的胡須白白的鼻梁紅紅的面孔，讓他看起來特別滑稽。吳媛給逗得笑了起來，她搶下了她的帽子。抬頭一看，天上的小雨下得精致，下得委婉，下得誠惶誠恐，天空似乎有放亮的跡象，特別的亮，而雨絲仿佛細(xì)細(xì)的牛毛。啊，幸福不是毛毛雨，它不會自己從天上掉下來。吳媛快樂地唱了起來。

原來是一個巡回馬戲團從河南來這里演出了。馬戲團在巴山路的一個空地上，搭起了黃黃的頂上綠綠的帳篷，一人騎馬從帳篷外跑了一圈。吳媛湊近人群里，就被推了進(jìn)來，她不得不買票了。她看到猴子騎在一個小自行車上，輕松地鉆圈，它有時候還微微嘬著嘴，似乎打口哨，猴子的臉啊，看起來喜氣洋洋。還有那些狗熊，站在一個四面搖晃的小木板上，下面是晃動的水晶球，憨態(tài)可掬。

從馬戲棚出來的時候，吳媛陷入了一瞬間的困惑，她想起了早上去找徐愛平的情景。

那位阿姨臉色嚴(yán)峻，不知道為什么說，那你下班的時候再來找他吧，今天的工作正忙。由于陌生，再也不能追問，只好一個人又來到大街上?？傊?，這樣雨霧的天氣還是讓人幻想。吳媛想，要不然就下午下班時再去找他吧，給他一個驚喜。讓他看看啊，她這樣的女孩子是多么懂事，怎么樣也不能讓剛參加工作的男友覺得自己是拖累啊。這是一個多么美的她將要容身的城市。

想到這兒，吳媛就來到了小小的飯店，這里的飯店，供應(yīng)稀飯、稠酒，還有此地最為流行的金州蒸面。蒸面，是用面蒸成的薄而筋道的涼皮，拌上紅紅的辣椒，香味撲鼻的麻油，青蔥碧綠的小芹菜，還有白是白黃是黃的土法生的豆芽。當(dāng)下，吳媛就坐下來，細(xì)心品嘗那香味濃郁，清新爽利的面。吳媛早就聽徐愛平講過，金城人不吃蒸面，那就等于沒有吃到可口的飯。

從這個小店巡視，可以看見簡樸而又低矮的樓房，兩三層的樣子，有的在二三樓的陽臺擺著盆種的花，可以看見金紅色的像小燈籠一樣的植物在碧綠的葉子間時隱時現(xiàn)。更多的則是平房，土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假二層是一些閣樓，頂上蓋著青黑的瓦，看起來古樸而又親切。

吳媛的目光再向前，看到一個喧嘩的十字路口，而這里怎么會有這么多人??！原來卻是一個電影院，大幅的海報貼在油漆斑駁的墻上，放的是上海美術(shù)電影制片廠拍的《大鬧天宮》。吳媛太喜歡美術(shù)片了，她喜歡畫畫，感覺畫里是一個神奇的世界。她想，她不如在那個影院里去等徐愛平吧，在那里，她會緩解對于徐愛平的思念。關(guān)于他們之間這種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剪不斷、理還亂，就可以暫時忘掉，不要去想吧。

溫柔的水正緩緩，緩緩地向堤壩之上漫卷，盡管雨已經(jīng)不是那么大了，可是，上游的降雨絲毫也沒有減小。只是在短短的幾個小時之內(nèi)，漢江之水的水位線啊，已經(jīng)上漲了五六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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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平早上來到單位聽辦公室的阿姨說，清晨，有一個女孩子來找他。還沒等徐愛平追問，阿姨又說，那女孩子留下了名字，叫吳媛。這讓徐愛平頓時心里就痛了一下。徐愛平很想請假，他急于要問，那吳媛住在什么地方，在哪里等他。可是還沒等他問出口，阿姨，不，李秋香同志，嚴(yán)峻地說，我們今天有特別重要的任務(wù)，漢江水即將決堤，臺里正在開會，我是出來拿文件的，你趕快進(jìn)去聽聽。endprint

徐愛平頓時緊張起來，他走進(jìn)了大型會議室，立即覺得會議室的氣氛極為凝重，大家屏聲靜氣，似乎正在討論什么話題，而又陷入了片刻冷場。

徐愛平走進(jìn)來，他的釘了馬蹄型鞋掌的皮鞋的聲音特別刺耳，這讓他很是惶恐。不料新聞部主任接著就對他說，臺長去市里開會了，要我們先在這里開預(yù)備會，等待消息。情勢特別危險，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每個人不得離開。頓時，屋里的氣氛更為凝重了。誰也不敢表態(tài)，有一個科長跑去倒水，徐愛平看到他的手都在微微地顫抖。

金城人民廣播電臺，現(xiàn)在開始特別播報。

當(dāng)這樣的聲音一響起，徐愛平覺得，他是再沒有退路了。

作為一個雖說是實習(xí)期，但已被單位確定接收的人才，這里應(yīng)該已完全是他的崗位了。新聞部主任嚴(yán)厲地對他說，愛平，從現(xiàn)在起，我們就要開始最艱苦的工作了，我們要去第一線進(jìn)行采訪，必須適時把真實的情況向臺里匯報，你知道，這里只有我一個，臺里其他人員專業(yè)技術(shù)都不夠，只有你是新來的大學(xué)生了。走，我們?nèi)サ踢叀?/p>

兩個人走在瀟瀟的雨中，電臺需要及時播報，時間已是下午的四點多鐘，由于眾多的市民們正在緊急出行，圍堵的馬路和居民區(qū)里擁滿了人流，很多人抱著自己的箱子、被子，還有架子車在拉著電器。但是也還有老人倚在門邊，正在數(shù)落自己的孩子，他們怎么也不想離開家。

新聞部主任走上去勸解，卻招致了老人的一頓訓(xùn)斥。主任覺得這是一個很嚴(yán)重的問題，可是他也不知該找什么人去管。徐愛平拉走了他，他恍惚覺得這件事情（大水來臨）不太可能。當(dāng)然，他同時內(nèi)心里還有一個很心焦的問題：吳媛你在哪里呢？

登上了大堤，徐愛平頓時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

只見浩浩蕩蕩的大河，莽莽蒼蒼地從大山的罅隙里流出，曾經(jīng)看來那么寬的河床，如今全被灰黃色的河水占滿了。站在堤上，這水位的高度，也像從天上來的一樣。徐愛平記得這是條文學(xué)的漢江，他熱愛這條漢江，他記得《詩經(jīng)》里說：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記得《詩經(jīng)》中的《旱麓》：瞻彼早麓，榛栝濟濟；鳶飛戾天，魚躍于淵?！洞笱拧な幹病そ瓭h》中說：江漢浮浮，武夫滔滔。啊，如今想起這些詩詞又有什么用呢，這條清雅美麗的漢江，你為何魯莽成這般模樣！

徐愛平站在水邊，這一刻，他的眼淚嘩嘩如泉如注，他想這可怎么辦呢？他們的城市，他們的家鄉(xiāng)，他的理想和抱負(fù)，他的美麗的姑娘。

他緊握著新聞部主任的手，他感覺他的手冰涼。他問，你怕死嗎？

那個威猛的男人搖了搖頭。徐愛平說，可是，我有個同學(xué)，她昨天來這個城市尋我了。新聞部主任也不說話，他蹲下來，用手在河堤邊試量了一下。此時，洪水距離這個青石鑄就的河堤頂，大概還有八十公分的距離。他站起來，看著水流向遠(yuǎn)方，不斷地流向遠(yuǎn)方，他想如果就這樣把流量流走了就好了，明月滔滔向萬里，少年理想不回頭。

他站起來，對徐愛平說，我們?nèi)スぷ靼伞?/p>

從下午到黃昏，他們不停地在寫稿子，播報防汛的形勢，已經(jīng)說得非常嚴(yán)峻。市委市政府也是緊急召開了會議，大部分的人都在撤離。播音員已是講得口干舌燥，她的嗓音嘶啞，家里還有正需喂奶的孩子。徐愛平搶下了話筒，此前，也已經(jīng)有人這樣做了。

他想他焦急的聲音，吳媛能聽到嗎？她在這個城市的哪一個拐角？在哪一片干燥的土地？天！她在這里人生地不熟，她該往哪里跑！吳媛……徐愛平聽到自己聲音哽塞，他呼喚那善良的鄉(xiāng)親，真情地告訴他們盡快離開這個城市的水邊。他想他昨天回到外縣去，看到了他親愛的父母親。父母親都還慈祥善良，夏天小平房門前幾乎是花圃里栽著的小菜，也還那么濕潤，那么新鮮，那就是一個精明的小市民母親的溫暖。而且，他還見到了芬雨。芬雨是他從前工廠里的同事，她還去過他們學(xué)校一次，她曾私下里揚言如果徐愛平離開她，她就去學(xué)校告他，讓他開除了學(xué)籍，身敗名裂。

此刻，徐愛平再一次深深地想到了吳媛，他想念她總是喜歡穿紫色的衣服，系著一個馬尾，好像神話傳說里的紫草仙子。她喜歡唱歌，喜歡畫畫，原本是要學(xué)藝術(shù)的，可是她父親要讓她學(xué)經(jīng)濟，以后到她母親所在的銀行里去工作。就是因為這個，吳媛無助地坐在他的宿舍里，黃昏的夕陽仿佛蔓草，讓整個窗子都紅霞緋染，而窗外那碧綠的樹啊，簡直就像理想……長亭外，古道邊。

他一直對吳媛若即若離，有一瞬間，他甚至想放棄芬雨——在那個漫長的“文革”后期時代，他在那個廠里做著苦力一樣的工作。熱電廠，多嚇人的名字，不斷地鏟起炭料投向滾滾的燃燒的熔爐。而芬雨來了，她像火焰一樣走在他身邊，走在廠區(qū)那漫長的走道上，所有人都紛紛側(cè)目。徐愛平說，你不要跟著我。芬雨說，我喜歡你，我就跟著你，我媽說，這招管用。她是一個假小子，她曾是一個紅武小將，她堅定的目光，細(xì)勾的鼻子，扁扁薄薄的嘴啊，都是那么讓徐愛平不由自主的一陣擔(dān)心。

但是她也有溫柔的時候，她溫柔的時候，任他怎么說她只是笑瞇瞇的，仿佛一只移進(jìn)了雨水的植物生機勃勃，氣勢嬌嫩，不可觸碰。很快她走進(jìn)了徐愛平母親的心，也許母親覺得這樣強悍的女人可以免除兒子將來到社會上吃虧，尤其像他們這種成分不好，剛剛從劫難中出來的人。

就這樣，恢復(fù)高考后兩年，徐愛平考進(jìn)了省城的大學(xué)。

他覺得吳媛來，是一個麻煩。在那個好的黃昏里，他是多么堅定，才克制住了自己的沖動。他不會和她談愛情。

他只是和她談人生。

城市里的愛情，來得那樣婉轉(zhuǎn)，那樣壓抑。他總是欲言又止，承受著良心的折磨。一想到他這是在騙她，他就變得支支吾吾，目光迷茫，他總是說，吳媛啊，我配不上你，我不敢想，我不懂愛情，我根本就不愛。

但是吳嬡也堅定地說，你是我的朋友。

恍惚的月光，清新的詩意，多少個夜晚，他和自己的夢想在一起，和他的詩歌在一起。他給吳媛寫詩：無緣啊，上帝的旨意。

以后的很多年，徐愛平不斷地回憶起那些年輕時的場景，他想，他那時候的確不是一個成熟的，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耍耐纯囡@得那樣蒼白而無力，還帶著那么多青澀的美好。endprint

現(xiàn)在，在下午的五點多鐘，整個電臺依然陷身在緊張中，從下午的三點多鐘，到現(xiàn)在的五點多鐘，整個電臺一直在播報：

漢江流量將超過每秒鐘27500立方米；金城很可能被洪水淹沒，在下午四點之前，地勢最低的東關(guān)、西關(guān)兩處居民必須全部撤退，而老城的數(shù)萬老幼婦孺，也必須在下午六點之前盡快撤離；全城干部、民兵、青壯年應(yīng)立即組織起來，準(zhǔn)備抗洪救災(zāi)……

在淅淅瀝瀝的雨中，金城陷入了一片混亂。

徐愛平一直在幫著播報，負(fù)責(zé)播報的女同事由于保姆也已經(jīng)撤離，有時需要抱著嗷嗷待哺的孩子。還有男同事也趕在洪水危急的第一線。而徐愛平這樣的實習(xí)生，他總是補在最需要的位置。他一邊機械地播報，一邊看著院子里雨水中盛開的白玉蘭花，心里有點恍惚。似乎已經(jīng)播報了很久很久，由于寂靜和外面喧鬧的環(huán)境封鎖，也幾乎開始懷疑這件事情的真實和自己所從事工作的意義了。

因為，已經(jīng)很晚了。

后來，徐愛平終于趕到了大街上……從寂靜的院子里一撞進(jìn)大街上，徐愛平才知道事情的虛妄。由于是雨天，那喧鬧的場面都變得寂靜，偶爾一輛匆匆駛過的車，呼嘯一下，在雨中呈現(xiàn)著彩色的雨簾。還有偶爾匆匆奔跑的人，一溜煙轉(zhuǎn)過街道的拐角，還有慢騰騰行走的人，臉上呈現(xiàn)著麻木的表情。

徐愛平數(shù)次問過單位的阿姨，但是那個老阿姨并不確切記得吳媛住在什么地方，好不容易記起她說的那個客棧，可是徐愛平去找過幾次，并不在。那家客棧的前臺已經(jīng)沒有人，整個客棧也已空空蕩蕩，還可偶爾見到幾個外地人，有一個做錦雞標(biāo)本的小販將大門敞開著，錦雞美麗的錦羽就在那些黯淡的房屋里面飄。

吳媛，你在哪里呢？是不是已經(jīng)離開？

突然，徐愛平想，他應(yīng)該去最沿河的城堤邊看看?？纯茨抢锏娜硕汲冯x走了沒有，如果吳嬡在的話，她會不會去看河，偶然和他迎面相撞。

想到這里，徐愛平就迅速地沿著大橋跑，一直奔跑到西關(guān)所在的地方。他到這里來一看，才覺得情況仍然萬分緊急，并不像自己考慮的那樣樂觀。許多老人和青壯年都還待在自己簡陋的房子里。他們覺得災(zāi)難是不可能發(fā)生的。是啊，對即將有可能到來的滅頂之災(zāi)，許多居民還是抱著僥幸的態(tài)度。

徐愛平在這些簡陋的房屋間到處奔跑，不斷地花力氣勸說著人們撤離，同時，也不斷地問別人有沒有看到一個穿紫衣，留小辮，扎著紫色蝴蝶結(jié)的女大學(xué)生。吳嬡的形象在徐愛平的心中根深蒂固，無比明晰，然而，沒有人告訴他這個消息。

大水上漲得無聲無息，在晚上六點鐘的時候，已經(jīng)有一些水進(jìn)城了，然而，這是雨天的積水還是那浩浩的堤外河水呢？并沒有人在意。

現(xiàn)在，是晚上七點四十分，徐愛平還站在別人家的屋頂，作為一個也不是政府的公務(wù)人員，也不是各相關(guān)部門的主要責(zé)任人，徐愛平是沒有必要堅持這樣一種原始的最古老的勸說方式的，但是，首先，他覺得他是一個志愿者。

現(xiàn)在他所站的這一家，是一個固執(zhí)的老人，由于兒子在外地工作，他只是讓媳婦和孩子去了地勢更高的新城，而自己堅決堅守著自己的“家當(dāng)”。一些陳舊的家具，一些舊年生活的污跡，一些曾經(jīng)消失的讓他心痛的歷史，他不舍得離開，他站在自己家的閣樓前，聽別人的勸說，他忍不住老淚縱橫。

無奈，徐愛平只好走上他們的閣樓查看情形。

頓時，徐愛平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在夏天夜晚的時光里，在微弱而又清晰的光波映照下，那滔天巨浪正在滾滾進(jìn)城，每一個浪頭都有一二十米高。仿佛當(dāng)時流行的立體電影，戲劇性驚人的場面撲面而來。不等他反應(yīng)過來，他站的這個帶著閣樓的簡易木屋，已經(jīng)如同紙扎的玩具，在浪頭的沖擊下迅即瓦解。他腳下一空，隨著掉進(jìn)了無邊的澤國。

A2

吳媛被一陣巨大的爆炸聲驚醒了。

當(dāng)大浪襲來時，她在爬樓頂?shù)倪^程中，腦袋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估計是慌亂中，綰結(jié)的衣服晃晃悠悠地遮住了視線，頭撞在了地板的邊緣上，接著就昏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在接連不斷、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中，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大團絢爛的火光，好像放焰火一樣，綺麗而不可置信。

這是一幅奇異的圖景：瑰麗的火光，漂浮、游移在無邊無際的大水中?；鸸庹樟亮怂系哪玖稀⒗?、淹斃的畜生尸體，若隱若現(xiàn)地還有幾具死者的尸體。在更遠(yuǎn)處，則是一片黯淡的視野模糊水天難分的景象。

火光短暫。很快，一切又都?xì)w于黑暗。她感覺到了雨，雨點冰涼，一滴一滴落在她的眼睫上。

爆炸聲也短暫，一切又重歸寂靜。她微微抬了一下手指，發(fā)覺徹心的疼痛，并聽到了自己的呻吟聲。更重要的是，她聽見邊上有人在說話。

她問，這是在哪里？

一個人說，哦，你終于醒了。另一個人說，還好還好，醒過來了！還有一個人說，我們這是在北門附近吧，我們這兒地勢高，退水的話也退得快。

幾個人的聲音，隱隱約約、渺渺遠(yuǎn)遠(yuǎn)，聽起來那么不真實，宛若天外飄來。隨即，那些聲音又開始自顧自地聊天了，似乎不再有人關(guān)注她。一人說，剛才一定是電石廠爆炸了；一人說，奇怪，這么大的水，咋就沒有把它淹熄，還爆炸了？火是怎么燒起來的？一個人說，嘁，你知道什么，有的火可是水淹不熄的，電石遇水本來就爆炸！聽著聽著，吳媛的心終于明白過來，她是躲過了大水的劫難，和另外一群人滯留在某一個她所陌生的地方。

在議論紛紛中，突然，有一個婦女哭了起來，她嚶嚶的哭聲宛若夜晚的游魂，悲悲切切，凄冷冰涼。在她那寂靜的哭聲中，吳嬡終于徹底地去想，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是啊，在昨天，是昨天晚上嗎，還是今天晚上？是的，在這個時間，當(dāng)她從紛紛攘攘的電影院出來的時候，不覺陷入了惶恐。只見在黃昏的街頭，整個大街呈現(xiàn)著一種不可思議的恐慌，卻又充滿了一種茫然和倦怠。

吳媛站在十字路口，焦急向人去問。很多人告訴她，高音喇叭都播了，讓大家趕快離城，洪水即將淹沒這個城市。但實際上會不會淹沒呢？他們并不知道。說話的人說著就遠(yuǎn)去了，吳媛站在街口，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從她的眼睛望出去，有一些小街已經(jīng)空空蕩蕩了，撤退的潮流從一些地方蔓延開，一些人進(jìn)入了逃亡的行列，還有一些人在躊躇，大批的人都只是肩挑手提，或者推著他們老式的架子車和引以為傲的自行車，向人煙稀少、地勢更高的新城轉(zhuǎn)移。也有一兩輛汽車呼地從身邊竄過去了，濺起的雨水揚起漫天的特權(quán)。endprint

吳媛站在十字路口，因為她站在不動的反方向，所以她的衣襟總是不斷被人牽扯，仿佛是人群中一個極不合時宜地靜物。只有滿地的舊衣破物與她惺惺相惜，相對隔望。

驀然，吳媛像是猛地醒了，她迅速跑回自己所住的客棧，她在客棧里一陣收拾，還換了一雙更加禁跑的旅游鞋而不是高跟鞋，她在鏡子前照了照，迅速將自己的衣物等放進(jìn)了一個大大的旅行箱，當(dāng)她把東西放進(jìn)旅行箱又準(zhǔn)備提走的時候，她突然又猶豫了一下。這時候她緩緩在床前的鏡子前照了一下，她想，她應(yīng)該去見徐愛平，對，為什么不去見他呢？在這種關(guān)鍵的時候，難道她來到金城，不就是為了能夠見到他嗎？他在哪里呢？他會預(yù)知這場洪水嗎？如果知道是這樣的情景，他會想到保護(hù)她和照顧她嗎？

想了想，吳媛就把箱子放下了，她想，她即是要去見他，拿著這樣一個巨大的箱子顯然是太擋路了，話又說回來，如果硬要逃跑，一個箱子的損失又算得了什么！

這樣一想，吳嬡就緩緩地拉開了暗鎖門，而又快速地轉(zhuǎn)身沖到了大街上。她在大街上迅速地奔跑，雨水混合著汗水，從她宛若遠(yuǎn)山一樣的眉間滲出，吳媛氣喘吁吁地奔跑，終于來到了徐愛平工作的廣播電臺里。

寂靜的電臺辦公室里已經(jīng)沒有人煙，空蕩蕩的走廊里回蕩著潮濕的味道，寂靜的桌椅上還有散開的紙來不及收攏和整理，而桌子上的一些水杯，還有微溫的水體呈現(xiàn)著一種溫?zé)岬那閼选?/p>

吳媛不自覺地在椅子上坐下來，她想，徐愛平曾經(jīng)坐在哪一個位子上呢？在這樣一個她看來浪漫無比而又偉大的尋親之旅中，她是怎么回事，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見到他！

在寂靜中吳媛似乎陷入了無盡的哀傷，她突然如此不合時宜地想到了以前的往事。她想到有一次，就是徐愛平的父親來，他們?nèi)嗽谝粋€簡單而又清靜的飯館里落座。自己那天的神態(tài)有點拘謹(jǐn)，而徐愛平的父親，也很拘謹(jǐn)。他微微地笑著，不大說話，也小心翼翼的，只讓吳媛覺得他們不夠親，可是怎樣才可以親，吳媛沒有經(jīng)驗，也并不懂得。她只是不斷鼓勵自己給徐愛平的父親夾菜，徐愛平的父親也是不斷地給她夾菜，于是這樣一個艱難的場景就變得只是吃，吃得桌上的菜都有些空了，讓人很有些尷尬。

吳媛覺得那是很失敗的一次見面，可這種失敗卻又無力更改。她認(rèn)為，她一直是個簡單的女孩子，父母親并沒有教會她社會上的復(fù)雜。

此刻，坐在寧靜的桌前，院子里都是瘋狂盛開的白玉蘭花，白玉蘭花非常潔白，襯著因為雨水而被洗得更加碧綠的枝葉，這個喜歡濕潤的植物像是融進(jìn)了千百年的精華，有一種微微的妖艷和片刻間恐怖的氣氛。

吳嬡突然想起，?。∷菓?yīng)該撤離了。

這樣一想，她就瘋狂起來，有些跌跌撞撞地從樓上下來了。這時，她覺得她的小腿不知怎么競有些軟弱和顫抖了，以至于下樓梯都變得有點吃力而艱難。

從這以后，她就覺得自己還沒有清醒過。

吳媛再次回到了大街上。啊，在這個城市，她幾乎沒有一個親人，只有她的不可預(yù)見的愛人——可是他在哪里呢？吳媛開始不斷尋找，似乎在她朦朧的潛意識中，這個她聽起來已經(jīng)親昵得不得了的城市，誰都會知道她的愛平的下落。因為，正是徐愛平，才讓她對這個城市，在心中有了概念。而此前，她怎么能夠知道呢，在這個距離她所在的省城十七個小時車程的，幾乎是出省一般遙遠(yuǎn)的城市，會有這樣的煙雨呢，這樣美景如畫，這樣善良而平凡生活的人們，他們一樣有生老病死，愛恨情仇嗎？尤其眼下，他們還面臨著這樣的困境。

吳媛像發(fā)瘋一般尋找徐愛平，她此刻才知，原來她要見到他的欲望是那樣強烈，而之所以會蕩開，是因為可以預(yù)見到的，那個能夠見面的輝煌，而倘若連見面都變得已不太可能，那么，那此前耽誤的一天，幾十個鐘點，幾乎是幾千個分鐘，卻又是多么的不值和不甘??！啊，誰能告訴我，他在哪里呢？在大水之巔，在樓層的深處，或者已經(jīng)走向了山間，水邊的高地！

這樣一想，吳媛越發(fā)委屈，悲悲切切的眼淚順流而下，打在她的已經(jīng)濕透的衣服上，淚水再次混合著雨水，滴落在這個曾經(jīng)養(yǎng)育了她的愛人的城市。

吳媛再次回到客棧的房間，她拎著巨大的箱子，再次感到了巨大的孤單。她站在穿衣鏡前，審視了一下自己的身體，從側(cè)面望過去，她是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孩，溫柔的曲線顯得她是那么可愛和孩子氣，盡管這種孩子氣有時候帶著隱約的迷茫，讓人家都不知道要把她怎么安置才好，但畢竟，還是可愛的吧。

吳媛對鏡子里的自己撇撇嘴，那是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接著她又哼了一聲，從什么時候起，她開始養(yǎng)成一個很可惡的毛病，就是總是時不時的會向自己嬌叫一聲，這種叫聲里并沒有更多的含義，她只是一種習(xí)慣，含著對自己撒嬌的意味，但是卻在同學(xué)中傳出惡談。

就如同此刻，她拖著箱子，帶著十二萬分的不愿意，可是，她卻必須要去面對，她那個眼下，可怕的未來——這顯見得并不太公平，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

吳媛吃力地拖著箱子再次來到大街上，此刻，她跟隨逃難的人流，體會著這種大時代和歷史背景時某一個定格的拐點。驀然，在她的頭腦中，出現(xiàn)了一個很強烈的念頭。

是的，她是有一件重要的東西沒有帶。她的相框，那個融合著她的愛心與浪漫的歷史過程。她的情郎，笑意盈盈，滿懷期待地望著她。昨天，她在商店買了這個相框，然后她小心翼翼，把徐愛平的照片嵌在相框里，相框邊有蔚藍(lán)色的海水，迤邐裊娜的白云，還有金色云層的間隙，云層一層一層，鋪排了整個浪漫的天際。啊，她愛他。

可是，真要命的！她竟然將這個相框遺忘在了客棧的桌上。因為昨天到今天，他就一直站在那里，溫文爾雅地凝望她，給予她更多內(nèi)心的力量和溫暖的包圍。

在那種包圍中，她覺得幸福。

而現(xiàn)在，顯而易見的，她把幸福丟失了。

吳媛快速地轉(zhuǎn)身。是的，她要去尋找那個相框，今生今世，那個她認(rèn)為重要的幸福。

B2

許多年后，徐愛平看到了一段專家的報道。一位清華大學(xué)的教授，作為留美博士的專家這樣寫道：endprint

人們不會忘記1983年7月的金城洪水有多么可怕，漢江南岸的金城雖然地勢低洼，但城內(nèi)房屋總不至于在水位之下。金城下游沿漢江約200公里為丹江口水庫。金城以下河槽內(nèi)卵石早已淤高……下游石梯一帶為峽谷直壁，寬僅150至200米。峽谷又窄，洪水到來，水位自然抬高……

徐愛平看到這里時不禁潸然淚下，那些久已遠(yuǎn)去的，陽光、時光，還有他的青春和愛情。

他記得外媒這樣寫道：漢江水位漲勢很猛。加上其上游石泉水庫原已蓄高達(dá)406至407米。28日曾開閘放水，31日仍回升到407米。至夜間，水位很快又上漲了19.4米，高出金城城堤1.5米，高出金城大橋南端橋面約2米。7月31日18時洪水開始破城進(jìn)水。20時就很快淹沒了全城，一樓所住未淹斃者奔向二樓，三樓，最高爬上四樓，最終還是溺亡……

這樣的報道好像是一個與他無關(guān)的城市，而他竟然在這里親見和親歷！

那一晚，他掉進(jìn)了濁浪滔滔的黑暗中。

落入大水，徐愛平接連吞咽了好幾口水。幸運的是，在漢江邊長大的他從小就深諳水性，他在水里撲騰踩動，不至于讓自己過分下沉，接著，一個細(xì)浪涌來，一個生硬而滑溜的東西，瞬間撞在他的胸膛上。他很聰明，趕緊抱了過來。那是一根緊致而結(jié)實的圓木，不知道是誰家的房梁。

四周是此起彼伏的呼喊聲，借著遠(yuǎn)處的零星燈光，他依稀看見，大約有二三十個人在附近水面掙扎著。在身體穩(wěn)住的一瞬間，他想起了家，想起了單位，想起了那個從省城來看他的丁香一樣的姑娘。他不由自主地叫喊起來，可是，剛剛喊了一聲，他的嗓子似乎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又濃烈地嗆了一口水，接著他又尖利地喊了一聲，他喊，吳媛。聲音到底傳了出去，奇怪在這樣艱難的時候，他首先喊了她的名字，而不是父母和其他。他突然想起路遙寫的《人生》里的一句，劉巧珍說，加林，我見到你，比見到我爸媽還親。眼里隨即閃現(xiàn)出電影《人生》里劉巧珍高加林相挽著走的畫面，眼前隨即閃現(xiàn)出吳媛出現(xiàn)的畫面，在這個時候，突然又眼前一黑，遠(yuǎn)處的燈光倏然消失了。黑暗無處不在，徐愛平跌入了一生中最可怕的時刻。

他隨即清醒過來，感到身體充滿了冰冷的寒意。他驚訝地想到，一個城市已經(jīng)毀滅了，連廢墟也如同夢魘。大地沒有了，時間也沒有了。在這種時候，人最怕的就是面對孤獨吧，想著想著，徐愛平再一次用力地呼喊起來。似乎……漸漸，不遠(yuǎn)處有人回應(yīng)著，聲音朦朦朧朧，一聲又一聲，似乎四處都有回應(yīng)。他清醒了一些，也踏實了一些。他想，原來像他這樣扶著房梁隨波逐流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他又想，原來西關(guān)的人沒有死絕，東關(guān)一帶的人沒有死絕，這會兒還活著，那么總會有幾個人能活下去。

又過了一會兒，不知不覺地，他想，自己可真傻，他們在喇叭里喊了那么久，那么多人撤離了，他們是撤往了新城嗎？那個地方地勢較高，不，比這里高得多，應(yīng)該是沒事了，應(yīng)該是安全的，那些曾經(jīng)很簡單的一個地方，現(xiàn)在想起來，就像金碧輝煌一樣！對啊，西關(guān)的人不會死絕，東關(guān)一帶的人更不會死絕。成千上萬的東關(guān)人，撤到新城的，沒有七八千也有五六千吧？哦，他們一定都會活下來！想到這里，徐愛平不禁微笑了！

頭頂上冰涼的雨絲，還在不緊不慢地下著，始終在下著，但是已經(jīng)身在其中了，也不覺得可怕！浪頭一個一個地打過來，他能夠感覺到身體被大水越托越高。他想，他就像是一只船，已經(jīng)在水里了，水漲得再高，又有什么作用呢，沒關(guān)系的啊。隨即，他又被這種念頭重重地鈍擊了一下，他想，可是吳媛在哪里呢？這個念頭重重地?fù)糁辛怂?，他想到那可能帶來的可怕的情景，不由心里一陣驚慌和鈍痛。他用很大的聲音喊，吳媛……吳媛。

周圍只有滔滔的，仿佛安靜下來的水聲。終于，他的眼淚也猶如決堤一般，整個流到了臉上，流進(jìn)了奔涌的河水，他似乎聽見了眼淚落到水里的聲音，他似乎體會到那種苦澀的刻骨銘心的愛情，他想，吳媛，他是那么地愛著這個女孩子！

A3

帶著相冊又拖著箱子的吳媛來到了大街上。

奔跑在大街上，無望的吳媛突然看到了一輛解放牌大卡車，很多人正在瘋狂地向上攀爬，吳媛提著箱子，也拼命對上面伸出了求助之手。也許是命運使然，也許是人群的裹挾，吳媛幸運地被拉上了這輛卡車，可是，那個美麗的相框，以及她最喜愛的一只大箱子卻完全被拋棄于蜂擁的大街上，不知去向。

吳媛稍微松了口氣。

滿載著人群的老解放牌大卡車混在行人、人力車、牛馬豬羊間緩慢地向南開行，行至一個路口，人群擁堵，老解放車似乎也累了，它暫時停了下來

晚七點多了，古老的城墻在洪水的浸泡下，再也撐不住它蒼老的身軀，金城的東堤、北堤幾乎同時失守、崩塌，急遽流動的洪水裹挾著泥沙和著從上游沖毀的家具、木頭、牛羊豬狗尸體等向城內(nèi)傾瀉。十幾米高的巨浪一浪接過一浪快速推動著它們摧毀著它們所遇到的一切物體，急速移位和碰撞，力量堪比海嘯。

遠(yuǎn)遠(yuǎn)看著洪水是沒有聲音的，而此刻它所創(chuàng)造的聲音就是人間地獄的聲音。水中四處驚悚的呼喊聲，樓頂上的人茫然注視著百米遠(yuǎn)平房頂上的幾處年輕女人無望的呼喊……

接著，這股不可遏制的力量迅速跑到了老解放的身邊，還不容思慮，決堤的洪水裹挾著巨量的木頭、油桶、雜物等怒吼著從側(cè)面將解放車掀翻。

剎那間，吳嬡覺得自己被卷入一個滔天巨浪之中，下一波的巨浪緊接著再次覆蓋而來。

不會游泳的吳媛在第一個浪頭打來之時就陷入了混沌渾黃的濁水中，她只能聽天由命沉浮其中。沉浮中吳媛覺得有人向上推了自己一把，在她剎那見到微弱光明的時間，她看到是一位老婆婆。老婆婆半露在水面上的目光無限堅定地看了一眼吳媛，隨即被浪打掉再也不見。吳媛的頭發(fā)被人從水中抓起，有人向她的手中塞過來一根漂浮過來的木頭。

終于，吳媛跟著一幫人跑到了一個看起來還規(guī)整的樓前，他們棄掉浮木，跑入一樓，站在樓梯道，眼見著洪水即將把一樓淹沒，他們趕緊上了二樓。剛上二樓，水也跟著上了二樓，他們又向三樓跑去，接著三樓也上了水。三樓的地面上積水已經(jīng)一米深了，人們都開始站在欄桿上，洪水繼續(xù)漲，眼看著身子已經(jīng)站立不穩(wěn)，有的人爬到了樓頂上，接著樓頂上的人把衣服打成結(jié)，把大家一個個地拉上來……endprint

吳媛緩緩地醒來，朦朧中，似乎看到身邊一個女孩子，那個女孩子在對著她笑，還有面對陌生人的羞澀意味。她的目光再向遠(yuǎn)處看，漸漸地環(huán)視一周，看見大概有七八十個人，大家聚在一個樓頂。

夜晚雨終于停了，天幕上出現(xiàn)了耀眼的星星。照著這朦朧的水岸，四周都是水。躺著的吳嬡慢慢地爬起來，坐在地板上。星星出來了，在水里一下一下有著微弱的閃光，樓頂上的人都或坐或蹲或躺著，慢慢大家都站了起來，茫然地向著遠(yuǎn)方凝望。人人沉默無語，猶如浮雕。在他們的身邊，夜色在漸漸地退，而在他們的頭上，天際漸漸露出魚肚白了。他們慢慢可以看清周圍的人了。

人們相互打量，一個個滿臉滿身都是泥污和水，隔著遙遠(yuǎn)的水的不遠(yuǎn)處，還有另外一些樓頂上的人，大家遙遙相望，不過幾十米外，就是另一個如同孤島的樓房。然而隔著水，隔著已死的漂浮的尸體，咫尺恍若天涯，這一切是那么的不可置信！一個城市死去了，滿目瘡痍中，而大多數(shù)人還活著，活過來了。

人群不禁充滿了一種歡呼和嘆息。緊接著，他們又被另外一種恐懼所攝住……這些樓頂，會不會坍塌呢？會不會逐漸地瓦解？可是無力的他們怎么可以出去啊……

他們到底迎來了又一個黎明，黑壓壓的烏云，也漸漸散開。幾個老人在竊竊私語，今天可能是個晴天。一陣風(fēng)吹過來，依然有冷風(fēng)撲面，許多人在簌簌發(fā)抖。

一種巨大的傷感和恐懼隨之而來，假如他們站的這個樓房坍塌了呢？假如就此淪陷，他們這些僥幸躲過夜晚黑水的人，又怎能躲過這個凄然的白天。

慢慢地，有人開始抽抽搭搭地哭泣。

不過，在這種哭聲中，更多是一種平靜的底色。樓頂上，一個母親解開衣襟奶孩子，孩子稚嫩的小嘴，仿佛吞咽玉液瓊漿一樣，發(fā)出咕咚咕咚的聲音。一群男人背對著背，圍成一個圈，讓包圍在其中的姑娘大膽地褪下褲子小便。突然，人群起了喧嘩，大家低低地吼著什么，急于向一個樓裙邊靠攏。

吳媛仔細(xì)一看，原來是一個青年仰仗著一塊門板，艱難地漂浮在水面上，他顯然正極力地向岸上的人示意申請搭救，卻幾乎說不出話來。一群壯年男子走向樓邊，七手八腳把這個男子救了上來，明明看見不是徐愛平，吳媛還努力地又仔細(xì)看了看。確認(rèn)他的胳膊手都是細(xì)細(xì)無力的，終于一顆心又不為人所知地懸了上去。人群中有人掏出了一只雞蛋給那個男子……這使剛才凝重的氣氛變得有點活力，突然，仿佛為了更加沖破這種郁悶似的，人群里有個男人唱起了歌。這個男人唱的，是電視劇《霍元甲》的主題曲《萬里長城永不倒》。兩三個月以前，這部電視劇曾讓金城萬人空巷，街頭巷尾，從七八歲的孩子到三四十歲的漢子，人人都搶著去看這部電視劇，人人嘴里隨時都哼著這首歌。男人銳聲唱著，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睜開眼吧，小心看吧，哪個愿臣虜自認(rèn)……

他的嗓音粗礪、嘶啞，而卻滿懷深情，漸漸地，哭聲消失了，有的人跟著唱起了歌。唱完這首歌，他又領(lǐng)頭唱起了《少林寺》里的《牧羊曲》，日出嵩山坳，晨鐘驚飛鳥，林間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吳媛也跟著他們唱起來，野果香，山花俏，狗兒跳，羊兒跑。舉起鞭兒輕輕搖，小曲滿山飄，滿山飄。

天連著水，一片清淡的混沌，天亮了一下，然而現(xiàn)在仿佛更黑，小曲抑揚，仿佛聲音婉轉(zhuǎn)漂浮在水天之問。《牧羊曲》之后，他們仿佛開始了大合唱，唱了一首又一首。唱《鄉(xiāng)戀》，唱《軍港之夜》，唱《酒干倘賣無》。剎那之間，吳媛淚流滿面，她激情地唱著，多么熟悉的聲音，陪我多少年風(fēng)和雨，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她很喜歡這首歌，她想到不久以前，在畢業(yè)晚會上，同學(xué)們合唱了這首歌，那時候，徐愛平在遙遠(yuǎn)的操場的一角，可是，她怎么能不唱給他聽呢？是啊，沒有天哪有地，沒有地哪有家，沒有家哪有你，沒有你哪有我……

如今，眼見到一個城市傾圮了，可是，她的愛人在哪里？不僅僅是一個人，不僅僅是一個城市。不知不覺，吳媛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她感同身受，是的，她的男友生活的城市，這個充滿了她的愛，她的幻想，她的全部希望的城市。

在一片低低的啜泣聲中與高亢的歌聲中，突然，有人指著遠(yuǎn)方叫嚷起來：

看，太陽出來了！

B3

如果不是生活中有那么多意外，他們的人生就應(yīng)該會有更多的不同，由此通達(dá)，是到了一個鮮花開滿的歧路，還是到一個遍布荊棘的未來的坦途，那種選擇，真的是一個難題。

雖然徐愛平耗在水里的時間也足夠長，但是，他到底是漢江邊長大的男子。他終于透過水，來到了他的辦公間。

慶幸之至，他們的辦公室還在。

那時候，徐愛平的工作單位廣播電臺，是一個很重要的單位。每天的廣播都要通過電信線路的傳輸，每天早上，他們要開始播音，就得給電信局打個電話，對他們的接線員說，扳閘廣播了。在那個時候，群眾要想打長途電話，那是打不通的。因為廣播占用了他們的線路，一直到廣播停了以后，他們的長途線路才能接通。

那天的廣播就這樣一直播一直播。

7月31日那天，金城市委開了緊急會議，要求各個單位各個部門都要上班，特別是重要單位和部門，廣播電臺的記者、機房人員和播音員當(dāng)然尤其重要。許多年以后，金城的人還記得那天，廣播里起初響著《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高亢的旋律，旋律后連接著滿是焦急的播音。

播到下午四五點的時候，水就進(jìn)街上了，滿街上都是洪水，那時候還是從東西壩涌進(jìn)的洪水。播到七點鐘，終于，城堤三處決口，排山倒海的水勢淹沒了城中的大部分地區(qū)。隨著水流涌入，電石廠爆炸，電路全部切斷，城里迅速停電了。廣播電臺的同志立即跑到一樓啟用了柴油發(fā)電機。發(fā)電后，繼續(xù)廣播。突然，城里完全進(jìn)水，連發(fā)電機也淹了，廣播終于停了。

此刻的辦公室是在三樓，而昨夜的二樓也曾被淹沒，這里還算是高處，但入口處已是一片狼藉了。

領(lǐng)導(dǎo)在辦公會上作簡短的工作總結(jié)，講完，就要求大家很快地投入救災(zāi)現(xiàn)場了。隨即他轉(zhuǎn)換口氣，低低地說，由于工作人員的家屬大部分居住在城里比較低洼的地帶，有多數(shù)同志守在工作一線，我們的家屬親人罹難……endprint

隨著他低低的聲音，許多同志在會議間都痛哭起來。

突然，門被哐啷一聲推開，一位女子闖進(jìn)了會議室中。

那個人，就是徐愛平的準(zhǔn)女友芬雨。

今天，徐愛平依然能深刻地回憶芬雨撞開單位門一瞬間的神態(tài)，也能回憶起他們一同走過災(zāi)難后街道上的慘狀。

芬雨的父親失蹤了。在這一場大水中。

芬雨的父親是來金城里看兒子的時候失蹤的。

那夜的徐愛平扶著木頭漂浮了很久，最后，也終于被人拉到了一個樓房頂上?？嗫喟玖艘灰梗鹊教焐⒚?。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大伙兒急不可耐地走向邊緣眺望。放眼望去，整個城區(qū)依然一片汪洋，除了一些樹，一些樓房露出水面一兩層外，所有其他的平面再不見出現(xiàn)。到處都是漂浮物，偶爾還能看見人的尸體和家禽家畜的尸體。這讓徐愛平深切地感受到大自然的巨大的威力，感受到了人類的脆弱和渺小。

水終于漸漸退下時，徐愛平游過了城區(qū)的低洼地帶，走進(jìn)了自己的單位。

所以，這時，當(dāng)芬雨推門而人時，徐愛平仍然全身裹著泥濘的濕衣。

芬雨對徐愛平焦急地訴說，父親從外縣來金城尋找兒子，他在走向大橋路的時候，和那里出來的兒子走岔了。有人親眼看見了她父親走到老郵局門口，水深已達(dá)腰部。一輛解放牌吊車在那里拋了錨，來往行人紛紛爬了上去，剛上去幾分鐘，只見車體劇烈搖晃。一些人向著旁邊的建筑物猛地?fù)淙ィ母赣H剛對別人伸出手的一剎那，一丈多高的水頭向吊車襲來，父親也被卷走。

此刻，芬雨來尋找徐愛平，就是要他同自己一起去找父親，或者父親的遺體。

這根本是不能拒絕的事情。

8月2日，明媚的陽光一掃多日以來的陰霾，照亮剛被肆虐的城池。這天的清晨，洪水幾乎全部退去。被水浸泡了一天兩夜的柏油路面全部變形，街道兩旁房倒屋塌，橫七豎八的木料、磚瓦，家具和雜物堆積如山，行道樹和電桿電線上掛著的衣服、被單和塑料袋迎風(fēng)飄蕩，成片成片的淤泥散發(fā)著難聞的味道，人的尸體和家禽家畜的尸體幾乎隨處可見?？墒?，在這一片混亂間，他們要找到她的父親何其難！

首先，他們來到了她父親出事的地方。在路的一側(cè)，一輛大吊車四輪朝天，斜躺在那里。從各處流出的已經(jīng)變得清澈的細(xì)流把吊車周圍的一大塊地方?jīng)_刷得干干凈凈，露出黑黑的柏油路面。吊車下，靜靜躺著一位姑娘，幾根粗壯的鋼絲繩沿著她的胸腹部死死地斜壓著。姑娘穿戴整齊，雙眼緊閉，面目安祥，像是睡著了。寸許深的水流泛著細(xì)細(xì)的波紋，似是輕輕地梳洗著姑娘長長的秀發(fā)……看到這里，徐愛平心里猛然一陣哀慟，他在想，吳媛到底來了沒有？在這樣艱難的時刻，她到這里來干什么??！不，她不可能來！一直沒有見面，這就是一個幻象。看到眼前的姑娘，他怎么能夠容忍自己看到她產(chǎn)生聯(lián)想，想到吳媛。不，那是不可能發(fā)生的，那個丁香一樣的姑娘，她絕不應(yīng)該來找他，她應(yīng)該在她自己的生活中養(yǎng)尊處優(yōu)！

徐愛平別過眼，雖是不相信，然而心里卻起了更大的疑團和傷痛，他幾乎軟弱到不能前行。

身邊的芬雨緊拉著他，還以為他是看著悲慘產(chǎn)生的生理反應(yīng)。這個身邊緊緊拉著他的悲哀欲絕的女人提醒了徐愛平要忠于眼前的事。

在那位姑娘附近，他們沒有看見任何的遺體，不知這吊車上其他的幾十口人都被沖向了哪里。

他們沿著水流的方向，一路向西尋去。在倒塌的房間里，在堆積的雜物旁，在側(cè)翻的汽車上，在傾倒的樹木下，他們仔細(xì)搜尋。很快，芬雨的哥哥芬南也來到他們的身邊，一個女子兩個男人，開始了在這塵世間最艱苦也最悲傷艱難的找尋。

他們不時向街道兩旁張望，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父親的蹤跡。而有些找到親人遺體的人們，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哭聲。隨時可見的人的尸體和家禽家畜的尸體、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分別保持著各種各樣的姿勢。在路邊的一棵梧桐樹上，一位中年模樣的婦女爬在樹杈上，頭發(fā)遮住了她的半邊面頰，她的雙手仍死死地抱著樹干。

在一條路的西側(cè)，仍有一大片積水，形如一片湖泊，水面上，僅有少量漂浮的雜物，看不見一具遺體。大概是地勢低洼形成了各種水流的方向，這沉在“湖泊”底下的東西總顯得那樣神秘而又讓人束手無策。

下午，他們依然頂著烈日尋找。他們繞過那一片路邊“湖泊”，來到了城西的菜地。菜地里，被洪水泡了一天兩夜的尸體經(jīng)過五六個小時的暴曬，迅速腐化、膨脹，已經(jīng)很難辨認(rèn)。空氣里種種難聞的氣味，成群的蒼蠅飛來飛去……讓一些尋找親人遺體的人難以忍受，惡心嘔吐起來，芬雨也蹲到了地上。

他們決定去解放軍掩埋尸體的地方尋找芬雨的父親。

政府正組織人員在一些荒僻的路段，在荒山荒坡挖出數(shù)個大坑，解放軍負(fù)責(zé)把找到的尸體運往各處并深埋，為了嚴(yán)防可能會發(fā)生的疫情蔓延。

徐愛平他們找來了口罩和白酒，當(dāng)遞白酒痛飲的時候，兩個男人產(chǎn)生了真正的友誼。

他們到達(dá)一個路邊的大坑附近。一輛軍車停在路邊，車上裝著十多具用塑料薄膜裹了一層又一層的尸體，其中，有人的尸體，也有動物的尸體。解放軍戰(zhàn)士正把這些尸體往大坑里放。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氣味。

徐愛平和芬南喝了白酒，也把白酒灑在口罩上，捂住口鼻，向軍車靠近。但守在他們旁邊的官兵阻止了他們，奉勸他們不要尋找，以免傳播疫情，感染病毒。他們最后一點希望也破滅了。

那時候夕陽西照，徐愛平和芬雨、芬南站在高高的山丘上。有風(fēng)吹來，雖悶熱難當(dāng)，但讓人覺得寒涼。突然，痛哭中的芬雨直直地倒下，她落在了徐愛平的懷中……

A4

那個上午的吳嬡還孤獨地在一個樓房頂上，她記得，在夜晚，她曾經(jīng)醒來，看見過瑰麗的火光，那是電石廠的爆炸，當(dāng)時她們陷在一片汪洋中，她的心中一片茫然。舉目望去，整個城區(qū)黑得像鍋底，看不見一顆星星，看不見一絲亮光，只能聽見四周頻頻傳來的凄厲的呼救聲，仿佛世界末日的到來。

然而現(xiàn)在，天亮了。她終于可以站在這個城市的樓頂四處觀望。她曾經(jīng)看到過的繁華金城不見了，到處仍是一片汪洋，水面上露出十多座高樓的樓頂，每個樓頂都擠滿了人，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好像十多艘滿載著人的艦艇，靜靜地停泊在港灣里。細(xì)看樓頂周圍，水面上、屋頂上、樹杈上、電線桿上，到處可見人的尸體，實在讓人目不忍睹。endprint

吳媛無助地閉上眼睛。

突然，大家聽到了隆隆的機器聲音，覺得有可能是快艇或者是汽船。慢慢地走近了，果然是一艘快艇。樓上的人對他們揮手，說房子快支撐不住了，請盡快來救他們?？瓷先ナ敲癖徒夥跑姂?zhàn)士。他們很響亮地答應(yīng)了，表示先救助樹頂上和房頂上的難民，那些更加不穩(wěn)定的結(jié)構(gòu)有可能隨時就會倒塌在水中。樓上的人有的嘆息，有的低低地罵著，有的沉默不語。

快艇開走了，大家重新陷入孤立無援中。

隨著機動船的游動，一些高大的樹梢慢慢地從洪水中露出來。這數(shù)百年不遇的洪水也“圍剿”了油庫區(qū)域，水面上漂浮著一層溢出的油污。太陽出來了，往日的家園沉入在一個巨大的湖泊之中。在驕陽的照射下，“湖面”閃著耀眼的光。吳媛覺得自己昨夜被洪水和雨水打濕的衣服裹在身上也快要曬干了。突然，轟的一聲巨響，蘑菇煙云騰空而起，巨大的黑色濃煙和火焰沖向天空，千米之外的油庫爆炸了，驚恐再次襲來，這火勢比洪水入城時電石廠的爆炸猛多了。樓頂上的人臉上和身上都被烤得發(fā)燙。

黑煙迅速染黑了半邊天空。瞬時，東堤外一片汪洋又成了熊熊的火海，無數(shù)條火龍，嘶啦啦嚎叫著向西竄去，恐怖和絕望的氣息頓時籠罩全城。站在樓頂?shù)某砂偕锨У娜罕?，發(fā)出了凄慘的驚呼，石油庫爆炸了！天啦，完了！他們捶胸頓足，卻無處可逃。已經(jīng)撤出城的群眾也失去了理智，瘋狂地向北面山梁奔逃，扶老攜幼，呼喊號啕，亂成一片。

水面上燃燒的大火分成幾團隨著江流向東北方向的江中心漂移，一個男人站在附近的木筏上，情急之下，為躲大火，他一個猛子躍入漢江，逆流向西北方向游過去。

吳嬡身邊的幾個人同時叫，油庫爆炸了！是的，在遠(yuǎn)處，他們可以清晰看見，由于水的彌漫，油的泄漏，火在湖面上形成了一個清晰的水平面，火仿佛可以奔跑一樣，從水面上嘩嘩地竄過去，向著一個目標(biāo)共同進(jìn)發(fā)。隨即，一道火光與煙柱的結(jié)合體形成一個巨大的圓柱，沖向空中，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

樓頂上持續(xù)有人驚叫，但是慢慢的，火光竟從樓下輕輕地奔跑了過去，原因是水面太大，水面上的油鋪得并不夠厚。

一些人開始在樓頂分析油庫爆炸的原因。有人說，一定是水災(zāi)造成了油庫石油的泄漏，而泄漏出的油，漂浮在附近的水面上。高地的電線突然斷裂，強電深入水里，造成了短路，引起巨大的火花，火花順著擴散在水面上的油奔跑，終于引燃了還堆積在油罐里大量的油，引發(fā)了爆炸……如果不是這樣的大水，油庫爆炸造成的傷亡還要大，說不定引起漫天的大火。

也有人說，根本不是什么短路，不是全城都停電了嗎？哪里來的電！分明是那些壞人站在高處，全然不明白別人的疾苦，隨手把煙頭扔進(jìn)了漂滿油的水里。

馬上引發(fā)了爭議，有人說，還什么幸虧水，不是漲水，哪來的這油庫泄漏，哪來的這電線短路。

一方與另一方發(fā)生了爭執(zhí)。

吳媛捂著耳朵，陷入了沉默。她想，徐愛平此刻在干什么呢？他有沒有躲過這樣的大水，躲過這樣的大火？他在哪里？

當(dāng)然，此刻吳媛并不知道，徐愛平正奔走在水災(zāi)之后的道路上。

他被臨時安排在一線采訪。

當(dāng)石油庫爆炸的時候，面對突發(fā)的災(zāi)難，徐愛平逆著奔逃的人流，卻向油庫的方向奔去。他見到了油庫的領(lǐng)導(dǎo)，還有消防中隊的士兵，來參加采訪的記者不止他一個，在關(guān)鍵的時候，大家都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消防中隊的隊長說，情況萬分危急。低處的水形成扇面，由于遇到火源燃燒，危及了油庫基地。雖然此前發(fā)生了爆炸，但是這些油庫都是在地下，在相近的區(qū)域分片掩埋。只有露出地表的一個油罐發(fā)生了爆炸，引燃了周圍的樓房、樹木。而萬分危急的是，這些連續(xù)的油罐儲存的石油多達(dá)900噸，如果不迅速滅火，一旦火勢蔓延引發(fā)油罐連續(xù)爆炸，那么這些在城區(qū)洪水中幸存的人又要遭受二次劫難，后果不堪設(shè)想！

石油起火必須用泡沫滅火，而消防中隊僅有一臺泡沫車。最后，公安消防經(jīng)過商量，決定出兩條干線水帶，出一只泡沫槍，出一只水槍，既冷卻，也滅火。消防隊員用血肉之軀，在燒紅的油罐之間，與烈火作斗爭。

經(jīng)過了六個小時的戰(zhàn)斗，大家終于撲滅了烈火……

吳媛站在烈火消失之后的樓頂上。久違的陽光曬得人發(fā)暈，身上的濕衣服早曬干了，這場突然發(fā)生的大禍的震撼讓人感覺不到饑餓。每個人都一樣，既沒有干凈的水喝，也沒有食物。水位在下降，昨夜的幸存者盤踞在這些難看的孤島上。

洪水毀了一切，吞噬了一切。往日的城堤已經(jīng)死去，剩下一副難看的殘骸。此刻，這些城堤的決口還在發(fā)揮著另一項功能，城里漫進(jìn)的河水將從這里涌出，向漢江的河床排泄。水中漸漸露出滿目瘡痍，人們心中一直在盼望洪水快點退去，再快一點退去。

下午，樓頂?shù)娜岁懤m(xù)下撤，在完全不知地面情況，齊胸的混水中，大家互相牽著手，引領(lǐng)著后面的人，向高處撤退。洪水一旦退去，露出的斷壁殘垣觸目驚心，而在這到處淤泥滿眼瓦礫的破敗中，不時見到被洪水奪去生命的逝者，他們的遺體因被水浸泡得時間太長而腫脹發(fā)白。

在幾家未倒塌的深褐色房屋門楣上，吳媛看見了幾行簡短的字跡。用白粉筆寫著“欠李老四50元，永別了”。而相鄰的幾家門楣上也用粉筆寫著“永別”“全家保重”這樣簡短的字樣，還有一句是“全家安好”，這是書寫者最后的告別，也是書寫者最后的交代，他們一定來不及說出更多的話向親人告別。一定是這幾家的男人，家里的頂梁柱，在洪水卷過來的最后時刻，向家里活著的人傳遞著最后的關(guān)心和牽掛，然后無奈地去接受另一個結(jié)果。

跌跌撞撞地走到一條大路附近，這時候，他們見到了救援部隊。大家眼里噙著淚水，說不出一句話，每個人都收到了兩個小饅頭。

接著，解放軍安排軍車將這些留守的人，拉到了一個高地上未被水毀的學(xué)校。

B4

中央領(lǐng)導(dǎo)人來到了金城。

首長們在泥濘的道路上穿行。這天，寄住在城里高地的群眾，仍然要每天習(xí)慣性地返回查看他們的房屋財產(chǎn)，打聽始終沒有找到的親人消息。首長們走到了一個城里招待所的四樓，眺望了全城的遭災(zāi)慘景。從樓頂俯瞰下去，到處仍然是廢墟一片，只剩下幾幢孤零零的樓房。與水災(zāi)剛過的情形相比，只不過不再有滿大街覆蓋的雜物、尸體。有的街頭低洼地被翻倒的汽車和倒塌的房屋填平，已經(jīng)再也沒有必要等待挖開它們的那一天。endprint

徐愛平走在領(lǐng)導(dǎo)們的身后。那時候金城還沒有電視臺，只有報紙和廣播電臺兩家媒體。作為即時性的語言動態(tài)媒體，當(dāng)時的廣播電臺顯得尤為重要。它的年輕的記者徐愛平，也顯得那么重要。

這位身材高大英氣逼人的年輕記者，他同時也具備著年輕的熱血和工作的激情。他被領(lǐng)導(dǎo)委以重任，那天采訪了爆炸的石油庫，而今天，他走在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身邊。他的眉頭緊皺，心情沉重，他在這一場從天而降的可怕災(zāi)難中，似乎迅速成熟了。

之前在開一個會議的時候，那時候政治還是很開放，再說，在這場相對于這個城市巨大的災(zāi)難面前，人們變得痛心、嚴(yán)謹(jǐn)、苛刻。在從上而下的各種問責(zé)中，竟然沒有避免媒體記者的參加，又或者電臺記者本身也是其中最重要的責(zé)任人之一。那天的播報，有沒有及時??？有沒有臨陣脫崗？有沒有中斷？還好，電臺不僅有當(dāng)時人們的記憶，還有錄音！

金城作為這樣一個城市，是有著雙層的管理，本來是一個地區(qū)，但地級下面作為中心城區(qū)又有著一個縣，這就使它的管理顯得略微有一點復(fù)雜和暖昧。在這一次事件之中，地委書記受到了撤職的處罰，原因是大水發(fā)生之前，他本來在省委開會，在省城返回金城的過程中，由于天降大雨，道路小段不通，再加上又是周六，這就讓原地委書記在一瞬間有點腦子不清晰。他站在細(xì)密的雨中，看著莽莽巴山，覺得雨時而大時而小，像一個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他想起快有一個月沒有回家了，他好想看看剛出生的孫子。再說現(xiàn)在是周末，周末回到他的家原本是天經(jīng)地義。

可是他忘了是在非常時期。

就是那天晚上，水洗了金城，而他路途遙遠(yuǎn)，信號不通，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姍姍趕回。

接下來，討論第二位官員，行署專員。

在首長們開座談會的時候，這位行署專員當(dāng)時特別激動，一張口講話竟然哭了起來。他簡短地講述了那晚洪水破城前后的情況，最后表示要振作精神，帶領(lǐng)干部，組織群眾，在中央和省委的領(lǐng)導(dǎo)下，搞好救災(zāi)，恢復(fù)生產(chǎn)，重建家園。原本在省里確定的抗洪救災(zāi)領(lǐng)導(dǎo)班子，總指揮是地委書記、行署專員，副總指揮是地委副書記、軍分區(qū)司令員、縣委書記，成員是行署副專員和金城縣長、城關(guān)鎮(zhèn)委書記等。隨著各種問責(zé)，這種秩序逐漸被打亂。一位副省長直接主持會議，作為金城出身的這位副省長，他對家鄉(xiāng)有著強烈的愛，他心如刀絞，神態(tài)嚴(yán)厲。

在災(zāi)情發(fā)生的所有時間，他一直關(guān)注著家鄉(xiāng)的變化，他以陳述的口氣說，當(dāng)晚八時許，處于金城東大街的地委辦公大樓就已經(jīng)被水淹了，指揮部移去的位于地段稍高的電信大樓三樓也已進(jìn)水，地方的電話、廣播、輸電線路全部中斷，但是市上抗洪救災(zāi)領(lǐng)導(dǎo)班子的一些成員依然在這個四面被水圍困的大樓上現(xiàn)場指揮和辦公。

后來，市里的指揮部派人坐橡皮艇轉(zhuǎn)移到軍分區(qū)大樓辦公，用軍分區(qū)的電話，終于與外界接通了聯(lián)系。

這位副省長的話，終于讓大家的情緒有所松動，從那種劍拔弩張中暫時解脫出來。是啊，恢復(fù)重建，還遠(yuǎn)沒有到開始處理人的時候。

后來，要大家集體發(fā)言，獻(xiàn)言獻(xiàn)策，大部分人說話小心翼翼，一直表現(xiàn)了對中央、對省的感激之情，具有建設(shè)性的話卻沒有人開頭。

沉默了很久，領(lǐng)導(dǎo)再一次請大家暢所欲言時，徐愛平終于沒有忍??！

是的，他就站在椅子邊，侃侃地說，他不知道以前從哪看來的資料，他說，金城年年以來，一直在試圖防守，每年夏天，政府組織的機構(gòu)填制沙袋，百姓把糧食器物轉(zhuǎn)移在高處，好像水來了，是必然的，其實不是這樣。他仿佛講歷史一樣說，這次，最重要的，我們看見水來得那樣快，是因為河堤同時六處決堤了！為什么會六處決堤？這當(dāng)然不只是自然形成的原因。原因是，從明代以來，這里的航運發(fā)達(dá)，經(jīng)濟發(fā)展，然而水患不斷，明代萬歷十一年，這里便發(fā)生過破壞力巨大的洪災(zāi)，幾乎全城被淹！很多年過去了，河堤被很重要地加固了……新中國成立了，在成立之初，由于金城解放戰(zhàn)爭，國軍需要攻城，在河堤上開創(chuàng)了無數(shù)具有創(chuàng)傷性的口子。第二次，大煉鋼鐵時期，一些人在城堤上挖下了巨大的豎井，又用橫井連接起來，改造成巨大的煉鋼熔爐，還真的煉過一些鋼吧！第三次，知青返城，有一些農(nóng)村逃難的人也來到城市，他們在城里沒有地方住，有人竟然撥動了從前松動的河堤內(nèi)側(cè)，挖成舒適的洞穴……然而，這種事竟真的沒有被重視過……這些由于歷史造成的原因，也可說是這次天災(zāi)之外另外的一些，原本是可以避免的人禍……

徐愛平的話，讓會場上稍微有了一陣沉默，后來大家也紛紛建言，氣氛變得活躍起來。

最終，省委來的主持人給了堅強有力的決定，地委采取的措施是得力的，用廣播、宣傳車通知撤退是有效的，層層通知就來不及了。省里下的撤退決心是正確的、及時的，假如沒有這個決定，那損失就大了，不知要死多少人……

中央領(lǐng)導(dǎo)也表了態(tài)，表示中央要從實際上支持金城的抗洪救災(zāi)，特別是從長遠(yuǎn)的角度說，對于河堤建設(shè)的支持，金城要拿出規(guī)劃。

從會場出來的時候，地委的一位領(lǐng)導(dǎo)拍了拍徐愛平的肩膀，他們一同走到了一個高處。地委的這位領(lǐng)導(dǎo)不是一個很大的官，但是他要比電臺臺長這樣的職位大得多。他們走過一個轉(zhuǎn)角，整個金城又完全呈現(xiàn)在眼底了。夕陽西下，夕陽讓這個劫難后的城市似乎罩上了溫情，變得不那么千瘡百孔了。那個領(lǐng)導(dǎo)突然很動感情。他說，小伙子，你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什么話都敢說，可是效果還真的挺好啊。并不是別人不知道，并不是別人不想說，是不敢啊！你知道這次事件有多復(fù)雜。各種洪峰交匯是不假，但是之前也存在一個上游的電站泄洪不力，沒有很好地溝通，結(jié)果，誤算了水的流量，造成上游水庫即將溢壩，一旦溢壩，損失的就是另外一個更加繁榮的城市。金城，被無奈地放棄掉了……說著，這位領(lǐng)導(dǎo)突然眼圈一紅，小伙子，我本來不應(yīng)該對你說這些，可是，我怎么能面對那些死傷的父老鄉(xiāng)親啊！我忍不住，我忍不??！領(lǐng)導(dǎo)說著，蹲在地上低低啜泣。

徐愛平從來沒有遇到這種情況，他該怎么辦呢？

A5

每天早上，從湖邊的小屋醒來，吳媛還總是一陣驚異。夜里聽著微微的濤聲，聽著各種各樣的聲音，她一邊覺得心中微瀾，一邊覺得心里踏實。好像那是一種特殊的節(jié)奏，嵌進(jìn)了她的生命，是她生命的某種密碼。endprint

數(shù)年前，因為她的一個早年同學(xué)的幫助，她得以和先生移居美麗的“長白云之鄉(xiāng)”的新西蘭。

其實說起來十分簡單，人生一晃已經(jīng)過了五十多年，想起來真是曾經(jīng)青蔥一樣的歲月啊。

學(xué)經(jīng)濟的吳媛后來離開了金城，她在那條繁忙而荒蕪的道路上狂奔，走回了她的省城。她的工作由父親安排在一個銀行，在那里她遇見了他的同事李端。李端本來在一個信貸科工作，這種很簡單的工作，卻因為時代的發(fā)展，有了那么多的機會。一次要向一個企業(yè)收回貸款，款項被打折打得很低，然而對方還是不能償還，只好把廠區(qū)拍賣了，李端猶豫著湊錢買下了。那個破舊工廠的空地，在八十年代的城市里靜靜地蟄伏著。一直到九十年代初，中國大地上轟轟烈烈的房改運動開始了，李端終于辭了職，變成了一個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這些事情來得那么突然，完全沒有預(yù)兆。

二十一世紀(jì)初的那些年，吳媛高中同學(xué)聚會，一些同學(xué)逐漸取得了聯(lián)系。席問一位同學(xué)提到了M博士，這個恢復(fù)高考后首屆考上大學(xué)的同學(xué)成為了中國第一批公派出國留學(xué)的人，他獲得了倫敦大學(xué)的教育學(xué)碩士、悉尼大學(xué)的教育學(xué)博士學(xué)位，他的妻子也是一位澳國的小學(xué)教員，后來應(yīng)聘到新西蘭。由于一直尋找他們的國內(nèi)親人比較多，夫妻倆對于各種移民的知識了如指掌。取得聯(lián)系后，他們建議吳媛夫妻可以用創(chuàng)業(yè)移民的方式移民新西蘭，其實，很簡單，只不過投資總價在一百萬新西蘭紐幣，讓吳媛他們在新西蘭皇后鎮(zhèn)擁有了一個小型的家庭旅館。孩子還在國內(nèi)發(fā)展，也就是吳媛經(jīng)常待在這浩瀚的、有如夢幻一樣輕盈、美麗的南太平洋島國。

皇后鎮(zhèn)位于瓦卡蒂普湖北岸，依山傍水，是一個被南阿爾卑斯山包圍的美麗小鎮(zhèn)。皇后鎮(zhèn)是新西蘭全國地勢最險峻的，美麗而又富刺激性的地區(qū)，被稱為“新西蘭最著名的戶外活動天堂”。

吳媛，覺得自己的人生完全不同了。夏季，天然的湖泊與充足的日照令皇后鎮(zhèn)成為一個享受陽光、垂釣、遠(yuǎn)足與休閑樂趣的理想之地。秋日天高氣爽，是打高爾夫的好時節(jié)，美麗的落葉將山峰映襯得格外絢麗。冬天，群山白雪皚皚，難以計數(shù)的滑雪愛好者會聚在小鎮(zhèn)附近的滑雪場地。這樣的經(jīng)驗遠(yuǎn)別于她曾經(jīng)生活的中國內(nèi)陸城市。

在這里，他們也有一個華人圈，經(jīng)常交流，還有人辦了一張華文報紙。報紙在圈子里傳來傳去，彌漫著濃重的鄉(xiāng)情，好像在這種言說中，曾經(jīng)復(fù)雜，甚至模糊的往事反而變清晰了。華文報紙的編輯說，媛妹妹，那你也寫點什么。

我寫點什么呢？吳媛惆悵地想。

有誰能夠理解一場沒有相遇的探望，有誰能夠了解一些不能言說的細(xì)部！

還有，一個城市傾圮了，有時候是為成就一對人，又或者說，是為拆散一對人，其實，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的歷史，我們的人生，包括一個城市的歷史，一代人的人生，就這樣走過來了……

吳媛打開影碟機來看，看到《后天》看到《2012》看到《大魚》，也看到中國拍的《金陵十三釵》，無論怎么說，那些是別人的轟轟烈烈的歷史，而他們的呢？

吳媛開始鋪開紙，在紙上寫了一段：很多年后，當(dāng)災(zāi)難大片迎面而來，我依然記得多年前你溫暖清晰的面影，雖然我們的時代漸次離去……

寫在紙上，記憶突然撲面而來，這是她一個人的記憶嗎？是那個城市的記憶嗎？他們何曾脫離過人物出身和命運的局限。那些遭受災(zāi)難的城市，他們其中的人物又怎能脫離他們的局限！

回憶，置身在潮濕和悶熱的學(xué)校教室，一些學(xué)生的課桌被簡單地拼著。上面鋪著印著各種救災(zāi)字樣的簡單被褥。開始發(fā)的食品也極為簡單，主要就是干嚼方便面和餅干，可以用一個搪瓷杯子喝白水。沒有蔬菜，沒有維生素，不能洗澡，沒有電，點著蠟燭，天氣炎熱，很快，一些人都長痱子了。就算是敞亮的教室，也充滿了這個小城無所不在的濃烈的氣味。

躺在床側(cè)，吳媛這個勇敢堅強的女孩終于掉下了眼淚。她一直以為自己很堅強很堅強，可是，條件實在太簡陋了。

她想起搬到這里的第二天她去尋找徐愛平的情景。

她在災(zāi)后的瓦礫和洪水中沿著一條街，又走過了另一條街，艱難地走了幾個小時。她看著逞威作惡了一夜的洪水，終于從高處的一條公路退落了，在公路的背后留下一層污濁、泛著白沫的淤泥。一股潮乎乎的陰冷，從水體里鉆出來，向所有空間陰沉沉地擴散著。高處，已經(jīng)從洪水中逃出來的難民們，還沒有從異樣的驚恐中緩解過來。他們慌亂不堪地奔走在這剛剛落潮的公路上。搬運家具的人力車，一群一群豬、羊，都攆在一起，東去西來，紛紛攘攘，像火山爆發(fā)后還未冷去的熔巖似的，還無目的地四處奔流。翻倒的車子，碎了的家具以及鍋盆碗盞，都散亂地堆積在公路上。婦女們縮著脖子，在旁邊低聲哭泣；滿臉烏青的小孩，坐在濕地上鬧著要吃的；老人們鐵青著臉，瑟瑟發(fā)抖；暴怒的小伙子不時發(fā)出粗野的謾罵，揮動著拳頭，像要和誰決斗。人類生活的秩序，被大自然的鐵鞭抽打得七扭八歪。一切，都變得異常令人震顫和混亂不堪。

吳媛去尋找徐愛平的那一天，就是中央領(lǐng)導(dǎo)人來的那一天。

吳媛奔跑在大街上，她誰也不認(rèn)識，誰也不能詢問，她去到廣播電臺，但是有人告訴她，徐愛平出去采訪了。那么，他去哪里采訪呢？門房的人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在這個被洪水淹過但依然廣大，還更加混亂的城市，她到哪里去找他呢？

只能聽天由命吧，去大街上。

她在大街上走著，兩邊還堆疊著死尸，除了少許人的尸體，大部分都還是動物的尸體。天氣那樣炎熱，一些人被趕走，軍人帶著口罩，站在某些必經(jīng)的路口，吳媛只能遲疑地退著，她要不斷地掩藏來路，才能不斷地走到新的路口。

慢慢地，轉(zhuǎn)過一個街角，她就與徐愛平猝然相逢了。

……可是，徐愛平顯然并沒有看見她。

他正跟隨著一大幫人走在處處是廢墟的大路上，這些人有軍人，有干警，有平民，當(dāng)然更有官員。吳媛定睛看，其中確有經(jīng)常在電視上出現(xiàn)的國家某兩位領(lǐng)導(dǎo)人，此時，吳媛正要走上前去，但是她卻有些遲疑起來。面對這么大的領(lǐng)導(dǎo)，面對著徐愛平的工作，她不能擠上前去，為了自己的私情（私人相見）而要破壞這樣莊重嚴(yán)肅的工作場面，再說，也會引起別人的注意，這是吳媛這樣的知識女性最不愿意的了。吳媛只略微地遲疑了一下，那幫人卻瞬間走到大橋上去了。endprint

橫貫漢江的大橋，在屢次的漲水中，部是一個水流高度的重要標(biāo)尺，滾滾漢江滔滔而過，日日流過大橋的翼下，見證這座城市的歷史，也見證這座大橋的硬度。如今，發(fā)生了這樣的水災(zāi)，水曾經(jīng)強勁沖刷，漫溢過大橋，而大橋依然堅挺不倒。領(lǐng)導(dǎo)人慢慢地走上大橋，旁邊的人都勸說著他，讓他不要上橋，因為橋下一米處，就是流水。領(lǐng)導(dǎo)人毅然甩開大步，說，我就是百多斤，掉下去就掉下去了吧。他說著，同時，扯下了自己掛在臉頰上的口罩，工作人員都讓他不要扯，畢竟現(xiàn)在極容易傳播細(xì)菌，造成疫情，領(lǐng)導(dǎo)人深沉地說，人民都這樣了，我還怕什么疫情！

吳媛站在遠(yuǎn)處，她聽不見他們說話，但是能看到動作，她不知道這一些經(jīng)典的對話已瞬間穿越了大江南北，穿越了很多年代，成為了后來金城人的一個精神記憶。

她眼睜睜地就看見徐愛平從她的眼前消失了。

吳媛踅回身，慢慢地向自己所寄住的學(xué)校走去。不過，這時候，她的心中變得寧靜，似乎也瞬間充滿了力量。

她慢慢地走過兩個街角，站在了昨天他們站立的那個樓頂?shù)母浇?/p>

她終于看清了自己昨晚站立的地方，原來是一個院子里的大樓，幾乎是附近唯一的一座四層高的“高樓”。而在不遠(yuǎn)處，有一棵枝繁葉茂的椿樹，陽光照耀，椿樹仍顯得生機勃勃。傳說這棵椿樹曾在那晚的洪濤中挽救了六十多人的生命。正遲疑問，眼見椿樹旁邊的古塔聚集了一大幫人，只見他們在這樣的洪水浩劫之后，仍然有婦女們戴著華麗的頭紗。

吳媛收回目光，就在那一瞬的錯愕之間，她驚奇地看見，那個顯得壯麗的古塔，突然間就像一個玩具一樣坍塌了！那些精致的雕梁畫棟在這樣一個黃昏，幾乎像畫兒一般，嘩啦一下，就直接地垮了下來，從基座到柱子，到圓頂、再到那些精致的土描線畫，幾乎就在同一瞬間突然土崩瓦解，騰起濃密的煙霧。驚嚇了它腳下和遠(yuǎn)處站立的人群。不知誰喊了一聲，地震了！

好像有風(fēng)在吹拂，人群瞬間擁到了吳媛的身邊。大家大聲地喊，地震了，快跑啊！此情此景，帶動吳媛也跟著人群奔跑起來。許多人吼叫著，地震來了，趕快跑啊！

城里已是一片狼藉，如果再發(fā)生地震——人們此時已經(jīng)相信發(fā)生了地震，因為眼前這在大水中也并沒有垮塌的古塔，竟然在這夕陽漫卷中倒塌了！下一步，一定還有隨時來臨的大地震、瘟疫……許多人要通過大橋去江北，去火車站，去投奔城外的親朋好友，盡快逃離這個危城。

慌亂中，人群裹挾著吳媛，甚至是幾個并不相識的人拉著她，由大橋向北跑去，大橋上的絕大多數(shù)人為了躲避城里即將發(fā)生的“地震”而向江北狂跑。

慢慢地，在奔跑中，吳媛跑過了前一時間見到徐愛平出現(xiàn)的大橋，跑著跑著，吳媛想她應(yīng)該停下來看看。

這樣想著，她就停下了腳步，轉(zhuǎn)身逆著人流站在大橋上向城內(nèi)凝望。

只見在一片凄艷光影的照耀之下，從遠(yuǎn)處看，街衢依然可看出模樣，幾幢矮矮的樓靜靜地立著，一切是那么秩序井然。

B5

徐愛平從來沒想到，自己的人生會過得那樣委屈、平庸，甚至是黯然。像他那樣一個青年，飽讀詩書、外表英氣，更因為心中藏著偉大的幻想，他想去做一些事，他想改變一些什么，他敢于說真話，他也很有行動力，洞悉人性中的種種想法，以及欲念。

仿佛，從某些方面來說，1983年的大學(xué)畢業(yè)，已經(jīng)為他的人生鋪開了勝利的坦途。那個時候，大學(xué)畢業(yè)生不多，何況他是正牌的著名大學(xué)，標(biāo)準(zhǔn)科班。

他還很喜歡寫詩，在夜晚幽暗的空氣中，他寫的詩充滿激情，彌漫著紅紅苞谷酒的滋味，莊稼仿佛秋染，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那些簡約而簡單的白紙黑字之間。正是朦朧詩盛行的時代，他像一只船，鼓足了帆。他很喜歡那時剛剛成名的舒婷的詩歌《雙桅船》：

霧打濕了我的雙翼/可風(fēng)卻不容我再遲疑/岸呵，心愛的岸/昨天剛剛和你告別/今天你又在這里/明天我們將在/另一個緯度相遇/是一場風(fēng)暴，一盞燈/把我們聯(lián)系在一起/是另一場風(fēng)暴，另一盞燈/使我們再分東西/不怕天涯海角/豈在朝朝夕夕/你在我的航程上/我在你的視線里。

他想，這首詩適用于他們誰呢？

可是，他要面對的，其實并不是詩，而是自己最庸常的生活。從來，環(huán)境這樣的東西，它看不見摸不著。它既可以用具象的東西來形容，又難以用一個具體的事物來描摹。

讓我們回到徐愛平1983年的那個夏天。

以一個記者的身份，他參與了這個全市，甚至包括有中央領(lǐng)導(dǎo)參加的，最高級別的會議。這不是多少像他這樣出身和級別的青年記者，能夠輕易遇到。在會上，領(lǐng)導(dǎo)各自表態(tài)，大家紛紛陳情，也把機會給了他這樣初出茅廬的年輕人。

結(jié)果他語出驚人。在當(dāng)日報紙刊出的巨幅照片中，他穩(wěn)穩(wěn)地居于照片邊角一個殘垣斷壁邊。一堆人圍在照片中間，仿佛向日葵花瓣一般，但攝影記者為了取景，照片不得不有所偏移，這樣，做深沉思索狀的徐愛平不慎進(jìn)入照片中，顯得那樣英俊、多思，而又得體。

會議發(fā)言被錄音下來，照片也被印了下來。一時，徐愛平也就成為了名人。

后來，中央、省市表彰了一大批在這次抗洪救災(zāi)過程中值得表彰的各行各業(yè)的人，徐愛平也恰好名列其中。

起點非常非常高！

但是，工作還得做下去。

把他吸納為本單位的正式職工，雖是意料之中的事，但為了熱鬧，同事們還是吆喝他請了大家一桌酒。電臺的領(lǐng)導(dǎo)蠻器重他，每次開會要專門提一下他，接納為正式職工為他安排了重要的工作。會議雖不大，他卻覺得猶如置身鮮花叢中。

那位曾跟他從會議中走出來聊天的市領(lǐng)導(dǎo)也蠻重視他，不止一次地告訴電臺領(lǐng)導(dǎo)，這位年輕人有新思想，有新想法，充滿了活力，值得重用，電臺領(lǐng)導(dǎo)稱是。

同事間，很多人對他極妒忌，但是表面上卻很誠懇，別的記者有了工作上的難題都找他。有一次，一位記者本來要去采寫某個鄉(xiāng)村糾紛犯罪的事，因為故事復(fù)雜，相當(dāng)不好寫，只好請他這樣的如椽大筆去寫。他于當(dāng)晚就動身了，回來的時候，正趕上第二天的夜色深濃，本來，當(dāng)?shù)亟哟块T總想留他，可他卻仗著年輕膽子大，夜色朦朧，就像朦朧詩的意境，堅持于晚上趕回。endprint

走在夜霧深濃，曾發(fā)生過寒溪夜?jié)q故事山谷里的小路上時，徐愛平正陶醉在那些優(yōu)美的環(huán)境中，猛然聽到樹林里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當(dāng)下想起《水滸傳》中武松打虎的故事，借著酒勁，輕輕地閃于樹后。

后來，徐愛平在猛烈的奔跑中，不斷地想起那頭野豬巨大的身影，它張牙舞爪向他撲來，全然不是文稿中寫到的保護(hù)野生動物那樣的溫情。結(jié)果，在這個事件之中，徐愛平獲得了一次省級表彰的優(yōu)秀工作者。同時，他躲避野豬，也為他的身體留下了永遠(yuǎn)的印記，一條腿略微骨折，平時沒有影響，只是再也不能鍛煉了，球場上失去了他矯捷的身影。

平時，他的工作，變得極為簡單而又繁忙。有時候為配合國內(nèi)形勢，他得去做采訪調(diào)查，老三篇的，某地糧食獲得了大豐收，畝產(chǎn)多少多少千斤。要過秤，丈量，那個時代嘛。有時候報道，積山洼人們抓緊產(chǎn)業(yè)促生產(chǎn)，勇斗蝗蟲表決心。

有時候，他負(fù)責(zé)要聞部的新聞，一次又一次地陪同省市各級的領(lǐng)導(dǎo)開會，會議很長，間隙領(lǐng)導(dǎo)出來抽煙，看見他了，甚至也主動發(fā)上一支。還叫上一句，小徐，好久不見了。

開始，徐愛平總是很認(rèn)真地去聽那些會議報告，寫下會議分析，漸漸地，他覺得這樣的會議幾乎可用千篇一律來形容。無論任何工作，都是上級重視、交代下去、實施步驟、注意事項、適時問責(zé)。徐愛平有些不太愿意參加了。

這時候，他的工作出現(xiàn)了一個極大的意外……

不必詳細(xì)去講那場意外了，只說一個熱血青年，他在那種平庸的現(xiàn)實中被折磨，偶爾聽到了來自某地青年的新鮮的空氣。

他便忍不住地想寫詩：那無邊的稗草啊，請在麥子中與麥子分離，這威武的陳腐者，請卸去你的冠冕。

一個人走著走著，和大家走在一起，可是，某一天，他卻為某種并不能看見的誘惑所吸引，他便走人了一個更小的胡同。所以，當(dāng)人家走在了大路上，請讓他在胡同中住下。

在徐愛平的組織檔案中，出現(xiàn)了很關(guān)鍵性的一條：此人，永不可重用。

沒有什么比這更消沉的了。

A6

新西蘭皇后鎮(zhèn)的吉布斯頓谷是世界上緯度最南的葡萄種植區(qū)了。吳媛經(jīng)常和來自中國的李賓太太一起去那兒購買葡萄，然后自己釀酒。那種當(dāng)?shù)厥a(chǎn)名貴的黑比諾（Pinot Noir）葡萄看起來就像一顆顆黑珍珠，但是，釀成酒，就成為最深濃的紫紅色。吳媛深愛那種顏色。

吳媛和李賓太太婉若一起在朝北的大露臺上曬葡萄。以前，她們在中國的時候都是面向南曬天陽，現(xiàn)在，這里是南半球，就需要向北了。婉若和先生李賓來自臺灣，李賓因為喜歡相對來說封閉的毛利文化，就來到了新西蘭。他常常說，高更為了潛心作畫，離開了當(dāng)時代表繁華之都的巴黎來到了太平洋上的孤島“塔西堤”，今譯作“大溪地”，但是李賓更喜歡第一個翻譯，很神秘，后者則太直白。作為畫家李賓的太太婉若曾是他的學(xué)生，手下的畫工很是不俗。

看到葡萄這種神秘的紫，吳媛說，年輕的時候她很喜歡穿這樣的顏色，小辮上扎著這樣顏色的蝴蝶結(jié)，有照片為證。婉若便讓她找出這張照片來看，一看之下，婉若以畫家的口氣說，太清秀了，非常美麗！可是，這張照片年代有些長了，光影不是那么清晰鮮活，最好是能照此畫出一張油畫來。婉若說著就動手，她在吳媛的寓所里，也擺著自己全套的畫具，吳媛在跟著她學(xué)畫畫。

隨著線描清晰的輪廓，吳媛仿佛看到那些年自己清晰的面影，正是穿著這件衣服，正是照了這張照片，此后，她就拿著那張照片去金城了，準(zhǔn)備送給徐愛平。然而，永遠(yuǎn)也沒有送，那逝去的，是永遠(yuǎn)不會再回來的青春時光嗎？

她也在想，是啊，她是怎么離開的呢。

吳媛還記得自己從江北跑過來的情景，那一刻，人群在謠傳地震，正在向北方逃逸，可是，吳媛忍不住回頭，看了那個蟄居在漢江南岸的城市，這城市荒涼寧靜，似乎離開它就是背棄。吳媛雖在這里待的時間很短，可是在這短短的時間，她已經(jīng)見證了它的落魄、偉岸和堅強，甚至還有一點莫名的溫暖。就這樣放棄嗎？無論如何，總還需要一個最后的證明。吳媛突然想起徐愛平在籃球場上的身影，是那么的矯健、迷人。是的，她必須要做出一個讓自己心安的決定，哪怕是為了決定本身……已經(jīng)倦怠，只是盡心，也要等到最后的答案……

炎熱的陜南夏天，大水過后的夜晚確實不那么好過，蚊蠅繁殖起來了，各種氣味流竄。好在教室里的電已被接通，有一個學(xué)生用的吊扇在頭頂上不住地呼呼地吹。

吳媛暗暗地下定決心，明天一定要去找到徐愛平，問清他，然后就暫時離開。這一次，決定她對工作的選擇。她想自己真的是太傻了，她雖然找不見他，但完全可以給他的辦公室留條子，告訴自己在哪里。她雖然對這個城市不熟悉，可是他熟悉啊。其實，從那時出于一時的沖動來見他，到現(xiàn)在，也不過幾天的時間，原本以為是清新浪漫的夏日之旅，沒想到卻經(jīng)歷了數(shù)百年來難以遭遇的災(zāi)難。感謝上帝，她還活著，他們都還活著，想起來有些后怕，這，活著多好啊！

在夏日的夜晚，吳媛就這樣，翻來覆去地想著，心里充滿了太多的憧憬。

第二天清晨，吳嬡收拾整齊，再次去了徐愛平所在的工作地廣播電臺。

這次，門房把她領(lǐng)到了徐愛平的辦公室，徐愛平的一位女同事接待了她。非常時期，女同事一邊奶著孩子，一邊在辦公室里上班。她說保姆也離開了，但她不能離開工作崗位。她說，單位的人都這樣。徐愛平昨天參加了領(lǐng)導(dǎo)的會議和視察，晚上熬通宵寫稿子。吳媛聽著，心里一痛。

可是，當(dāng)吳媛再次問徐愛平去了哪里時，女同事眼里卻迅速地閃過一陣未可捉摸的迷茫。她說，小姑娘，你是徐愛平的同學(xué)嗎？

吳嬡說，是的。但是她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從省城來看他，她更不敢說自己也參與其中，經(jīng)過了這場災(zāi)難。講起來會非常非常長，并且還有那么嚇人的決絕，這太讓人羞澀了！

聰明的女同事眨眨眼睛，她顯然只把吳媛當(dāng)成了徐愛平很普通的女同學(xué)，當(dāng)然也可能有一些隱情和曖昧，但是也不愿意說，這是多么的麻煩。何況眼下，工作當(dāng)前，救災(zāi)當(dāng)前，眼前的女孩說不定還是來找徐愛平幫什么忙吧！想到這里，女同事心里一冷，她想，她也就是把實情實說。endprint

她說，嗯，徐愛平他今天早上，去陪女朋友葬岳父了。政府指定了地方，要建紀(jì)念公墓，他們也覺得有意義，所以老人雖然沒有找到遺體，但是，也立了一個衣冠冢。實在是這個城市的痛??！說著說著，女同事的眼圈紅了。

吳媛不知道自己怎么從那個樓上走下來的。天氣很熱，但她覺得很冷?？湛帐幨幍?，四周是雜亂的背景，以及遙遠(yuǎn)的離歌。

吳媛慢慢地走過街道，唯恐走快了，她不能好好地想一想。是的，就是這樣，簡單的幾句話，她卻需要改變自己的人生。也怪自己早點沒說，總想等到最后一刻，等到最后一刻讓他說，然而，卻因為一些很現(xiàn)實的原因，需要處理當(dāng)前的事情?，F(xiàn)在，又是這樣！她夠勇敢嗎？夠勇敢，可是，她卻沒有在關(guān)鍵的時候，永遠(yuǎn)沒有說！就是這樣懦弱的性格！這就是媽媽教會的，中國女性的傳統(tǒng)美德：含蓄！

想到這里，吳媛忍不住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在整個臉龐滾落。她匆匆走回住宿的學(xué)校。在路上，她又在想，那么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了，這結(jié)果也不是偶然的，一定有很多原因的堆積。事件有內(nèi)因也有外因，那么這件事還是不是有誤會，這種誤會有多深，有多少可能性？可是無論誤會也罷，不誤會也罷，事情已經(jīng)成這樣了！哦，他的岳父！慢慢地理清頭緒，吳嬡自己的心里，也像來了一場洪水，洪水過處，把所有的草莖和希望都淹了，只剩下一片貧乏而空洞的空白。身不再聽心靈的指揮，只是機械地運動。

吳媛走回人群寄住學(xué)校，覺得人群明顯有一些減少?？撮T的民警攔住她，請她到一問小會議室去。

人群蜂擁地圍在一起。居于中心的干部模樣的人在大聲說，不要亂不要亂，現(xiàn)在情況特殊，為了防止疫情，領(lǐng)導(dǎo)昨天就安排讓大家疏散了，來，每個人寫明去處，到這里來領(lǐng)補助，走不了的也要說明原因。

吳媛默默地走上前，在簽名“去處”一欄寫上：回家。工作人員看了看她。然后，吳媛領(lǐng)到了自己回省城的車費。

站在已經(jīng)消退很多的依依裊裊的漢江邊，此刻它又變得這樣溫柔，夕陽西下，斜暉脈脈，古老的江水，它要埋掉多少惆悵啊。就這樣，離開。

微閉上眼瞼，吳媛突然想起，昨天下午她奔跑回江南的情景，那時候，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如此巨大，她奔跑過漢江大橋，她的巨大的影子也仿佛一只矯捷的怪獸，跨過這段歷史，跨過這個城市。奔跑，咔嚓咔嚓，一聲聲，奔跑過時空的隧道！跑出了她永遠(yuǎn)回想起來仍然充滿愛戀，充滿遺憾，卻也有青蔥記憶的綠野之城！

B6

還是從那天早上說起。那天早上，徐愛平一走進(jìn)辦公室，同事便遞給他一張紙條，上面是吳媛留下的手書：我還安好，我已離開，吳媛。

徐愛平當(dāng)著別人的面若無其事地把紙條收好，但一走進(jìn)自己的房間，便連忙將紙條緊緊地貼在胸口上。有時候，不得不需要這樣的形式！

他在桌子前慢慢坐下來，好久，內(nèi)心終于泛上了一種傷感的溫柔。桌子上有一只透明的玻璃杯，徐愛平前日走在單位樓下的高坎時，看見有一束淡紫的菊花，便把它采擷了來，插在瓶中。此時，菊花瓣瓣剔透，仿佛已是秋天來了。淡淡的，憂傷，淡紫，讓房里濃烈的氣味稍減。

昨天，他不得不答應(yīng)去陪芬雨埋葬她父親。政府指定了地點，集中安葬，將來也好有個紀(jì)念的地方。芬雨自那天下午以后，便一直跟著他，那天單位開會，她也是這樣，一頭就闖了進(jìn)來。非常時期，沒有更多的言語，也沒有更多的責(zé)難。反正就是這樣，芬雨跟著他了，他能說什么呢！可是漸漸地，心里有一種積郁的怨氣，非常非常不快樂！可是，又不能說出。想到吳媛，他只覺得心痛。他們竟沒有謀面的機會。她能到這兒來看他，那是需要多大的勇氣，會有什么想法呢？在學(xué)校的時候，一直也沒有怎么說，他還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只因為他才來到金城呢？這里有沒有親戚，有沒有其他的事？來看看？那，現(xiàn)在說，還來不來得及？在他看來，他只是陪芬雨去埋葬她的父親，怎么著幫這樣的忙，總是可以的吧。

可是，單純的徐愛平不知道，他和小城人想的完全不一樣。

在這個封閉的小城，一切都是那么按部就班，人們恪守著古老的常理，并不太明白什么是自由、人權(quán)。甚至，還有愛。

他想讓芬雨不要來找他，他跟芬雨說了，并且表明目前尚不想考慮男女之事，畢竟他才二十二歲。但芬雨什么也不說，照樣還是來。漸漸地，同事都跟他開起了玩笑，問，什么時候吃喜糖?？磥硭驯唤壴谝粋€很高的架上。小城里有一種溫馨的熟人風(fēng)尚，就像一杯溫?zé)岬奶窍。麖浟四贻p人所有的活力。

徐愛平也曾想去找吳媛，他徘徊在吳媛工作的樓下，可是，他最后想，他如何能掙脫眼下他工作的環(huán)境，并且，那時候的他還有一個很自私的想法，他的事業(yè)剛剛起步，在這個強手難覓的城市，他是那么的基礎(chǔ)優(yōu)良，幾乎眾多的人都斷言他，將會前途無量。

前途這種東西，不是放在杯子里的方糖，能夠測出比例和含量，前途是畫在紙上的飛機，看起來一片開闊，卻要停下腳步，熬煮鍋里的稀粥。

慢慢地，在芬雨的跟隨下，他結(jié)婚了，生子了。為了工作上的事斤斤計較，為妻子調(diào)動工作，為自己晉升科長，為孩子進(jìn)好的學(xué)校，為了調(diào)配好一點的房子，每一件都需要耗盡心血，看起來，每個人都是差不多的??！

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初，他因為一個原因，工作上被做了一個很嚴(yán)厲的處罰，當(dāng)接到那個通知的時候，他開始喝得酩酊大醉。有幾個人守在他身邊，有人跟他說，徐總編?。ㄐ〕橇餍懈叻Q呼），我跟你說，這社會人和人都差不多，誰年輕的時候沒有理想??？這就是命！也有人跟他說，以后你就跟我們一樣了，做得多也是這樣，少也是，還不如落個暢快。他感激地望著這些朋友，果然很夠哥們，從東鄉(xiāng)里釣了魚來給他吃，從大山里采了野味，在酒坊里捧出剛出的燒酒，一大壇子一大壇子，把他的客廳都放滿了。

九十年代中期時，徐愛平依然英俊。當(dāng)他被一個熱愛文藝的小姑娘糾纏的時候，別人都有點不能置信。那個小姑娘身材高挑，留著披肩的長發(fā)，皮膚白里透紅好像五月蟠桃。最重要的是，那個女孩熱愛文藝，在年輕的時候，文藝恰如火苗，能夠照亮那些平淡的生活。endprint

還是在漢江邊，下午，他們走在一個闃無一人的寧靜的岸邊，這已是這個女孩子第七次約他了。此前，徐愛平有些遲疑，他想盡量地減少一些麻煩事，他甚至已經(jīng)習(xí)慣了，干完工作什么都不想，回家倒頭便睡，要不然就做一些很具體的事務(wù)，一件一件，事無巨細(xì)，那樣的熬時間，什么也不想，充實而又麻木。

此刻，在這個秋天的下午，天空藍(lán)得正好，女孩再次約他來到一條河和漢江的交匯處。這里是一個河灣，遍生著大片大片的蘆葦。九月剛過，蘆葦?shù)陌谆ê孟皲佁焐w地一般。女孩穿著一件鮮紅色的中裙，白白的胳膊從中袖里露出，顯得充滿了活力。女孩充滿感情地說，徐哥，我最喜歡海子的詩歌，你聽聽他這首《村莊》：蘆花叢中/村莊是一只白色的船俄的妹妹叫蘆花/我的妹妹很美麗。徐愛平聽她說這些詩歌，便有些感動，他也很喜歡海子的這首詩歌，意境簡短而美，仿佛就是說村莊飄在蘆花上，簡直就是說的現(xiàn)在。

真的。那女孩說著話，突然一下子依在徐愛平身上，她說，嫂子真是太配不上你了，她長得太普通，你不用那么善良，你一定就是被她糾纏住了。女孩說著說著，就開始啜泣起來，她說，我一直很喜歡成熟出眾的男子，你是……

徐愛平被女孩緊緊地靠住，他有一些激動，不敢挪動步子，他只是激動地用手緊摟住女孩的肩膀，抬頭看天。

蔚藍(lán)天空的云朵，飛得那樣迅疾，簡直就是撲面而來。他們抬頭看天，而一切都讓他們覺得，純粹而圣潔。

徐愛平的離婚拉鋸戰(zhàn)，就這樣開始了。實際上一開始，徐愛平的心里還有些懵懂。他覺得那女孩太小，其實還并未了解他，她總說他什么都好，特別崇拜他，但是，只有他自己深切明白，他不過是普通人。如果兩個人把向往都指向一個空虛的所在，女孩不明白，難道他徐愛平還不明白？那是一種發(fā)燒，是一種不正常的狀態(tài)，那么發(fā)燒之后呢？

但是事態(tài)的發(fā)展，并不以徐愛平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很快，這件事就傳得沸沸揚揚，大街小巷皆知。先是芬雨開始和他大鬧，哭泣、淚水和爭吵攪亂了他們所住的家屬區(qū)，漸漸地發(fā)展到扔家具，在撕拉中受傷，一次竟然撥打了火警119，一次還撥打了110。繼而是女孩芮開始討說法，必須要在短時間內(nèi)見分曉。孩子開始大哭，小小的上四年級的孩子，一個人去上學(xué)，總覺得很自卑。

這種過程沒有什么可講述?？傊詈螅鞇燮骄瓦@樣糊里糊涂地和芮在一起了。

芮，是那種很時尚的女孩，很向往小城外面的文明。她容貌秀麗，身材高挑，嗓音圓潤，通常都是聚會里的女主角。結(jié)婚以后，她也不想改變自己，她常常邀約很多朋友來家里唱卡拉OK，他們說著恰如電臺播音里一樣的普通話，染著最為流行的尖尖的紅指甲。朋友們來的時候，芮通常都需要徐愛平來服務(wù)，顯示著在朋友面前徐總是對她百依百順的姿態(tài)。

漸漸地，徐愛平也不樂意表演了。

時光荏苒，轉(zhuǎn)眼又過了匆匆十?dāng)?shù)年。終于有一天，徐愛平發(fā)現(xiàn)自己在家里地位全失了。那時，就連芮也接近中年，但她還是經(jīng)常打扮得很妖嬈地出去。開始，徐愛平并沒有注意，直到后來，經(jīng)常至晚不歸，孩子也沒有人照顧，徐愛平才真的著急起來。他打芮的電話，有時候總是關(guān)機，要不然，就是話筒里充滿了喧嘩的人聲，打不到幾句就掛，芮說，迷上了打麻將。

家庭的這種鬧劇逐漸升級，相繼鬧出了多個疑似情人。

某個夜晚，他們終于決定攤牌。芮站在徐愛平的面前，從徐愛平的目光看下去，芮臉龐淡定，依然顯得迷人，徐愛平忍不住想伸出手，想象中以示安慰一樣觸摸一下她的臉蛋，誰知芮竟像躲避瘟疫一樣閃身過去了。這個動作激怒了徐愛平，他就閃身去捕捉她，誰知遭到了徹底的頑抗。最后，他終于氣喘吁吁地質(zhì)問她，你為什么會這樣？

芮一閃身站在了他的對面，從她的眼光看過去，徐愛平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其實，不是年輕不年輕的問題，而是徹底的不愛了。

那，為什么會這樣??？

你還用問我嗎？成天跟你那些女弟子不清楚。你這樣的人，有什么身份啊，有什么臉面啊，除了說點甜言蜜語，既沒有錢，又沒有權(quán)，還比我大，你是徹徹底底把我毀了！你是什么樣的人啊，我的心中，你就是一只狼！

徐愛平錯愕地看著她，他沒想到芮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他凝神望著她，誰知芮卻越發(fā)地放蕩開來。她說，是的，完全是你把我毀了，如今是多么好啊，天天燈火璀璨，可是這一切都跟我無緣了，看看那些達(dá)官貴人的妻子吧，一個一個，都比我普通，而我跟你卻如此了無生趣，做這樣的平凡夫妻……

過程虛弱無力，只有結(jié)果，只用幾句話，幾乎就可以概括一生。

在五十歲的時候，被人掃地出門，這樣的滋味確實并不那么好受。

可是，一切，怎么會變成這樣的呢？徐愛平也需要反省自己，他神態(tài)慌張，幾乎是頹然地坐在地上，整理一件一件的書籍雜物。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在一個洪災(zāi)會議上的發(fā)言，他振振有詞，談?wù)摵拥痰膿p壞與修補問題，他的提議，得到了很多領(lǐng)導(dǎo)的贊同，特別是其中的一位大領(lǐng)導(dǎo)，他們都曾似乎許諾給他美麗的人生！

他想起很多年來，他一直努力地做新聞，也曾獲得了各種各樣的獎項，可這些在他的工作中，關(guān)鍵時候，不能起任何作用。想起他人生的很多過往，兩個不同女人所生的女兒。是的，他今天要整理東西，明天搬走，一紙婚書，讓他和芮走在一起，一紙離婚書，又讓他們分離。數(shù)十年的交集，化為薄薄的一張紙，甚至沒有一個告別。

在整理書籍的過程中，突然，一張紙片掉了下來，用手拈拈，還有歲月發(fā)黃的厚度。徐愛平把它舉在燈光下看，就看見了這幾個清晰的字：我還安好，我已離開。吳嬡。徐愛平突然忍不住想痛哭起來。

今天，他終于能夠理智地分析自己的人生，還有婚姻。什么樣的事業(yè)是適合于自己去做的呢？比如更加激烈？更加隨波逐流？比如不要去做具體的工作，不要那么有思想，而只需要建立一種人際？這仿佛是永遠(yuǎn)也想不明白的困惑。

那么什么樣的女人才是適合他的？像吳媛那樣的含蓄蘊藉？

徐愛平累了，他又想到底是否是洪水把他們分開，還是那潛藏在他內(nèi)心深處的沖擊力更為巨大的世俗的洪水……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他隨即拿起一瓶酒，囫圇喝下。這樣他坐在地上，忍不住淚水漣漣，在迷離的光影中，他再次陷進(jìn)了混沌的回憶。

仿佛昨日重現(xiàn)，他清晰地記起了他生命里最重要的片段。

陷進(jìn)洪浪濁流中的徐愛平緊緊地抱著一根木頭，慌亂中，感覺自己的腿腳被人緊緊抱住。他騰出一只手，小心地向下摸索，卻揪出了一個在水下的十多歲男孩。兩個人抱著同一根木頭，共同漂浮在黑暗的水面。徐愛平和男孩共同打趣，游進(jìn)了一個平緩的洄水區(qū)。

他們終于游進(jìn)了一個“高樓”。這是一個四層高的樓房，他們爬到樓頂?shù)臅r候，已經(jīng)停電了，眼前一片漆黑，看不見水的漲勢，他們摸著欄桿。許多人都在樓頂上，大家素不相識，誰也看不清誰的臉，大家相互安慰、鼓勵，商量著一旦洪水漲上樓頂，他們將怎樣逃生，也許只能撈木料綁木筏……在危難之中，大家的聲音發(fā)顫，每個人都身居在恐懼中，只有無邊的密雨，潤澤、清涼地打在人的臉龐上，讓人冷靜和焦急。

突然，徐愛平的心里有了一種堅強的責(zé)任感，他獨自一人摸黑來到樓梯口，有一個人跟上來，拿著有微弱亮光的打火機。他們小心翼翼地往下走，看見水已超過三樓地面一米多深。

徐愛平把那人推開，一閃身走進(jìn)了水里，是的，他要用身體直接丈量水的漲勢。徐愛平把身體扎在冰涼的水體中，緊緊踩住腳下的樓板。水，包裹了他的全身，慢慢浸透到他的心臟，全身冰冷，但可以聽到心臟在有力地跳動。水已及胸，濁浪襲來，徐愛平只覺得自己全身充滿了奉獻(xiàn)的精神，讓他反而那么的淡定。漸漸地，他站著，聽著瀟瀟的雨聲。漸漸地，他感覺，水，停住了。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水始終停留在他的胸脯上。漸漸地，落到他的腿根。

徐愛平不禁心里一陣狂喜，是的，水退了，他的父老鄉(xiāng)親有救了！他還那么年輕，那么有力，還有那么美好的事業(yè)和前程！明天，他就將全身心去尋找他的穿著紫衣的丁香一樣的姑娘，她一定還活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