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感傷言情詩的代表，《無題》詩與《綺懷》詩都在文學(xué)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他們接受前人和時代的影響，也以自己的創(chuàng)新為后世的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借鑒。就影響力而言，《綺懷》詩不如《無題》詩，這與歷史因素有關(guān)，更根本的原因在于兩組詩的作者分屬不同的時代，有著不同的個性、經(jīng)歷，因此在抒寫情感方面各具其特點。而正是這些特點和差異影響了后人對它們的接受。

關(guān)鍵詞：李商隱；黃景仁；《無題》詩；《綺懷》詩；差異

作者簡介：楊賽，男，河南永城人，中南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xué)。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26-0-03

清代林昌彝《射鷹樓詩話》卷五論及《綺懷》詩時曾說：“宜黃陳少香先生曩客毗陵，聞彼處士夫言之甚悉，皆指為仲則姑母某姓之婢，似可無疑?？傊x山《錦瑟》諸說不一，皆可為寄情之什，作香草美人觀可也，無論其本事若何”[1]?？梢?，論詩者早就發(fā)現(xiàn)黃景仁詩與李商隱詩存在某種相似性。同樣，吳世永在探討黃景仁詩歌淵源的文章中也提出黃景仁“在愛情詩的創(chuàng)作中就明顯地受到李商隱愛情詩的影響”[2]。這類論述點到為止，且只著眼于兩者的相似之處，并沒有進行深入剖析。近來這種狀況到才有所改觀，米彥青從詩歌的傳播與接受的角度指出黃景仁“接受李商隱詩藝所形成的感傷詩美在盛世繁響中特立獨行， 在詩史上留下了重要的一筆”[3]。他認為兩人同屬敏感多情、身世坎坷的詩人，個性、經(jīng)歷上的相似以及清代感傷主義思潮的影響使黃景仁在長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能夠接受李商隱，詩歌風(fēng)貌也較為接近。蔣寅則從古典詩歌文本互文性的角度出發(fā)，認為《綺懷》詩在仿擬《無題》詩的基礎(chǔ)上有自己獨到的創(chuàng)新之處，“既不是借鑒，也不是改造李商隱的藝術(shù)表現(xiàn)，而是用李商隱的藝術(shù)表現(xiàn)為引子，發(fā)展出一個新的藝術(shù)表現(xiàn)”[4]，著重探討了黃景仁《綺懷》詩如何借助《無題》詩的語言啟發(fā)而進行藝術(shù)構(gòu)思，形成自己獨特的藝術(shù)風(fēng)貌。筆者擬從情感的角度出發(fā)，進一步探究兩組詩在情感及表達上的差異，進而這種差異對兩組詩接受的影響。

《無題》[5]詩和《綺懷》詩情感基調(diào)類似，但情感寄托卻并不完全相同。將兩組詩放在古代文學(xué)感傷言情這個大宗下來審視，恰好可以對應(yīng)傷春與悲秋兩個抒情傳統(tǒng)。兩者的區(qū)別在于“年輕人易傷春，老年人易悲秋，女子多傷春，男子多悲秋。傷春之作風(fēng)格委婉、曲折、纏綿、悱惻，悲秋之作風(fēng)格凄清、深沉、蒼涼、悲壯”[6]。

《綺懷》詩中所悲之秋，是時節(jié)之秋，亦是人生之秋，是盛世之秋，亦可以說是整個古代社會之秋?！毒_懷》作于乾隆四十年一個多事之秋。此年六、七月，詩人的小女兒不幸夭折“終傍人家何足戀，暫為爾父詎忘哀”[7]，八月又知家鄉(xiāng)遭遇蟲災(zāi)，諸多不幸，是謂時節(jié)之秋。當(dāng)時詩人已二十七歲，屢試不第，只能到各處入幕謀生，此時正受邀在安徽壽州的正陽書院做講席，不幸又“半載清淮常臥病”[8]，前路渺茫而又臥病在床，可謂人生之秋。乾隆四十年，正當(dāng)康乾盛世的尾聲，盛世之秋也名副其實。此種境遇又逢蕭瑟秋景，詩人又怎能不感嘆今日的悲涼，懷念舊時的美好呢？

《無題》詩的創(chuàng)作很散漫，并非一時一地之創(chuàng)作，形式也不統(tǒng)一，五言、七言兼有，絕句、律體悉備。但這些詩，尤其是律體，仍在情感及風(fēng)格方面具有一致性。據(jù)張采田《玉溪生年譜會箋》，《無題詩》共有十八首，（若將《錦瑟》等不能言明意旨之詩算入則有三十多首）其中又“有失去本題而后人題曰無題者如‘萬里風(fēng)波一葉舟之類是也；有與無題詩相連失去本題，語合為一者，如此‘幽人不倦賞是也”[9]，此類不多做解讀。對于《無題》詩，有些詩篇雖然無法確定具體的創(chuàng)作時間，但屬晚唐是毫無疑問的。因此，《無題》之傷春，雖是哀人生之不遇，將其視為哀唐帝國之衰頹也無不可。李商隱其人，一生在情感、家庭、仕途方面都頗為不順，期間雖偶有起色，終究沒有成什么大的事業(yè)。這與《無題》詩中女子自傷不遇的情感經(jīng)歷相似，所以我們在詩中時常能體會到其哀己不幸而又對未來抱有期待。從更廣闊的視角看，唐代畢竟仍處于古代社會的上升時期，青春的氣息依然存在，只不過多了些感傷，所以詩中多春天的意象，“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10] “含情春晼晚，暫見夜闌干”。

悲秋之深沉悲涼契合詩人偏執(zhí)的性格，不斷陷入回憶，肆意悔恨感傷；傷春之纏綿悱惻亦與詩人內(nèi)斂氣質(zhì)有關(guān)，情感上抱有期待而又不能言明，只好憧憬未來?！毒_懷》之深沉悲涼因情感的幻滅已成事實，詩中追憶的這段戀情早已離自己遠去，正如其詩中所嘆“綠葉成蔭萬事休”，唯有自己感傷悔恨。而《無題》的許多詩則表達的都是“相見時難別亦難”的主題，情感因距離遙遠而陷入不確定性，所以心懷哀怨而又期盼未來就成了情感常態(tài)，如“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兩者的相似之處則在于，無論是傷春還是悲秋，怨嘆的都是現(xiàn)實人生中的阻隔，歸根到底，兩者所要表達的都是人生的無力感，無法超越時間和空間的悲哀。

除抒情傳統(tǒng)外，兩者的情感特質(zhì)也有很大不同?！毒_懷》是詩人“眼看時節(jié)改，愁寂感秋逢”為追念多年前相戀的女子而作。二十歲時他曾寫過《秋夕》、《感舊四首》等詩，情感與《綺懷》類似，語言綺麗而含憂愁，大可視為《綺懷》詩的前奏。其中《感舊四首》“詩是回憶舊時一段戀情，以重來時女子已委人告終。語頗自悔，詞意凄惻哀傷，極富感染力”[11]，時間上也與《綺懷》詩中“三五十年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暗合，記述不過是十五六歲時的情事，所寫很可能是同一段情感。而無題詩的情感記述則因抒情主體的虛擬化而無法確定，只能通過情感的類比在詩人的個人經(jīng)歷中尋覓。即使是以詩人自我口吻來表達的《無題》詩，情感線索也不明朗。兩組詩更根本的不同在于，《綺懷》詩抒發(fā)的是情感幻滅所引發(fā)的悲傷憂愁，而《無題》詩則多表達情感壓抑而帶來的哀怨之情。且看《綺懷》詩：

生年虛負骨玲瓏，萬恨俱歸曉鏡中（《綺懷》其十三）endprint

聞道碧城闌十二，夜深清倚有誰同（《綺懷》其十三）

從此飄蓬十年后，可能重對舊梨渦（《綺懷》其十四）

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綺懷》其十五）[12]

詩人追述過往戀情，不只是懷念當(dāng)年的美好時光，更是感嘆今日處境的悲涼，生活的蹇塞。或許他一開始僅是想暫時從殘酷的生活現(xiàn)實中抽離自己，去感受生命中的美好，獲得片刻的喘息，但詩人生活得如此狼狽，又怎能不將過去和如今的處境作比照呢？小女的夭折，自己的體弱多病，科場的失意，為謀生計而四處奔波，雖然是盛世，似乎并無自己的安身之處。即使當(dāng)初的情感繼續(xù)，又能如何呢？因而，“萬恨”不止于倚欄無人同，“杯酒不曾消”的也不僅僅是不能 “重對舊梨渦”的悲哀，更有“飄蓬十年”的悲涼，情感的幻滅與身世之感的融入也使情感的強度在最后幾首漸次增強，乃至于“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

再看《無題》詩：

斑騅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任好風(fēng)。（《無題》鳳尾香羅薄幾重）[13]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無題》重幃深下莫愁堂）[14]

鄂君悵望舟中夜，繡被焚香獨自眠。（《碧城三首》）[15]

人間桑海朝朝變，莫遣佳期更后期。（《一片》）[16]

詩人以旁觀者的視角，描摹處于情感糾葛中的女子的心理，她們或錯過與意中人的交往的機會，或獨守空閨自我哀嘆，或在約會中苦苦等待，但無一例外的是，這些女子仍處于一生之中最美好的年華，對未來仍充滿美好的向往而不是因此絕望。但是期待中的人遲遲不出現(xiàn)，未免又心理壓抑，暗生感傷，所以《無題》詩中總是彌漫著一種淡淡的哀怨。

此外，兩者的情感蘊含還有單義性與多義性之區(qū)別。《綺懷》詩抒情中存在敘述進程，并且隨著敘述進程的推進，前后不同情形的對比，使得詩人的情感經(jīng)歷具有明顯的悲劇意味。詩的許多地方可以對比來看，如“不用千呼出畫屏”與“背立雙鬟喚不應(yīng)”，“記得酒闌人散后，共搴珠箔數(shù)春星”與“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fēng)露立中宵”類似的行為造成不同的后果，相似的場景容納不同的人物，不僅暗示雙方時空的懸隔，情感距離逐漸擴大，詩人的痛苦惆悵也在增加。因此，讀者為之感動多是因同情詩人在情感生活中的不幸遭遇。反觀《無題》詩，由于情感背景的虛化，線索的缺失，乃至詩歌文本的虛構(gòu)而情思縹緲，情感的模糊性增強。但因其情感的一致性——許多《無題》詩都對求而不得的欲望進行抒寫，卻反而更能契合和滿足讀者的情感訴求，從“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瑤臺十二層”到“平明鐘后更何事，笑倚墻邊梅樹花”，無不是人生訴求和期待的展現(xiàn)，也因此才容易和讀者產(chǎn)生共鳴。

兩組詩歌在情感寄托不同，表達情感時采用的方式也存在差異。這種差異主要體現(xiàn)在抒情視角上?！毒_懷》詩以詩人的男性視角回憶那段青澀而難以忘懷的戀情。組詩前五首，男性視角呈現(xiàn)很明顯。詩人回憶了與戀人初會到離別的過程，情感基調(diào)較為歡快。六到九首則寫再會時的感傷，帶有淡淡的憂愁。十首十一首寫又會時的絕望，此時昔日的情人已為人母“綠葉成蔭萬事休”。十二首以后則主要抒發(fā)現(xiàn)在的悔恨憂愁，情感的強度漸次達到頂峰。這部分男性視角則不那么明顯，隱含在情感的表達中，一般以問句來凸顯“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fēng)露立中宵”“經(jīng)秋誰念瘦維摩，酒渴風(fēng)寒不奈何”。“為誰”之前當(dāng)有主語，亦即“我為誰”，“誰念”則是反問，若要解釋此句，自然是“我念”，由此觀之，《綺懷》詩后半部分男性視角雖時有隱匿，卻有跡可循。如果說前半部分集中于敘述真事，后半部分則著力于抒發(fā)真情。

《無題》詩的視角多是虛擬的，假托別人的口吻來表達自己的情感。與之類似的作品，有學(xué)者概稱為“角色詩”，并指出“絕大多數(shù)作品都存在著性別轉(zhuǎn)換的現(xiàn)象，而且都是男轉(zhuǎn)女”?！稛o題》許多篇目也可視作以女性視角來抒寫，意象縹緲虛幻，情致旖旎。如《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首聯(lián)點出詩所要表達的情思，可以說是情感上的阻隔“相見時難別亦難”，這種心緒以形象來表達，就如“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語言淺白，實寫情感；頷聯(lián)由“相見時難”而相思憂愁，并以春蠶吐絲，蠟燭滴淚作為具象，但實際上是一種感發(fā)和聯(lián)想，境界走向虛幻；頸聯(lián)“曉鏡但愁云鬢改”，早晨從鏡中看到鬢角因相思而變白，應(yīng)是實寫，“夜吟應(yīng)覺月光寒”推己及人，聯(lián)想到對方在月夜吟詩無人陪伴而感到寒冷寂寞；尾聯(lián)則以神仙幻境的不可接近來喻時空之阻隔，“蓬山”路遠，相見無望，只能托青鳥致意，代為問候。虛擬視角可賦予詩人更多的創(chuàng)作自由，不必受傳統(tǒng)借景抒情寫法的限制。詩人不僅可以選擇更為合適表現(xiàn)情感的詞匯，如“春蠶”“思”“蠟炬”“淚”，還可以不受約束地創(chuàng)造意境空間，“曉鏡”一聯(lián)場景的自由轉(zhuǎn)換即是例證。更重要的是，虛擬視角使詩人并不等同于抒情主體，詩歌的情境就有了代入感，詩歌情感也由私情而擴大到普遍的人生體驗。

總之，兩位作者由于所處時代、個人經(jīng)歷及性情的不同，在同類詩歌創(chuàng)作中呈現(xiàn)出不同的藝術(shù)風(fēng)貌。如果將文學(xué)作品按“真”“善”“美”三種類型來分，《綺懷》詩主得其“真”，純粹真摯，情感強度甚于《無題》。而《無題》詩主得其“美”，渾成圓潤，以整體的和諧優(yōu)美打動人。《無題》詩由于情感意旨的模糊性，蘊含的多義性和視角的虛擬性使得詩歌呈現(xiàn)出濃重而深厚的朦朧美。而《綺懷》詩追懷過往戀情，抒發(fā)情感幻滅的憂愁，而顯得情感真摯、凄惻而悲涼，呈現(xiàn)出悲劇美的意味。

注釋：

[1]林昌彝.射鷹樓詩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05頁.

[2]吳世永.黃仲則詩歌的淵源.臺州師專學(xué)報.1994年.第1期.

[3]米彥青，論黃仲則詩歌藝術(shù)對李商隱感傷詩美的接受，江蘇社會科學(xué)，2007年，第5期.

[4]蔣寅，擬與避——古典詩歌文本的互文性問題，文史哲，2012年，第1期.

[5]本文探討的《無題》詩，主要是以“無題”為題目的詩，但會將“準無題詩”，即取詩中字詞作題目的詩，如《錦瑟》、《碧城》等作為參考.endprint

[6]梁德林，傷春悲秋差異論，廣西師院學(xué)報，1994年，第2期.

[7]黃景仁，兩當(dāng)軒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59頁.

[8]同上，以下所引黃景仁詩皆出自《兩當(dāng)軒集》，引用較多，不再一一標注.

[9]張采田，玉溪生年譜會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99頁.

[10]馮浩，玉溪生詩集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33頁，以下行文中引用詩句皆出于此書，引用較多不一一標注.

[11]蔡義江等，黃景仁詩選，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14-15頁.

[12]黃景仁，兩當(dāng)軒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63-266頁.

[13]馮浩，玉溪生詩集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57頁.

[14]馮浩，玉溪生詩集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57頁.

[15]馮浩，玉溪生詩集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70頁.

[16]馮浩，玉溪生詩集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11頁.

參考文獻：

[1]林昌彝.射鷹樓詩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

[2]吳世永.黃仲則詩歌的淵源[J].臺州師專學(xué)報.1994年第1期.

[3]米彥青.論黃仲則詩歌藝術(shù)對李商隱感傷詩美的接受[J].江蘇社會科學(xué).2007第5期.

[4]蔣寅.擬與避——古典詩歌文本的互文性問題[J].文史哲.2012年第1期.

[5]黃景仁.兩當(dāng)軒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

[6]許雋超.黃仲則年譜考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

[7]馮浩.玉溪生詩集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

[8]梁德林.傷春悲秋差異論[J].廣西師院學(xué)報.1994年第2期.

[9]張采田.玉溪生年譜會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

[10]蔡義江等.黃景仁詩選[M].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

[11]許雋超.黃仲則年譜考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

[12]蔣寅.古典詩學(xué)的現(xiàn)代詮釋[M].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