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舒羽

8月16日中午12點，是北緯26度30分至“閩粵海域交界線”的東海海域開漁的時刻。熬過一百多天的“史上最嚴”休漁期，漳州東山島澳角避風港內(nèi)一百六十多艘拖網(wǎng)漁船，滿載對海洋的期望，逐次出港，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而去。當他們歸航，又將這兌現(xiàn)了的期望送往千家萬戶的灶臺餐桌，共享大海的饋贈。

在海上，和臺風賽跑

8月21日晚，臺風“天鴿”正以20公里/時的速度自東南海面席卷而來。我意外地接到張鎮(zhèn)文的電話，得知出航五日的“閩東漁69650”已在返航途中，次日中午前后可以抵達漳州東山的澳角碼頭。電話那頭信號穩(wěn)定，通話質(zhì)量清晰，我甚至能感受到張鎮(zhèn)文語氣的沉著，而事實上，他駕駛的漁船正和臺風賽跑，較原計劃提早了兩日歸航。我當即做了決定，聯(lián)系好次日自廈門出發(fā)的車，希望趕在中午前到達漳州東山縣澳角村，和張鎮(zhèn)文匯合，再搶在當晚臺風登陸前返回廈門。

第二天中午我們到達東山時，烈日當空，臺風前特有的酷熱夾雜著漫天彌散的魚腥味。聽當?shù)厮緳C說，每年開漁后大船歸航的這些天，運送海鮮的貨車來來往往，路邊的水產(chǎn)加工廠也開始忙碌，東山幾條主干道都是這個味兒。

得知我們趕時間，司機將車行駛得飛快，但仍不敵臺風壓境來得迅疾，到澳角村時已是密云覆頂，大顆雨點陡然砸落下來。墨綠色海面上潮水急促滾動，避風港內(nèi)大馬力漁船排布肅整，像是海上比肩而列的軍人。從數(shù)量上來看，該是全部返航了。我撥通張鎮(zhèn)文的電話，果然，這次澳角開漁駛出港的百來艘漁船昨晚開足馬力，已于今天中午前全部回港避風。此刻，他正在船上忙活著販賣魚獲。

張鎮(zhèn)文的船泊在避風港靠外的位置，距離岸邊較遠，出于安全考慮，我們沒有貿(mào)然登船，而是在一家網(wǎng)具店門前的雨遮下坐了下來。有漁民陸續(xù)進店采買，身上的綠色連體魚褲被大雨澆得水亮，大家不時聊一聊該死的天氣。類似這樣開漁幾天就遭遇臺風臨時返航的情況算是常見，夏季臺風接連不斷，漁民早已習慣了隨時同臺風賽跑。歸航途中大船就聯(lián)系好了水產(chǎn)商，眼下數(shù)不清的小舢板正疾速穿梭于岸邊與大船之間，水產(chǎn)商人登上大船看貨談價，談妥后，用大魚筐把貨帶回岸上直接載走。與海上的爭分奪秒相比，岸上的人們也一刻不停歇。凍盤與魚筐占據(jù)了大半個碼頭，那些不起眼的雜魚，從傳送帶上滑進貨車車廂，作為魚飼料被拖走。運冰車忙碌地進出，臺風一過，漁船又要立刻出海，販魚和冰塊補給必須同時進行。網(wǎng)具店、家門口、街巷里墨綠色的大漁網(wǎng)一抖開，女人們各找破漏處坐下，手上竹梭飛舞著織補起來。維修店前臺階上也堆著急需修理的漁船設備。

開漁在即，得利未卜

六天前，我第一次來到澳角村，為了更好地體驗開漁場面，我特地選擇漁港旁一家叫 “海角七號”的民宿安頓下來。在村里，我們結(jié)識了張鎮(zhèn)文，不像別的漁民多半是子承父業(yè)，他是在16歲那年跟著姨丈開始了討海生涯?！伴}東漁69650”大馬力漁船是張鎮(zhèn)文人生中第三艘船，17歲時他與弟弟各造一艘木船，28歲從泉州石獅購入一臺二手大鐵船，7年前他又換了一艘新船，據(jù)說潮水好的時候一小時可以跑十來海里，這速度足夠與臺風角逐了。張鎮(zhèn)文在村里還開了一家油漆店，位置就在舊碼頭附近，休漁期間，他除了去了趟普陀山“拜拜”，其他時間都在店里忙活。用他的話來說，休漁的日子并不好過，不僅要按期償還船貸，還總惦記著海里頭的魚長得怎么樣了。

我們到來時，張鎮(zhèn)文船上的準備工作已經(jīng)就緒，但避風港內(nèi)仍有不少漁船趁著開漁前的這一點時間，緊張地進行著補給工作。經(jīng)過長達三個半月的休漁期，漁民早已躍躍欲試，對新一輪的捕撈作業(yè)萬分期待?！耙荒昴懿荒軖甑藉X主要就看開漁后的這倆月了”，張鎮(zhèn)文說。

運冰車頻繁往返于碼頭與碎冰場之間。車斗里堆尖的冰塊，在驕陽下光芒刺眼。船員們用防水塑料布把冰塊導進漁船底部的冰倉。藍色船體上刷著白色的四字吉祥語，干凈明快。我盯著岸邊漁船船體上變幻著海水波紋光影，問張鎮(zhèn)文，“漁船內(nèi)部究竟是什么樣的？我還沒登過這種大船呢”他聽出我的意思，“你是不是想上去看看？”跟隨張鎮(zhèn)文，我們登上靠岸的船，再戰(zhàn)戰(zhàn)兢兢攀上船舷，跨到緊挨著的另一艘。

這是一艘嚴陣以待的大馬力漁船。船艙左右兩側(cè)分別用白漆刷著“天后護船”與“財運亨通”，這些從岸上看去并不突兀的字，在眼前突然顯得巨大無比，似乎真有神明加持，從而帶上了某種保庇、震懾力。銅錢串子般的網(wǎng)沉齊整的躺在甲板上，繞過船頭時有一段掛在船舷外頭，像條耷拉著的舌頭。

整理好的漁網(wǎng)占據(jù)了整個船頭甲板。兩塊鋼制網(wǎng)板安靜的立靠兩旁。張鎮(zhèn)文俯身牽起漁網(wǎng)一角，告訴我這種細密網(wǎng)眼，專用于捕捉深海海馬。在開漁后的頭幾個月里，海馬無疑是澳角漁民最為理想的魚獲。它們個頭不大，節(jié)省空間，市價又相當可觀。一般來說，新鮮海馬能賣到每斤800元的價格，曬干后價格又要翻倍，比起那些個頭大又沉甸甸的魚來說，實在是討喜得多。

如同端午家家戶戶門前插艾那般，許多漁船的頭尾也插著一束成分不明的干草，張鎮(zhèn)文說是前幾日登船“拜拜”時留下的，我走近才看清是榕枝與羅漢竹葉。榕與竹向來被福建人視作吉祥物，能驅(qū)災避邪，保佑人們身體康健。俗話說，“插榕健過龍”，就是這個道理。張鎮(zhèn)文船上有4個冰倉，據(jù)說每個都至少可容納七百只凍盤。不過此刻只有些蔬菜食材存在里面，幾天后他們會將捕撈到的魚分門別類裝進凍盤，再把凍盤放進冰倉內(nèi)保鮮。而一些市價昂貴的蝦，為了保證鮮活，會被養(yǎng)在近船艙的水池當中。

船艙分兩層，一層除了炊具、灶臺、冰柜等基礎設備和儲物空間外，就是船員的床榻。遠比想象中的簡陋，床鋪的標配只有一張竹席、一床毛巾毯和一只枕頭。此外，墻壁上掛著毛巾和洗漱用品。整個空間狹窄，像是香港的“床屋”，看起來甚至不足以容納一個成年男子完全躺下來所需的長度。張鎮(zhèn)文說，外海作業(yè)風大浪急，狹小空間反而安全，縱使船身搖晃顛簸，人體也會卡在床榻里，不容易出什么意外。實際上，海上作業(yè)過程中人很難睡上一個囫圇覺，大船一旦駛出去，耗油量巨大，每噸四千元的柴油價和海上難以卜知的風險，讓人不得不爭分奪秒。幾乎每間隔兩個鐘頭，船員就要拖網(wǎng)上來收魚，再重新下網(wǎng)。endprint

踩著近乎六十度坡度的階梯架，我爬上船艙的二層，這里是漁船操作間與船長休息的地方。眼前的衛(wèi)星導航儀、繪圖儀、雷達、探魚器、無線電話，還有各式儀表、開關按鈕組成了一個神奇空間。漁船出海時，通過北斗衛(wèi)星電話同陸上保持聯(lián)系，不僅可以通話，也能收到短訊。

從船上下來，張鎮(zhèn)文邀請我們?nèi)ニ页酝盹?。像澳角村多?shù)家庭那樣，張鎮(zhèn)文家是一棟三層的別墅小樓，進門就看到客廳瓷磚壁上繪著捻須的紅臉關公，威風凜凜。在澳角當?shù)兀P公和媽祖一樣，是備受人們敬畏崇拜的神明。而另一側(cè)墻面則掛著一幅張鎮(zhèn)文企立船頭的照片。

張鎮(zhèn)文的母親與愛人專門為我們準備了一桌海鮮。當?shù)厝说娘嬍持泻．a(chǎn)品占了多數(shù)，烹飪的方法也并不復雜，海馬排骨湯、白灼紅蝦、紅燒魷魚、三點蟹、清蒸巴浪魚，盡管還未開漁，當晚的菜色對于我們來說已算是十分豐富。張鎮(zhèn)文的母親不會說普通話，只能用手一邊比劃著，一邊不住地用閩南語勸我們不必客氣，盡量多吃。晚飯時張鎮(zhèn)文并未喝酒，他笑言開漁前喝酒是要誤事的。對于漁民的種種禁忌，我早有耳聞，所以在吃魚時格外小心的不敢翻面，他見我拘謹，便勸解道，如今澳角的漁民已少有什么禁忌，之前老一輩人忌諱說“糖”，因為在方言中，與“沉”字發(fā)音雷同，讓聽了心里不痛快?，F(xiàn)在村里只忌諱出海前去有未滿月孩子的家里做客，雖然他也說不出來緣由。

回民宿的路上，張鎮(zhèn)文與我們同行，順帶在村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澳角村面積不大，呈X形，南北各擁一片海域。路名也都與“?！苯Y(jié)緣，興海、耕海、凌海三條東西向街道是主要干道，家家戶戶小樓之間留出的窄巷貫通南北，交織出一張規(guī)整的村落布局網(wǎng)。村子里栽種了不少石榴樹，這個季節(jié)胖乎乎的果子墜在枝頭，惹人喜愛。走到興海路盡頭媽祖廟附近時，天色徹底暗了下來，我這才發(fā)覺頭頂天空繁星點點。把我們送到民宿后，張鎮(zhèn)文又趕往其他船長家，討論次日捕魚的對策。

去遠航，兌現(xiàn)一年的期許

8月16日中午12點，是北緯26度30分至“閩粵海域交界線”的東海海域開漁的時刻。

一早村里背著行囊，拎著包袋的船員陸續(xù)在碼頭集合，再乘小舢板登上大船。他們的家人在岸上送行。

張鎮(zhèn)文把我們送到漁港防浪堤附近后就登船了。這條大堤約有五百米長，是三四年前新建的，村里人說起它總是自豪，無論外頭海浪多大，這堤內(nèi)都是風平浪靜，澳角的上百艘漁船停在里頭安全無虞。漫步到防浪堤盡頭，避風港內(nèi)的漁船與魚排盡收眼底。近山環(huán)抱，屹立山頭的巨大發(fā)電風車徐徐轉(zhuǎn)動，漁船上的三角龍旗與國旗，也在風中獵獵作響。港內(nèi)船隊緩緩向避風港進出口位置移動，大堤上送行的人也越來越多，我們在眾多漁船中努力搜尋張鎮(zhèn)文的船，可惜由于數(shù)量太多，始終沒有找到。

11點半前后，不知哪艘船先點燃了爆竹，其他船上也陸續(xù)有人走到船頭，拎著長長的鞭炮點起來。同時，煙花沖上天空，綻放銀色的花朵。澳角避風港內(nèi)一百六十多艘拖網(wǎng)漁船，滿載對海洋的期望，逐次出港，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而去。當他們歸航，又將這兌現(xiàn)了的期望送往千家萬戶的灶臺餐桌，共享大海的饋贈。

這些地方不容錯過

前江灣沙灘

南邊的前江灣像是澳角村的一張溫柔面孔。與北邊漁港日復一日的送往迎來截然不同，靠近興海大道的前江灣靜謐而安詳。這里海水湛藍純凈不摻雜色，彎月形沙灘如同一條襟帶飄揚在海陸間。遠眺可見守衛(wèi)澳角的四獸嶼之一虎嶼。游客多半會被這片沙灘所吸引，脫下鞋子，挽起褲腿，奔向大海，盡情享受被海浪追逐的樂趣。

村里大部分民宿和餐館也集中在興海路旁，若是玩累了，可以挑家館子坐下，點上幾樣海鮮，小管、三點蟹、章魚、巴浪魚、紅蝦、斑節(jié)蝦，食材樣樣新鮮，價格也實在，對于喜歡吃海鮮的朋友來說，絕對不容錯過。

小馬頭

小馬頭不是碼頭，而是澳角村東邊大肉山的一部分。它緊臨著新碼頭，這塊探入海中的小岬角因為山體陡峭，少有當?shù)厝松孀?，卻因為海蝕地貌的自然奇景和視野開闊深得游客喜愛。登上小馬頭最高處，可將整個澳角漁港盡收眼底，也是看日出的好地方。

舊碼頭

雖說開漁時大船出港的壯闊場面每年只得一次，但清晨舊碼頭小船陸續(xù)返港的場景卻是每天都在上演。夏日清晨5點到7點間，近海捕魚的小船迎著朝陽回到澳角漁港舊碼頭，金光閃閃的小管和歡快的巴浪魚一盤盤被端上碼頭，再被魚販子的貨車載走。小管和巴浪魚愛好者可以直接從這里買到最新鮮的食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