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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天空游蕩的孩子

        2017-09-18 03:58:32句芒云路
        青年文學(xué) 2017年8期

        ⊙ 文 / 句芒云路

        在天空游蕩的孩子

        ⊙ 文 / 句芒云路

        句芒云路:一九八二年出生,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xué)》《草原》等報刊。著有散文集《環(huán)佩聲處》?,F(xiàn)居貴州銅仁。

        清明節(jié),我和愛人一起回老家“掛清”。比起城里人常說的“掃墓”,鄉(xiāng)下人說的“掛清”,是指用白紙剪的波紋花式紙條,在墓上除完草后,用細(xì)竹或樹枝插掛在自家的墳上。山林鄉(xiāng)野間的墓大多都沒碑,那些不知何故長年沒人“掛清”的,漸漸就會被一茬茬瘋長的野草吞噬得一干二凈。

        老家僻遠(yuǎn),唯一的一條通村公路崎嶇顛簸,我婆婆暈車,每次回老家都如同去一趟鬼門關(guān),這些年她身體孱弱,基本靠藥養(yǎng)著,更不敢動身去了。人不得回去,但香、紙、酒、茶、糯米粑、鞭炮、碗碟、鐮刀之類的物事,婆婆提前一兩天就幫我們準(zhǔn)備齊全了。臨出門,又一再囑咐多燒點香和紙,讓墓里的祖先們多多保佑我們一家人平安喜樂。婆婆的父母親也在被祭拜之列。這些年,婆婆隨同我們東挪西遷,幾乎兩三年就搬一次家,每搬一次,她都要將二老的遺像掛于屋子的顯要位置,過年過節(jié)時燒香祭拜。偶爾在夢里遇見,不知寓意是吉是兇,都要碎碎叨叨地念上幾天。她從不覺得他們已經(jīng)徹底離開這個世界。

        掛完清返程時,時間還早,我們像往年一樣在鎮(zhèn)上滯留了一會兒。鎮(zhèn)上住著我丈夫的同母異父的大姐,也就是我婆婆生的大女兒。大姐每次都要準(zhǔn)備大包小包的東西讓我們帶回城去。這一次,是二三十根筒骨,十幾根已經(jīng)燎毛的豬尾巴,兩大盤夾沙肉,一刀足有十多斤重的腿子肉等等,都是滋養(yǎng)補(bǔ)益的東西?!耙?guī)模龐大”的禮物讓我們受寵若驚,我連說,大姐你就少拿點吧,我們什么都沒給你們帶來,太不好意思了。大姐笑著回,快都拿起,又不是給你們的(意思是要讓我們帶給我婆婆)。

        大姐四十幾歲了,干練、爽朗,笑起來的時候眼角邊有好看的菊花紋,面貌和我婆婆不像,必須往深里探才能辨析出。大姐在我婆婆肚子里時,婆婆沒能給她多少營養(yǎng);從出生到現(xiàn)在,婆婆也沒能給她多少母愛。大姐和大姐夫生有一男一女,夫婦倆一起在鎮(zhèn)上開了個小雜貨店,兼賣豬肉,家道還算殷實。

        每次見到大姐,我心里總會浮想聯(lián)翩。大姐是我婆婆的私生女,在二十世紀(jì)的六七十年代,一個農(nóng)村的女孩子敢未婚先孕,自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我不知道婆婆把大姐生下來送人后經(jīng)受了多少身心的煎熬,也不知道大姐是以怎樣頑強(qiáng)的生命力,才在這個薄情的世間活了下來。讓我暗自揣測卻一直無法釋懷的是:從小就在別人家里長大的大姐,怎么一點都不怨恨那個當(dāng)年狠心拋棄她的親生母親呢?

        有次我大著膽子問正在削洋芋準(zhǔn)備給我們弄晚飯的婆婆,當(dāng)初為什么要把大姐生下來?婆婆頭也沒抬,說,那是一個人啊,不把她生下來,她做鬼不得安生,我這輩子也不得安心。我身體一激靈,竟不敢再問下去。

        “那是一個人啊”——同樣身為女人,當(dāng)一個生命在我的身體落地、生根、成長的時候,我確實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考慮。我以前因為避孕失敗,先后墮過兩次胎,第一次是還沒準(zhǔn)備好要結(jié)婚,更沒準(zhǔn)備好當(dāng)母親,妊娠反應(yīng)也異常,就像現(xiàn)在的很多女人一樣,把身體的麻煩交割給醫(yī)院,以為一刀兩斷、一了百了。我不敢告訴任何人,一個人悄悄去私人醫(yī)院做的無痛人流。做了才知道,醫(yī)院所宣稱的無痛人流,其實僅僅是手術(shù)時有藥物的麻醉,藥效消失之后,身體的疼痛會加倍奉還。第二次是藥流,吃藥、忍痛、見血……一天兩天地熬下來,又在醫(yī)生的建議下進(jìn)行清宮。沒有麻醉,不得不清醒地面對,在漠然而陌生的人面前打開身體,由著冰冷尖利的不銹鋼器皿在無辜的子宮內(nèi)倒騰、刮削,我在暗黑處忍著慘叫、抓扯、流淚、屈辱……

        但我僅僅只會想到自己的痛楚,絕不會聯(lián)想到一個受精的卵細(xì)胞是一個未能出生就慘遭扼殺的——人。要依婆婆的說法,在我手上儼然已犯下兩條命案。

        當(dāng)媳婦的,自然不能和婆婆交流這些,我雖然也叫婆婆為“媽”,但畢竟不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那種親密。內(nèi)心其實極想追問大姐的父親是誰,當(dāng)年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話到嘴邊卻違心地改換了題型:你的意思是,未出生的孩子也算一條人命?

        婆婆瞪了我一眼,那可不是?!

        接著她又說,這世上未出生的孩子,也有靈魂,也都會變成鬼魂……

        好多次,我都想用我所掌握的來自課本的科學(xué)知識,向老一輩人解釋鬼魂的不存在,但發(fā)現(xiàn)最終是徒勞。在老一輩人的心里,已頑固地建立起一套系統(tǒng)的觀世理論,她們不約而同地篤信:在我們活著的世界之外,還有另外一個世界的存在;也就是說一個生命死去了,還會以另外一種形式在世上活著。對于那些看不見的他(她),應(yīng)該相信,并恭敬著。

        對于我婆婆而言,甚至發(fā)展到周末有時間想帶她到外面去玩一下時,她總推辭說,你們?nèi)グ?,人老了少走點地方,免得以后到處拾腳印。她的意思是,一個人快要死的時候,必須得一點一點地拾回他(她)在人世留下的所有悲歡善惡,然后才能安詳?shù)仉x去。

        一日我突發(fā)奇想:老一輩人這樣看待死亡,剝開心理淺表的愚昧迷信,是否可以理解為人類的本初和曾經(jīng)的善意?不論如何,像我們現(xiàn)代人這般自以為是地草菅自己和他人的生死,定然不是他們愿意看到的。

        “同樣也是一個生命啊……”很久以后,我在東天目山昭明禪寺與簡姐相遇,隨口問了她一個問題,竟無意間聽到類似我婆婆發(fā)出的這一聲喟嘆。

        我問簡姐的問題是,你怎么看待現(xiàn)在的墮胎現(xiàn)象?

        簡姐回我說,現(xiàn)在墮胎的人太多了。被墮胎的孩子雖然還沒有成人形,但同樣也是一個生命啊……

        ?。?!我聽到答案的一瞬間,身體再次一激靈,內(nèi)心的震驚一如聽到我婆婆對我說她不肯墮胎的原因時的反應(yīng)。

        簡姐還說,那些無辜的生命死后,心懷怨恨,不得解脫,靈魂便懸浮在半空游蕩,越積越多,在我們的肉眼看來,天就不顯得那么藍(lán)了……

        簡姐說這番話時,一直沒有看向我,似乎我內(nèi)心的幽微,她已洞若觀火。接下來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我們一起看向天際,山風(fēng)獵獵,穹頂之下,大地寂靜。

        ⊙ 廖偉棠· 攝影作品選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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